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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疏帘静有声。井畔方惊一叶落,篱根先听百虫鸣。山城物候逢秋异,即景新诗取决成。”亦轻逸可诵。

    家侄家骥,手抄诗稿数篇,乃其同学李君东阳遗墨也。《老农叹》云:“小秧半长成,草绿水平田。四月正栽插,忽然牛病缠。投药数无效,祈禳终不痊。噫嘻贫农苦,百事受颠连。久虑无多时,营备贷在先。东邻赊斗粟,主人不假缘。西怜结新息,博钱四五千。初九栽南亩,十三插北阡。所恃惟牛力,无牛何播迁?播迁不相续,何以望成年?贷息尚可缓,租税未可蠲。妻子填沟壑,钱粮未许延。只好秋收后,待命县衙前。”情事真实,想见劳农之苦。又拟柳宗元《渔翁》二首,意境清超,亦堪追步子厚。其一云:“烟波海上晚潮怒,轻荡渔舟泊古渡。侧耳砉然风浪涌,出舱四望浮云布。天时阴晴网漫张,濯足江潭且待遇。”其二云:“江天一碧如练素,轻摇短棹湖中住。月明好过芦花荡,日斜喜玩枫林树。朝晚出钓皖江溪,落得清闲如野骛。”

    某某《观棋感咏》云:“大局竟如斯,危哉不易支。满盘皆是错,着着让人时。”此诗不知何人所作,十余年前,曾载《游戏杂志》中。浅明易解,盖有感于清末国势危弱、外交失败也。

    血侠君博通史籍,长于文而不长于诗,故作诗不多,然亦有可录者。《沙桥道中》云:“孤村隐约疏林外,一辙苍茫大地中。”此诚善道眼前风景。又《奇友》云:“奇愁深锁莲心苦,异想还余蔗味甘。”用意亦新。

    胡蕴字石予,昆山蓬板镇人。著有《半兰旧庐诗稿》,诗格在苏陆之间。佳句七言如“楼高一鸽曝红日,溪浅双凫眠绿烟”;五言如“风急山无色,香清草有花”,“得书如友至,展画当山看”。

    胡寄尘为南社中人,亦今之有名文学家也。著有《大江集》诗稿。《春游杂诗》云:“出门何所见,萋萋陌上草。含雨复含烟,做就愁多少。”“为羡钓鱼乐,携竿过小溪。夜来春水涨,便觉石桥低。”“离离墓上草,一岁一回青。如何墓中人,千年睡不醒。”“菜叶如碧玉,菜花如黄金。不费一钱买,采来衣上簪。”语明意显,酷肖随园老人。

    周拜花《春来诗》云:“沿篱野┺渐成竹,著树余花犹恋枝。”此乃观物起兴。徐枕亚《始闻秋风》诗云:“落叶醉如雨,断鸿凄似弦。”此乃乃间声生感。范君博则有“调雏燕去帘常卷,抱叶蝉喑雨未央”两句,盖合观听以成诗者。虽情致各别,而皆清妙自然。

    老友问庐谓天下作诗人多,知诗人少。诚哉是言,殆于诗道中已三折其肱者矣。“人生天地间,大小各有愿。我性自迂疏,惟求诗骨健。僻居避尘嚣,长卧养痴钝。一瓯野山茶,两殆香荞饭。开池方可丈,蓄草深及寸。窗静槐影凉,雨余荷香嫩。清风拂鸣琴,落花吹如霰。明月复多情,照我吟时砚。灵机与天籁,邂逅争来献。诗成不传人,聊付黄鹧啭。悠然此仙境,岂止拟南面。吾生犹幸得,沦落尚何怨。”此诗曾载某报,题为《漫兴》,不知作者真名,惟下署楚女二字。奇身清境,领略清趣,复有此清才,发出清音,令人羡煞。

