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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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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之四章题目正名

    张君瑞破贼计

    莽和尚杀人心

    小红娘昼请客

    崔莺莺夜听琴

    二之一 寺 警

    文章有“移堂就树”之法。如长夏读书,已得爽垲,而堂后有树,更多嘉荫,今欲弃此树于堂后,诚不如移此树来堂前。然大树不可移而至前,则莫如新堂可以移而去后,不然,而树在堂后,非不堂是好堂,树亦好树,然而堂已无当于树,树尤无当于堂。今诚相厥便宜,而移堂就树,则树固不动而堂已多荫,此真天下之至便也。此言莺莺之于张生,前于酬韵夜本已默感于心,已又于闹斋日复自明睹其人,此真所谓口虽不吐,而心无暂忘也者。今乃不端不的,出自意外,忽然鼓掌应募,驰书破贼,乃正是此人。此时则虽欲矫情箝口,假不在意,其奚可得?其理、其情、其势,固必当感天谢地,心荡口说,快然一泻其胸中沉忧,以见此一照眼之妙人,初非两廊下之无数无数人所可得而比。然而一则太君在前,不可得语也;二则僧众实繁,不可得而语也;三则贼势方张,不可得语也。夫不可得语而竟不语,彼读书者至此,不将疑莺莺此时其视张生应募,不过一如他人应募,淡淡焉了不系于心乎?作者深悟文章旧有移就之法,因特地于未闻警前,先作无限相关心语,写得张生已是莺莺心头之一滴血,喉头之一寸气,并心、并胆、并身、并命,殆至后文则只须顺手一点,便将前文无限心语隐隐然都借过来。此为后贤所重善学者,其一也。左氏最多经前起传之文,立是此法也。

    又有“月度回廊”之法。如仲春夜和,美人无眠,烧香卷帘,玲珑待月。其时初昏,月始东升,泠泠清光,则必自廊檐下度廊柱,又下度曲栏,然后渐渐度过间阶,然后度至琐窗,而后照美人。虽此多时,彼美人者,亦既久矣明明伫立,暗中略复少停其势,月亦必不能不来相照。然而月之必由廊而栏、而阶、而窗、而后美人者,乃正是未照美人以前之无限如迤如逦,如隐如跃,别样妙境。非此即将极嫌此美人何故突然便在月下,为了无身分也。此言莺莺之于张生,前于酬韵夜虽已默感于心,已于闹斋日复又明睹其人,然而身为千金贵人,上奉慈母,下凛师氏,彼张生则自是天下男子,此岂其珠玉心地中所应得念?岂其莲花香口中所应得诵裁?然而作者则无奈何也。设使莺莺真以慈母、师氏之故,而珠玉心地终不敢念,莲花香口终不敢诵,则将终《西厢记》,乃不得以一笔写莺莺爱张生也乎!作者深悟文章旧有渐度之法,而于闲闲然先写残春,然后闲闲然写有隔花之一人,然后闲闲然写到前后酬韵之事,至此却忽然收笔云,身为千金贵人,吾爱吾宝,岂须别人堤备,然后又闲闲然“独与那人兜的便亲”。要知如此一篇大文,其意原来却只要写得此一句于前,以为后文张生忽然应募,莺莺惊心照眼作地;而法必闲闲渐写,不可一口便说者,盖是行文必然之次第。此为后贤所宜善学者,又一也。

    文章有“羯鼓解秽”之法。如李三郎三月初三坐花萼楼下,敕命青玻璃酌西凉葡萄酒,与妃子小饮。正半酣,一时五王、三姨适然俱至,上心至喜,命工作乐。是日恰值太常新制琴操成,名曰《空山无愁》之曲,上命对御奏之。每一段毕,上攒眉视妃子,或视三姨,或视五王,天颜殊悒悒不得畅。既而将入第十一段,上遽跃起,口自传敕曰:“花奴,取褐鼓速来,我快欲解秽。”便自作《渔阳掺挝》,渊渊之声,一时栏中未开众花,顷刻尽开。此言莺莺闻贼之顷,法不得不亦作一篇,然而势必淹笔渍墨,了无好意。作者既自折尽便宜,读者亦复乾讨气急也。无可如何,而忽悟文章旧有解秽之法,因而放死笔、捉活笔,斗然从他递书人身上,凭空撰出一莽惠明,以一发泄其半日笔尖呜呜咽咽之积闷。杜工部诗云:“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又云:“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便是此一副奇笔,便使通篇文字立地焕若神明。此为后贤所宜善学者又一也。

    (孙飞虎领卒子上云)自家孙飞虎的便是。方今天下扰攘,主将丁文雅失政,俺分统五千人马,镇守河桥。探知相崔珏之女莺莺,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色,现在河中府普救寺停丧借居。前日二月十五,做好事追荐父亲,多曾有人看见。俺心中想来,首将尚然不正,俺独何为哉!大小三军,听吾号令:人尽衔枚,马皆勒口,连夜进兵河中府!掳掠莺莺为妻,是我平生愿足。(引卒子下)问曰:当时若不写惠明,竟写飞虎亦得耶?答曰:如写而不极畅,是不如勿写也。然一欲写得极畅,而遂忍以莺莺一任飞虎口中恣其诋侮,于我心有戚戚焉,故不为也。

    (法本慌上云)祸事到!谁想孙飞虎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犹如铁桶,鸣锣击鼓,呐喊摇旗,耍掳小姐为妻。老僧不敢违误,只索报知与夫人、小姐。

