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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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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善,不思恶,见本来面目,为直超上乘,以为合于良知之至极。又以《悟真篇后序》为得圣人之旨。以儒与仙佛之道皆同,但有私己同物之殊。以孔子《论语》之言,皆为下学之事,非直超上悟之旨。予始未之信,既而信之,又久而验之,方知空虚之弊,误人非细。信乎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可不慎哉!

    今之君子,每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以为大人之学如此;而究其说,则以吾之父子,及人之父子,及天下人之父子为一体;吾之兄弟,及人之兄弟,及天下人之兄弟为一体;吾之夫妇,及人之夫妇,及天下人之夫妇为一体;吾之朋友,及人之朋友,及天下人之朋友为一体;乃至山川、鬼神几及鸟兽、草木、瓦石皆为一体,皆同其爱,皆同其亲,以为一体之仁如此。审如此言,则圣人之所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情有亲疏,爱有差等者,皆非矣。实不知其说已堕于墨氏之兼爱,流于空虚,荡无涯汜。由是好名急功利之徒,因藉其说以为是,而得以行其欲;残忍刻薄者,因反其言以为非,而得以骋其私。而大人之道之学于此亡矣。吾尝观第五伦,己子病,一夕一起,心犹不安;兄子病,一夕十起,而心安。论者以其非天性人情之真。盖兄子固当爱,然视己子则有差等。其十起一起者,乃其私心,由好名急功利而来。其安与不安者,乃其本心,此天性人情之真。大人之学,皆由真者,因其差等,处之各不失其道,此所谓仁,此所谓大人之道也。失此不由,则皆非矣,而末流之弊,何莫不至哉!

    今之君子,有为下乘禅学者,不见物则之当然皆在于己,以为天下之理皆在于物,故云:“随处体认天理”,故谓工夫全在格物。其云格物,曰:“格者,至也。物者,事理也。此心感通天下之事理也。格之者,意心身皆至也。即随处体认天理也。”其学支离,不足以经世,乃伊川晦庵之为弊也。予尝扣其随处体认之旨。彼云:“随处体认天理者,皆在外而不在内。然明道曰:“某学虽有所受,至于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此言甚切,皆在内而不在外也。由是观之,则其所谓体认者,果何如哉?

    予言宋儒及今日朋友禅学之弊,实非得已,盖因年来禅学之盛,将为天下国家之害,尝痛辩之,皆援先儒为据,皆以朋友为难言,故于其根本所在,不得不深明之,世有君子,必知予之不得已也。

    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濂溪、明道、横渠、象山则由于上乘;伊川、晦庵则由于下乘。虽曰圣学至宋倡,然语焉而不详,择焉而不精者多矣。故至今日,禅说益盛,实理益失。虽痛言之,而犹不悟,其来久矣。

    象山以濂溪言无极,谓出于老氏,又谓出于禅宗,其说皆有据。“无名天地之始”,此老氏之言也。“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此禅宗之诗也。圣人之言则不然,在《易》则曰“易有太极”,在《洪范》则曰“皇建其有极”,在《诗》则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皆言有而未尝言无。言无、则堕于空虚,其视圣人艮止之旨,大不侔矣。

    濂溪《通书》之言曰:“圣可学乎?曰可。学有要乎?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以此为圣学之要可乎?尧之授舜,曰“允执厥中”;舜之授禹,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视濂溪之言同乎异乎?况欲之一字,有由于人心,有由于道心。由于人心,谓之为私欲可也;由于道心,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亦可谓私欲,而求其无乎?至若危微之当谨,惟精惟一之不可废,皆必以心体之而后得。然则濂溪之言与尧舜之言必当有辨矣。岂濂溪之言亦由于本来无物之旨乎?

