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杂谭诗境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一、神秘与玄妙

    中国文学神秘性不发达。

    中国文学发源于黄河流域,水深土厚,有一分工作得一分收获。神秘偏于热带,如印度、希腊。西洋大作家的作品皆有神秘性在内,而带神秘色彩之作品并不一定为鬼神灵异妖怪。如中国《封神榜》之类,虽写鬼神而无神秘性;但丁(Dante)《神曲》、歌德(Goethe)《浮士德》亦写鬼神灵怪,则有神秘性。中国作品缺少神秘色彩,带神秘色彩的作品乃看到人生最深处。看到人生最深处可发现“灵”,此种灵非肉眼所能见,带宗教性,而西洋有宗教信仰,看东西看得“神”。中国则少宗教信仰,近世佛教已衰,而宗教之文学又不发达。中国佛教虽有一时“煊赫”,而表现在文学中的不是印度式极端的神秘,而是玄妙。

    中国人之实际生活加上佛教思想即成为玄妙。

    玄妙、神秘,二名词不同,神秘是深的,而玄妙不必深。神秘并非跳开人生之神秘,而是在人生中就有神秘。旧俄时代大小说家安特列夫(Andreev)之《红笑》《七个被绞死的人》(《红笑》写日俄战争死人多之惨,《七个被绞死的人》写七个犯罪人的事。均无好译本)、朵思退夫斯基(Dostoyevsky)之《罪与罚》(译本好)写到人生深处之灵。契柯夫(Chekhov)小说虽平易而亦有神秘性。佛教之涅槃亦神秘,而传到中国来后皆变为玄妙。

    神秘是人生深处,玄妙则超出人生到混沌境界,二者有出入之别。

    神秘之发展无限,而尚在人生内;玄妙则跳出人生,宁置生命于不顾而仍吸毒,其乐亦黑甜之乐。中国人无抵抗麻醉之力,中国喜近麻醉,诗是麻醉。玄妙近于涅槃。而涅槃究为何物?何以僧死曰涅槃?实则涅槃乃佛家最高境界,是寂,而绝不是死,中有生机。(此即中国诗之好处。)实则说生机并不太恰,应说“寂”,中有“真如”。释参寥《席上赠妓》云:

    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

    禅最忌此语,此乃魔道,但有“寂”,无“真如”。又曰“心如枯木死灰”,此恶得有禅?六祖曾闻卧轮言:

    卧轮有伎俩,能断百思想。

    对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长。

    六祖乃亦曰:

    慧能没伎俩,不断百思想。

    对境心数起,菩提作么长。(《坛经·机缘品》)

    卧轮乃死禅,心不起菩提,何得长?六祖则长菩提作么,然后得大自在。卧轮“断”,则使力;六祖不用力,故能得大自在。

    诗原为静,而写静最难。韩愈《山石》写夜:

    夜深静卧百虫绝。

    此亦卧轮之禅也。金圣叹写夜的诗:

    夜久语声寂,萤于佛面飞。

    半窗关夜雨,四壁挂僧衣。(《宿野庙》)

    此则近于涅槃。钱起《湘灵鼓瑟》: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此一句亦涅槃,是静,不是死。而此种境界距离人生甚远。西洋宗教有两种,一为积极救世精神;一为隐士,居深山沙漠,自鞭自击,乃救己。一救人,一救己,二而一者皆积极,而出发点皆人生。公教讲“永生”,肉体是暂时,灵魂是永生。涅槃是“无生”,而无生绝非不生,更非死。

    中国诗自受佛教影响后,其最高境界欲了解之必懂涅槃。这也影响到人的生活,且后人有感情、有思想者多走此路,是个人之“法喜”,即西洋宗教之ecstasy。在个人说起来,如此未尝不好;而在整个民族中,人若皆超出现实,另筑空中楼阁,则不好。“楼台七宝起天外,一把尚无茅盖头”,茅盖头,茅屋也,此佛家语。凡人入玄妙境界者多如此。

    世法————常法,出世法————佛法。若以世法为非诗法,出世法为诗法,此种出世法影响国家,故中国民族不振。就世法看,不可;而就诗法看,则此种境界真不得不谓之玄妙。神秘,深说是无限,而实则有限。文字笔墨所表现是有限的,故中国诗最怕意尽于言,没有馀味。西洋作品虽深而无馀味。

    中国玄妙境界没法讲,一讲就不对,可多读禅宗和尚语录。若弟子问佛法是什么,其师必答“不是什么”,绝不可说“是什么”,故涅槃是寂而不是寂,有生机而非生机;故义玄禅师曰“西来无意”;赵州和尚曰“庭前柏树子”,非神秘,是玄妙。钱起的诗: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曲、人、江、峰,是实物,而凑在一起,神秘。峰是否人?江是否曲之馀音?是欲再见其人还是不见?是否有一点悲哀?是,又不是;也不是西洋所谓对比,乃玄妙。韦应物的诗句: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寄全椒山中道士》)