    (夫人慌上云)如此却怎了!怎了!长老,俺便同到小姐房前商议去。(俱下)

    (莺莺引红娘上云)前日道场,亲见张生,神魂荡漾,茶饭少进。况值暮春天气,好生伤感也呵!正是:好句有情怜皓月,落花无语怨东风。于白中则云前日道声亲见张生,于曲中则止反复追忆酬韵之夜,命意措辞俱有法。

    〔仙吕〕【八声甘州】(莺莺唱)恹恹痩损,早是多愁,那更残春!罗衣宽褪,能消几个黄昏?我只是风袅香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莫去倚阑干,极目行云。都是绝妙好辞,所谓千狐之白,萃而为裘者也。

    右第一节。此言早是多愁也。

    【混江龙】况是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昨夜池塘梦晓,今朝阑槛辞春;蝶粉乍沾飞絮雪,燕泥已尽落花尘;系春情短柳丝长,妙句。隔花人远天涯近。妙句。有几多六朝金粉,三楚精神!逐句千狐之白,而又无补接痕。

    右第二节。此言那更残春也。看其第一节只空空说愁,第二节方略逗隔花一人字。笔墨最为委婉,有好致也。

    (红娘云)小姐情思不快,我将这被儿熏得香香的,小姐睡些则个。

    【油萌芦】翠被生寒压绣裀,“生寒”是双字,不得将“生”字作活用,须知。休将兰麝熏;便将兰麝熏尽,我不解自温存。然则不能睡也。妙妙!分明锦囊佳句来勾引,为何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立又不稳,登临又不快,闲行又困。镇日价情思睡昏昏。【天下乐】我依你搭伏定,鲛绡枕头儿上盹。然则仍又睡也。妙妙!

    右第三节。红娘请之睡,则不可睡;及至无可奈何,则仍睡。只一“睡”字中间乃有如许袅娜,如许跌宕,写情种真是情种,写小姐亦真是小姐。〇看其第二节,只空空逗一“人”字;第三节,便轻吐是前夜吟诗那人,笔墨最为委婉有好致也。

    我但出闺门,你是影儿似不离身。斫山云:若不得圣叹注,则此一行与下“小梅香”句,岂不重复哉。我圣叹读书,真异事也。

    右第四节。上文口中方吐吟诗那人实萦怀抱,忽然自嫌我则岂如世间怀春女子,心荡不制,故骤见一人,便作如是倾倒者哉?因急转笔,牵入红娘,云:“他人不知,你岂不晓?”其下便欲直接“见个客人,愠的早嗔”等文,以深明已之实不容易动心;却又因遂嫌此意未畅,故又转笔,再将夫人堤防反证已语,言我母之知我,犹尚不及你之知我,如下文云云,以深明红娘是真正知我者,而后莺莺之不容易动心,始非莺莺自己一人之私言。盖其笔态之曲折,有如此也。斫山云:若不如圣叹注,则莺莺不欲夫人堤防,其意乃欲云何?此岂复成人语哉!〇看书人心苦何足道,既已有此书,便应看出来耳。莫心苦于作书之人,真是将三寸肚肠直曲折到鬼神犹曲折不到之处,而后成文。圣叹稽首:普天下及后世才子,慎勿轻视古人之书也。

    这些时他恁般堤备人;小梅香服侍得勤,老夫人拘系得紧,不信俺女儿家折了气分。【那吒令】你知道我但见个客人,愠的早嗔;便见个亲人,厌的倒褪。

    右第五节,反复以明已之实不容易动心,上文已明。

    独见了那人,兜的便亲。我前夜诗,依前韵,酬和他清新。【鹊踏枝】不但字儿真,不但句儿匀,我两首新诗,便是一合回文。谁做针儿将线引,向东墙通个殷勤。

    右第六节。直至此方快吐“独见那人,兜的便亲”之一言。看他上文,凡用无数层折,无数跌顿,真乃一篇只是一句。〇读此文,能将眼色句句留向张生鼓掌应募时用,便是与作者一鼻孔出气人。〇“谁做针儿将线引”,亦奇笔也。诗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只知其一者,只知决无人“做针儿将线引”;不知其二者,不知即刻有孙飞虎“做针儿将线引”也。用意之妙,一至于此。

    【寄生草】风流客,蕴藉人。相你脸儿清秀身儿韵,一定性儿温克情儿定,不由人不口儿作念心儿印。我便知你一天星斗焕文章,谁可怜你十年窗下无人问。

    右第七节。已至篇尽矣。又略露闹斋日曾亲见其人,以为下文鼓掌应募时,正是此人如玉山照眼作地。通篇盖并无一句一字是虚发也。〇“一天星斗”二句,又奇笔也。即刻驰书破贼,两廊下僧俗若干人等,无有一人不知了也。用意之妙,一至于此。

    (夫人法本同上敲门科)(红云)小姐,夫人为何请长老直来到房门外?(莺莺见夫人科)(夫人云)我的孩儿,你知道么?如今孙飞虎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道你眉黛青颦,莲脸生春,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色,要掳你去做压寨夫人,我的孩儿,怎生了也!

