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辩

  愿缴幸而有待兮，

    泊莽莽与野草同死④。

    愿自往而径游兮，

    路壅绝而不通⑤。

    欲循道而平驱兮⑥，

    又未知其所从。

    然中路而迷惑兮，

    自压按而学诵⑦。

    性愚陋以褊浅兮，

    信未达乎从容⑧。

    窃美中包胥之气盛兮，

    恐时世之不固⑨。

    何时俗之工巧兮？

    灭规矩而改凿⑩。

    独耿介而不随兮，

    愿慕先圣之遗教。

    处浊世而显荣兮，

    非余心之所乐。

    与其无义而有名兮，

    宁穷处而守高。

    食不媮而为饱兮，

    衣不苟而为温 。

    窃慕诗人之遗风兮，

    愿托志乎素餐。

    蹇充倔而无端兮，

    泊莽莽而无垠。

    无衣裘以御冬兮，

    恐溘死不得见乎陽春。

    【注释】

    ①交 下：交 相落下。

    ②幸：侥幸，希望。弗济：不成。

    ③遭命：指行善而遭遇凶恶的命运。

    ④泊：止，只。莽莽：草盛的样子。

    ⑤壅（yōnɡ）绝：堵塞。

    ⑥循：沿着。平驱：平稳地驱车前行。

    ⑦压按：压抑。学诵：学习 诵诗。

    ⑧信：实在，确实。从容：婉转委曲。

    ⑨时世：当今世道。固：应为“同”。

    ⑩规矩：木工以规画圆，以矩画方。

    先圣：古代圣人。遗教：先人传下来的教诲。

    无义：没有正义。有名：徒有虚名。

    媮（tōu）：通“偷”，苟且敷衍。

    诗人之遗风：指《诗经》中诗人所表露的志向。

    充倔（chù）：倔通“诎”，得意忘形的样子。

    裘（qiú）：毛皮的衣服。御：抵御。

    【译文】

    霜露凄凄遍地下，

    但愿灾祸不降临。

    大雪纷纷扬扬越下越大，

    预兆行善之人恶运临近。

    怀着侥幸之心，有所期待，

    只能与茫茫野草同枯尽。

    我愿径直前去面见君王，

    路途隔绝阻塞难以走通。

    想要沿着大道平稳行进，

    又不知道它与哪里相通。

    走到中途我心愈加迷惑，

    强自压抑着把诗歌吟诵。

    生性愚陋又浅薄啊，

    阿谀逢迎实在一窍不通。

    暗赞申包胥的爱国壮举，

    却恐时势已与往昔不同。

    为何世俗善于投机取巧，

    丢弃规矩方圆乱改法度？

    独自光明正大不随流俗，

    只愿仰慕先贤们的遗教。

    处身浊世而得显贵荣耀，

    那决非我所追求的目标。

    与其不讲正义徒有虚名，

    宁肯穷困独处坚守节操。

    不能苟且求食只图果腹，

    不愿随便着衣只求温 暖。

    我仰慕古代诗人的遗风，

    甘心以质朴生活寄志向。

    小人在朝廷上得意忘形，

    我却在山野中独自游荡。

    没有皮衣服挡风御严寒，

    我恐怕突然死去见不到明媚的春光 。

    【原文】

    靓杪秋之遥夜兮①，

    心缭悷而有哀②。

    春秋逴逴而日高兮③，

    然惆怅而自悲。

    四时递来而卒岁兮④，

    陰陽不可与俪偕⑤。

    白日晼晚其将入兮⑥，

    明月销铄而减毁⑦。

    岁忽忽而遒尽兮⑧，

    老冉冉而愈弛⑨。

    心摇悦而日幸兮⑩，

    然怊怅而无冀。

    中憯恻之凄怆兮，

    长太息而增欷。

    年洋洋以日往兮，

