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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邱子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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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变

    浮邱子曰:事有积之已久则弊,而守之以固则枯,坏之已甚则匮,而处之以暗则愚。振之以大声疾呼则訾其激,而荒之以流心佚志则厚其羞;料之以深识蚤计则嫌其噪,而亟之以颓光倒景则郁其忧。无以,则尚变乎!

    孔子目:“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孟子曰:“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荀子曰:“国乱而治之者,非案乱而治之之谓也,去乱而被之以治。人汙而修之者,非案汙而修之之谓也,去汙而易之以修。”董子曰:“琴瑟不调,甚者必改而更张之,乃可鼓也。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是故君子不能毋尚变。

    尚变云何?尔乃君毋过尊而自比于天地之大,毋当其以天地为号焉,自一态。及其隐而自伤,乃不天地之规摹焉,又一态也。而降其礼数使不鬲,遏其丰采使不露,融其意指使不猎,揉其心气使不突,是为变神圣其君、骄恣闪铄之概,而愔愔乎其和平之。

    尔乃臣毋过庳而下同于犬马之贱,毋当其以犬马为使焉,自一情。及其起而相责,乃不犬马之功用焉,又一情也。而优其体统使不亵,耸其骨幹使不剉,作其廉耻使不垢,恤其劳苦使不困,是为变徒隶其臣,指为咳唾之概,而觥觥乎其光大之。

    尔乃大臣毋席尊荣以慢小臣,毋小其职掌,乃并其聪慧气力而一例小之也。而苟有疑难必以询,苟有愆尤必以补,苟有辨论必以察,苟有教迪必以受,是为变掩跨小臣、蹲夷踞肆之概,而抑抑乎其孙让之。

    尔乃小臣毋畏谴呵以媚大臣,毋大其爵秩,乃并其神理骨幹而一例大之也。而苟有麾斥必以折,苟有欺饰必以发,苟有材虑必以告,苟有节目必以详,是为变从谀大臣、便嬛绰约之概,而岳岳乎其挺持之。

    尔乃礼天地山川上下神祗,毋饰其恭而怀其侮也。而上有日星云物之变,则震动骇汗而生悔过之心;下有旱潦兵戈之惨,则痛哭流涕而降罪己之诏;言不贵苟讳,行不贵苟迁,我不贵苟胜,物不贵苟訾:是为变纵志罢体、偃蹇自得之概,而战战乎其夙夜祗懔之。

    尔乃鉴上下古今善败得丧,毋涉其故而忘其新也。而上思尧、舜相传之圣,则怵惕中夜,而守危微之言;下思汉、唐自立之贤,则慷慨大廷,而破因循之习;事不贵苟袭,理不贵苟歧,效不贵苟得,力不贵苟休:是为变刳心塞虑、愦眊弗理之概,而扃扃乎其聪明警戒之。

    尔乃金枝玉叶,毋安坐而享饱暖之福也。而教之稼穑以懄其男,教之纺绩以懄其女;懄然后有养,有养然后国以不贫。是为变不耕而食、不织而衣之概,而汲汲乎时其力作,以劳苦蓄积之。

    尔乃印累绶若,毋非分而贻名器之辱也。而教之《诗》《书》以习其义,教之《礼》《乐》以习其文,习然后有觉,有觉然后人以不贱。是为变手不识编、目不识丁之概,而斌斌乎置之儒流以尔雅深厚之。

    尔乃国故毋有所枝离禁忌,而不以告人也。而是则与天下臣民共其趣向,非则与天下臣民共其<忄典>墨,功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欢忻,过则与天下臣民共其惩创。是为变上下相疑、大小相鬼之概,而章章乎其光明洞自之。

    尔乃民情毋有所增饰隐闭,而不以上闻也。而良则使九重深拱生其豫说,莠则使九重深拱生其咨嗟,慕则使九重深拱生其冲和,怨则使九重深拱生其恐惶。是为变视听不详、血脉不属之概,而缀缀乎其切循把握之。

    尔乃子爱黎元,毋口惠而实不至,毋实不至而自夸其口惠也。而唯仁心足以载其仁闻,勿以大君而干百姓之誉;唯仁政足以载其仁心,勿以末流而愧三代之行。是为变发言施政,短修曲倚之概,而款款乎其挚行之。

