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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字義疏證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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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孔子所云習至於相遠。不能盡其才,言不擴充其心知而長惡遂非也。彼悖乎禮義者,亦自知其失也,是人無有不善,以長惡遂非,故性雖善,不乏小人。孟子所謂「梏之反覆」,「違禽獸不遠」,即孔子所云「下愚之不移。」後儒未審其文義,遂彼此扞格。孟子曰:「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又言「動心忍性」,是孟子矢口言之,無非血氣心知之性。孟子言性,曷嘗自岐為二哉!二之者,宋儒也。

    問: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而人之精爽可進於神明。論語稱「上智與下愚不移」,此不待習而相遠者;雖習不足以移之,豈下愚之精爽與物等歟?

    曰:生而下愚,其人難與言理義,由自絕於學,是以不移。然苟畏威懷惠,一旦觸於所畏所懷之人,啟其心而憬然覺寤,往往有之。苟悔而從善,則非下愚矣;加之以學,則日進於智矣。以不移定為下愚,又往往在知善而不為.,知不善而為之者,故日不移,不日不可移。雖古今不乏下愚,而其精爽幾與物等者,亦究異於物,無不可移也。

    問:孟子之時,因告子諸人紛紛各立異說,故直以性善斷之;孔子但言相近,意在於警人慎習,非因論性而發,故不必直斷曰善歟?

    曰:然。古賢聖之言至易知也。如古今之常語,凡指下愚者,矢口言之,每曰「此無人性」,稍舉其善端,則曰「此猶有人性」。以人性為善稱,是不言性者,其言皆協於孟子,而言性者轉失之。無人性即所謂人見其禽獸也,有人性即相近也,善也。論語言相近,正見「人無有不善」;若不善,與善相反,其遠已縣絕,何近之有!分別性與習,然後有不善,而不可以不善歸性。凡得養失養及陷溺梏亡,咸屬於習。至下愚之不移,則生而蔽錮,其明善也難而流為惡也易,究之性能開通,非不可移,視禽獸之不能開通亦異也。

    問:孟子言性,舉仁義禮智四端,與孔子之舉智愚有異乎?

    曰:人之相去,遠近明昧,其大較也,學則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人雖有智有愚,大致相近,而智愚之甚遠者蓋鮮。智愚者,遠近等差殊科,而非相反;善惡則相反之名,非遠近之名。知人之成性,其不齊在智愚,亦可知任其愚而不學不思乃流為惡。愚非惡也,人無有不善明矣。舉智而不及仁、不及禮義者,智於天地、人物、事為咸足以知其不易之則,仁有不至,禮義有不盡,可謂不易之則哉?發明孔子之道者,孟子也,無異也。

    問:孟子言性善,門弟子如公都子已列三說,茫然不知性善之是而三說之非。荀子在孟子後,直以為性惡,而伸其崇禮義之說。荀子既知崇禮義,與老子言「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及告子「外義」,所見懸殊;又聞孟子性善之辨,於孟子言「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亦必聞之矣,而猶與之異,何也?

    曰:荀子非不知人之可以為聖人也,其言性惡也,曰:「塗之人可以為禹。」「塗之人者,皆內可以知父子之義,外可以知君臣之正。」「其可以知之質,可以能之具,在塗之人,其可以為禹明矣。」「使塗之人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加日縣久,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矣。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矣〕。」「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可以而不可使也。」「塗之人可以為禹則然,塗之人能為禹,未必然也;雖不能(為)禹,無害可以為禹。」此於性善之說不惟不相悖,而且若相發明。終斷之曰:「足可以偏行天下,然而未嘗有能偏行天下者也。」能不能之與可不可,其不(可)同遠矣。」蓋荀子之見,歸重於學,而不知性之全體。其言出於尊聖人,出於重學崇禮義。首之以勸學篇,有曰:「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其害者以持養之。」又曰:「積善成德,神明自得,聖心循焉。」荀子之善言學如是。且所謂通於神明,參於天地者,又知禮義之極致,聖人與天地合其德在是,聖人復起,豈能易其言哉!而於禮義與性,卒視若閡隔不可通。以聖人異於常人,以禮義出於聖人之心,常人學然後能明禮義,若順其性之自然,則生爭奪;以禮義為制其性,去爭奪者也,因性惡而加矯揉之功,使進於善,故貴禮義;苟順其自然而無爭奪,安用禮義為哉!又以禮義雖人皆可以知,可以能,聖人雖人之可積而致,然必由於學。弗學而能,乃屬之性;學而後能,弗學雖可以而不能,不得屬之性。此荀子立說之所以異於孟子也。