    陈树人,今之新文学家也。工绘事,兼能诗。其《题闲云野鹤图》云:“脱却樊笼返自然,九霄之外任高骞。掉头一顾鸡和骛,争食无时亦可怜。”独清独醒,怀抱高洁。盖感于国家已成贪污之恶化,不堪闻问也。

    废书空白中录句云:“野烧挟风飞过岭,晚霞晕日倒街山。”画工虽巧,恐亦无以逾此。《敦拙堂诗稿》十余卷,柴桑陈东浦著。内有《屯田谣》云:“山头叶黄,种麦山冈。山上叶落,种麦山脚。”注云:“羌人不晓月令,以木叶为候。录之以见不开化之民,其智识低浅如此。”

    董成,唐时道人。有《思乡作》云:“泸北行人绝,云南信未还。庭前花不扫,门外柳谁攀?坐久销银烛,愁多减玉颜。悲心秋月夜,万里照关山。”音调风格,亦不逊于当代名家。

    周霞,字国华,号海楼隐士,叶榆人。精医,著有《海楼吟草》。年六十二犹强力健步,游学东瀛,亦一振奇人也。诗如《甲辰冬日本战胜俄于奉天,商农组织十五万众至两重桥庆祝,天皇莅会感赋》云:“三呼万岁震东京,汉国农商尽是兵。十五万人齐祝捷,他人含笑我吞声。”无限隐忧,在于末句。盖已窥破倭奴之野心及其残暴,恐吾国亦难保不蹈俄罗斯之覆辙耳。

    诗之难莫过于五绝。盖字仅二十,亦须有气势,有含蕴,始能成为佳作;不然便易流于轻滑无味。篇览古人诗集中,五绝最少,七绝次之,甚至五七绝皆无者,可知其不易矣。

    开发公粟,账济饥民,原为善政,惟往往司理不得其人,致多流弊而少实惠。吾国人民缺乏公德,借公肥己,成为惯习,良可叹矣。叶榆李愚园先生《食粥叹》云:“厂门开,食粥来。千万人,哭声哀。大者一盂小者半,胥吏执签按名散。少壮努力争向前,老弱举步愁颠绊。自晨至午始得食,饥肠已作雷鸣断。朝粥粥抵餐,暮粥粥抵水。饮水难疗生,犹胜无粥死。今日未死明日来,行行太息尔何哀。哀食粥,不曾饱。此言莫说恐公恼。街头多少叹枵腹,厂中日费十石栗。公活我,德如天。十石粟,三万钱。三万钱,价高迈。穷民无钱乞米来,胥吏将米出厂卖。”悲哉饥民,惟恃公粥苟全此命。乃胥吏窃而中饱之,胥吏何其忍耶!读之几欲泪下。

    ”刀剪征衣就,寒硭动暮天。愿随风响激,流送到君边。”“楼头杨柳春,井井梧桐月。犹未寄寒衣,朔风忽吹雪。”此周苍岩先生之《征妇词》也。音节语意,苍凉入古。先生名榛,大理人。生平著述数万言,兵燹皆付灰烬,仅《巢云山馆诗存》二卷行世。

    担当和尚名普荷,明末滇中逸士也。痛祖国沉沦,不愿仕清,而隐于僧。善画工诗,前已录入数首,今复选获《关山月》一诗云:“关山月,才圆又复缺。嫁夫未三载,与夫永决绝。更因明月太孤寒,致使花柳无颜色。花柳多情不耐秋,徘徊只见月当头。不知边塞征人苦,可与闺中一样愁。剪刀声碎虫声哽,少妇停梭清夜永。解衣怕上合欢床,有恨都成明月影。欲报朝廷甘自弃,女流饶有丈夫气。若得挥戈建大功,妾愿居孀君尽瘁。”结尾数语,极其豪壮,是欲以勇武勉勖国人杀贼报国耳。