    尔乃品第人物,毋貌取而心不与,毋心不与而自智其貌取也。而唯骨气足以树其躯幹,勿以和同而钓一时之说;唯理道足以树其骨气,勿以错谬而受千秋之讥。是为变辨材授官、剽察捷得之概,而祗祗乎其固存之。

    尔乃大道毋限以人,苟得其人,毋限以分也。而曹司末秩不走势焰,而能辨德、力、王、霸者,我则时其顾问以周详;山林小民不慕闻达,而能料天人阴阳者,我则时其搜采以储用。是为变所见不离左右侍从、所闻不离寻常琐屑之概,而恢恢乎其开广之。

    尔乃公器毋假以人,苟非其人,毋假以事也。而韦布无称,不历数年而猥予以高官厚糈者,我则诫其积羞以败名;文莫差可,不核躬行而猥望以丰功骏烈者,我则诫其据危以偾事。是为变求材不量精粗美丑、求治不量浅深缓亟之概,而沈沈乎其从容之。

    尔乃公辅毋自其岁月资格为之也。而练而后精者,群材也,非材桀也;迩而后信者,群彦也,非彦圣也。则曷不拔材桀于壮盛之年,血腴而有以密其思,力果而有以胜其事;识彦圣于风尘之外,时来而有以长其群,权重而有以济其世乎?是为变舍朝气、用暮气之概,而硙硙乎及其筋信骨强以鼓舞之。

    尔乃将帅毋自其宗藩世胄为之也。而亲而后许者,弱植也,非骏雄也;贵而后显者,小具也,非宿望也。则曷不起骏雄于草庐之中,静观而有以踔其识,熟筹而有以妥其计;收韬略于宿望之士,呼众而有以倡其义,决胜而有以成其能乎?是为变挟私道、废公道之概,而豤豤乎本其心倾节折以豁达之。

    尔乃枢密宜选老成忠謇,以厚其德、直其义也。而君有长也,必善居之而不以骄;君有短也,必曲责之而不以愎;君有喜也,必豫防之而不以溺;君有怒也,必折衷之而不以横。是为变从意唯谨、屏气唯喘之概,而廪廪乎其克树立之。

    尔乃封圻宜兼文武幹济,以鸿其体、实其用也。而国有疑也,必智断之而不以悬;国有骤也,必戡定之而不以惊;国有匮也,必补葺之而不以留;国有耻也,必昭雪之而不以伏。是为变受任唯苟、举事唯琐之概,而矗矗乎其独英峙之。

    尔乃谏议毋自其薄伎细故为之也。而格君心之非以观其诚,折奸雄之焰以伸其直,植天地之经以守其正,杜门户之私以示其大。是为变捃拾琐屑、觊觎非分之概,而振振乎其激卬之。

    尔乃守令毋自其下流小夫为之也。而裁州郡之繁以并其权,引英俊之誉以重其选,积岁年之久以考其绩,辟三公之路以拔其尤。是为变奔奏微末、震慑上官之概,而倡倡乎其苏援之。

    尔乃是非爱憎之指,毋不相首尾而乱其常也。而君子有正直之言,则敬其是,而訾议不作;小人有奸邪之术,则绌其非,而桡滑不成;君子有荐举之人,则致其爱,而许与不休;小人有倾轧之状,则止其憎,而猜忌不入。是为变眩惑名实、支离摧错之概,而分分乎其主宰之。

    尔乃刑赏予夺之柄,毋不相维系而窒其用也。而君子有杖节死难之忠,则优其赏,而善良皆劝;小人有辱国殃民之诈,则正其刑,而奸慝皆惩;君子有出奇济变之智,则厚其予,而英俊皆往;小人有蓄疑败谋之蠢,则邀其夺,而媠谩皆逃。是为变迁就功罪、姑息妪煦之概,而严严乎其比属之。

    尔乃轻重贵贱之等,毋封己见以成倒置也。而词华之选治其末,勿宠之以其异数,勿冠之其绝伦,勿章之以其广誉,勿属之以其良图,所以障其末而罔有靡然从风者;苟无有靡然从风者,则何患材实之不充乎?政事之选治其本,勿频之以其唾斥,勿吝之以其迁转,勿枯之以其贫穷,勿迫之以其迟暮,所以劝其本而罔有嗒然丧志者;苟无有嗒然丧志者,则何患膂力之不刚乎?是为变有善不必录、有录不必善、有劳不必获、有获不必劳之概,而秩秩乎其知明处当以钧调之。