    老嵺廓而无处。

    事亹亹而觊进兮，

    蹇淹留而踌躇。

    【注释】

    ①靓（jìnɡ）：静。杪（miǎo）秋：秋天的末尾，晚秋。杪，树之末端。

    ②缭悷：缠绕曲折貌。这里形容心中悲思缠绕。

    ③春秋：岁月，年龄。逴（chuò）逴：远而高的样子。

    ④递：更替。卒岁：年终。

    ⑤俪偕：并，一同。

    ⑥晼（wǎn）晚：太陽西落，日色已晚。

    ⑦销铄：减毁，损耗，削弱，指月缺。

    ⑧忽忽：形容时光流逝匆匆。遒尽：迫近尽头。

    ⑨冉冉：渐渐地。弛：松弛。

    ⑩摇悦：喜悦。日幸：每日庆幸。

    怊（chāo）怅：悲伤失意的样子。冀：希望。

    憯恻：悲哀，惨痛。

    欷：抽泣。

    洋洋：舒缓的样子。

    嵺（liáo）廓：空旷，空虚。

    亹（wěi）亹：行进不止的样子。觊（jì）：希望。

    踌躇：犹豫不决。

    【译文】

    清冷冷的是晚秋的长夜，

    愁绪缭绕，悲思千回。

    岁月如流，年事日高，

    暗自惆怅，无限伤悲。

    四季更迭，又近岁暮，

    陰陽交 替，难以相随。

    太陽西沉，黄昏又至，

    明月亏缺，又减清辉。

    岁月匆匆，流年如逝，

    老境渐至，精力衰颓。

    也曾心怀侥幸默默期待，

    终于悲伤失意放弃希冀。

    心中惨痛而凄凉啊，

    长吁短叹，徒增暗泣。

    日子缓缓过去，时光虚度，

    如今年老空虚，归向何处？

    盼望着事情终有进展，

    但久处无成，我徘徊踌躇。

    【原文】

    何泛滥之浮云兮，

    猋雍蔽此明月①？

    忠昭昭而愿见兮，

    然霒曀而莫达②。

    愿皓日之显行兮，

    云蒙蒙而蔽之。

    窃不自聊而愿忠兮③，

    或黕点而污之。

    尧舜之抗行兮④，

    暸冥冥而薄天。

    何险巇之嫉妒兮⑤，

    被以不慈之伪名⑥？

    彼日月之照明兮，

    尚黯黮而有瑕⑦。

    何况一国之事兮，

    亦多端而胶加。

    被荷裯之晏晏兮⑧，

    然潢洋而不可带。

    既骄美而伐武兮⑨，

    负左右之耿介⑩。

    憎愠怆之修美兮，

    好夫人之慷慨。

    众踥蹀而日进兮，

    美超远而逾迈。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

    恐田野之芜秽。

    事绵绵而多私兮，

    窃悼后之危败。

    世雷同而炫耀兮，

    何毁誉之昧昧？

    今修饰而窥镜兮，

    后尚可以窜藏。

    愿寄言夫流星兮，

    羌倏忽而难当。

    卒壅蔽此浮云兮，

    下暗漠而无光。

    【注释】

    ①猋（biāo）：原指狗跑的样子，这里形容云浮动很快。雍蔽：遮掩。

    ②霒（yīn）：云遮日。曀（yì）：天陰。

    ③聊：同“料”，考虑，料想。

    ④抗行：高尚的德行。

    ⑤险巇（xī）：险恶。

    ⑥不慈：指“尧不慈，舜不孝”之说。传说尧杀长子丹朱，舜未告父母而娶妻。

    ⑦黯黮（dàn）：昏暗。

    ⑧荷裯（dāo）：荷叶做的短衫。晏晏：色盛可观，美艳。

    ⑨骄美：自以为美好。伐武：炫耀勇武。

    ⑩负：自负。左右：指大臣。耿介：当系“重介”之误，重介，厚重的铠甲，此指武力。

    夫：那，指示代词。人：指小人。慷慨：大言不惭。