    【六幺序】我魂离壳,这祸灭身,袖梢儿揾不住啼痕。——时去住无因,进退无门,教我那埚儿人急偎亲?妙!挑到张生。孤孀母子无投奔,赤紧的先亡了我的有福之人。妙妙!句句挑到张生。

    右第八节。文自明。

    耳边金鼓连天震,征云冉冉,土雨纷纷。【后】风闻,即二月十五做好事,多曾有人看见也。胡云,道我眉黛青颦,莲脸生春,倾国倾城,西子太真;把三百僧人,他半万贼军,半霎儿便待剪草除根?那厮于家于国无忠信,恣情的掳掠人民。他将这天宫般盖造谁偢问,便做出诸葛孔明博望烧屯。

    右第九节。正写贼势之披猖,以起下文匆匆定计也。文自明。

    (夫人云)老身年纪五旬,死不为夭,奈孩儿年少,未得从夫,早罹此难,如之奈何?(莺莺云)孩儿想来只是将我献与贼汉,庶可免一家性命。岂有此理!然而作者之为此言,一则极写匆匆无策,一则故作下下策,乃所以左折右折,折而至于下中策也,夫两廊下众人但退贼兵便与莺莺,犹策之下也。(夫人哭云)俺家无犯法之男,再婚之女,怎舍得你献与贼汉?却不辱没了俺家谱!(莺莺云)母亲休要爱惜孩儿,还是献与贼汉,其便有五:

    【元和令带后庭花】第一来,免摧残国太君;第二来,免堂殿作灰尘;第三来,诸僧无事得安存;第四来,先公的灵柩稳;第五来,欢郎虽是未成人,算崔家后代儿孙。

    右第十节。此下下策也!圣叹今日述之,犹不忍述也。顾作者当日丧心害理,俨然竟布如此笔墨者,彼岂非为下文漫然高叫“两廊僧俗,但能退兵便许成婚”,此犹是策之最下,然而不免作是孟浪之举,则独为转出张生发书请将故耳。夫下文虽得转出张生发书请将,然其策既出最下,则于其前文欲先作跌顿势,固不得不出于下下也。盖行文苦,每每遇如此难处也。世有《班马异同》一书。宜热精读之,是书深悉此苦。

    若莺莺惜己身,不行从乱军:伽蓝火内焚,诸僧血污痕,先灵为细尘,可怜爱弟亲,痛哉慈母恩。【柳叶儿】俺——家儿不留龆龀,末三句,作一句读。

    右第十一节。反复明之。

    待从军,果然辱没家门。俺不如白练套头,寻个自尽,将尸榇献贼人,你们得远害全身。

    右第十二节。此又一策,亦下策也。然后下文再出一策。

    (法本云)咱每同到法堂上,问两廊下僧俗,有高见的,一同商议个长策。(同到科)(夫人云)我的孩儿,却是怎的是?你母亲有一句话:本不舍得你,却是出于无奈,如今两廊下众人,不问僧俗,但能退得贼兵的,你母亲做主,倒陪房奁,便欲把你送与为妻,虽不门当户对,还强如陷于贼人。(夫人哭云)长老,便在法堂上将此言与我高叫者。我的孩儿,只是苦了你也!(本云)此计较可。

    【青歌儿】母亲,你都为了莺莺身分,你对人一言难尽。你更莫惜莺莺这一身。不拣何人,建立功勋,杀退贼军,扫荡烟尘;倒陪家门,愿与英雄结婚姻,为秦晋。

    右第十三节。此方是第三主策也。文自明。

    (法本叫科)(张生鼓掌上云)我有退兵之计,何不问我?(见夫人科)(本云)禀夫人,这秀才便是前十五日附斋的敝亲。(夫人云)计将安在?(张生云)禀夫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赏罚若明,其计必成。(夫人云)恰才与长老说下,但有退得贼兵的,便将小女与他为妻。(张生云)既是恁的,小生有计,先用着长老。(本云)老僧不会厮杀,请先生别换一个。(张生云)休慌,不要你厮杀。你出去与贼头说:“夫人钧命,小姐孝服在身。将军要做女婿呵,可按甲束兵,退一箭之地。等三日功德圆满,拜别相国灵柩,改换礼服,然后方好送与将军。不争便送来呵,一来孝服在身,二来于军不利。”你去说来。(本云)三日后如何?(张生云)小生有一故人,姓杜,名确,号为白马将军,见统十万大军,镇守蒲关。小生与他八拜至交,我修书去,必来救我。(本云)禀夫人,若果得白马将军肯来时,何虑有一百孙飞虎!夫人请放心者。(夫人云)如此,多谢先生。红娘,你伏侍小姐回去者。(莺莺云)红娘,真难得他也!

    【赚煞尾】诸僧伴,各逃生,众家眷,谁愀问,他不相识横枝儿着紧。非是他书生明议论,也自防玉石俱焚。便代他辩。妙绝!甚姻亲,可怜咱命在逡巡。济不济,权将这秀才来尽。又为自辩。妙绝!〇是避嫌,是护短,必有辩之者。他真有出师的表文,下燕的书信,只他这笔尖儿敢横扫五千人。爱之信之,一至于此,亦全从酬韵一夜来。

    (莺莺引红娘下)

    右第十四节。写莺莺早为张生护短,早为自己避嫌。接连二笔,便妮妮然分明是两口儿。此称入神之笔。

    (法本叫云)请将军打话。(虎引卒子上云)快送莺莺出来。(本云)将军息怒。有夫人钧命,使老僧来与将军说。(云云)(虎云)既然如此,限你三日;若不送来,我着你人人皆死,个个不存!你对夫人说去,恁般好性儿的女婿,教他招了者!(虎引卒子下)

    (法本云)贼兵退了也,先生作速修书者。 (张生云)书已先修在此,只是要一个人送去。(本云)俺这厨房下有一个徒弟,唤做惠明,最要吃酒厮打。若央他去,他便必不肯,若把言语激着他,他却偏要去。只有他,可以去得。三四语耳,写出好和尚。 (张生叫云)我有书送与白马将军,只除厨房下惠明不许他去,其余僧众,谁敢去得?(惠明上云)惠明定要去,定要去!