    問:荀子於禮義與性視若閡隔而不可通,其蔽安在?今何以決彼之非而信孟子之是?

    曰﹕荀子知禮義為聖人之教,而不知禮義亦出於性;知禮義為明於其必然,而不知必然乃自然之極則,適以完其自然也。就孟子之書觀之,明理義之為性,舉仁義禮智以言性者,以為亦出於性之自然,人皆弗學而能,學以擴而充之耳。荀子之重學也,無於內而取於外;孟子之重學也,有於內而資於外。夫資於飲食,能為身之營衛血氣者,所資以養者之氣,與其身本受之氣,原於天地非二也。故所資雖在外,能化為血氣以益其內,未有內無本受之氣,與外相得而徒資焉者也。問學之於德性亦然。有己之德性,而問學以通乎古賢聖之德性,是資於古賢聖所言德性埤益己之德性也。冶金若水,而不聞以金益水,以水益金,豈可云己本無善,己無天德,而積善成德,如罍之受水哉!以是斷之,荀子之所謂性,孟子非不謂之性,然而荀子舉其小而遺其大也,孟子明其大而非舍其小也。

    問:告子言「生之謂性」,言「性無善無不善」,言「食色性也,仁內義外」,朱子以為同於釋氏;【朱子云﹕「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覺連動者而言,與近世佛氏所謂『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又云﹕告子以人之知覺運動者為性,故言人之甘食悅色者即其性。」】其「杞柳」「湍水」之喻,又以為同於荀、揚; 【朱子於「杞柳」之喻云:「如荀子性惡之說。」於「湍水」之喻云﹕「近於揚子善惡混之說。」】然則荀、揚亦與釋氏同歟?