    有《题过担当和尚塔》诗云:“名姓老逃惮,悲歌诗万首。知音太古松,夜夜清风吼。”“客过与谁言?不留君百岁。独余一片月,挂在高楼际。”“画师虽已去,画笔存天然。片雨苍山过,林峦一抹烟。”以上三诗,见于友人抄本中,不落作者姓氏,爱而录之。

    袭故蹈常,油腔滑调,诗之大病也。而凿幽缒险,意涩语硬,亦诗之大病也。

    诗中脱落事理物情,设词空洞,已成晦语,有何意味?直吐胸臆,过于露筋露骨,又未免浅率。王渔洋之重神韵,袁子才之讲性灵,皆各偏其说耳。

    以诗之源流而分唐别宋,固可;若美唐薄宋,则不可。盖唐人有唐人之美,宋人有宋人之美。宋诗虽有浅率,唐诗亦多恶劣。《诗法萃编》所举录者已不少矣。

    春鸟秋蛩,各呜其呜。人聆之,各趣其趣。顾鸣虽不同,而适意悦情则一也。

    美妙之诗,天籁也;鸟蛩之音,亦天籁也。各适其适,曲尽其妙。诗人之徒竞事摹唐拟宋,学杜法李,天籁已失,决无佳品,又何苦如此。

    眼光各具,理论各别。同一诗也,虽经他人评定,苟吾有所得,何妨再加批评,只莫作隔靴搔痒之谈可耳。

    佳句读过,每喜记之。但常将作者姓氏忘遗,是亦吾之懒性也。犹记有句云:“得时优孟千金易,失路英雄一饭难。”又:“韶华误我年年易,贫困衣人事事难。”世态如此,为之奈何。又:“论交久后真情见,入世深时盛气平”,又“饥寒能短英雄气,患难方知故旧情”,自是阅历有得之言。

    《向湖屯阝舍诗集》尚多佳诗,如《黄平道中》云:“顿觉山容媚,苍松点翠微。晴雷翻峡吼,怪石挟云飞。路滑泥双屐,屯阝孤树四围。寒鸦先倦客,接翅暮巢归。”风格峻峭,语意链拔。《雨后望湖》有句云:“入城山色云遮断,过水荷香风拗回。”《题画》云:“瀑飞千尺练,树晕一身苔。”俱新雅可诵。七言之拗字,五言之晕字,尤用得妙。

    予友伯侨尝云:内乱不息,十年之内成病国,二十年变弱国,三十年便要亡国。何其言之沉痛也。嗟乎!今民国已廿一年矣。此廿年中内战不息,国家之损耗,人民之牺牲,几不可以数计。假以之对外,纵不能决胜列强,亦足以固我边圉。奈何争地争城,自相残杀,置国家于不顾耶!若长此以往,自亡无日矣。吾甚愿吾友之言勿中。朱ぇ君女士《潇湘叹》一诗,感伤内战,语语酸楚,其亦吾民痛史之一乎!诗云:“养兵卫国乃殃民,避秦安得桃源津。三湘本是安乐土,战云忽起天地昏。溃兵到处恣劫掠,乡村庐舍还遭焚。可怜湘民被茶毒,奔走逃亡一路哭。回首家山不可居,宵寒只傍荒林宿。莫问南军与北军,一军败走一军屯。弄兵今日如儿戏,从此鸿沟不再分。五月农村膏雨足,四郊不见田禾绿。已经世乱废春耕,安得年丰望秋获?大兵之后必凶荒,又将饿死填沟壑。年年江上赛龙舟,今年惟有兵艘浮。舰督飞奔犹不及,那管累累众楚囚。吁嗟乎!湘民逢浩劫,屈子亦穷愁。三年两度遭蹂躏,汨罗江水长悲流。”

    崔颢《长干曲》云:“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宋之间《渡汉江诗》云:“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同是久别家园,一则爱乡情切,欲得乡人而一畅叙;一则疑虑满腹,不敢问诸来人。盖心怀各别,感咏因之互异。至卢亻巽之《南楼望》云:“伤心江上客,不是故乡人。”则异地孤身,望乡人而不至,诉离恨而无由,倍觉怆然。