    〔正宫〕【端正好】(惠明唱)不念《法华经》,是,是!念他做甚!我见念经者矣!不礼《梁皇忏》是,是!我见礼懺者矣!颩了僧帽,袒下了偏衫。是,是!我见戴僧帽着偏衫者矣!〇农夫力而收于田,诸奴坐而食于寺,有王者作,比而诛之,所不待再计也,而愚之夫,尚忧罪业。夫今日之秃奴,其游手好闲,无恶不作,正我昔者释迦世尊于《涅磐经》中,所欲切嘱国王大臣“近则刀剑,远则弓箭,务尽杀之,无一余留”者也!圣叹此言,乃是善护佛法,夫岂谤僧之谓哉?杀人心斗起英雄胆,我便将乌龙尾钢椽揝。《法华经》、《梁皇忏》、“僧帽”“偏衫”下,斗接“杀人心”三字,奇妙!

    右第一节。惠明若不是和尚便不奇,然写惠明是和尚而果是和尚亦不奇。今问普天下学人:如此惠明为真是和尚,为真不是和尚?不得趁口率意妄答,不得默然,不得速礼三拜,不得提起坐具便摵,不得弹指一下,不得绕禅床三匝,不得作女人拜,不得呵呵大笑,不得哀哭“苍天!苍天!”速道!速道!才拟议便错。斫山云:圣叹无耻!圣叹云:斫山会也。

    【滚绣球】非是我搀,不是我搅,知道他怎生唤做打参,大踏步,止晓得杀入虎窟龙潭。

    右第二节。他也不搀,他也不搅,他知道你怎生唤做打参,小经纪止晓得做一个虎窟龙潭。此是近来坐曲盝床,提榔栎杖,大善知识行乐赞也。被作《西厢记》人早早看破,因先造此反语相嘲,乃渠犹不知,还自擂鼓集众。

    非是我贪,不是我敢,这些时吃菜馒头委实口淡。一切比丘、比丘尼,式又摩那、沙弥、沙弥尼,一齐合掌,诵《古诗十九首》云:“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〇此斫山先生语也。五千人也不索炙煿爆燂;腔子里热血权消渴,肺腑内生心先解馋,有甚腌臜!【叨叨令】你们的浮[火臿]羹、宽片粉添杂糁,酸黄虀、臭豆腐,真调淡。我万斤墨面从教暗,我把五千人做一顿馒头馅。你休误我也么哥!休误我也么哥!包残余肉旋教青盐蘸。

    右第三节。和尚言者是也。昔日世尊于涅磐场,制诸比丘不得食肉;若食肉者,断大慈悲。夫大慈悲止于不食肉而已乎?糜鹿食荐,牛马食料,蚯蚓食泥,蜩螗食露,乃至蛣蜣食粪,皆不食肉,即皆得为大慈悲乎?吾见比丘,稗贩如来,垄断檀越。伪铺坛场,衒招女色,一切世间不如法事,无不毕造,但不食肉,斯真无碍大慈悲呼?夫世尊制不得食肉者,彼必有取尔也。昔我先师仲尼氏,释迦之同流也。其教人也,务孝弟,主忠信,如是云云,至于再三,独不教人不得食肉,亦以孝弟忠信之与不食肉,其急缓大小则有辨也。若食肉,即不得为教弟忠信;但不食肉,即是孝弟忠信:则是仲尼有遗言也?今儒者修孝弟忠信于家,而食大享于朝;比丘分卫日中一食于其城中,而广造大恶于其屏处,此其人之相去,虽三尺童子能说之也。今诸秃奴,乃方欲以己之不食肉,救拔我之食肉,此其无理可恨,真应唾之,骂之,打之,杀之也!故曰和尚言者是也。

    (本云)惠明呵,张解元不用你去,你偏生要去。你真个敢去不敢去?

    【倘秀才】你休问小僧敢去也那不敢,我要问大师真个用咱也不用咱?如此跳脱之笔,使人失惊。〇记圣叹最幼时,读《论语》至“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见下文忽接云:“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不觉失惊吐舌,蒙师怪之,至与之夏楚。今日又见此文,便与大圣人一样笔势跳脱,《西厢》真奇书也!〇昔有僧耽著苦吟,课诵都废。一老师愍而诃之,僧亦深自悔恨,便捐弃笔墨,发愿受持《妙法华经》。一日诵经至《重颂》中,忽见半偈云:“香风吹萎华,更雨新好者。”不自觉又手抵空,作曼声吟之曰:“此一佳句也。”言未毕,便吃然失音,口角喎斜,寻便命终。呜呼!大圣人之宝书,固不可作佳句读哉。须是圣叹恶习,切勿学也!

    你道飞虎声名赛虎般;那厮能淫欲,会贪婪,诚何以堪!