    曰:否。荀、揚所謂性者,古今同謂之性,即後儒稱為「氣質之性」者也,但不當遺理義而以為惡耳。在孟子時,則公都子引或曰「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言不同而所指之性同。荀子見於聖人生而神明者,不可概之人人,其下皆學而後善,順其自然則流於惡,故以惡加之;論似偏,與「有性不善」合,然謂禮義為聖心,是聖人之性獨善,實兼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揚子見於長善則為善人,長惡則為惡人,故曰「人之性也善惡混」,又曰「學則正,否則邪」,與荀子論斷似參差而匪異。韓子言,「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導而上下也,下焉者惡焉而已矣」,此即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會通為一。朱子云:「氣質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皆不甚相遠也,但習於善則善,習於惡則惡,於是始相遠耳。」「人之氣質,相近之中又有美惡,一定,而非習之所能移也。」直會通公都子兩引「或曰」之說解論語矣,程子云:「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惡,是氣稟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惡亦不可不謂之性也。」【朱子語類﹕「問﹕『惡是氣稟,如何云亦不可不渭之性?」曰﹕『既是氣稟,惡便牽引得那性不好。蓋性止是搭附在氣稟上,既是氣稟不好,便和那性壤了。』」又云﹕「如水為泥沙所混,不成不喚做水。」】此與「有性善,有性不善」合,而於「性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亦未嘗不兼;特彼仍其性之名,此別之曰氣稟耳。程子又云﹕「『人生而靜』以上不容說,纔說性時,便已不是性也。」朱子釋之云:「『人生而靜』以上是人物未生時,止可謂之理,未可名為性,所謂『在天曰命』也。纔說性時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形氣中,不全是性之本體矣。所謂『在人曰性』也。」據樂記,「人生而靜」與「感於物而動」對言之,謂方其未感,非謂人物未生也。中庸「天命之謂性」,謂氣稟之不齊,各限於生初,非以理為在天在人異其名也。況如其說。是孟子乃追溯人物未生,未可名性之時而曰性善;若就名性之時,已是人生以後,已墮在形氣中,安得斷之曰善?由是言之,將天下今古惟上聖之性不失其性之本體,自上聖而下.語人之性,皆失其性之本體。人之為人,舍氣稟氣質,將以何者謂之人哉?是孟子言人無有不善者,程子、朱子言人無有不惡,其視理儼如有物,以善歸理,雖顯遵孟子性善之云,究之孟子就人言之者,程、朱乃離人而空論夫理,故謂孟子「論性不論氣不備」。若不視理如有物,而其見於氣質不善,卒難通於孟子之直斷曰善。宋儒立說,似同於孟子而實異,似異於荀子而實同也。孟子不曰「性無有不善」,而曰「人無有不善」。性者,飛潛動植之通名;性善者,論人之性也。如飛潛動植,舉凡品物之性,皆就其氣類別之。人物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舍氣類,更無性之名。醫家用藥,在精辨其氣類之殊。不別其性,則能殺人。使曰「此氣類之殊者已不是性」,良醫信之乎?試觀之桃與否:取其核而種之。萌芽甲坼,根榦枝葉,為華為實,形色臭味,桃非杏也,杏非桃也,無一不可區別。由性之不同,是以然也。其性存乎核中之白,【即俗呼桃仁杏仁者。】形色臭味無一或闕也。凡植禾稼卉木,畜鳥獸蟲魚,皆務知其性。知其性者,知其氣類之殊,乃能使之碩大蕃滋也。何獨至於人而指夫分於陰陽五行以成性者,曰「此已不是性也」,豈其然哉?自古及今,統人與百物之性以為言,氣類各殊是也。專言乎血氣之倫,不獨氣類各殊,而知覺亦殊。人以有禮義,異於禽獸,實人之知覺大遠乎物則然,此孟子所謂性善。而荀子視禮義為常人心知所不及,故別而歸之聖人。程子、朱子見於生知安行者罕睹,謂氣質不得概之曰善,荀、揚之見固如是也。特以如此則悖於孟子,故截氣質為一性,言君子不謂之性;截理義為一性,別而歸之天,以附合孟子。其歸之天不歸之聖人者,以理為人與我。是理者,我之本無也,以理為天與我,庶幾湊泊附著,可融為一。是借天為說,聞者不復疑於本無,遂信天與之得為本有耳。彼荀子見學之不可以已,非本無,何待於學?而程子、朱子亦見學之不可以已,其本有者,何以又待於學?故謂「為氣質所污壞」,以便於言本有者之轉而如本無也。於是性之名移而加之理,而氣化生人生物,適以病性。性譬水之清,因地而污濁,【程子云﹕「有流而至海,終無所污,此何煩人力之為也;有流而未遠,固已漸濁;有出而甚遠,方有所濁。有濁之多者,有濁之少者,清濁雖不同,然不可以濁者不為水也。如此,則人不可以不加澄治之功。故用力敏勇,則疾清;用力緩怠,則遲清。及其清也,則卻止,是元初水也,亦不是將清來換卻濁,亦不是取出濁來罝在一隅也。水之清,則性善之謂也。」】不過從老、莊、釋氏所謂真宰真空者之受形以後,昏昧於欲,而改變其說。特彼以真宰真空為我,形體為非我,此仍以氣質為我,難言性為非我,則惟歸之天與我而後可謂之我有,亦惟歸之天與我而後可為完全自足之物,斷之為善,惟使之截然別於我,而後雖天與我完全自足,可以咎我之壞之而待學以復之,以水之清喻性,以受污而濁喻性墮於形氣中污壞,以澄之而清喻學。水靜則能清,老、莊、釋氏之主於無欲,主於靜寂是也。因改變其說為主敬,為存理,依然釋氏教人認本來面目,教人常惺惺之法。若夫古賢聖之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以擴而充之者,豈徒澄清已哉?程子、朱子於老、莊、釋氏既入其室,操其矛矣,然改變其言,以為六經、孔、孟如是,按諸荀子差近之,而非六經、孔、孟也。