    尔乃治忽安危之机,毋戾众志以得惨报也。而《诗》《礼》之士识其大,勿难之以其迂阔,勿郁之以其销沈,勿逐之以其鲠直,勿陷之以其疑似,所以悖其大而罔有恤身忘国者。苟无有恤身忘国者,则何患节义之不昌乎?耰鉏之民识其小,勿贻之以其灾害,勿蒙之以其垢汙,勿开之以其携贰,勿封之以其怨毒,所以驯其小而罔有干纪作乱者。苟无有干纪作乱者,则何患太平之不终乎?是为变可亲而勿亲、勿亲将成离,可畏而勿畏、勿畏将成梗之概,而肫肫乎其德厚信矼以护持之。

    尔乃毋以黠济其贪,訾廉介之不可为也。而握柄藉者守其礼,勿以恐愒而来远道之苞苴;趣时会者杖其材,勿以请寄而通私门之贿赂。是为变市井其行、嗜利无耻之概,而滈滈乎其洗刷之。

    尔乃毋以浮济其奢,刺俭啬之不可堪也。而拥高爵者顾其名,勿以靡文而倡朝野之风气,居下流者安其分,勿以厚赀而拟公卿之豢养。是为变妇寺其骨、怀安无状之概,而恤恤乎其针灸之。

    尔乃愚心愚目,毋议智桀而持短长也。而唱导天下所不晓者,必有根据,而不可谓之奥情;排击天下所不敢者,必有忧虑,而不可谓之狂焰;指挥天下所不能者,必有条理,而不可谓之空谈;补捄天下所不顾者,必有功效,而不可谓之多事。是为变哓哓訾讪、暗于大较之概,而睪睪乎条其体用本末以詟服之。

    尔乃小慧小能,毋耗心神而伤行检也。而夸阴阳谶纬以为秘者,必有凶事,而不可谓之如神;编氵?词孅说以为工者,必有坏俗,而不可谓之作达;好博弈饮酒以为乐者,必有圹职,而不可谓之偶然;与商贾居奇以为中者,必有贼心,而不可谓之无他。是为变琐琐居游、不可教训之概,而翊翊乎剖其敬怠义欲以箴儆之。

    尔乃孔、孟尚在人间,毋剽其貌而断其脉也。而上焉者修其典以风世,勿降虚礼而欺圣贤之灵爽;下焉者修其道以成名,勿造肤词而耀群愚之瞻听。是为变君臣上下不辨圣狂,草茅士子不明体用之概,而卓卓乎奉其可宗以尊行之。

    尔乃佛老横行天下,毋沿其说而作其焰也。而智者勿读其书以致思,孰援怪诞而乱经常之大闲?愚者勿礼其祀以致虔,孰牵福祸而酿风俗之隐忧?是为变峨冠博带、群师邪说,里巷无知,群煽妖术之概,而断断乎斥其非类以驱除之。

    尔乃科目毋徇文字,登进毋涉苟且也。而考其本末于伏处之年,必也惇孝弟而洗渫恶,杖忠信而振险诐,志皋、夔而薄游说,法周、孔而排异端;及乎标其姓氏于朝绅之列,必也先经术而后词艺,先材幹而后仪容,先德性而后名誉,先操履而后福泽。是为变士习浮华肤浅之概,而勉勉乎其切磋琢磨以底实之。

    尔乃军旅毋溺宴安,训练毋循故常也。而校其短长于无事之秋,必也即整齐而卜临阵,即和辑而卜协力,即伎勇而卜胜敌,即忠义而卜卫国;及乎捍其危急于两军之交,必也戒轻发以知所向,策先入以示不懦,熄谣诼以止群哗,谬遁逃以坚众志。是为变军容巽懦柔滑之概,而轸轸乎其发强刚毅以倚赖之。

    尔乃府史胥徒毋作鬼蜮于官曹也。而平居所以模范之,必也植风骨以塞骞汙,精鉴照以豁愚盲,抑法令以崇体要,简文案以疏节目;及乎不得已而左右呼召之,必也塞诡使以清径窦,撢巧构以挫羽毛,释繁称以断葛藤,禁苛比以销荼毒。是为变狐鼠纵横、群飞刺天之概,而瑟瑟乎其屏营延仰之。