    右第四节。不答敢与不敢,而已答敢与不敢矣。盖“飞虎声名”句,是人谓其不敢;“那厮能淫欲”三句,是自明其敢也。文甚明。

    (张生云)你出家人怎不诵经持咒,与众师随堂修行,却要与我送书?

    【滚绣球】我经怕谈,禅懒参;戒刀新蘸,无半星儿土渍尘淹。别的女不女、男不男,大白昼把僧房门胡掩,那里管焚烧了七宝伽蓝。你真有个善文能武人千里,要下这济困扶危书一缄,我便有勇无惭。女不女,男不男;佛又谓之“细视徐行,如猫伺鼠”。

    右第五节。吾之于吾也,何毁何誉?如有所誉者,吾有所试矣,真好和尚也。相君之面,则女不女;相君之背,却男不男。白昼门掩,正做此事也。便说尽秃奴二六时中功课,而文又雅甚。

    (张生云)你独自去,还是要人帮扶着?

    【白鹤子】着几个小沙弥把幢旛宝盖擎,病行者将面杖火叉担。你自立定脚把众僧安,我撞钉子将贼兵探。小沙弥、病行者,其兵马则如此。幢旛、宝盖、面杖、火叉,其器杖则如此,真乃异样文情。

    右第六节。偏不说不要帮,偏说要帮,奇文!〇若真要帮,岂成惠明?故知“小沙弥”“小”字,“病行者”“病”字,下得妙绝。斫山每恨荆卿必欲劫秦皇帝,此是何意?今各看惠明,真是荆卿以上人也。

    (张生云)他若不放你过去,却待如何?(惠云)他敢不放我过去,你宽心!

    【二】我瞅一瞅,古都都翻海波,喊一喊,厮琅琅振山岩;脚踏得赤力力地轴摇,手攀得忽剌剌天关撼。【三】远的破一步将铁棒颩,近的顺着手把戒刀钐;小的提起来将脚尖撞,平声。大的扳过来把骷髅砍。——阙虚写,一阙实写。

    右第七节。句句是“不放过去”。斫山云:你不放过去,我过去也!

    (张生云)我今将书与你,你却到几时可去?

    【耍孩儿煞】我从来驳驳劣劣,世不曾忐忐忑忑,打熬成不厌,天生是敢。言“不厌”是打熬所成,“敢”则天生本性也。我从来斩钉截铁常居一,不学那惹草拈花没掂三。就死也无憾,便提刀杖剑,谁勒马停骖。

    右第八节。为人不当如是耶?读之增长人无数义气。

    【二】我从来欺硬怕软,吃苦辞甘,为人不当如是耶?你休只因亲事胡扑俺。若杜将军不把干戈退,你张解元也乾将风月担,便是言辞赚。一时纰缪,半世羞惭。八字,虽金人铭不能复过。寄语天下后世,敬心奉持。

    右第九节。上文皆是张生忧惠明不能过去,此节忽写惠明忧张生书或恐无用者,此非忧张生也,正谓张生不必忧惠明。言“除非你书无用,我自无有不过去也”。一作惠明嘲戏张生,便減通篇神彩。此乃真正神助之笔,须反复读之。

    我去也!只三字,便抵“易水”一歌。唐贯休有诗云:“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总是一副神理,应白衣冠送之。

    【收尾】你助威神擂三通鼓,仗佛力呐一声喊。奇句,奇至于此;妙句!妙至于此。绣幡开遥见英雄俺,奇句!奇至于此。妙句!妙至于此。〇斫山云:“美人于镜中照影,虽云看自,实是看他。细思千载以来,只有离魂倩女一人曾看自也。他日读杜子美诗,有句云:‘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却将自己肠肚,移置儿女分中,此真是自忆自。又他日读王摩诘诗,有句云,‘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端。’亦将自己眼光,移置远林分中,此真是自望自。盖二先生皆用倩女离魂法作诗也。”圣叹今日读《西厢》,不觉失笑,因寄语斫山,“卿前谓我言王、杜俱用倩女离魂法作诗,原来只是用得一‘遥’字也。”你看半万贼兵先吓破胆。一“先”字,便有与白马争功之意。笔墨之奇峭,一至于此哉。

    右第十节。只此一收,才四句文字,又何其神奇哉!“擂鼓、呐喊”句,写惠明犹在寺;“幡开、遥见”句,写惠明犹在眼;至“贼兵破胆”句,如鹰隼疾,已不见惠明矣。文章至此,虽鬼神雷电乃不足喻,而岂伧之所得梦见?而伧犹思搦笔作传奇,而谓将与《西厢》分道杨镳,伧真全无心肝者哉!

    (张生云)老夫人,分付小姐放心,此书一到,雄兵即来。鲤鱼连夜飞驰去,白马从天降下来。(俱下)

    (杜将军引卒子上云)自家姓杜,名确,字君实,本贯西洛人也。幼与张君瑞同学儒业,后弃文就武,当年武状元及第,官拜征西大将军,正授管军元帅,统领十万之众,镇守蒲关。有人自河中府来,探知君瑞兄弟在普救寺中,不来看我,不知甚意。近日丁文雅失政,纵军劫掠人民;即当兴师剪而朝食,奈虚实未的,不敢造次。好! 昨又差探子去了,好! 今日升帐,看有甚军情来报者。(开辕门坐科)