    唐人忆亲思乡之诗,佳者甚多。其因节序而作者,如王维之《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云:“遥知兄弟登高处,插遍茱萸少一人。”又高适之《除夜作》云:“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其因景物而成者,如无名氏之《杂诗》云:“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又李白之《静夜思》云:“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皆一时感触,怅然成诗,情致各不相同,殊堪寻味。

    诗以理性情,故诗之具有至性至情者,不假粉饰。盖堆砌故典,最足以失性情之真。古人或有所引用,则皆化合自然,不露迹痕。世之才短者,妄事效颦,专以事物典类填塞入诗,自谢博雅,不知已落下乘,去诗远矣。

    人无高尚品格,何足称道。诗句亦然。诗之名贵者,必品高格雅。举而喻之,或如潮奔浪涌之雄壮,鸟鸣莺啭之清真;骏马奔驰之豪放,天鹤飞鸣之飘逸;危岩悬瀑之奇险,晓角悲风之凄清;三春花草之富丽,一天星月之高华。又或淡如晚秋之山,响同高楼之笛;净似清泉白石,艳比彩霞锦云;新如晴岚霁野,古似漠鼎秦钟;秀若奇峰翠岫,健同劲弩强弓。至于锤链,则铁中之钢似之;苍老,则匣中之剑似之。风流之至,俨如舞蝶飞花;隽雅之极,绝类美人香草。

    野性粗情,多具剑拔弩张之态;冬烘学究,无非气腐言酸之吟。本属庸流,何来佳品?

    《云南杂志》,清末滇中留日学生所创刊也。其诗词栏多悲国感时之作。如侠少吉《野园玩牡丹》诗云:“心薰富贵奴根芽,异种称王万古嗟。世界文明先进国,岂无代表国民花。”祖国沦亡,异种称尊,二百余年,无人收复。借花寄既,作者其当日之革命家耶?又南昆仑生《航海》云:“猎猎寒风吹客衣,烟痕樯影认依稀。夕阳下没水平线,白浪如山鸥乱飞。”写状海洋,语新景切。又侠僧留学弘前联队,《中秋感赋》有句云:“万丈寒涛孤岛梦,一轮明月故乡心。”情景浑成,体势大方。

    甯墨公,名李泰,浙江人。毕业云南武校,护国、靖国两役,曾充上校参军。性好诗,虽身历戎行,犹不废吟咏,颇有古名将风。其后改任文职,官楚雄安甯等县,政余多纪游之作。《登龙山顶》云:“十里炊烟平地起,一轮斜日半峰街。”《游朝阳庵》云:“僧散空留佛守寺,尘封只见鸟窥门。”《九渡河》云:“僻径柴荆长,深篁野笋肥。”落笔清稳。武人有此吐属,洵不易得也。