    尔乃草窃奸宄毋藏窟宅于闾里也。而平居所以教敕之,必也正衣冠以除异服,倡文学以辟左道,毁氵?祠以苏蛊惑,驱游民以肃群从;及乎不可化而与我颉颃之,必也联乡井以便稽察,简兵勇以快翦除,斩渠魁以赦胁从,锄强暴以安善良。是为变稂莠披纷、群秽成林之概,而截截乎其芟夷蕴崇之。

    尔乃粟米之产,毋委以地气而不广生,毋限以农工而不众作也。而收东南之赋入以藏东南,则留有馀,留有馀则民无病;兴西北之屯垦以实西北,则补不足,补不足则国无急。是为变蜚刍挽粟、千摇万兀之概,而由由乎其便宜之。

    尔乃盐策之利,毋蔽以官守而苦约束,毋画以疆界而苦迂滞也。而散天下之盐以归之场,则必流通,必流通则枭无柄;计场灶之数以入之课,则易钩稽,易钩稽则利无蠹。是为变持筹握算、左支右吾之概,而穰穰乎其丰裕之。

    尔乃沙塞傥莽,毋隶我版图以为大也。而捐不毛之土,以塞辽廓;远不教之人,以删粗丑;裁不职之员,以黜氵?非;省不根之费,以收靡滥。是为变好广务荒、远近无稽之概,而总总乎其钩摄之。

    尔乃海壖隘害,毋寄我黎庶以为众也。而罢孤悬之地,以省驾驭;迁痛哭之民,以资生活,障窥伺之便,以止冲突;息攻战之劳,以期安集。是为变茹苦衔辛、存亡无著之概,而犀犀乎其拊循之。

    尔乃江村丰歉无常,毋倍其征以剥元气也。而申名田之限,以黜兼并;减不均之赋,以苏贫困;建非常之议,以振冤滞;洗前朝之弊,以示更新。是为变数百年流离沈痼、鸠形鹄状之概,而诉诉乎其润泽丰美之。

    尔乃关市去来无常,毋杂其索以成苛政也。而去重复之关,以利遄行;宽偷漏之禁,以厌小察;罢无名之税,以说商旅;拔不情之蠹,以警贪墨。是为变数千端狂吞虐取、虎目狼心之概,而倦倦乎其沐浴消息之。

    於乎!此四十变者得,而乱如不塞,治如不兴,无是理也。《诗》曰:“茀厥丰草,种之黄茂。”《书》曰:“若颠木之有繇蘖。”循乎《诗》之言,丰草不去而不可以穑也,犹之乎弊政不变而不可以国也。循乎《书》之言,颠木虽甚而可以蘖也,犹之乎弊政虽甚而可以变也。噫!变之时义大矣哉!

    是故可以毋变而变者,新进而噪者也。不可以毋变而不变者,老成而怯者也。闻变则骇者,无识而陋者也。稍变而留其半者,有志而懈者也。可变则变者,智也。不变不止者,勇也。变然后宜,宜然后利,利然后普者,仁也,义也。是故君子之所谓尚变,与卫鞅、王安石之所谓尚变,同乎?异乎?鞅不法其故以钻孝公,而秦之祸胎于鞅。安石立异于人以耸神宗,而宋之祸胎于安石。兹二子者,无开物成务之材,骋自用自专之焰,本计功谋利之蠹,蹙有国有家之脉,是恶知君子之四十变,有智、勇、仁、义以实其中乎哉?鞅云乎哉?安石云乎哉?

    尚特上

    浮邱子曰:凡物有贱有珍,凡人有特有群。亡所同异,谓之群;可与为善,而溺于习、牵于俗,亦谓之群。出类拔萃,谓之特;虽在尘坱之中,而器局不自小,趣向不犹人,亦谓之特。《诗》曰:“瞻彼阪田,有菀其特。”夫阪田,崎岖墝埆之处,而贵其有茂特之苗,矧乃人乎?是故群鸟嬉游,玄鹤独守;群鱼作队,鲸鲵独吼。执铨衡以测泰、华,君子刺其末也;执斗斛以量江海,君子患其弱也。