    (惠明上云)俺离了普救寺,早至蒲关。这里杜蒋军辕门,俺闯入去。(卒捉住报科)(杜云)着他入来!(惠进跪科)(杜云)兀那和尚,你是那里做奸细者!(惠云)俺不是奸细,俺是普救寺僧人。今有孙飞虎作乱,将半万贼兵围住寺门,欲劫故臣崔相国女为妻。有游客张君瑞奉书,使俺递至麾下,望大人速解倒悬之危。(杜云)左右的,放了这和尚者!张君瑞是我兄弟,快将他的书来!(惠叩头递书科)

    (杜拆念云)同学小弟张珙顿首再拜,奉书君实仁兄大人大元帅麾下:自违国表,寒暄再隔,风雨之夕,念不能忘。辞家赴京,便道河中,即拟觐谒,以叙间阔。路途疲顿,忽遘采薪,昨已粗愈,不为忧也。轻装小顷,乃在萧寺,几席之下,忽值弄兵。故臣崔公,身后多累,持丧闻戒,暂僦安居。何期暴客,见其粲者,拥众五千,将逞无礼。谁无弱息,遽见狼狈,不胜愤懑,便当甘心。自恨生平,手无缚鸡,区区微命,真反不计。伏惟仁兄,仰受节钺,专制一方,咄叱所临,风云变色。夙承古人,方叔召虎,信如仁兄,实乃不愧。今弟危逼,不及转烛,仰望垂手,非可言喻。万祈招摇,前指河中,譬如疾雷,朝发疾到,使我涸鲋,不恨西江,崔公九原,亦当衔结。伏乞台照不宣!张珙再顿首拜。二月十六日。

    既然如此,我就传令。和尚,你先回去,我星夜便来,比及你到寺里时,多敢我已捉了这贼子也。(惠云)寺中十分紧急,大人是必疾来者。(下)

    (杜传令云)大小三军,听我号令:就点中权五千人马,星夜起发,直至河中府普救寺救我兄弟,去走一遭。(众应云)得令!(俱下)

    (孙引卒奔上云)白马爷爷来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们都下马卸甲投戈跪倒,悉凭爷爷发落也!(杜引卒上云)你们做甚么都下马卸甲投戈跪倒?你指望我饶你们也。也罢,止将孙飞虎一人砍首号令,其余不愿的都归农去,愿的开报花名,我与你安插者。(贼众下)

    (夫人、法本上云)下书已两日,不见回音。(张生上云)山门外暴雷似声喏,敢是我哥哥到也!(杜与生相见拜科)(张生云)自别台颜,久失听教,今日见面,乃如梦中。(杜云)正闻行旌,近在邻治;不及过访,万乞恕罪,(杜与夫人相见拜科)(夫人云)孤寡穷途,自分必死,今日之命,实蒙再造!(杜云)狂贼跳梁,有失防御,致累受惊,敢辞万死!敢问贤弟,因甚不至我处?(张生云)小弟贱恙偶作,所以失谒。今日便应随仁兄去,却又为夫人昨日许以爱女相配。不敢仰劳仁兄执柯,小弟意思,成过六礼,弥月后便叩谢。(杜云)恭喜贺喜!老夫人,下官自当作伐。(夫人云)老身尚有处分。安排茶饭者!(杜云)适间投诚五千人,下官尚须料理,异日却来拜贺。(张生云)不敢久留仁兄,恐妨军政。(杜起马科)马离普救敲金镫,人望蒲关唱凯歌。(下)

    (夫人云)先生大恩,不可忘也!谁云可忘哉? 自今先生休在寺里下,便移来家下书院内安歇。明日略备草酌,着红娘来请,先生是必来者。(夫人下)

    (张生别法本云)小生收拾行李,去书院里去也。无端豪客传烽火,巧为襄王送雨云。孙飞虎,小生感谢你不尽也!(法本云)先生得闲仍旧来老僧方丈里攀话者。(张生下)(法本下)

    世之愚生,每恨恨于夫人之赖婚。夫使夫人不赖婚,即《西厢记》且当止于此矣。今《西厢记》方将自此而起,故知夫人赖婚,乃是千古妙文,不是当时实事;如《左传》,句句字字是妙文,不是实事。吾怪读《左传》老之但记其实事,不学其妙文也。