    美：具有美德的人。超远：引身远去。逾迈：越走越快。

    芜秽：田地荒芜，杂草丛生。

    后之危败：将来国势的危难衰败。

    昧昧：昏暗不明。

    羌：发语词。

    【译文】

    为什么浮云滚滚，

    突然把明月遮掩？

    忠心耿耿念君王，

    夜色陰沉难望见。

    愿太陽照亮道路啊，

    但云雾蒙蒙却把它遮拦。

    没料想一片忠心报君王，

    竟有人用秽语把我污蔑。

    尧帝舜帝的高尚德行啊，

    光辉赫赫上与天接。

    为何遭遇险恶小人的嫉妒啊，

    蒙受不慈的冤名难以洗雪？

    那昼日夜月照耀天地啊，

    尚且有黯淡现黑斑的时候。

    何况一个国家的政事啊，

    更是头绪纷繁错杂纠结。

    披着荷叶短衣很轻柔啊，

    但太宽松不能结腰带。

    君王炫耀勇武，自矜优美，

    依仗武力，藐视天下。

    憎恶忠诚之士处身高洁，

    偏爱听小人们大言虚夸。

    众小急急求进用，

    贤者只得引身藏。

    农夫停耕尽日闲，

    杂草丛生田地荒。

    群小贪婪，事事只谋私利，

    暗自痛心，国家由此衰亡。

    世人一味求同相互夸耀，

    为何是非善恶毁誉不当？

    如今修饰自己揽镜自照，

    以后还有地方可以躲藏。

    我愿寄语那流星捎心愿，

    它却倏忽而逝，来去匆忙。

    明月终被浮云蔽，

    茫茫大地暗无光。

    【原文】

    尧舜皆有所举任兮①，

    故高枕而自适。

    谅无怨于天下兮，

    心焉取此怵惕②？

    乘骐骥之浏浏兮，

    驭安用夫强策？

    谅城郭之不足恃兮，

    虽重介之何益③。

    邅翼翼而无终兮，

    忳惛惛而愁约。

    生天地之若过兮，

    功不成而无效④。

    愿沉滞而不见兮，

    尚欲布名乎天下。

    然潢洋而不遇兮⑤，

    直怐愗而自苦。

    莽洋洋而无极兮，

    忽翱翔之焉薄？

    国有骥而不知乘兮，

    焉皇皇而更索⑥？

    宁戚讴于车下兮，

    桓公闻而知之。

    无伯乐之善相兮，

    今谁使乎誉之。

    罔流涕以聊虑兮⑦，

    惟著意而得之。

    纷纯纯之愿忠兮，

    妒被离而障之⑧。

    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

    放游志乎云中。

    乘精气之抟抟兮⑨，

    鹜诸神之湛湛。

    骖白霓之习 习 兮，

    历群灵之丰丰⑩。

    左朱雀之茇茇兮，

    右苍龙之躣躣。

    属雷师之阗阗兮，

    通飞廉之衙衙。

    前轻辌之锵锵兮，

    后辎乘之从从。

    载云旗之委蛇兮，

    扈屯骑之容容。

    计专专之不可化兮，

    愿遂推而为臧。

    赖皇天之厚德兮，

    还及君之无恙！【注释】

    ①举任：举荐任用，指尧舜任用稷、契、禹、益等贤臣。

    ②怵惕：惊惧。

    ③重介：厚重的铠甲。

    ④无效：无处效力。

    ⑤潢洋：形容命运不好。

    ⑥皇皇：遑遑，急匆匆。索：寻求。

    ⑦罔：同“惘”，怅惘。聊虑：深思。

    ⑧被（pī）离：散布。障：阻碍。

    ⑨精气：指日月陰陽之气。抟（tuán）抟：指圆圆的日月。

    ⑩历：游历。灵：神。丰丰：多的样子。