    明道《定性书》之言曰:“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是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以此为圣学之要可乎?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求其放心者,若必欲放其心而使廓然而大公,其谓之收心乎?其谓之放心乎?若必欲放其心而使廓然而大公,则与孔氏所传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之旨戾矣。岂当时禅学之盛,虽明道亦不免溺于见闻,不觉其非,而言之如此耶?吲以无心无情。发其本旨,此乃上乘颍悟之旨。今不辩之,则禅学之源,终不可塞,皆将以明道之言藉口矣。

    伊川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其为涵养而用敬也,则常瞑目而端坐;其为进学则在致知也,则必考求而检阅。晦庵平生所尊信,以为学问切要,只在于此。故晦庵平居,常瞑目端坐,以为涵养用敬工夫;终日考求检阅,以为进学致知工夫。故为《调息箴》,以发明伊川涵养用敬之旨;故为《大学补传》,以发明伊川致知格物之旨。及为《或问》,则并用敬致知之旨而详之。吾尝持此质诸圣人之学,其所谓“敬”者,实非文王“缉熙敬止”之“敬”,其所谓“致知”者,实非大学所谓“致知”。盖伊川之学,非濂溪、明道上乘之旨,乃由下乘而来。故其瞑目端坐,但持公案而已。因持公案,故不见其心体固有之明,万物皆备于我之理,故必求之书册,求之外物,始见其明,始见其理。所以晦庵平生所笃信者惟伊川而已,求为上乘,且不可得,况圣学乎?

    人为学若不知止,则必流于禅;若不知志道,则处事必不中节;若不知据德,则气性必不好;若不知依仁,则心术必不良;若不知游艺,则所守必不固。纵或勉为苦节以终身,后必不可继也。

    或曰:“戒谨恐惧,只是此心不忘,心存处便是思”,此禅说也。盖思是工夫,乃心之用,与心之体不同,体是心之静,用是心之动。若欲合动静而一之,则体用不分,工夫莫措矣。道其可明乎!今但当曰,戒谨恐惧,乃此心不忘,由是用则有思,而思亦不忘,此之谓慎思之学。

    朋友有辩杨慈湖之学为非禅者,云禅之与儒,其本实同,但有私己、同物之不同耳。禅则专事私己,慈湖则事同物。殊不知禅虽曰私己,其意未尝不欲传于其徒,行于天下,此亦可以为同物,但其所同者皆禅也,焉可以此为断?但其言其道,自是禅耳。慈湖以不起意为宗,以《易传》议拟成变化,为非圣人之言,则必欲废思与学,及志道、据德、依仁、游艺之事,乌得而非禅哉?吾非独不从之,正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故也。慈湖之学,出于象山,象山则不纯禅,至慈湖则纯禅矣。

    我之学,与慈湖之学初无异。慈湖曰:“人心自善,人心自灵,人心自明。人心即道,人心即神。人皆有恻隐之心,恻隐即仁;皆有羞恶之心,羞恶即义;皆有恭敬之心,恭敬即礼;皆有是非之心,是非即知;愚夫愚妇与圣人皆同,圣人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我亦云然。我之所异者,我有典要,慈湖无典要;我有工夫功效,慈湖无工夫功效;我有日新次第,慈湖无日新次第。我则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其定、静、安皆本于止,止在于心而有其所,故万物、万事皆从我止而不可乱。慈湖则随其所至而止,止于泛而无所,故万物万事皆由其自止而不可约,故慈湖辩孔子“止其所”之言,则曰:“止得其所者,言不失其本,止非果有其所也”。我之立心在诚意,去私意;慈湖则并诚意而去之,而曰“不起意”,又曰“起意则昏”。我之工夫在思,去其不当思者;慈湖则并当思而去之,而曰“不思”,又曰“无思则万物毕照”。我之所学在志道、据德、依仁、游艺;慈湖则一切皆不欲其有。若以为然,则《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君子必慎其独,必诚其意”,箕子所谓“思则睿,睿作圣”,孔子所谓“思无邪”,“君子有九思”,《大学》所谓“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孟子所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孔子所谓“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曾子所谓“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者皆非欤?盖慈湖之学,禅也。禅则所谓“无修证,无污染”可也,若在圣学则不可矣。或又谓:必如慈湖,方能变化、感通、无穷极,殊不知我之所谓,亦能变化、感通、无穷极。但我之谓变化、感通、无穷极者皆实,彼之谓变化、感通、无穷极者皆虚。

    今之君子,有谓仙、释与圣学同者,传于人则多放肆而无拘检。或问其故,予曰:无他,只为见其本来无物,顿悟上乘之旨,有以放其心而不知收。不思仙释为学之初,全在持戒,苟持戒不严,则有不可胜言之弊矣,况圣学乎?