    問: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匹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宋儒以氣質之性非性,其說本此。張子云:「形而後有氣質之性;善反之,則天地之性存焉。故氣質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程子云:「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在程、朱以理當孟子之所謂善者,而譏其未備。【朱子云﹕「孟子說性善,是論性不論氣。荀、揚而下是論氣不論性。孟子終是未備,所以不能杜絕荀、揚之口。然不備,但少欠耳;不明,則大害矣。」】然於聲色、臭味、安佚之為性,不能謂其非指氣質,則以為據世之人云爾;【朱子云﹕「世之人以前五者為性,以後五者為命。」】於性相近之言,不能謂其非指氣質,是世之人同於孔子,而孟子別為異說也。朱子答門人云:「氣質之說,起於張、程。韓退之原性中說『三品』,但不曾分明誽是氣質之性耳;孟子謂性善,但說得本原處,下面不曾說得氣質之性,所以亦費分疏;諸子說性惡與善惡混;使張、程之說早出,則許多說話自不用紛爭。」是又以荀、揚、韓同於孔子。至告子亦屢援性相近以證其生之謂性之說,將使告子分明說是氣質之性,孟子不得而辯之矣;孔子亦未云氣質之性,豈猶夫告子,猶夫荀、揚之論氣不論性不明歟?程子深訾荀、揚不識性,【程子云﹕「荀子極偏駁,止一句性惡,大本已失;揚子雖少過,然亦不識性,便說甚道。」】以自伸其謂性即理之異於荀、揚。獨性相近一言見論語,程子雖曰「理無不善,何相近之有」,而不敢以與荀、揚同譏,荀非孔子之言,將譏其人不識性矣。今以孟子與孔子同,程、朱與荀、揚同,孔、孟皆指氣稟氣質,而人之氣稟氣質異於禽獸,心能開通,行之不失,即謂之理義;程、朱以理為如有物焉,實雜乎老、莊、釋氏之言。然則程、朱之學殆出老、釋而入荀、揚,其所謂性,非孔、孟之所謂性,其所謂氣質之性,乃荀、揚之所謂性歟?

    曰:然。人之血氣心知,原於天地之化者也。有血氣,刞所資以養其血氣者,聲、色、臭、味是也。有心知,則知有父子,有昆弟,有夫婦,而不止於一家之親也,於是又知有君臣,有朋友;五者之倫,相親相治,則隨感而應為喜、怒、哀、樂。合聲、色、臭、味之欲,喜、怒、哀、樂之情,而人道備。「欲」根於血氣,故曰性也,而有所限而不可踰,則命之謂也。仁義禮智之懿不能盡人如一者,限於生初,所謂命也,而皆可以擴而充之,則人之性也。謂猶云「藉口於性」耳;君子不藉口於性以逞其欲,不藉口於命之限之而不盡其材。後儒未詳審文義,失孟子立言之指。不謂性非不謂之性,不謂命非不謂之命。由此言之,孟子之所謂性,即口之於味、目之於色、耳之於聲、鼻之於臭、四肢於安佚之為性;所謂人無有不善,即能知其限而不踰之為善,即血氣心知能底於無失之為善;所謂仁義禮智,即以名其血氣心知,所謂原於天地之化者之能協於天地之德也。此荀、揚之所未達,而老、莊、告子、釋氏昧焉而妄為穿鑿者也。

    校注神識佛教用語。即不生不滅的精衶。可據十三經注疏本孟子刪。中華本注﹕「『謂』下疑脫『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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