    是故器博者无近用,道长者有远功,志大者喜骨立,识踔者羞雷同。毋谓簿书钱谷足了汝事,毋谓奔走伺候足罄汝智,毋谓长吏虚誉足成汝器,毋谓同僚降心足供汝使,毋谓柔声软态标汝丰裁,毋谓旁门曲窦熟汝梯阶,毋谓和光同尘慁汝是非,毋谓阴谋秘计遁汝往来。《易》曰:“童观,小人无咎,君子吝。”噫!恶有童观而可以辅世长氓者乎?是故君子言必称古今,行必准阴阳;入必析精微,出必理平康;我必树规摹,物必遵纪纲;气必靖兵刑,化必奏冠裳;是必伸智桀,非必惩懦顽;喜必偕忠贞,怒必折奸贪;迩必竟讴唫,远必肃听观;顺必惇久大,逆必捍忧患。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孟子之所谓名世,我之所谓特也。

    我之所谓特,天下之所谓不然也。是故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燕雀不知鸿鹄之举,虾<鱼且>不知江海之流。智而歧者,毁名世不服其教;愚而浮者,骇名世不揆其繇。大而枭者,汹汹焉挤名世以至于坠;小而杂者,嘈嘈焉议名世而不能休。深而无理者訾名世之节目为不周详,浅而无见者疑名世之道大不可殚求。滑而不经者,笑名世之守中为太迂腐;拘而不广者,料名世之卑栖小其进修。语曰:“桀犬吠尧,吠所怪也。”夫尧犹不免于吠,矧乃操全体大用以丁斯代斯人之末者乎?

    是故持布鼓过雷门者,陋也。奋螳臂当车辙者,妄也。管窥天、锥测地者,隘也。鸱笑凤、蜓嘲龙者,慢也。於乎!伊尹始乎耕,卒乎为阿衡;太公始乎钓,卒乎为尚父。当其晦也,畴意之?迨其章也,乃信之。管仲始乎囚,卒乎为仲父;孔子始乎为委吏、为乘田,卒乎为大司寇,摄行相事。当其困也,畴恤之?迨其亨也,乃敬之。萧何于秦录录为刀笔吏,于汉为相国;王猛于桓温弗就其军谋祭酒,于苻坚为丞相。当其梗也,畴援之?迨其通也,乃庆之。霍光为奉车都尉,小心无过已耳;为大司马、大将军,则社稷安。蒋琬为广都长,不治事;为大将军录尚书事,则群僚服。当其蓄也,畴必之?迨其发也,乃称之。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於乎!动心忍性之时而侮我者,其人乎!知我者,其天乎!

    逆天而争者理易绌,顺天而适者业必昌。先人而见者伎易尽,后人而为者效必长。据高而危者度易损,积庳而升者德必臧。竟进而躁者名易丧,将往而慎者身必祥。是故劲弓难张,可以摧强;名马难乘,可以任重;骏雄难驯,可以绝伦;圣智难遇,可以成务。《诗》曰:“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於乎!西方美人而可作也;西方美人而不可作,则谁其秉知人之哲,创非常之原,既礼异之,又枋任之矣乎?不礼异之、枋任之,此当代之耻也,则又岂肯不由其道,而反贻我之耻矣乎?是故炫女不贞,炫士不信,夸毗求举者道不尊,暴智耀世者性不定;据檄乘邪者望不归,美佩无德者瑞不应;借翼遄飞者理不长,亡根而荣者景不盛;随踵而立者计不先,周容为度者力不胜;化刚为柔者气不王,乍阳又阴者智不净。

    昔王孙贾问于孔子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是故凡有国有家者,以左右侍从为耳目;凡左右侍从无理道者,以擅谮愬、作威福为气炎;凡出类拔萃者,以能绳尺左右侍从有气炎焰之人,不入其牢笼摄伏为品概;凡有气炎不受绳尺者,以能讪笑出类拔萃之人,因而支离屑越、困顿耗瘁之,使不得一当其可为机锋。是故我之所谓特,为纷纷云云之所谓不然,犹可说也;为左右侍从之所谓不然,不可说也。是何也?左右侍从言必入,行必共;爱必肥,憎必痛;簸弄必巧,揣摩必中;转折必捷,倾压必重。是故掇蜂则父子间,投杼则母子疑,拜璧则兄弟梗,拾煤则师弟移。埙篪为鬼蜮,则友朋反侧;薏苡为明珠,则君臣参差。是故蝎谮不可辟,蝇营以其群;积羽折车轴,飘风挟乾坤;心口倒持,首尾横生;揃剔失实,描画失形。

