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夸其自身始乱终弃之事,而不以为惭疚。其友朋亦视其为当然,而不非议。此即唐代当时士大夫风习,极轻贱社会阶级低下之女子。视其去留离合,所关至小之证。是知乐天之于此故娼,茶商之于此外妇,皆当日社会舆论所视为无足重轻,不必顾忌者也。此点已于拙著《读〈莺莺传〉》文中论及之矣。二即唐代自高宗、武则天以后,由文词科举进身之新兴阶级,大抵放荡而不拘守礼法,与山东旧日士族甚异。寅恪于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论党派分野时已言之。乐天亦此新兴阶级之一人,其所为如此,固不足怪也。其详当别于“论乐天之先世”时更述之。
序云:
凡六百一十二言。
卢校本作六百一十六言。注云:
二讹。
寅恪按:卢抱经之勘校甚是。唯诸本皆作六百一十二言,故为标出之。
诗云: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寅恪按:汪本及《全唐诗》本俱作“幽咽泉流水下滩”而于“水”字下注云:“一作冰。”“滩”字下注云:“一作‘难’。”卢校本作“水下难”,于“难”字下注“滩”字。那波本作“冰下滩”。
段玉裁《经韵楼集》卷八《与阮芸台书》云:
白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泉流水下滩不成语,且何以与上句属对?昔年曾谓当作泉流冰下难,故下文接以冰泉冷涩。难与滑对,难者,滑之反也。莺语花底,泉流冰下,形容涩滑二境,可谓工绝。
其说甚是。今请更申证其义。
一与本集互证。《白氏长庆集》卷六四《筝》云:
霜佩锵还委,冰泉咽复通。
正与《琵琶引》此句章法文字意义均同也。
二与此诗有关之微之诗互证。《元氏长庆集》卷二六《琵琶歌》中词句与乐天此诗同者多矣。如“霓裳羽衣偏宛转”“六幺散序多笼捻”“断弦砉騞层冰裂”诸句,皆是其例。唯其中:
冰泉呜咽流莺涩(可参《元氏长庆集》卷一七《赠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饯行》七绝,“莺涩余声絮堕风”之句)。
一句实为乐天“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二句演变扩充之所从来。取元诗以校白句,段氏之说,其正确可以无疑。然则读乐天《琵琶引》,不可不并读微之《琵琶歌》,其故不仅在两诗意旨之因革,可借以窥见。且其字句之校勘,亦可取决一是也。
又微之诗作“流莺涩”,而乐天诗作“间关莺语花底滑”者,盖白公既扩一而成二句,若仍作涩,未免两句同说一端,殊嫌重复。白诗以“滑”与“难”反对为文,自较元作更精进矣。
又《元氏长庆集》卷二六《何满子歌》(原注云:张湖南座为唐有熊作)略云:
我来湖外拜君侯,正值灰飞仲春琯。缠绵叠破最殷勤,整顿衣裳颇闲散。冰含远溜咽还通,莺泥晚花啼渐懒。
又同集卷一八《卢头陀诗·序》云:
元和九年,张中丞领潭之岁,予拜张公于潭。
《旧唐书》卷一五《宪宗纪·下》云:
以苏州刺史张正甫为湖南观察使。
据此,微之《何满子歌》作于元和九年春,而乐天《琵琶引》作于元和十一年秋,是乐天必已见及微之此诗。然则其扩《琵琶歌》“冰泉呜咽流莺涩”之一句为《琵琶引》“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之二句,盖亦受微之诗影响。而乐天《筝》诗之“冰泉咽复通”,乃作于大和七年。在其后,不必论矣。
复次,《元氏长庆集》卷二四《新题乐府·五弦弹》云:
风入春松正凌乱,莺含晓舌怜娇妙。呜呜暗溜咽冰泉,杀杀霜刀涩寒鞘。
《白氏长庆集》卷二《秦中吟·五弦》云:
大声粗若散,飒飒风和雨。小声细欲绝,切切鬼神语。
同集卷三《新乐府·五弦弹》云:
第五弦声最掩抑。陇水冻咽流不得(李公垂《悲善才》。“寒泉注射陇水开”句,可与此参证)。五弦并奏君试听,凄凄切切复铮铮。铁击珊瑚一两曲,冰写玉盘千万声。杀声入耳肤血惨,寒气中人肌骨酸。曲终声尽欲半日,四座相对愁无言。座中有一远方士,唧唧咨咨声不已。
寅恪按:元白《新乐府》此两篇皆作于元和四年(见《新乐府》章),白氏《秦中吟》亦是乐天于任谏官即左拾遗时所作(见《白氏长庆集》卷一《伤唐衢二首》之二),俱在乐天作《琵琶引》以前,亦可供乐天《琵琶引》中摹写琵琶音调一节之参考者也。
诗云:
此时无声胜有声。
《唐诗别裁集》卷八选录此诗,并论此句云:
诸本此时无声胜有声。既无声矣,下二句如何接出。宋本无声复有声,谓住而又弹也。古本可贵如此。
寅恪按:诗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句上有“冰泉冷涩弦疑绝,疑绝不通声暂歇”之语。夫既曰“声暂歇”,即是“无声”也。声暂歇之后,忽起“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之声,何为不可按出?沈氏之疑滞,诚所不解。且遍考今存《白集》诸善本,未见有作“此时无声复有声”者,不知沈氏所见是何古本,深可疑也。
诗云: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国史补·下》略云:
旧说,董仲舒墓,门人过,皆下马。故谓之下马陵。后人语讹为虾蟆陵,皆讹谬所习,亦曰坊中语也。
寅恪按:乐天此节所咏乃长安故娼自述之言,宜其用坊中语也。又同书同卷略云:
酒则有京城之西市腔,虾蟆陵郎官清、阿婆清。
此长安故娼,其幼年家居虾蟆陵,似本为酒家女。又自汉以来,旅居华夏之中亚胡人,颇以善酿著称,而吾国中古杰出之乐工亦多为西域胡种。则此长安故娼,既居名酒之产区,复具琵琶之绝艺,岂即所谓“酒家胡”者耶?