    怀宁舒固庵(养初),有隽才,著有《曼陀罗花室诗稿》,生时即自选,自刻,自序。其序中答客问之言,说出作诗须在自主自求之意,不啻为摹古者痛下针砭,特录之以实余之诗话。序云:“客曰:子刻诗毋太早乎?将有议子之后者。予曰:吾本不欲人知吾诗。吾为之,人之议与否,非吾事也,非吾诗中事也。人之诗,有似李、杜、王、盂者,有似苏、黄、陈、陆者,有自谓其某篇似唐,某篇似宋者,有自谓某句为前人所未道,以为必传之作者。噫!其下笔之时,先已有人之见者存。其诗殆为人而作者哉!蒙窃谓诗本性情,试取古人诗杂录之,勿署其名,一一而知为某人之诗。何也?其人其时其事宜有此诗,此诗之先天也。抒难达之情,状难写之景,人百语,我一语了之;人一语,我百语犹未了之。意必正,词必雅,此诗之后天也。至于神韵气味,则视其人读书养气奚若,非可揣摹而得。揣摹而得者,一望而知揣摹而得也。吾之为诗,如孺子初学语,愈稚弱愈觉其真;又如老妪说家常,人愈厌闻,愈言之亲切有味。孺子、老妪之心,孺子、老妪自知之,自言之,且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吾之诗,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古人之诗,古人亦必如是言之而后快。后人或专言古人之所言,或专言古人之所不言,均非其自言也。夫以区区笔墨,可以自主之事,而听命于人,则何事非听命于人哉?吾愿数百年后,人交相谓曰:养初之诗,殊不类古。则吾之愿毕矣。客大笑而退。”又有咏二月七日雪云:“奇花开到牡丹尖,数点红梅映绮檐。窗内围炉窗外雪,春寒只隔一重帘。”《咏镜》云:“黑白纷无定,妍媸辨最难。人言不足信,教尔自家看。”才清语隽。而《咏镜》一首,自寓警惕,尤不失忠厚之旨。读其诗,可以知其趣,并可知其人矣。

    海虞邵齐熊中翰著述宏富,其《一业居诗卷》,尤多佳构。录其《上韬光径》云:“万竹绿如海,一峰青到天。”意新笔奇,令人惊服。

    《九畹轩诗草》一卷,桂林张含兰女士所著。诗极清丽,如《偶成》云:“林暗雨将来,天际孤云起。一帘春意寒,人倚东风裹。”又《闲情》云:“竹裹扣门惊吠犬,隔帘红出小桃花。”

    盐城史剑尘女士著有《海棠轩诗存》,《田家即事》云:“屯阝暗篱落烟火生,深林无人鸡犬静。十里稻花风遇香,半钩月色澹相映。野人扶醉归来迟,秋草寒虫满幽径。”意境幽寂,摹写如画。

    兵戈一起,庐舍垃墟,田园寥落,饥馑随之。丁逢乱离,极人生之不幸也。乡先正袁慎夫先生《老农叹》五古一首,写乱后农家苦况,至为可悯。诗之悲愤诚挚,堪迫少陵。诗云:“兵余岁易凶,春老愁无极。百里一牛存,田园生荆棘。老农愁且耕,代牛资人力。四人挽犁行,一人扶犁侧。束缚四肢劳,终朝行匍匐。半亩未及终,西山日已昃。翻羡死无求,畴能生不食。里闾灰烬余,久作饥寒色。长官幸贷徵,群盗复相逼。不识我谷成,输官与输贼?”

    陶女士凤奴《党山道中》七言四绝云:“西风两日作秋晴,双桨乌篷比叶轻。细草鳞塘波路永,一村村过不知名。一枳篱茅舍屋三间,一桁青堆雨后山。村叟过桥沽酒去,柴门闲对夕阳关。”汀芦飞雪雁行斜,水国疏红落晚花。独有枫人争绚烂,故将颜色斗春华。”“老木清霜玉笛哀,兴亡凭吊正须才。柯台寥落兰亭圮,谁共寻秋载酒来。”语调隽雅,非灵心蕙质,不能有此吐属。

    《西游漫录》一卷,金昌毅一子所著。录其《滇西道中》云:“村中只有树,山外更无天。”又:“云收山意活,树静鸟声清。”毅一子为某教社中人,细味其诗,皆有寄托。粤西陈竹锦太史,《七月初十日自鸡笼赴茶客街山行口占》云:“见山不见地,上山如上天。水穿山隙过,云抱山腰眠。乌鸦立墓侧,鹧鸪啼树巅。秋风何萧瑟,吹到舆马前。飘然下山去,日暮起村烟。”此诗附刊《西游漫录》,信手写来,饶有画意。

