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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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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叫我的妻子带着我女先逃,一面赶忙去保护我那画室,因为画是我的生命呀……可是那些大兵看见我锁那画室,以为那中间一定像皇帝的陵墓一样,藏着什么金银珠宝,几枪托就把我那画室的门给打开了。(示以手指)这个指头就是那时候被弄破的。

    杨 (惊视)啊呀,可是没有开抢还算好的呢。

    刘

    他们进来后,一看出了一幅大画之外,几乎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何况那副大画值不值钱还不晓得呢;他们气了,一顿刺刀把我那幅费了五年心血还没画成的大画一块一块的割烂了;我在旁边看着就像被他们一刀一刀的割着自己的皮肉一样。我跪着哀求他们留下一段;他们啊————啊,那些禽兽————他们那里肯听,一把火就把我那精美的画室,啊————我那象牙的宫殿————全给烧了。我做梦似的心里忽然想起我的妻女来了,他们呢?————赶忙在兵火中一找哪里看见他们的踪影。我望着天,望着我那画室的火光,我呆了。我的脑筋想给雷击碎了似的,我昏了。……

    杨 后来怎么样呢?

    刘

    一个月以后我从病院里出来了————我倒在低矮的时候被一个熟人救了,送在病院里的————我一面登报寻找他们,一面改了名字投入一个革命的军官学校,因为我觉悟了,要建设艺术不能单拿画笔,还得拿枪!自从那枪以来,我打了好几次恶战,结果革命成功了。当出发的时候,我们都抱着很大的希望,以为中国可以因着我们的血得救,可是革命成功之后,才发现我们的血白流的太多,因此我寻了一个机会到欧洲去了。到欧洲本想再学陆军,可是一种幻灭的悲哀,和无家的寂寞,依然驱其我丢了枪再去拿画笔。我想由我的艺术和事业忘记我从前的一切。可是从前的一切不但不能忘记,并且日子越久,越加是我思妻想女的情怀激烈起来,我那贤美的妻,我那可爱的女儿,现在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呀?

    杨 难道就不可以找他们吗?

    刘 我也曾到处找过他们的踪迹,可是地北天南,知道他们究竟漂泊在何处?

    (卖报的登场)

    卖报的 先生,今早的上海报要看罢?十二个铜板看到张将军同李将军打仗。要买罢?

    刘 (恶其妨碍他的谈话)不要不要。

    卖报的(见其卖报无望去而之他口里仍继续)尽早的上海报买罢?十二个铜板看到张将军同李将军打仗。(一路叫去)

    刘 咳,又是打仗,不知道要离散多少人家的夫妻妇女。

    杨 还不知道要破坏多少美的东西呢?

    刘

    美的东西的命运总是破坏。可是人不能因为它结果是破坏的就不去创造它。“不断的破坏,不断的创造”,这才是我们的态度。可是我们民族好像中了破坏狂似的,把创造的力气都消磨了。这只能够望你们努力呀。

    杨 妹妹若是在的时候应该是个有望的画家了。

    刘 (感慨系之)那孩子若是还在,倒不见得走我这条路。她从小就爱唱,现在应该是个有望的音乐底学生了。

    卖花女(在内)栀子花……白兰花……栀子花……白兰花!

    杨 我若是有一个学音乐的妹妹可多么有趣。我自己虽然学画,可是也顶爱音乐的。

    刘 我将来送你到欧洲去学音乐罢。我自从失了女儿之后,我时常想……

    (卖花女上,向老画家兜售)

    卖花女 先生,阿要买栀子花,白兰花?

    刘 (不,顾斥之)不要,不要,快出去!

    卖花女 老先生,买一朵吧。

    刘 我们不要,别在这里麻烦。

    卖花女 (改问女)小姐,买朵花戴戴罢。蛮新鲜的。

    杨 (忙选几朵)几化铜钿?

    卖花女 随便捺几个好哪。

    杨 (去两毛钱与之)

    卖花女 小姐,谢谢捺。(好气的走到画架后)

    杨 (取花为刘插领角)您也戴一朵罢。

    刘 我不要。

    杨 不,这是我送给爸爸的。(自取一朵,挂自己襟上。)

    刘 咳,你们年轻的女孩子爱花,就像我们年纪大几岁的人爱你们女孩子一样。

    杨 (瞥见卖花女在改画)啊呀,他在那里改他们的画呢。

    刘 (急起止之)嗳哟!快些放下。

    卖花女 先生,捺看啥人画的好哪?