    昔齐威王召即墨大夫,语之曰:“子不事吾左右,而毁言日至也。”封之万家。召阿大夫,语之曰:“子厚币事吾左右,而誉言日至也。”于是烹阿大夫及左右尝誉者。於乎!左右不严,则毁誉不凭;毁誉不凭,则黜陟不析;黜陟不析,则治乱不总。是故燕惠王有乐毅而不能用,楚怀王有屈平而不能用,项羽有范增而不能用,汉文有贾谊而不能用,唐德宗有陆贽而不能用,宋神宗有苏轼而不能用,此左右谮愬之罪也,此乾坤憾事也。匪唯当代有心者憾之,乃至年堙代远、不见而闻者亦憾之。匪惟智察论断准古今者憾之,乃至儿童走卒有是非之心者亦憾之。憾之不已则歌之。歌之云何?“谓天盖高,而为其霾乎!谓地盖厚,而为其埃乎!霾乎!埃乎!不汝以开乎!高者坠而厚者摧乎!汝祸其有涯乎!”齐桓公有管仲而能用,郑简公有子产而能用,汉高有韩信而能用,昭烈有诸葛亮而能用,秦苻坚有王猛而能用,明太祖有刘基而能用,此左右汲引之功也,此乾坤快事也。匪惟当代有心者快之,乃至年堙代远,不见而闻者亦快之。匪唯智察论断准古今者快之,乃至儿童走卒有是非之心者亦快之。快之不已则歌之。歌之云何?“鱼有水乎?鸟有木乎?匪汝之故,畴则司其耳目乎?国有祥乎?家有谷乎?匪汝之故,畴则铺其有馀为天下禄乎?”

    昔孔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是故用焉以为己快,勿用以为己憾,此委琐握龊者之心理颜状也;用焉能使人快,勿用能使人憾,此出类拔萃者所以为世重轻也。憾亟生愤,愤亟生击,因而以清议代刀锯,取左右谮愬者诛之于清天白日之下。快亟生遂,遂亟生永,因而以精心代俎豆,取左右汲引者祔之于山川百神之灵。此天道所以在人也。有清议代刀锯,而左右谮愬者神为之寒;神寒则气束,气束则心回,因而借我生以前之左右谮愬,止我生以后之左右谮愬者焉。有精心代俎豆,而左右汲引者理为之实;理实则情钧,情钧则机活,因而借我生以前之左右汲引,开我生以后之左右汲引者焉。此人心所以不死也。天道如秤,人心如镜,不能倒颠而魗其正。人心如响,天道如杖,凡厥谗阋,则惩其枉。

    语曰:“人莫不奋于其所不足。”今谓雷电不足为震,日星不足为明,鼎钟不足为贵,粟帛不足为恒,则至愚亟妄者亦色然骇焉。夫我之所谓特,天之所谓雷电日星也,人之所谓钟鼎粟帛也,其孰能非之?而孰能无之?是故可以是、可以非者,不为道;可以有、可以无者,不为人。既是之,则智愚、纤巨、中外、久近不得更非之者,道之大。既有之,则君臣、亲戚、兆民、庶物不得更无之者,人之尊。其或非之,不旋踵而更是之;或娄非之,至于究竟,而不能毋是之者:道之妙。其或无之,不旋踵而更有之,或娄无之,至于究竟,而不能毋有之者:人之真。子思曰:“君子之道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允若兹,其孰能非之?而孰能无之?是故天管生杀,地量通壅;尔之低卬,我之体用。以言乎体之不枝也,万亡树管、蔡而踣周公之理,万亡树三桓、少正、杨、墨、仪、衍而踣邹鲁之理,万亡树公孙宏而踣董仲舒之理,万亡树皇甫鏄、李逢吉而踣韩愈之理,万亡树王安石蔡京而踣二程氏司马光之理、树韩侘胄而踣朱熹之理,万亡树江彬、张忠、许泰而踣王守仁之理。以言乎用之不梗也,万亡逞共工、驩兜而窒皋、夔、稷、契之理,万亡逞赵梁、雷开而窒伊尹、西伯之理,万亡逞竖刁、易牙、开方而窒管仲之理,万亡逞魏延而窒诸葛亮之理,万亡逞鱼朝恩而窒郭子仪之理,万亡逞秦桧而窒岳飞之理,万亡逞徐有贞而窒于谦、逞王化贞而窒熊廷弼之理。是故君子唯理道之从而已矣。