    眉山苏忠廷刺史《元日即事》云:“爆竹声中噪树鸦,元龙卧起醉流霞。迎春且喜逢今日,贺客多来拜故家。也许将军过陋巷,却传芳讯到梅花。一元初复谈天宝,吹入东风易物华。”劲健典雅。

    甯州刘大容《醉吟草》六卷。其《夏初游翠屏山广化寺》有句云:”山村远近全遮树,田亩高低半插秧。”写夏初景况,如在目前。又《重过玉泉山云涛寺》有句云:“树色含残雨,溪声曳远岑。”亦佳。刘家逵亦系甯州人,著有《红树山庄诗草》。《过华溪乡》云:“人家都在翠微中,叠崇冈有路通。高下梯田甘蔗绿,回环江岸木棉红。鱼盐小集开新市,鸡黍留宾尚古风。廿载干戈同患难,夜灯闲话聚村翁。”又《游孤山》有句云:“帆随夕照归前浦,雁带秋声落远汀。”极秀逸自然,无俚俗气。

    久别相聚,欢然成诗。最可玩味者,在家庭间则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在朋友间则有“乍见方疑梦,相悲各问年”,在情爱间则有“离情万种待君诉,直到逢君转默然”。诗人因景即物,发为吟咏,感想不同,欢怨互异,致成有情无情之词。其为欢悦者则有“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其为怨詈者,则为“没情最是梧桐树,故送秋声到枕边”,其为悲欢交作者,则有“东边出日西边雨,道是无情还有情”。

    《老残游记》著者刘鹗,字铁云,别号洪都百炼生。诗多清雅流畅,音调铿锵,盖率性为之,不事雕凿者也。录其《春郊即日》云:“郊游骤见海棠花,亚字栏杆一树斜。蝴蝶忽然飞屋角,羁臣何以在天涯。干枝翡翠笼朝雾,万朵咽脂艳晚霞。寄语春光休烂熳,江南荡子已思家。”“可怜春色满皇都,季子当年上国游。青鸟不传丹凤诏,黄金空敝墨貂裘。垂杨腕地闻嘶马,芳草连天独上楼。寂寞江山何处是。停云流水两悠悠。”

    查初白诗云:“用巫真下策,勿药亦中医。”是戒人偶有疾病,勿迷信鬼神妄投药剂也。又元人之“贫未卖书留教子,饥甯食粥省求人”,则大有翰墨传家,淡泊明志之风。又王右丞之“有爱因生病,从贪始患贫”,及唐子畏之“爽口物多终得疾,快心事过即为殃”,示人节欲,俱极切要。犹忆《随园诗话》有“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挂子孙衣”两语,分明劝人解怨释嫌。至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等诗,殆为励志之言欤?以上诸作,说理精湛,纯类格言,为录于此,自警警人。

    近时诗人杨南村先生,著有《山居漫录》、《呵冻笔记》、《摅怀斋诗稿》、《诗话》等书。先生居于乡,野趣逸情,奇之吟咏。展阅一过,清爽之气,扑人眉宇。录其口占云:“庭僻无人至,林幽野鸟来。梧桐花半落,黄雨满苍苔。”“日落柴扉暗,廊深月色微。新篁三两个,舒影上人衣。”又《偶成》云:“桐阴深处野人家,短短疏篱护早瓜。一日轻寒三日雨,紫荆红破两三花。”

    《民权素》艺林栏内,有署名缩天者,《客次隐尘寺》有句云:“荒苔半砌青连榻,闲草一窗绿补帘。”深山古寺,纤尘不染,清胜可爱,诗亦如之。

    奇禅和尚诗笔劲健,骏驶入古。其佳句七言如“身外浮名随世变,尊前明月照心孤”,“白发苦吟秋雨外,黄花疏冷夕阳间”。五言如“月向高枝隐,香从冷处清”,又“昏林寒雀噪,微月乱云侵”。又“荒戌落寒叶,边笳送远声”,又“清风涤残暑,落日动微吟”。