    今日学者,皆云晦庵虽云未得圣人之传。然以其徒考之,虽至下者,比今日士友自立何如?无他,盖晦庵虽云未得圣人之传,然教人皆在实言、实行上做工夫,又皆有兢兢业业之意,付嘱又皆勉之勤励古训,所以自立比今日不同。今日又有一大病,在于好胜矜傲,故士友略谈学问,即自高以空人,遂有俯视天下之心,略无谦下求益之意;如古人所谓“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者或有不足;及至有失,辄以智术笼络,大言欺人,皆自以为良知妙用如此。或至私与之人,甚至污滥苟且,人不齿录,亦称同志,曲为回护,使人疾为邪党,皆自以为一体之仁如此。或在同类,偶有一言非及良知,其人本虽君子,亦共排斥,必欲抑之使无所容,皆自以为卫道之力如此,而不知此实好胜矜傲之病,不可以入道。

    人于是非固要明,但专以私意与世俗争口舌,求胜负则非矣,极当戒!

    “乾以易知,坤以简能。”象山常与门人言曰:“吾知此理即乾,行此理即坤。知之在先,故曰,乾知大始;行之在后,故曰坤作成物。”近日朋友有为象山之言者,以为知即是行,行即是知,以知行合为一事,而无先后,则失象山宗旨矣。

    象山曰:“后世言学者,须要立个门户,此理所在,安有门户可立?学者又要各护门户,此尤鄙陋。”此言切中今日之弊。今日朋友专事党护勾引,以立门户,自相标榜,自为尊大,不论人之贤否,事之是非,情之诚伪,凡与其意合者,辄加称重回护,以为贤、为是、为诚,而尊大之;凡与其意不合者,辄不论其贤、其是、其诚,概加毁讪排抑而卑小之,所以致人之怨恶不平,皆在于此。且勾引日众,类多浮欺,至有恶少,亦不加择,皆谓一体之仁如此。共谈清虚,遗弃人道,切恐将来为患不细,或致伪学之禁,以为衣冠之忧,吾党可不戒哉!

    行之于身,无不中节,谓之道;成之于身,温、良、恭、俭、让,谓之德;全其仁、义、礼、智、信于心,谓之仁;切于民生日用,衣食居处必不可无,谓之艺。故道曰志,德曰据,仁曰依,艺曰游。此乃圣学之所有事者也。

    《书》之言:“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与《论语》之言:“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子贡之言:“温、良、恭、俭、让”,皆德也。象山曰:“德则根乎其中,达乎其气,不可伪为。”盖必气质变化,表里如一,方可言德。故曰:“粹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非德之成全,能如是乎?此所以以德成为身修,身修而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本立矣。

    尧曰:“安安,允恭克让”,舜曰:“睿哲文明,温恭允塞”,文王曰:“徽柔懿恭”,孔子曰:“温、良、恭、俭、让”,此乃四圣人之德也。观此,则古人之学可知矣。且如唐虞君臣,相聚庙堂之上,惟以徽柔、温恭、谦让为先,此所以能成唐虞之治也。

    君子之道,以德为据,德之彰、在威仪,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此威仪之成所以为德之彰,故曰三百三千为动容周旋中礼也。盖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各有威仪;各处其所,各安其分,故上下能相固。是以,威仪为君子之盛德也。

    予以艮止存心,以执中为志,以思为学,时止时行,无终食之间违仁,兢兢业业,无一言敢妄,一行敢苟,欲寡其过,恒惧不能,贤犹未及,焉敢云圣。每见今之学者,动以圣居,其徒皆以圣尊称之,稍有不称,辄肆攻诋,予诚不知其何心,谓何为也。

    宋儒之学,既失其本,故其作用皆蔽,其尤蔽者,莫甚于礼与治。盖自尧舜至孔孟以来,其见于礼与治者,皆本于诚,未始有二。宋儒于礼于治,皆不本于诚,歧而二之。殊不知诚之为道,见于交际上下、动静语默、揖让进退、动容周旋之间,则为礼;见于授时宅揆、命官命牧、知人安民、割夏正殷、一德建极、三宅庶慎,及夫恭、宽、信、敏、惠,则为治。非若宋儒之为礼,必先仪文度数之详;为治,必先法制禁令之严也。盖宋儒之论礼,原于汉儒,汉儒之论礼,原于叔孙通;宋儒之论治,原于汉儒,汉儒之论治,原于管商,其名虽曰唐虞三代邹鲁,而其实精神命脉皆非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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