    二之二 请 宴

    吾读世间游记,而知世真无善游人也。夫善游之人也者,其于天下之一切海山、方岳、洞天、福地,固不辞千里万里而必一至以尽探其奇也。然而其胸中之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则方且不必直至于海山、方岳、洞天、福地,而后乃今始曰:我且探其奇也。夫昨之日而至一洞天,凡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既毕其事矣,明之日而又将至一福地,又将罄若干日之足力、目力、心力而于以从事。彼从旁之人,不能心知其故,则不免曰:连日之游快哉!始毕一洞天,乃又造一福地,殊不知先生且正不然,其离前之洞天,而未到后之福地,中间不多,虽所隔止于三二十里,又少而或止于八、七、六、五、四、三、二里,又少而或止于一里、半里。此先生则于是一里、半里之中间,其胸中之所谓一副别才,眉下之一双别眼,即何尝不以待洞天福地之法而待之哉?今夫以造化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忽然结撰而成一洞天,一福地,是真骇目惊心之事,不必又道也。然吾每每谛视天地之间之随分一鸟一鱼,一花一草,乃至鸟之一毛,鱼之一鱗,花之一瓣,草之一叶,则初未有不费彼造化者之大本领,大聪明,大气力,而后结撰而得成者也。谚言:“狮子搏象用全力,搏兔亦用全力。”彼造化者,则真然矣,生洞天福地用全力,生随分之一鸟一鱼,一花一草以至一毛一鱗,一瓣一叶,殆无不用尽全力。由是言之,然则世间之所谓骇目惊心之事,固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有此,亦为信然也。抑即所谓洞天福地也者,亦尝计其云如之何撰结也哉?庄生有言:“指马之百体非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观乎大山,水石同坛。夫人诚知百材万木杂然同坛之为大泽大山,而其于游也,斯庶几矣。其层峦绝,则积石而成是穹窿也,其飞流悬瀑,则积泉而成是灌输也。果石石而察之,殆初无异于一拳者也;试泉泉而寻之,殆初无异于细流者也,且不直此也。老氏之言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然则洞天福地中间,所有之回看为峰,延看为岭,仰看为壁,俯看为溪,以至正者坪,侧者坡,跨者梁,夹者涧,虽其奇奇妙妙,至于不可方物,而吾有以知其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盖当其无,则是无峰无岭,无壁无溪,天坪坡粱涧之地也。然而当其无,斯则真吾胸中一副别才之所翱翔,眉下一双别眼之所排荡也。夫吾胸中有其别才,眉下有其别眼,而皆必于当其无处而后翱翔,而后排荡,然则我真胡为必至于洞天福地,正如顷所云,离于前未到于后之中间三二十里,即少止于一里半里,此亦何地不有所谓“当其无”之处耶。一略彴小桥,一槎枒独树,一水一村,一篱一犬,吾翱翔焉,吾排荡焉,此其于洞天福地之奇奇妙妙,诚未能知为在彼而为在此也。且人亦都不必胸中之真有别才,眉下之真有别眼也。必曰先有别才而后翱翔,先有别眼而后排荡,则是善游之人必至旷世而不一遇也!如圣叹意者,天下亦何别才、别眼之与有,但肯翱翔焉,斯即别才矣;果能排荡焉,斯即别眼矣。米老之相石也,曰要秀,要皱,要透,要痩。今此一里半里之一水一村,一桥一树,一篱一犬,则皆极秀、极皱、极透、极瘦者也;我亦定不能如米老之相石故耳,诚亲见其秀处、皱处、透处、痩处乃在于此。斯虽欲不于是焉翱翔,不于是焉排荡,亦岂可得哉?且彼洞天福地之为峰为岭,为壁为溪,为坪坡梁涧,是亦岂能多有其奇奇妙妙者乎?亦都不过能秀、能皱、能透、能瘦焉耳。由斯以言,然则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不游之处盖已多多也;且必至于洞天福地而后游,此其于洞天福地亦终于不游已也。何也?彼不能知一篱一犬之奇妙者,必彼巧见之洞天福地皆适得其不奇不妙者也。盖圣叹平日与其友斫山论游之法如此,今于读《西厢》红娘请宴之一篇而不觉发之也。斫山云:“千载以来,独有宣圣是第一善游人,其次则数王義之。”或有征其说者。斫山云:“宣圣,吾深感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二言;王義之,吾见其若干帖所有字画,皆非献之所能窥也。”圣叹曰:“先生此言,疑杀天下人去也。”又斫山每语圣叹云:“王義之若闲居家中,必就庭花逐枝逐朵细数其须,门生执巾侍立其侧,常至终日都无一语。”圣叹问此故事出于何书。斫山云:“吾知之。”盖斫山之奇特如此,惜乎天下之人不遇斫山,一倾倒其风流也。

    前文一大篇,破贼也;后文一大篇,赖婚也。破贼之一大篇,则有莺莺寻计,惠明递书,皆是生成必有之大波大浪也;赖婚之一大篇,则有莺莺失惊,张生发怒,亦是生成必有之大哭大笑也。今此,则于破贼之后,赖婚之前矣,此际其安得又有一大篇也乎?作者细思久之,细思彼张生之于莺莺,其切切思思如得旦暮遇之,固不必论也;即彼莺莺之于张生,其切切思思如得旦暮遇之,殆亦非一口之所得说,一笔之所得写也。无端而孙飞虎至,无端而老夫人许,歘然二无端自天而降,此时则彼其一双两好之心头口头、眠中梦中、茶时饭时,岂不当有如云浮浮,如火热热,如贼脉脉,如春荡荡者乎?乃今前文之一大篇,才破贼;后文之一大篇,便赖婚。破贼之一大篇既必无暇与彼——双两好,写此如云如火,如贼如春一段神理;而赖婚之——大篇,即又何暇与彼一双两好写此如云如火,如贼如春之一段神理乎?千不得已,万不得已,算出赖婚必设宴,设宴必登请,而因于两大篇中间忽然闲闲写出一红娘请宴。亦不于张生口中,亦不于莺莺口中,只闲闲于闲人口中恰将彼一双两好之无限浮浮热热、脉脉荡荡,不觉两边都尽。呜呼!此谓之女娲氏不难补天,难于寻五色石。今既专门会寻五色石,其又何天之不补乎?然圣叹又细思之,细思前一大篇破贼是真有一大篇,后一大篇赖婚是亦真有一大篇。今红娘承夫人命请客走一遭,此岂不至轻至淡,至无聊,至不意,而今观其但能缓缓随笔而行,亦便真有此一大篇。然则如顷所云,一水一村,一桥一树,一篱一犬,无不奇奇妙妙,又秀又皱,又透又痩,不必定至于洞天福地而始有奇妙,此岂不信乎?普天下及后世锦绣才子,将欲操觚作史、其深念老氏当其无有文之用之言哉?破贼后,赖婚前,决不得更插一篇,吾亦常细思久之,而后叹绝于红娘请宴也。

