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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长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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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氏长庆集》卷二八《与元九书》云: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娼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

    《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云:

    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

    寅恪按:自来文人作品,其最能为他人所欣赏,最能于世间流播者,未必即是其本身所最得意、最自负自夸者。若夫乐天之《长恨歌》,则据其自述之语,实系自许以为压卷之杰构,而亦为当时之人所极欣赏,且流播最广之作品。此无怪乎历千岁之久至于今日,仍熟诵于赤县神州及鸡林海外“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元微之《白氏长庆集·序》中语)也。

    虽然,古今中外之人读此诗者众矣,其了解之程度果何如?“王公妾妇牛童马走”固不足论,即所谓文人学士之伦,其诠释此诗形诸著述者,以寅恪之浅陋,尚未见有切当之作。故姑试为妄说,别进一新解焉。

    鄙意以为欲了解此诗,第一,须知当时文体之关系。第二,须知当时文人之关系。

    何谓文体之关系?宋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八云:

    唐之举人,先借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是也。

    寅恪按:赵氏所述唐代科举士子风习,似与此诗绝无关涉。然一考当日史实,则不能不于此注意。盖唐代科举之盛,肇于高宗之时,成于玄宗之代,而极于德宗之世。德宗本为崇奖文词之君主,自贞元以后,尤欲以文治粉饰苟安之政局。就政治言,当时藩镇跋扈,武夫横恣,固为纷乱之状态。然就文章言,则其盛况殆不止追及,且可超越贞观、开元之时代。此时之健者有韩、柳、元、白,所谓“文起八代之衰”之古文运动即发生于此时,殊非偶然也。又中国文学史中别有一可注意之点焉,即今日所谓唐代小说者,亦起于贞元、元和之世,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是也。此二者相互之关系,自来未有论及之者。寅恪尝草一文略言之,题曰《韩愈与唐代小说》,载哈佛大学《亚细亚学报》第一卷第一期。其要旨以为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者也。拙文所以得如斯之结论者,因见近年所发现唐代小说,如敦煌之俗文学,及日本遗存之《游仙窟》等,与洛阳出土之唐代非士族之墓志等,其著者大致非当时高才文士(张文成例外),而其所用以著述之文体,骈文固已腐化,即散文亦极端公式化,实不胜叙写表达人情物态世法人事之职任。其低级骈体之敦煌俗文学及燕山外史式之《游仙窟》等,皆世所习见,不复具引。兹节录公式化之墓志文二通以供例证如下。

    《芒洛冢墓遗文四编》卷三《安师墓志》云:

    君讳师,字文则,河南洛阳人也。十六代祖西华国君,东汉永平中,遣子仰入侍,求为属国,乃以仰为并州刺史,因家洛阳焉。

    又《康达墓志》云:

    君讳达,自(字?)文则,河南伊阙人也。

    □以□

    因家河□焉。

    今观两志文因袭雷同公式化之可笑,一至若此,则知非大事创革不可。是《韩昌黎集》《河东先生集》中碑志、传记之文所以多创造之杰作,而谀墓之金为应得之报酬也。夫当时叙写人生之文衰弊至极,欲事改进,一应革去不适描写人生之已腐化之骈文,二当改用便于创造之非公式化之古文,则其初必须尝试为之。然碑志、传记为叙述真实人事之文,其体尊严,实不合于尝试之条件。而小说则可为驳杂无实之说,既能以俳谐出之,又可资雅俗共赏,实深合尝试且兼备宣传之条件。此韩愈之所以为爱好小说之人,致为张籍所讥。观于文昌遗书退之之事,如《唐摭言》卷五“切磋”条(参《韩昌黎集》卷一四《答张籍书注》《重答张籍书注》及《全唐文》卷六八四张籍《上韩昌黎书》《上韩昌黎第二书》)云:

    韩文公著《毛颖传》,好博塞之戏。张水部以书劝之。其一曰,比见执事多尚驳杂无实之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以累于令德。其二曰,君子发言举足,不远于理,未尝闻以驳杂无实之说为戏也。执事每见其说,亦拊抃呼笑,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