    属（zhǔ）：属续在后，连缀，连接。雷师：雷神。阗（tián）阗：鼓声。

    轻辌（liánɡ）：轻便的车子。锵锵：车铃声。

    扈（hù）：随从。屯骑：古代兵车驾马，故称，屯即“”。容容：众多的样子。

    推：推行。臧：善。

    【译文】

    只因为尧舜都能用贤臣，

    故而高枕无忧，自适安然。

    坚信自己未曾取怨于世人，

    心中怎会如此忐忑不安？

    骑上骏马任驰骋，

    哪用御手加强鞭？

    城郭再牢何足恃，

    重甲虽厚也枉然。

    行路迟迟无终极，

    穷愁潦倒心烦乱。

    人生天地如过客，

    功业不成效力难。

    我愿从此隐退不再露面，

    却还想传播美名于世间。

    可是希望渺茫难以实现，

    性愚蒙固执己见也徒然。

    草野茫茫望无边，

    四处飘荡停何方？

    国有骏马不知乘，

    为何匆匆又寻访？

    宁戚喂牛叩角唱，

    桓公便知非凡响。

    没有善相伯乐在，

    谁辨贤人不寻常。

    我怅惘流涕，深深思量，

    愿君专心一意求贤良。

    我愿忠心耿耿尽忠诚，

    奸邪妒忌把路途阻挡。

    愿君王允许我从此别离，

    一展我远游志向在云中。

    我乘着日月团 团 的精气，

    追随众神飞向辽远太空。

    驾着白虹习 习 飞动啊，

    游历众神多彩的仙宫。

    左边，朱雀翩翩飞翔，

    右边，苍龙蜿蜒翻动。

    后面有雷师把鼓声敲响，

    前面有风伯把道路开通。

    前边轻便车铃声锵锵，

    后边辎重车响声隆隆。

    饰云彩的旌旗迎风招展，

    随从着的众骑前呼后拥。

    我一心向君忠心永不变，

    愿君王惩恶扬善心相同。

    仰赖皇天厚德大恩，

    保佑君王无病无痛！

    【赏析】

    《九辩》，古乐曲名，已失传。王夫之《楚辞通释》说：“辩犹遍也，一阕谓之一遍。”“九辩”是反复多遍演奏的组曲。宋玉素有忠君报国之志，但一生穷困潦倒，理想落空，因借古乐“九辩”为题一抒抑郁情怀。

    《九辩》是继《离騷》之后的又一首长篇抒情诗，是宋玉的代表作。作者宋玉是楚国略晚于屈原的浪漫主义诗人。他一生怀才不遇，郁郁而终。他的思想与创作受屈原影响很深，《九辩》就留有明显的模仿痕迹，但《九辩》之所以能在楚辞创作中占据一席之地，更主要的还在于它保持了诗人鲜明的个性特征，并在诗歌文人化特色和情景交 融方面有所发展，故宋代大文学家欧陽修有“宋玉比屈原，时有出蓝之色”的赞叹。

    《九辩》继承了屈原以诗抒情志、叙经历、叹遭际的特点，而其中表现出的忧国忠君的情感和坚守节操的品格也与屈原作一脉相承。《九辩》全篇九章，悲秋和思君主题贯穿始终。宋玉的悲秋情绪虽是有感于个人遭遇而发，但与时代强大的催化作用是分不开的；因而宋玉的悲感虽是属于他个人的，但从中反映出的社会状况以及对时世的忧思仍具有很强的时代感。

    诗人的心灵是敏感而细腻的，萧索的秋景触动了他心中郁积已久的悲怀愁绪。他将秋季的自然景物加以细致描摹，同时将个人的孤独感与诉不尽的悲哀倾注其间。这种秋与人的情感的高度结合，成为后世文人触景伤怀、寄慨身世的滥觞。鲁迅《汉文学史纲》说：“《九辩》……虽驰神逞想不如《离騷》，而凄怨之情实为独绝。”中国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悲秋”主题，实由此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