又《乐府杂录·上》“琵琶”条略云:“贞元中有王芬,曹保保,其子善才,其孙曹纲,皆袭所艺,次有裴兴奴,与纲同时。曹纲善运拨,若风雨,而不事叩弦。兴奴长于拢捻,不拨,稍软。时人谓曹纲有右手,兴奴有左手。”故后世剧曲中或以裴兴奴当此长安故娼女。裴固西域胡姓,“奴”字亦可为女子之名,如元微之《连昌宫词》中之“念奴”是。但男子亦可以“奴”字为名,如白乐天之幼弟“金刚奴”是。然则“裴兴奴”不必是女子也。剧曲家之说,未知所本,恐不可据。俟考。
诗云:
妆成每被秋娘妒。
寅恪按:《元氏长庆集》卷一七《赠吕三》(寅恪按:《元氏长庆集》卷一六、《全唐诗》第一五函《元稹》卷一六《酬哥舒大少府寄同年科第》诗自注,俱作“吕二炅”。复证以下引乐天诗题,则三当为二之误)校书云:
竞添钱贯定秋娘。
《白氏长庆集》卷一四《和元九与吕二同宿话旧感赠》云:
闻道秋娘犹且在,至今时复问微之。
又韦谷《才调集》卷一载乐天《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云:
多情推阿软,巧语许秋娘。
即此《琵琶引》中之秋娘,盖当时长安负盛名之娼女也。乐天天涯沦落,感念昔游,遂取以入诗耳。而坊本释此诗,乃以杜秋娘当之,妄谬极矣(杜秋娘始末,可参杜牧《樊川集》卷一《杜秋娘诗并序》)。
诗云: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寅恪按:据《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八《江西观察使》“饶州浮梁县”条云:
每岁出茶七百万驮,税十五余万贯。
《国史补·下》略云:
风俗贵茶,茶之名品益众,而浮梁之商货不在焉。
则知此商人所以往浮梁之故。盖浮梁之茶,虽非名品,而其产量极丰也。
诗之结语云:
江州司马青衫湿。
寅恪按:此句为世人习诵,已为一口头语矣。然一考唐代文献,则不免致疑。《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八《江西观察使》“江州”条云:
江州,上(寅恪按:《新唐书》卷四一《地理志》云,江州浔阳郡,上。与此同。《旧唐书》卷四〇《地理志》云,江州,中。与此异。据《白氏长庆集》卷二六《江州司马厅记》云,上州司马,秩五品。知元和时江州实为上州。旧志所记,盖旧制也)。
盖江州乃上州也。《唐六典》卷三〇“上州”条(《旧唐书》卷四二《职官志》《新唐书》卷四九下《百官志》同)云:
上州,司马一人,从五品下。
《旧唐书》卷四五《舆服志》(参《唐会要》卷三一《舆服·上》《新唐书》卷二四《舆服志》)略云:
上元元年,八月,又制文武三品以上服紫,四品服深徘,五品服浅绯,六品服深绿,七品服浅绿,八品服深青,九品服浅青。
《唐六典》卷四“礼部郎中员外郎”条略云:
亲王三品以上二王后服用紫,五品以上服用朱,七品以上服用绿,九品以上服用青,流外庶人服用黄。
然则乐天此时适任江州上州司马之职,何以不着绯而着青衫耶?钱竹汀《十驾斋养新录》卷一〇“唐人服色视散官”条云:
《野客丛书》云,唐制服色不视职事官,而视阶官之品。至朝散大夫方换五品服色,衣银绯(寅恪按:此说甚是。可参“尚书故事公自言四世祖河东公为中书令着绋”条及《唐会要》卷三一《舆服·上》)。
唐制服色既视阶官之品,考《白氏长庆集》卷二三《祭匡山文》云:
维元和十二年岁次丁酉二月辛酉朔二十一日,将仕郎守江州司马白居易。
是元和十二年乐天之散官为将仕郎,而据《旧唐书》卷四二《职官志》(《通典》卷四〇《职官典》同)云:
从第九品下阶将仕郎(文散官)。
是将仕郎为最低级之文散官。乐天于元和十一年秋作此诗时,其散官之品亦必为将仕郎无疑,盖无从更低于此品也。《唐会要》卷三一《舆服·上》云:
开元八年二月二十日敕,都督刺史品卑者,着徘及鱼袋,永为常式。
乐天此时止为州佐,固唯应依将仕郎之阶品着青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