    可知也。

    是故唐代贞元、元和年间之小说,乃一种新文体,不独流行当时,复更辗转为后来所则效,本与唐代古文同一源起及体制也。唐代举人之以备具众体之小说之文求知于主司,即与以古文诗什投献者无异。元稹、李绅撰《莺莺传》及《莺莺歌》于贞元时,白居易与陈鸿撰《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于元和时,虽非如赵氏所言是举人投献主司之作品,但实为贞元、元和年间新兴之文体。此种文体之兴起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其优点便在于创造,而其特征则尤在备具众体也。

    既明乎此,则知陈氏之《长恨歌传》与白氏之《长恨歌》非通常序文与本诗之关系,而为一不可分离之共同机构。赵氏所谓“文备众体”中,“可以见诗笔”(赵氏所谓诗笔系与史才并举者。史才指小说中叙事之散文言。诗笔即谓诗之笔法,指韵文而言。其笔字与六朝人之以无韵之文为笔者不同)之部分,白氏之歌当之。其所谓“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分,陈氏之传当之。后人昧于此义,遂多妄说,如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八选《长恨歌》评云:

    迷离恍惚,不用收结,此正作法之妙。

    又《唐宋诗醇》卷二二云:

    结处点清长恨,为一诗结穴。戛然而止,全势已足,不必另作收束。

    初视之,其言似皆甚允当。详绎之,则白氏此歌乃与传文为一体者。其真正之收结,即议论与夫作诗之缘起,乃见于陈氏传文中。传文略云:

    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

    此节诸语正与元氏《莺莺传》末结束一节所云:

    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

    适相符合。而李氏之《莺莺歌》,其诗最后数语亦为:

    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语(语字从董解元西厢本,他本作路)。

    然则《莺莺歌》虽不似《长恨歌》之迷离恍惚,但亦不用所谓收结者,其故何耶?盖《莺莺传》既可谓之《会真记》(见拙著《读〈莺莺传〉》,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十本第一分。今附于第四章后),故《莺莺歌》亦可谓之《会真歌》。《莺莺歌》以“与郎相见”即会真结(会真之义与遇仙同,说详拙著《读〈莺莺传〉》),与《长恨歌》以长恨结,正复相同。至于二诗之真正收结,则又各在其传文之中也。二诗作者不同,价值亦异,而其体裁实无一不合。盖二者同为具备众体之小说中之歌诗部分也。后世评《长恨歌》者,如前所引二例,于此全未明了,宜乎其赞美乐天,而不得其道矣。

    更取韩退之小说作品观之(详见拙著《韩愈与唐代小说》,载哈佛大学《亚细亚学报》第一卷第一期),如《韩昌黎集》卷二一《石鼎联句诗序》,即当时流行具备众体之小说文也。其序略云:

    二子(侯喜刘师服)因起谢曰:“尊师(轩辕弥明)非世人也,其伏矣,愿为弟子,不敢更论诗。”道士奋曰:“不然。章不可以不成也。”又谓刘曰:“把笔来,吾与汝就之。”即又唱出四十字,为八句。书讫,使读。读毕,谓二子曰:“章不已就乎?”二子齐应曰:“就矣。”

    寅恪按:此八句四十字,即《石鼎联句诗序》之末段。其词云:

    全胜瑚琏贵,空有口传名。岂比俎豆古,不为手所拯。磨砻去圭角,浸润着光精。愿君莫嘲诮,此物方施行。

    此篇结句“此物”二字,即“石鼎”之代称。亦正与李公垂之《莺莺歌》,即《会真歌》之“与郎相见”,白乐天《长恨歌》之“此恨绵绵”,皆以结局之词义为全篇之题名,结构全同。于此可以知当时此种文章之体制,而不妄事评赞矣。复次,洪氏《韩公年谱》云:

    或谓轩辕寓公姓,弥明寓公名,盖以文滑稽耳。是不然,刘侯虽皆公门人,然不应讥诮如是之甚。且言弥明形貌声音之陋,亦岂公自词耶?而《列仙传》又有《弥明传》,要必有是人矣。

    朱子《韩义考异》云:

    今按此诗句法全类韩公,而或者所谓寓公姓名者。盖轩辕反切近韩字,弥字之意又与愈字相类,即张籍所讥与人为无实驳杂之说者也,故窃意或者之言近是。洪氏所疑容貌声音之陋,乃故为幻语,以资笑谑,又以乱其事实,使读者不之觉耳。若《列仙传》,则又好事者,因此序而附着之,尤不足以为据也。

    寅恪按:朱子说甚谛,其深识当时文章体裁,殊非一般治唐文者所及。故不嫌骈赘,并附于此,以资参校。

    何谓文人之关系?《白氏长庆集》卷二八《与元九书》云:

    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

    元白二人作诗,相互之密切关系,此数语已足以尽之,不必更别引其他事实以为证明。然元白二人之作诗,亦各受他一人之影响,自无待论。如前引《全唐诗》第一六函《白居易》卷一六《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诗“每被老元偷格律”句,乐天自注云:

    元九向江陵日,尝以拙诗一轴赠行,自后格变。

    又“苦教短李伏歌行”句,自注云:

    李二十尝自负歌行,近见予《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

    盖《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序》略云:

    五年春,微之左转为江陵士曹掾。仆职役不得去,命季弟送行,且奉新诗一轴致于执事,凡二十章,欲足下在途讽读。及足下到江陵,寄在路所为诗十七章,皆得作者风。岂仆所奉者二十章,遽能开足下聪明,使之然耶?何立意措辞与足下前时诗,如此之相远也。

    又《元氏长庆集》卷二四《和李校书新题乐府二十首·序》云:

    予友李公垂,予乐府新题二十首。雅有所谓,不虚为文。予取其病时之尤急者,列而和之,盖十二而已。

    今《白氏长庆集》卷三卷四所载《新乐府》五十首,即因公垂、微之所咏而作也。其所以使李氏心伏者,乃由当时文士各出其所作互事观摩,争求超越,如《白氏长庆集》卷二《和答诗十首·序》云:

    旬月来多乞病假,假中稍闲,且摘卷中尤者,继成十章,亦不下三千言。其间所见,同者固不能自异,异者亦不能强同。同者谓之和,异者谓之答。

    今并观同时诸文人具有互相关系之作品,知其中于措辞(即文体)则非徒仿效,亦加改进。于立意(即意旨)则非徒沿袭,亦有增创。盖仿效沿袭即所谓同,改进增创即所谓异。苟今世之编著文学史者,能尽取当时诸文人之作品,考定时间先后,空间离合,而总汇于一书,如史家长编之所为,则其间必有启发,而得以知当时诸文士之各竭其才智,竞造胜境,为不可及也。

    据上所论,则知白、陈之《长恨歌》及《长恨歌传》,实受李、元之《莺莺歌》及《莺莺传》之影响,而微之之《连昌宫词》又受白、陈之《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之影响。其间因革演化之迹,显然可见。兹释《长恨歌》,姑就《莺莺歌》及《莺莺传》与《长恨歌》及《长恨歌传》言之,暂置《连昌宫词》不论焉。

    据《莺莺传》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此节上已引)。

    贞元何年,虽阙不具。但贞元二十一年八月即改元永贞,是传文之贞元岁,绝非贞元二十一年可知。

    又《莺莺传》有: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

    之语。则据《才调集》卷五微之《梦游春七十韵》云:

    一梦何足云,良时事婚娶。当年二纪初,佳节三星度。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萝附。韦门正全盛,出入多欢裕。

    《韩昌黎集》卷二四《监察御史元君妻京兆韦氏夫人墓志铭》云:

    夫人于仆射为季女。爱之,选婿得今御史河南元稹。稹时始以选校书秘书省中。

    及《白氏长庆集》卷六一《河南元公墓志铭》(《旧唐书》卷一六六《元稹传》同)云:

    年二十四,试判入四等,署秘省校书。

    是又必在贞元十八年微之婚于韦氏之后(微之此时年纪,即一十四),而《莺莺传》复有:

    自是绝不复知矣。

    一言,则距微之婚期必不甚近,然则贞元二十年乃最可能者也。又据《长恨歌传》略云: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盩厔。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乐天因为《长恨歌》。

    此则《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之作成在《莺莺歌》及《莺莺传》作成之后。其传文即相当于《莺莺传》文,歌词即相当于《莺莺歌》词及会真等诗,是其因袭相同之点也。至其不同之点,不仅文句殊异,乃特在一为人世,一为仙山;一为生离,一为死别;一为生而负情,一为死而长恨。其意境宗旨,迥然分别,俱可称为超妙之文。若其关于帝王、平民(莺莺非出高门,详说拙著《读〈莺莺传〉》),贵贱高下所写之各殊,要微末而不足论矣。复次,就文章体裁演进之点言之,则《长恨歌》者,虽从一完整机构之小说,即《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中分出别行,为世人所习诵,久已忘其与传文本属一体。然其本身无真正收结,无作诗缘起,实不能脱离传文而独立也。至若元微之之《连昌宫词》,则虽深受《长恨歌》之影响,然已更进一步,脱离备具众体诗文合并之当日小说体裁,而成一新体,俾史才诗笔议论诸体皆汇集融贯于一诗之中(其详俟于《论〈连昌宫词〉》章述之),使之自成一独立完整之机构矣。此固微之天才学力之所致,然实亦受乐天《新乐府》体裁之暗示,而有所摹仿。故乐天于“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之句及自注“元九向江陵日,尝以拙诗一轴赠行,自后格变”“李二十尝自负歌行,近见吾《乐府》五十首,默然心伏”之语,明白言之。世之治文学史者可无疑矣。

    又宋人论诗,如魏泰《临汉隐居诗话》,张戒《岁寒堂诗话》之类,俱推崇杜少陵而贬斥白香山。谓乐天《长恨歌》详写燕昵之私,不晓文章体裁,造语蠢拙,无礼于君。喜举老杜《北征》诗“未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一节,及《哀江头》“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一节,以为例证。殊不知《长恨歌》本为当时小说文中之歌诗部分,其史才议论已别见于陈鸿传文之内,歌中自不涉及。而详悉叙写燕昵之私,正是言情小说文体所应尔,而为元白所擅长者(见拙著《读〈莺莺传〉》)。如魏、张之妄论,真可谓“不晓文章体裁,造语蠢拙”也。又汪立名驳《隐居诗话》之言(见《汪本》卷一二)云:

    此论为推尊少陵则可,若以此贬乐天则不可。论诗须相题,《长恨歌》本与陈鸿王质夫话杨妃始终而作,犹虑诗有未详,陈鸿又作《长恨歌传》,所谓不特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自与《北征》诗不同。若讳马嵬事实,则长恨二字便无着落矣。

    是以陈鸿作传为补《长恨歌》之所未详,即补充史才议论之部分,则不知此等部分,为诗中所不应及,不必详者。然则汪氏不解当日小说体裁之为何物,犹有强作解事之嫌也。歌云: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容斋续笔》卷二“唐诗无讳避”条略云:

    唐人歌诗,其于先世及当时事,直词咏寄,略无隐避。至宫禁嬖昵,非外间所应知者,皆反覆极言,而上之人亦不以为罪。如白乐天《长恨歌》讽谏诸章,元微之《连昌宫词》始末,皆为明皇而发。杜子美尤多。此下如张祜《赋连昌宫》等三十篇,大抵咏开元、天宝间事。李义山《华清宫》等诸诗亦然,今之诗人不敢尔也。

    寅恪按:洪氏之说是也。唐人竟以《太真遗事》为一通常练习诗文之题目,此观于唐人诗文集即可了然。但文人赋咏,本非史家纪述,故有意无意间逐渐附会修饰,历时既久,益复曼衍滋繁,遂成极富兴趣之物语小说,如乐史所编著之《杨太真外传》是也。