    刘 你看,人家画的蛮好的画,给你这一来弄得一塌糊涂了。你还说谁画的好!

    卖花女 格个有啥稀奇。

    刘 这自然也没有什么稀奇,可是你晓得什么?

    卖花女 (不平的用京话)你怎么不知道我晓得什么?

    刘 (惊异)这孩子倒有些作怪,说话南一句北一句的。

    卖花女 长这么大还不会说话哩。

    刘 好,你会说话。(收回画笔)你快出去罢,弄脏了人家的画,回头他们要生气的。去去。

    卖花女 (被欺负惯了的反抗)去就去。(提花篮徐出)

    刘 (收好画笔就坐,将继续谈话。)……

    卖花女 (漫吟)“淡淡长江水,悠悠远客情,落花虽有恨,堕地亦无声。”

    刘 喂!(忽有所触,急起身呼之。)卖花的!卖花的!

    卖花女 (回来)有叫我转来做什么呀?还要买花么?

    刘 花是不要了。

    卖花女 那么要我转来啥事啊?

    刘 你坐。坐一会儿,我有事问你。

    卖花女 (勉强就坐)老先生,请你快些说吧,我还得去卖完这些花,养活这条小命呢。

    刘 我问你,你每天这样卖花,能挣多少钱一天呢?

    卖花女 卖花能赚多少钱?也不过挣一点儿钱就是哪。

    刘 那么又怎么能养得活你呢。

    卖花女 老先生,命有好坏,可是活总是要活的!比方像小姐一样的命,自然又有不同;像我这样的命有一点儿钱也就可以活下去了。

    刘 (感叹地)咳,中国啊,你连这样年轻的女孩,都叫她成为一个宿命论者么!(再问下去)你念过书没有?进过学堂没有?

    卖花女

    在这儿也念过几年书。后来连吃饭都没有法想。哪来钱念书呢?卖花的时候走过女学堂,听得里面弹钢琴的声音,看见那些女学生拍网球底时候那种活泼的样子,心里恨不得变个鸟儿飞到她们里面去,有时候听呆了,看呆了,不知道耽误了多少卖花的时间。后来我想明白了,我是一个卖花的!和她们那些有福气的小姐们隔了一层很厚的墙壁,所以我以后再也不走过那儿了。

    刘 你爸爸为什么不挣钱养活你,并且送你进学堂呢?

    卖花女 我没有爸爸了。

    刘 哦,没有爸爸了。那么你母亲呢?

    卖花女

    ……(触动悲怀抑郁有顷,打量老画师一回)老先生,我第一次到外面卖花的时候,我母亲对我说过:“明儿,我是叫你去卖花的,不是叫你去卖愁的。”因此我时常记着母亲的话,从不敢向客人们诉苦的。可是老先生,一个小虫儿受了苦也想哼一声呀。我看你们两位,都是很好的,我不妨对你们说说罢。

    杨 我看你不象是此地人?

    卖花女 我妈虽然是本地人,可是我的爸爸是北京人。我是在北京生的。我很小的时候北京也不知为着什么打了一次大仗,一天晚上大兵冲到我家里来,把我一家人都冲散了。

    刘 唔。

    卖花女

    妈妈和我不由自主地,随着许多邻舍拼命的逃。逃了一程,回头望我们的家的时候,老先生,早烧红了半边天了。后来继续逃出来的人还很多,妈和我都以为爸爸一定也在中间的,后来好不容易逃到天津了。

    杨 到了天津你寻着爸爸没有呢?

    卖花女

    妈妈在许多逃难的人中间寻问了多少时候,也不曾得着我爸爸的消息。……后来好容易遇见了一个最后由我们村里逃出来的王叔叔,据他说我爸爸死守着家里,不让大兵进去,大兵生气,放了一把火,把我爸爸烧死在里面了……(泣声)

    刘 (仰望着天)嗳,你爸爸要是真在那时候死了,倒免得后来许多的烦恼。(起身欲抱之)孩子,你姓什么?

    卖花女 我姓唐。

    刘 (愕然)姓唐?你为什么姓唐?

    卖花女 我为什么不姓唐?

    杨 (见他们回答都奇怪,转转话头。)可是后来呢?

    卖花女 (继续地说)后来我妈在客栈抱着我哭了好几天。想要自杀呢,又舍不得我。想要带起我逃呢,又一个钱也没有了。

    杨 为什么不找亲戚呢?