    理道可以止情故,可以平气焰。虽其情故然矣,而理道不然也,君子不从情故,而从理道;虽其气炎然矣,而理道不然也,君子不从气炎,而从理道。且积情故生蠹蚀,积蠹蚀生败坏;君子不从蠹蚀、败坏而从理道。积气炎生凌猎,积凌猎生焦烂;君子不从凌猎、焦烂而从理道。是故君子从理道,则凡树其所不可树,踣其所不可踣,逞其所不可逞,窒其所不可窒者,举不足以操是非有无之总也,断断然矣。《诗》曰:“有鹙在梁,有鹤在林。维彼硕人,实劳我心。”是故凡左右侍从者,即毋爱人材,亦当爱国家。凡有国有家者,即毋能捐左右侍从,亦当爱拔类出萃之材。凡爱国家者,即毋能自为功,亦当推贤让能,补其不逮。凡爱拔类出萃之材者,即毋能如弟子之事其先生,亦当破今日之资格,以苏其亟;芟庸人之议论,以成其特。孟子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是故君子毋以小具掩大具,毋以半材拟通材;毋以一杯吸九河,毋以寸指量八垓;毋以清波投浊流,毋以甲是移乙非;毋以荃蕙夹艾萧,毋以瓦缶作鸣雷;毋愚议俊,毋顽贼廉;毋羊从虎,毋龟伏蚺;毋庸校奇,毋曲桡直;毋唾千钧、宝汝蝉翼。

    尚特下

    浮邱子曰:今天下盖有倜傥非常之材焉,是河岳英灵之气所结而生也,是《诗》《礼》敦庞之脉所递而存也,是荐绅士族不可少之模楷也,是社稷苍生不可断之性命也,是撢皇帝、王霸、道德、功力而准绳在心者也,是赅天地、民物、体用、本末而谋猷在世者也,是智足以研求而勇足以迈往者也,是文足以昌明而武足以击断者也,是出治不穷之具也,是拨乱反正之需也。夫是之谓特也。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孟子之所谓豪杰,岂非我之所谓特乎?

    且夫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至于龙,则吾不知其乘风云而上天。特犹龙也,其孰知之?而孰详之?是故特则特矣,然而踔乎世,訾乎俗,愤乎心,腾乎气,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和煦短之;敏乎事,及乎时,果乎力,直乎体,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暇豫短之;捷乎思,明乎辨,备乎理,耸乎物,于是名公巨人以不简嘿短之;杖乎义,赴乎分,树乎己,先乎众,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孙让短之。询以言,必有难;试以事,必有实;逮以躬,必有耻;涉以世,必有戒: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妥贴短之。蒙以私,必有攻;护以偏,必有捄;匮以微,必有烛;浸以渐,必有障:于是名公巨人以不圆活短之。非其想,勿以构;非其程,勿以趋;非其理,勿以索;非其命,勿以反: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机变短之。非其人,勿以同;非其道,勿以商;非其仪,勿以举;非其法,勿以取:于是名公巨人以不时宜短之。既树天,则抑人;既准古,则裁今;既重内,则轻外;既主此,则奴彼:于是名公巨人以不规摹短之。宁暗也,毋自章;宁艰也,毋自易;宁鲜也,毋自多;宁瘠也,毋自肥:于是名公巨人以不福泽短之。孟子曰:“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孟子之所谓乡原,岂非我之所谓名公巨人乎?悲夫!

    乡原,师李耳者也。胡广、冯道,师乡原者也。我之所谓名公巨人,师胡广、冯道者也。李耳“和其光,同其尘”,乡原得之,是以同乎流俗、合乎汙世,故曰乡原师李耳。乡原非之无举,刺之无刺,胡广得之,是以身坐阿附,而俾汉人以为中庸;冯道得之,是以斫坏礼义廉耻,而俾五代以为孔子:故日胡广、冯道师乡原。推广之所以冒中庸,道之所以冒孔子,则亦和煦,则亦暇豫,则亦简嘿,则亦孙让,则亦妥帖,则亦圆活,则亦机变,则亦时宜,则亦规摹,则亦福泽。推名公巨人之所以短特,由其少所见、多所怪者倜傥非常之材;乃其揣摩则熟之又熟,比拟则工之又工者,广而已矣,道而已矣:故曰名公巨人师胡广、冯道。