    阴险之人无有不残刻者。近人有《题漠高祖诗》云:“度能容吕后,心不宥王孙。岂止功臣戮,分杯亦忍言。”词严义正,字字诛心。

    郑板桥先生遗诗,前已录入数首。昨阅某报,又得《清明》七绝云:“冢上凄凄乱鸟生,一年祭扫只清明。何曾滴酒能归土,名利无人肯看轻。”此诗虽脱化于“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然先生一生旷达,诗与性合,不可谓之袭古。

    易首乾《登枣园奎星楼》有句云:“百万家迷烟雾裹,两三帆带夕阳来。”摄照逼真。

    “秦失鹿,楚人噪,吴中一呼天下笑。野失羊,牧儿忙,咸阳一炬人膏香。五帝三皇无一可,长城万里空相裹。已收书籍复收兵,恨不更收天下火。”此读《始皂本纪》感咏也,刊载《民权素》中,题下署阙名二字。调侃暴秦,可谓极矣。

    监湖女侠秋瑾,字璇卿,浙江人。与清末革命先烈徐锡麟属表亲,徐因刺恩铭案遭捕斩,女侠亦被株连殉难。遗诗一卷,多壮语。择录一二,以实余之诗话。《失题》云:“登天骑白龙,走山跨猛虎。叱咤风云生,精神四飞舞。大人处世当与神物游,顾彼豚犬诸儿安足伍?不见项羽酣呼钜鹿战,刘秀雷震昆阳鼓?年约二十余,而能兴汉楚。杀人莫敢当,万世欣英武。愧我年廿七,于世尚无补。空负时局忧,无策驱胡虏。所幸在风尘,志气终不腐。每闻鼓鼙声,心思辄震怒。其奈势力孤,群材不为辅。因之泛东海,冀得壮士助。”又《红毛刀歌》结尾数语云:“红毛红毛尔休骄,尔器诚利吾甯抛。自强在人不在器,区区一刀焉足豪!”断句云:“祖国沉沦人有责,天涯飘泊我无家。”又“拚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又“画工须画云中龙,为人须为人中雄”。以上诸诗,风格豪迈,大可表现其思想与人格矣。又《申江题壁》云:“马足车尘知己少,繁弦急管正音希。”《登吴山》云:“老树扶疏夕照红,石台高耸近天风。茫茫灏气连江海,一半青山在越中。”亦不失为高雅之作。

    朱ぇ君女士著有《香草亭诗草咏二乔》七律一章,其腹联云:“本是同胞齐美丽,最难夫婿尽英雄。”两语清妙切贴,已尽全诗之意。

    “山林悲寂寞,欲共鸟争飞。”此唐珍席咏秋叶之断句也。人咏秋叶,必多哀怨,此则雄壮。“眼前富贵三春梦,身后飘零一夜风”,此锦囊中静鹃女士咏牡丹之断句也。人咏牡丹,必多夸赞,此则哀感。惟其如是,乃见佳妙。

    吾滇袁百举先生有句云:“一瞬数十里,但见大地摇。”石遣《诗话》评曰:状坐汽车颇肖。清诗人蒋士铨亦有诗云:“青山无数头上过,我卧读书船自流。”此状坐船亦肖。盖人在车船中,多有此种感觉。两诗是能言人欲言而难言者,想见心思细微。

    吴东园为近时诗人中之翘楚,尤擅近体,对仗工稳。择其佳者数联:七言如“山松如盖绿擎雨,堤柳垂丝青织烟”,“山浮岚气云千笏,松戛涛声月一楼”,“帘影倒悬千嶂月,笛声高撅一江风”,“绕屋碧遮千个竹,过墙红见一枝花”。五言如“归云千树拥,落日半峰街”,“飞泉多阻客,破庙久无僧”,“橹声摇落月,樯影破微烟”。