    卖花女

    我爸爸平常只管作画,从来不管家的,更不去找亲戚;所以这个时候又有谁来管我们呢?幸而,咳,又不幸遇见一位很亲切的唐先生,看得我母女哭得可怜,说他现在苏州做生意,要是愿意同他到南边去的时候,他可以供给我们的船费。我母亲本是南方人,她还有一个妹妹在苏州,想趁此去找她,所以我们就同他到南边来了。

    杨 到苏州找着你的阿姨没有?

    卖花女 找着了也就没事了。偏巧我那阿姨家里有了什么变动,早不住在苏州了。我们母女弄得苏州也不能住,北京也没有法子回去了。

    杨 那么,那位唐先生呢?

    卖花女

    是呀,也亏得那位唐先生对我妈说:“你别着急,既然亲戚不在,就在我家里住一年半载也没有什么。”我母亲不肯,只向他借了一点点钱,租了一间屋子,每天靠她给人家做活来养活我。

    刘 唔(点头)……

    卖花女

    隔了一年,我八岁了。唐先生亲自对我妈说:“你既然那样爱你的姑娘,望她做她那没有儿子的父亲底一个有出息的女儿,那么,你得送她读书了。”我妈说:“没有钱,也没有法子。”那位先生说:“我有钱。”我妈说:“承你带我们来的恩还没有报,怎好再用你的钱呢?”他说:“这有什么要紧,但凡你愿意做我家的人的时候,我愿意把你姑娘扶养到大学毕业。”

    刘 (紧张地)你妈答应了没有?

    卖花女 我妈本来不答应,可是一想到我的将来,就答应了。(泣声)我那可怜的妈她为着我舍了她自己了。

    刘 (紧张地)哦!因此你。就姓了唐了。(蒙着头……)

    杨 后来他送你读书没有?

    卖花女

    因此我在小学里念了三年书。最初几年,我妈和那唐先生的感情还好,我的日子也还好过。后来那位唐先生因为我妈没有给他生孩子,他又娶了一个。自从这个进门以来,我妈同我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第二年我要上学,因为那姨母不赞成,就停止了。后来那姨母生了一个孩子,我们母女在他家就简直没有说话的分儿。我每天单只不能念书,还得做那娘姨们都不做的苦事,以拿书本,就要挨他们的打骂。

    刘 (兴奋地)唔!

    卖花女

    晚上母亲总是抱着我哭。她说不单只负了爸爸,还负了我。母亲的身体本来不好,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忧愁?后来就病了。那时候继父的心里,哪里还有我母亲,让她病,全部给她药吃。老先生,我从那时候就出来卖花了。拿卖花得来的钱买些药给她吃。可是老先生,还能济什么事呢?

    刘 (已兴奋到老泪横流了)唔。后来呢?

    卖花女

    后来,我母亲老是这样病着,可是也老是不死。她说她现在的希望就是能够多看见我一天好一天。到去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我母亲紧握着我的手说:“明儿,我实在是不能支持了。我死了以后,虽看不见你的样子了,可是你的八字我已经替你算清了。与其让你将来长大受人折磨,还不如……”这话没有说完。我那可怜的妈就丢了我去了。(哭出来)呀……

    刘 (极沉痛之声)她死了!

    卖花女 死了,我也就被他们撵出来了。

    杨 你将来安排怎么样?

    卖花女 一个象我这样的女孩子,有什么将来?不过假令我不饿死,我想报仇!

    杨 向什么人报仇?

    卖花女 向那害死我母亲的!

    杨 是你继父么?

    卖花女 他今年已经死了。

    杨 那么,你的仇人是谁呢?

    卖花女

    我的仇人么?我的仇人?我的仇人一个是战争,一个是贫穷;要不是战争我们一家人怎么会冲散,我的爸爸,怎么会被人家赔死。要不是贫穷,我妈怎么会嫁人,她也怎么会死?

    刘 (再也不能忍了,伤惨地)孩子,你还有一个仇人在这里!

    卖花女 (哑然)老先生,你同我有什么仇?

    刘 我不该看重了我的艺术,丢弃了你们。

    卖花女 你难道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不是已经死了吗?

    刘 孩子,正和你爸爸也以为你们死了一样。

    卖花女 (仔细打量)真正是我的爸爸?

    刘 是的。

    卖花女 您是不是姓刘?

    刘 姓刘!

    卖花女 名字呢?

    刘 书康!

    卖花女 啊,爸爸呀,你还在么!妈死的时候,还叫着你的名字,说对不住你呢。

    刘 啊,孩子,我才对不住你们。

    卖花女 爸爸!(两人紧抱而哭)

    杨 (也陪着眼泪)这就是妹妹么?

    刘 (含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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