    且夫马鸣而马应之,牛鸣而牛应之,从其类也;种枳则不得复为橘,种艾则不得复为兰,从其性也。是故天地无终极,而乡原、而名公巨人者有代兴。乡原有代兴,而天地之否塞无已时,则阖不自广、道而旁推之?尔乃晏婴相齐以俭,曹参相汉以清静,揆其本末,则固师李耳、友乡原,而时或不离于豪杰之意者乎!然而演乡原之脉落,辟名公巨人之阶梯,自婴、参始。婴、参之甚,而为公孙宏;宏之甚,而为田千秋;千秋之甚,而为张禹、孔光、胡广、赵戒:是则纯乎媚世、工乎乱德,而豪杰之心理骨相索然以尽,岂非昔伐其枝而今更掘其根乎?

    嗟失!两汉之兴,道杂黄老,人习和同,岳岳者枯,睮睮者丰。是故味道如董仲舒,骨鲠如汲黯,文义如贾谊、刘向,名节如郭泰、李膺,曾不得享厚糈而奏伟绩,或乃出死力以倾陷之,岂非不乡原之故,而人訾其异己乎?自汉已降,弟靡波流,以至于魏晋六朝,所谓名材硕德非无一二之存,所谓媚世乱德则更仆悉数而不能终焉。尔乃杨彪就秩于曹氏,王导钓誉于江左,崔光取容于拓拔,谢朏屑屑于齐、梁,何其耻也!至若唐宋之兴,名材硕德甲于魏晋。然而松柏之下,女萝傅焉;众贤毕集,乡原伏焉。房、杜、姚、宋,不乡原者也,是以戡乱致治。尔乃刺苏味道者以摸棱,刺卢怀慎者以伴食,此岂房、杜、姚、宋之伦比乎?韩、范、富、欧,不乡原者也,是以献可替否。尔乃刺张士逊者以和鼓,刺王珪者以三旨,此岂韩、范、富,欧之伦比乎?自宋已降,名材硕德盛于有明,是故太祖功臣二十一,仁、宣致治以三杨,超然万夫之特也。然而丑莫丑于“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之谣,是亦乡原之媚世者而已矣,是亦乡原之乱德者而已矣。

    且夫为天下之大乱者,则必为天下之大利者矣;为天下之大利者,则必为天下之大似者矣。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雅乐也;恶紫,恐其夺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是故孔子之恐其乱也,以其似;而后世之且信其不乱也,以其利。曷利乎尔?则为不臣之利,则为不君之利。梁冀,不臣也,而利有广,则阖不自梁冀而旁推之?凡与不成臣节者处,皆乡原也。是故蔡义貌如老妪,行步俛偻,此霍光所以孽其邪谋也;孔光名儒,持禄保位,此王莽所以老其贼计也;牛仙客与时浮沈,陈希烈为人左右,此李林甫所以肆其阴诡也;裴冕老病易制,关播暗畏不言,此元载、卢杞所以厚其贪横也;何执中陆陆无所建明,此蔡京所以骋其凶谲也;王次翁工柔媚,无几微忤人,此秦桧所以坚其缪误也;李东阳俯首而已,此刘瑾所以资其浊乱也;魏广微惧而自明,此忠贤所以启其窥窃也。故曰乡原为不臣之利也。五代,不君也,而利有道,则阖不自五代而旁推之?凡与不成君德者处,皆乡原也。是故李斯分主过,此秦皇所以倡其无道也;公孙宏顺上旨,此汉武所以蓄其多欲也;陈群誉殿下,荀顗拜晋王,此曹、马所以售其狐媚也;褚渊惜身保妻子,此萧道成所以快其禅代也;李勣阿立昭仪为后,此武曌所以济其倾城也;范质、王溥惮帝英睿,每事请具劄子,此太祖所以废其坐论也。王旦傅会天书,称大礼使,此真宗所以夸其氵?祀也;解缙、黄淮不念旧君,铺陈文学,从容密勿,此燕王棣所以文其逆举也。故曰乡原为不君之利也。

    且夫宗庙、社稷、子孙、黎民之所谓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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