    (张生上云)夜来老夫人说使红娘来请我,天未明便起身,直等至这早晚不见来,我的红娘也呵!只一语,写尽张生神理。

    (红娘上云)老夫人着俺请张生,须索早去者。在红娘方云早。

    〔中吕〕【粉蝶儿】(红娘唱)半万贼兵,卷浮云,片时扫净,俺一家儿死里重生。

    右第一节。叙功正文。

    只据舒心的列仙灵,陈水陆,张君瑞便当钦敬。

    右第一节。叙功旁文。〇上正文叙功,人所必及也;此旁文叙功,真非人所及也。写小女儿家又聪慧,又年轻,彼见昨日惊魂动魄,今日眉花眼笑,便从自己灵心所到,说出小小一段快乐,反若撇开本人之一场真正大功也者,而是本人之一场真正大功,已不觉反于此一语中全现。才子作文,誓愿放重笔,取轻笔,此类是也。

    前日所望无成,倒是一缄书为了媒证。【醉春风】今日东阁带烟开,“前日”、“今日”,语意佳甚。〇“带烟开”是也。杜诗“高城烟雾开”,是招女婿诗,此用之也。再不要西厢和月等,薄衾单枕有人温,你早则不冷、句。冷。句。你好宝鼎香浓,绣帘风细,绿窗人静。此十二字是三句,是一句,看他轻轻只下“你好”二字,便使十二字并做一字。问并做何一字?依圣叹俊眼看去,此十二字只并做一“人”字也。盖窗外有帘,帘内无风,鼎中有香,香中有“人”也。

    右第三节。请宴正文。〇照定后篇赖婚,作此满心满愿之语。妙绝!

    可早到书院里也。

    【脱布衫】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隔窗儿咳嗽一声。偶咳嗽也,隐不及敲门也。写尽张生,非写红娘也。

    (张生云)是谁?(红云)是我。(张生开门相见科)

    只见启朱扉,疾忙开问。【小梁州】叉手躬身礼数迎,我道不及“万福,先生”。写尽张生。

    右第四节。写红娘未及敲门,张生已忙作揖。天未明起身人,便于纸缝里活跳出来。

    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闹黄鞓。【后】衣冠济楚那更庞儿整,休说引动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作者何其狡狯!忽然欲牵红娘并入浑水,岂非罪过哉!〇斫山云:试问红娘为说今日,为说闹斋日,我最无奈聪明女儿半含半吐,不告我实话也!

    右第五节。写张生人物也,然而必略写人,多写打扮者,盖句句字字都照定后篇赖婚,先作此满心满意之笔也。

    (红云)奉夫人严命……(张生云)小生便去。红娘将欲云:“奉夫人严命来请先生赴席。”今张生不及候其辞毕。

    【上小楼】我不曾出声,他连忙答应。真正出神入化之笔。早飞去莺莺跟前,“姐姐”呼之,喏喏连声。此红娘摹写其连忙答应之神理也。“姐姐呼之”者,莺莺无语,则张生欲语也。“喏喏连声”者,莺莺有语,则张生敬喏也。真正出神入化之笔,不知如何想得来。秀才们闻道“请”,似得了将军令,先是五脏神愿随鞭镫。又嘲觑生员切己事情。

    右第六节。天未明起身人活跳出来。

    (张生云)敢问红娘姐,此席为何?可有别客?先生假也。

    【后】第一来为压惊,第二来因谢承。不请街坊,不会诸亲,不受人情。避众僧,请贵人,和莺莺匹聘。

    右第七节。开宴正文。〇俱照定后篇赖婚,作满心满意之笔。

    见他谨依来命。【满庭芳】又来回、句。顾影,句。〇写张生便去也。乃张生已去,而忽又来回;既已来回,而又复立定,秀才真有此情性也。下去都只写此四字。文魔秀士,一句。风欠酸丁。一句。“欠”,如字。元曲有“本性谦谦,到处乾风欠”。又“改不尽强文撇醋饥寒脸,断不了诗云子曰酸风欠”,俱押廉纤韵,此可据也。下工夫把头领挣,已滑倒苍蝇,光油油耀花人眼睛,酸溜溜螫得人牙疼。安排定,犹言“来回”,何也?“来回”而“顾影'”,何也?“文魔秀士”最要修容,今头颅已极光挣,则是不必又顾影也。封锁过陈米数升,盖好过七八瓮蔓菁。犹言不必又顾影,则来回何也?“风欠酸丁”,最重米瓮。今果然封锁关盖,件件经心也。真写尽秀才神理。【快活三】这人一事精,百事精;不比一无成,百无成。此二句,乃是媒人选择女婿经。言张生真养得莺莺活也。如此奇文妙文,圣叹只有下拜。

    右第八节。正写张生疾忙便行,却斗然又用异样妙笔写出“来回顾影”四字,一时分明便将张生勾魂摄魄,召来纸上,如前殿夫人偏何来迟相似。〇从来秀才天性与人不同,何则?如一闻请便出门,一也;既出门,反回转,二也;既回转,又立住,三也。“顾影”者,立住也。虽圣叹亦不解秀才何故必如此,然普天下秀才则必如此。不但普天下秀才必如此,即圣叹不能免俗,想是亦必如此,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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