    若依唐代文人作品之时代,一考此种故事之长成,在白歌、陈传之前,故事大抵尚局限于人世,而不及于灵界,其畅述人天生死形魂离合之关系,似以《长恨歌》及《长恨歌传》为创始。此故事既不限现实之人世,遂更延长而优美。然则增加太真死后天上一段故事之作者,即是白、陈诸人,洵为富于天才之文士矣。虽然此节物语之增加,亦极自然容易,即从汉武帝李夫人故事附益之耳。陈传所云“如汉武帝李夫人”者,是其明证也。故“人世”上半段开宗明义之“汉皇重色思倾国”一句,已暗启“天上”下半段之全部情事。文思贯澈钩结,如是精妙。特为标出,以供读者之参考。寅恪于此,虽不免有金人瑞(即金圣叹)以八股文法评《西厢记》之嫌疑,然不敢辞也(可参《新乐府》章《李夫人》篇)。

    赵与时《宾退录》卷九云:

    白乐天《长恨歌》书太真本末详矣,殊不为鲁讳。然太真本寿王妃,顾云杨家有女云云。盖燕昵之私,犹可以书,而大恶不容不隐。陈鸿传则略言之矣。

    又史绳祖《学斋占毕》卷一云:

    唐明皇纳寿王妃杨氏,本陷新台之恶,而白乐天所赋《长恨歌》,则深没寿邸一段,盖得孔子答陈司败遗意矣。春秋为尊者讳,此歌深得之。

    寅恪按:关于太真入宫始末为唐史中一重公案,自来考证之作亦已多矣。清代论兹事之文,如朱彝尊《曝书亭集》卷五五《书〈杨太真外传〉后》,杭世骏《订讹类编》卷二“杨氏入宫并窃笛”条,章学诚《章氏遗书外编》卷三《丙辰札记》等,似俱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而以朱氏之文为最有根据。盖竹垞得见当时不甚习见之材料,如《开元礼》及《唐大诏令集》诸书,大宗实斋不过承用竹垞之说,而推衍之耳。今止就朱氏所论辨证其误,虽于白氏之文学无大关涉,然可借以了却此一重考据公案也。

    《曝书亭集》卷五五《书〈杨太真外传〉后》略云:

    《杨太真外传》,宋乐史所撰。称妃以开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归于寿邸。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于寿邸,度为女道士,住内太真宫。此传闻之谬也。按《唐大诏令》载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遣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副以黄门侍郎陈希烈,册河南府士曹参军杨玄璬长女为寿王妃。考之《开元礼》,皇太子纳妃,将行纳采,皇帝临轩命使。降而亲王,礼仪有杀,命使则同。由纳采而问名,而纳吉,而纳征,而请期,然后亲迎,同牢。备礼动需卜日,无纳采受册即归寿邸之礼也。越明年,武惠妃薨,后宫无当帝意者。或奏妃姿色冠代,乃度为女道士。敕曰,寿王瑁妃杨氏,素以端毅(寅恪按:“毅章”氏引作“悫”),作嫔藩国。虽居荣贵,每在清修。属太后忌辰,永怀追福,以兹求度。雅志难违,用敦弘道之风,特遂由衷之请,宜度为女道士。盖帝先注意于妃,顾难夺之朱邸,思纳诸禁中,乃言出自妃意。所云作嫔藩国者,据妃曾受册云然。其日太后忌辰者,昭成窦后以长寿二年正月二日受害,则天后以建子月为岁首,中宗虽复旧用夏正,即正月行香废务,直至顺宗永贞元年,方改正以十一月二日为忌辰。开元中犹循中宗行香之旧,是妃入道之期当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也。妃既入道,衣道士服入见,号曰太真。史称不期岁礼遇如惠妃。然则妃由道院入宫,不由寿邸。陈鸿《长恨传》谓高力士潜搜外宫,得妃于寿邸,与《外传》同其谬。张俞《骊山记》谓妃以处子入宫,似得其实。而李商隐《碧城》三首,一咏妃入道,一咏妃未归寿邸,一咏帝与妃定情系七月十六日,证以《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是足当诗史矣。