    检取旧箧,见昔录舰庐志悼二绝云:“病体年来总未苏,寻常晓起要郎扶。而今泉路孤零甚,可要檀奴作伴无?”“苍天无语帝无情,一任名花变落英。不了缘还有三处,梦中地下更他生。”凄恻动人,想见情深爱笃。

    元人元好问有句云:“林高风有态,苔滑水无声。”语新意蕴,殊耐咀嚼。

    明女子沈氏《春日即事》云:“金针雕破窗儿纸,引入梅花一线香。蝼蚁也知春色好,倒拖花办上东墙。”状写物态,极尽细微。

    清僧人定志《咏道上流民》云:“背负者小儿,怀抱者小儿;前提者小儿,后携者小儿。哑哑诸小儿,嘻笑如平时。”此诗可称创格,妙在末后两句,言外有余意。又近代诗人叶玉森《题劳劳亭》云:“劳劳亭外柳,劳劳亭外人。劳劳亭外月,曾送六朝春。”其作法盖仿前诗也。

    诗之断句七言,佳者如明人方于鲁之“落花依草红成片,新笋穿绿线露尖”,太平天国钱江之“春因乱后花无色,诗到穷时句欲颠”,清人吴昌贤之“长堤一雨绿成画,小院百花红上窗”,近人包抽斧之“去岁花如新病起,故人缄当旧书温”,涧云之“水上鸭眠双涧静,窗间蛛落一丝飘”。五言佳者,如清人刘壮肃公之“潮起江流阔,云归山不空”,陈五澍之“雁落无人渚,亚归有树村”,张子衡之“悟笔观云势,调琴学雨声”,近人翁莘老之“古木有余翠,晚山无定姿”,默庵之“鸟声催树绿,雨势压风低”。细读之,胜啖鲜果佳蔬。

    昔路过某山古庙,见壁上有墨炭题诗云:“山坍土塌雨绵绵,墨雾横空不见天。路道行来油赛滑,衣裳湿透夜难眠。泥深常教人埋足,坡陡那堪担压肩。如此奔波如此苦,一生到老却因钱。”噫!穷苦小民,劳力为业者,尚解吟咏,其亦民间诗人之谓欤?

    近人杨榆《竹枝词》云:“琵琶湖下水悠悠,湖上青山点点浮。郎住山头妾水尾,要来相见有渔舟。”此言欢会之便也。宋人《期郎》诗云:“与郎相期月上时,及至月上郎不知。妾住平原见月早,郎住青山见月迟。”此言欢会之失期也。两诗用意不同,而幽情密意各极其妙。

    友人案上有杂录一本,内录二诗云:“□□归来换绣襦,灯前含笑语檀奴。侬家姊妹都清秀,昨日帘前得见无。”“同眠转觉绣衾宽,那识春深午梦寒。最是晓窗鸳枕畔,红腮无计避郎看。”是诗不知何人所作,可称艳绝。

    陈先濂先生,与家君同举萃者也。工诗能文,每与人作书,喜录己作。宣统二年以查烟奉委到顺。至即过访家君,时家君已弃养二年矣。遗诗二章,为录于此,以见先生与家君之交谊。首章云:“曾与偕杨李。(李君延顺宁人,亦属同年。)联镀赴上京。短床双足矮,夜泊一灯明。早达期廉浦,多愁记小庚。重游殊寂寞,相见想他生。”次章云:“李固嗟无子,杨彪尚有儿。修文乔梓檀,却韵古今知。虽得闻琴乐,重来挂剑迟。清茶空一酌,犹记言丁交时。”又先生临行时曾出其稿示余,犹忆《咏蝶》云:“风流栩栩异寻常,出入花丛意态忙。记汝生蠕才几日,一经腾达便轻狂。”《咏蝇》云:“逐臭方离渖溷下,趋炎已赴几筵前。衣裳楚楚终何用,只是逢人善捷翩。”语含讽刺,殆别有所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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