    是悲哀,还是什么?是超脱,单为一种境界,跳出人生。

    中国诗人自六朝后,受佛教影响,好诗多走此路(指跳出人生)。诗人之讲锤炼者,多不懂佛法。王、孟、韦、柳四人,皆入禅理甚深,其好诗皆走此路。

    二、恐怖

    恐怖也是一种诗境,而中国诗写此境界、情调者极少。西洋有人专写此境界,如法国恶魔派诗人波特莱尔(Baudelaire),写死亡之跳舞,但写的是诗。

    恐怖是一种诗情。人对没经验过的事,多怀有又怕又爱的心理,故能有诗情。但此种诗情在中国诗歌中缺少发展。大诗人不写此。

    唐人《博异志》载诗一首:

    耶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

    当日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看。

    此为鬼诗,唐人笔记多写此,但这首诗并不恐怖。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亦载有诗句,云:

    夜深翁仲语,月黑鬼车来。(《如是我闻》三)

    此亦为鬼诗,恐怖,使人受不了,但还不恶劣。又如黄仲则《点绛唇》:

    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或谓为凄绝。什么凄绝?简直是恶劣。

    孟浩然诗句: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

    是荒凉,但是不恐怖,经过美化了。这两句是冷落。李义山诗: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登乐游原》)

    两句是悲哀。但读此“夕阳”二句,总觉得爱美情调胜过悲哀。

    三、伤感

    涅克拉索夫(Nekrasov)说:

    争斗使我不能成为诗人,诗歌使我不能成为战士。(《致济娜》)

    涅克拉索夫,北欧作家,他不但是奋斗且是战斗精神。挣扎是奋斗,不是战斗,揭穿社会黑暗的人类挑战是战斗。

    易卜生(Ibsen)说:

    我不是为妇女运动而写妇女问题的剧,我是写我自己的诗。

    又说:

    最孤立者是最强者。(《人民公敌》)

    斯提尔纳说:

    I am my own God.(我是我自己的上帝。)

    中国中正和平、温柔敦厚,没有歌咏战斗的作品,全民族亦缺乏战斗精神。中国的诗缺少筋骨,肉太多。《离骚》比“诗三百篇”有点奋斗、战斗精神,“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三百篇”无此等句子。《离骚》固有奋斗精神,而太有点伤感。诗有伤感色彩乃不可避免,盖伤感性乃诗之元素之一,占多少,今尚难说。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渭城曲》)

    Pure poetry(纯诗)

    L′art pour l′art(法语:为艺术而艺术)

    Art for the art′s sake(英语:为艺术而艺术)

    以纯诗而论,以为艺术而艺术而论,“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两句,真是唐诗中最高境界。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无人能知其意,不是纯诗,哲学、自然观、人生观都有了。至于孟浩然“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则只是纯诗。《渭城曲》前二句是好诗,而人易受感动的是后二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西出阳关,荒草白沙,漠无人迹,其能动人即因其伤感性打动了人的心弦。

    《诗经·王风·黍离》写亡国之痛,音节真动人: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兼比兼兴;“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一念便觉其“靡靡”、“摇摇”了。此诗以纯诗论是前二句,以动人论是后二句。更有甚者是以下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可为“三百篇”中最伤感者之一。而我们读“三百篇”,研究精神超过于欣赏。

    我们读《离骚》,易因其伤感忽略其诗的美,又因其伤感而妨害了我们了解他的战斗精神。而《离骚》的动人又在其伤感。我们不必说我们的欣赏被它侵入,我们一读《离骚》便先被它的伤感征服了,使我们忘记了它的真与它的战斗精神。

    四、穷愁与愤恨

    戏剧中演员的表现(表演),所代表的是戏曲中人的动作感情,将戏中人的动作表现而出之;而诗是表现自己的思想、感情、感觉,诗人是在表现自己。而读者读诗不觉得诗人是在说他自己,这是最高的了;若觉出诗人在说自己,结果便如乞儿叫花,惹人烦厌。

    诗人写自己的穷愁悲哀,切不可有“叫花”相,应该泯去“我”的痕迹。

    郑板桥诗、书、画均佳而怪。有词曰:

    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沁园春》)

    这是“苦恼子”,而且是迁怒。又说:

    难道天公,还钳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沁园春》)

    这两句还好,前边气味不好,如小孩子好撒无赖,即迁怒。一个人要成这样就玄了。按世谛说,人若如此就完了,所以操守要紧,应放起来遮天盖地,收起来掩而藏之。放翁亦有说恨的两句,就比郑高:

    箧有吴笺三百个,拟将细字写春愁。(《无题》)

    境界不扩大,气象不开展,此乃责诸贤者;然取其长则是好。郑板桥的站不住,不成诗(广义),批评什么;放翁二句格亦不高,而是诗。感情有一种训练,能把持住。水可以打岸拍堤,而不可以破岸决口。郑板桥简直是水灾。

    杂谭诗之特质

    开场词————禅语:

    饥来吃饭,困来打盹。(大珠慧海禅师语)

    眼在眉毛下。(《华严经题法界观三十门颂》)

    师姑原是女人作。(智通禅师语)

    禅家所说是老实话,不可作老实话会。禅家不写世法,不是太老实,就是太不老实,如: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在桥上过,桥流水不流。(傅大士语)

    一、格物与物格

    “格物”,“物格”,出《礼记·大学》: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

    “格”,朱熹注:“至也。”“格物”,朱注:“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四书集注》)“穷极事物之理”(《朱子语类》卷十五),“事物”一词,事、物二字骈举,事、物对立;单举物,赅事而言。“格物”,用朱注讲法最好。“穷极事物之理”,“理”字不可看得太板。理,文理、条理、道理。

    做人便当随时、随地、随物、随事留心,这样才能成通人。文人也要穷极事物之理,说话才能通。(思想不通比字句不通还要不得。)

    诗,包含“心”与“物”。心,心到物边,是格物,如此才非空空洞洞的心;物,物来心上,是物格。心与物,如做饭,只有米不成,没有米也不成。即心即物,即物即心————心物一如,毫无扞格,毫无抵触、矛盾。

    杜诗有句曰:

    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春日江村五首》其三)

    如此诗者,是真能格物也。“竹翠”、“桃红”人人知,不算格物。“交加”,是老杜格物,必是“交加”;“烂漫”,是老杜格物,必是“烂漫”。“交加”便是“翠”的“理”,“烂漫”便是“红”的“理”。一样说“翠”、说“红”,而我们说不像,老杜说像。

    在描写大自然之美这一点上,中国诗人自“三百篇”而后甚多。“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孟浩然句),也是诗人的格物。

    禅宗语录云:

    公只知有格物,而不知有物格。(大慧宗杲禅师语)

    诗有六义:赋、比、兴、风、雅、颂。“物格”,本义是说明了事物之理后而获得知识。从“诗六义”说,物格者,兴之义。

    孔子论诗甚主“兴”字,“兴于诗”(《论语·泰伯》)、“诗可以兴”(《论语·季氏》)。兴,发之义。兴,即灵感inspiration。作诗时要有心的兴发,否则不会好。

    屈原《离骚》有句:

    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

    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是兴,但还不是余所谓之“兴”。“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象征人生只有进取,不可停留。鲁迅先生《呐喊》有自序,《彷徨》则无,只在扉页上题此数句《离骚》,鲁迅先生题此八句是物格。余之懂此、讲此八句是格物,不是物格。鲁迅先生以此八句题书是物格,由此八句而在自己心中生出一种东西是“物格”,兴也。鲁迅先生以此象征近代人生观是进取的、努力的,而非享乐的、颓废的。享乐的、颓废的人生,没劲,中国这一类的旧诗,人读后如同“失骨”。屈原是努力追求。鲁迅先生受了这八句的启发是物格,余如此讲,又是“格物”了。

    老杜那两句“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是格物,不是物格。桃红是格物,由此“竹翠”、“桃红”引出自己心中的东西是物格。“格物”是向外的,“种竹交加翠”,见竹而说;“栽桃烂漫红”,见桃而说。“物格”是向内的,然后再向外,其“物”给我们一种灵感(不是刺激,不是印象,刺激、印象仍只是物,灵感是另外生出一种东西)。格物无兴发,只是反射。能“格物”且能“物格”,这样看东西、作诗,才能活起来。

    辛稼轩《夜游宫·苦俗客》上片:

    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颠倒烂熟只这是。怎奈向,一回说,一回美。

    前二句是格物,后四句是物格。陶诗: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归园田居五首》其三)

    此是物格。普通农人种地知道如何种是格物,只渊明是物格,陶诗象征人生。人生好逸恶劳、喜甜厌苦乃常情,所以能耐劳吃苦是为前途、为最高理想。能这样才不白活,不用说活着有力量,而且活着才有趣味。渊明“但使愿无违”所谓之“愿”,即将来最高最美理想。

    老杜“种竹”二句响而不圆,如石;陶诗如珠;屈赋如云。

    刘勰《文心雕龙》曰:

 &nb...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