    寅恪按:朱氏考证之文,似极可信赖。然一取其他有关史料核之,其误即见。其致误之由,在不加详考,遽信《旧唐书》卷五一《后妃传·玄宗杨贵妃传》所云:

    二十四年惠妃薨。

    一语,但同书同卷与《玄宗杨贵妃传》连接之《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传》云:

    惠妃以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薨。

    而竹垞所以未及注意此二传纪载之冲突者,殆由《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玄宗杨贵妃》亦承用旧传“开元二十四年武惠妃薨”之文。朱氏当日仅参取《新唐书·杨贵妃传》,而未别考他传及他书。不知《新唐书》卷七六《后妃传》于《玄宗贞顺皇后武氏传》,特删去旧传“开元二十五年薨”之语。岂宋子京亦觉其矛盾耶?夫武惠妃薨年为开元二十五年,非二十四年,可以两点证明。第一,《旧唐书·武惠妃传》薨于开元二十四年之纪载与其他史料俱不合。第二,武惠妃薨于开元二十四年于当时情事为不可能。先就第一点言之,如:

    《旧唐书》卷九《玄宗纪·下》云:

    十二月丙午,惠妃武氏薨,追谥为贞顺皇后。

    《新唐书》卷五《玄宗纪》云:

    十二月丙午,惠妃薨,丁巳追册为皇后。

    《唐会要》卷三“皇后”门略云:

    玄宗皇后武氏。后幼入宫,赐号惠妃。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薨(年四十),赠皇后,谥曰贞顺。

    《通鉴》卷二一四《唐纪》卷三〇《玄宗纪》云:

    十二月丙午,惠妃武氏薨,赠谥贞顺皇后。

    《大唐新语》卷一一《惩戒》篇云:

    三庶以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死。武妃以十二月毙。(薨?)

    可知武惠妃开元二十五年薨说,几为全部史料之所同,而《旧唐书·杨贵妃传》武惠妃开元二十四年薨说,虽为《新唐书·杨贵妃传》所沿袭误用,实仍是孤文单纪也(今本乐史《杨太真外传·上》云:“开元二十一年十一月惠妃即世。”乃数字传写讹误,可不置辨。又可参刘文典先生《群书校补》)。

    再就第二点言之,《旧唐书》卷一〇七《废太子瑛传》叙玄宗之杀三庶人,即太子瑛、鄂王瑶、光王琚事略云:

    及武惠妃宠幸,丽妃恩乃渐弛。时鄂王瑶母皇甫德仪,光王琚母刘才人亦渐疏薄。瑛于内第与鄂光王等自谓母氏失职,尝有怨望。惠妃女咸宜公主出降于杨洄。二十五年四月,杨洄又构于惠妃。言瑛兄弟三人,常构异谋。玄宗使中官宣诏于宫中,并废为庶人,俄赐死于城东驿。其年,武惠妃数见三庶人为祟,怖而成疾,巫者祈请弥月,不痊而殒。

    传文之神话附会姑不论,但若武惠妃早薨于开元二十四年,则三庶人将不致死于二十五年四月矣。此武惠妃薨于开元二十四年,所以于当时情事,为不可能。而依朱氏所考,杨妃于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即已入宫,实则其时武惠妃尚在人间。岂不成为尹邢觌面?是朱氏所谓:

    武惠妃薨,后宫无当帝意者。或奏妃姿色冠代,乃度为女道士。

    即谓杨贵妃为武惠妃之替身者,亦绝对不可能矣。

    又朱氏所根据之材料,今见《适园丛书》本《唐大诏令集》卷四〇,其《册寿王杨妃文》年月为开元二十三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册寿王韦妃文》为天宝四载岁次乙酉七月丁卯朔二十六日壬辰。至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则不载年月。《全唐文》卷三五及三八均同。《通鉴》卷二一四《唐纪》亦著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亥“册故蜀州司户杨玄琰女为寿王妃”。此条《资治通鉴·考异》云:“《实录》载册文云杨玄璬长女。”盖《唐大诏令集》之所载,乃宋次道采自《唐实录》也。又《通鉴》卷二一五《唐纪》天宝四载秋七月壬午“册韦昭训女为寿王妃。八月壬寅册杨太真为贵妃”。其《资治通鉴·考异》云:

    统纪八月册女道士杨氏为贵妃。本纪甲辰。唐历甲寅。今据《实录》,壬寅,赠太真妃父玄琰等官。甲辰甲寅皆在后,恐册妃在赠官前。新《本纪》亦云,八月壬寅,立太真为贵妃。今从之。

    寅恪按:杨氏之度为女道士入宫与册为贵妃本为先后两事。其度为女道士,实无详确年月可寻。而章实斋考此事文中“天宝四载乙酉有度寿王妃杨氏入道册文”云云,岂司马君实、朱锡鬯所不能见之史料,而章氏尚能知之耶?实误会臆断所致,转以“朱竹垞所考入宫亦未确”为言,恐不足以服朱氏之心。至杭大宗之文,亦不过得见钱会《读书敏求记》卷四“集”部《唐大诏令集》提要,及《曝书亭集》敷衍而为之说,未必真见第一等材料而详考之也。

    复次,朱氏唐代典礼制度之说,似极有根据,且依第一等材料《开元礼》为说。在当时,《开元礼》尚非甚习见之书,或者使人不易辨别其言之当否。独不思世人最习见之《通典》,其第一百零六卷至第一百四十卷为《开元礼纂类》,其五《礼》篇目下注云:

    谨按斯礼,开元二十年撰毕。自后仪法续有变改,并具沿革篇。为是国家修纂,今则悉依旧文,敢辄有删改。本百五十卷,类例成三十五卷,冀寻阅易周,览之者幸察焉。

    足征杜氏悉依《开元礼》旧文,节目并无更改。其书卷一二九《礼典》、卷八九《开元礼纂类》、卷二四《嘉礼》、卷八“亲王纳妃”条所列典礼先后次第,为(一)纳采。(二)问名。(三)纳吉。(四)纳征。(五)请期。(六)册妃。(七)亲迎。(八)同牢。(九)妃朝见。(一〇)婚会。(一一)妇人礼会。(一二)飨丈夫送者。(一三)飨妇人送者。其册妃之前为请期,其后即接亲迎,同牢。是此三种典礼之间,虽或有短期间之距离,然必不致太久。即如朱氏所考杨氏之受册为寿王妃在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度为女道士在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则其间相隔已逾一岁,颇已有举行亲迎,同牢之危险矣。何况开元二十五年正月二日武惠妃尚在人间,其薨年实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朱氏所考窦氏忌辰为正月二日,乃依据《唐会要》卷二三“忌日”门永贞元年十二月中书门下之奏,及册寿王妃杨氏为开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乃依《唐大诏令集》。皆甚精确)。是杨氏入宫,至早亦必在开元二十六年正月二日。其间相隔至少已越两岁,岂有距离如是长久,既已请期而不亲迎,同牢者乎?由此观之,朱氏“妃以处子入宫似得其实”之论,殊不可信从也。

    至杨氏究以何时入宫,则《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虽无年月,然必在开元二十五年十二月七日武惠妃薨以后,天宝四载八月壬寅日即十七日册杨太真为贵妃以前。《新唐书》卷五《玄宗纪》云:

    开元二十八年十月甲子,幸温泉宫。以寿王妃杨氏为道士,号太真。

    《南部新书》辛卷云:

    杨妃本寿王妃,二十八年,度为道士入内。

    《杨太真外传·上》云:

    二十八年十月,玄宗幸温泉宫。使高力士取杨氏女于寿邸。度为女道士,号太真,住内太真宫。

    正史小说中诸纪载何所依据,今不可知。以事理察之,所记似最为可信。姑假定杨氏以开元二十八年十月为玄宗所选取,其度为女道士敕文中之太后忌辰,乃指开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睿宗昭成窦后之忌日。虽不中,不远矣。又《资治通鉴》记“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入宫事”于天宝三载之末,亦有说焉。《通鉴》纪事之例,无确定时间可稽者,则依约推测,置于某月,或某年,或某帝纪之末,或与某事有关者之后。司马君实盖以次年即天宝四载有“册寿王妃韦氏及立太真妃杨氏为贵妃事”,因追书杨氏入道于前一岁,即天宝三载“裴敦复赂杨太真姊致裴宽贬官事”之后耳,其实非有确定年月可据也。

    但读者若以杨氏入宫即在天宝三载,则其时上距武惠妃之薨已逾六岁,于事理不合。至“册韦昭训女为寿王妃事”,竟迟至天宝四载者,则以其与“册杨太真为贵妃事”,互为关联。喜剧之一幕,至此始公开揭露耳。宫闱隐秘,史家固难深悉,而《通鉴》编撰时,此《度寿王妃杨氏为女道士敕文》已无年月日可考,亦可因而推知也。

    歌云: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关于玄宗临幸温泉之时节,俟于下文考释“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句时详辨之,姑不赘言。

    兹止论赐浴华清池事。按《唐六典》卷一九《温汤监(一人)正七品·下》注略云:

    辛氏三秦纪云,骊山西有温汤,汉魏以来相传能荡邪蠲疫。今在新丰县西。后周庾信有温泉碑。皇朝置温泉宫,常所临幸。又天下诸州往往有之,然地气温润,殖物尤早,卉木凌冬不凋,蔬果入春先熟,比之骊山,多所不逮。

    《又丞(一人)从八品·下》注云:

    凡王公以下至于庶人,汤泉馆室有差,别其贵贱而禁其逾越。凡近汤之地,润黩(泽?)所及,瓜果之属,先时而育者,必为之园畦,而课其树艺。成熟,则苞簋而进之,以荐陵庙。

    寅恪按:温泉之浴,其旨在治疗疾病,除寒祛风。非若今世习俗,以为消夏逭暑之用者也。此旨即玄宗亦尝自言之,如《全唐诗》第一函《明皇帝诗》中有:

    唯此温泉,是称愈疾。岂予独受其福,思与兆人共之。乘暇巡游,乃言其志。

    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阴崖含秀色,温谷吐潺湲。绩为蠲邪著,功因养正宣。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此条失之眉睫,友朋中夏承焘先生首举以见告,甚感愧也)。

    及《幸凤泉汤》五言排律云:

    益龄仙井合,愈疾醴源通。

    皆可为例证也。中唐以后以至宋代之文人,似已不尽了解斯义。故有荔枝香曲名起原故事之创造,及七夕长生殿私誓等物语之增饰。今不得不略为辨正。盖汉代宫中即有温室,如《汉书·孔光传》所谓,“不言温室树”者是也。《倭名类聚抄·佛塔具》之部云:

    温室,内典有《温室经》。今按温室,即浴室也,俗名由夜。温泉一名汤泉,百病久病人入此水多愈矣。

    寅恪按:今存内典中有北周惠远撰《温室经义记》一卷(《大正藏》一千七百九十三号),又近岁发现《敦煌石室写本》中亦有唐惠净撰《温室经疏》一卷(伦敦博物院藏斯坦因号二千四百九十七),此经为东汉中亚佛教徒安世高所译(即使出自讹托,亦必六朝旧本)。其书托之天竺神医耆域,广张温汤疗疾之功用,乃中亚所传天竺之医方明也。颇疑中亚温汤疗疾之理论及方法,尚有更早于世高之时者,而今不可详知矣。由北周惠远为此经作疏及同时庾信、王褒为温汤作碑文事等(《庾子山集》卷一三、《艺文类聚》卷九、《初学集》卷七)观之,固可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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