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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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旨,令使者還語高麗王入朝。至是不至,乃謀討之,課天下富人買馬,匹至十萬錢,簡閱器仗,或有濫惡,使者立斬。敕幽州總管往東萊海口造船,官吏督役,晝夜立水中,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蛆,死者什三四。又敕河南、淮南、江南造戎車五萬乘,發河南、北民夫以供軍需。舳艫千裏,往來常數十萬人,晝夜不絕,天下騷動,士卒死亡過半,耕稼失時,穀價踴貴,鬥米直數百錢,重以官吏侵漁,百姓窮困,於是相聚為盜。至是所在蜂起,不可勝數,攻陷城邑,楊玄感等乘之而起,隋遂以亡。

    胡寅曰:“煬帝前此下林邑,克契丹,大破吐穀渾,朝赤土,服伊吾,致高昌,降突厥,來處羅,無不如誌,此賢主所未必得者而煬帝能之,所謂天助不善,非祐之也,厚其毒而將降之罰耳。若使軍師說客於彼七國有摧敗齟齬,則遼東之行未必至若是勇也,以苻堅善於治國,兵威之敵施之江南,遂至亡滅,又況煬帝乎?故天以武功張於前,以禍亂蹙於後,然後逆賊之獄成而大罰加矣,網恢恢而不失,可不畏哉。”

    葉適曰:“高麗本微賤不足論,然隋、唐之所以興亡節目關係卻在此。自秦漢以來,中國所甚患者不過匈奴,始皇時天下新統一,秘記言‘滅秦者胡也’,於是空國以事胡,又為奢侈奇刻以搖動之,陳勝、吳廣因以為亂;漢武帝亦緣累世為匈奴所侵,欲乘其富強並力除治,天下困弊,幾至大亂。若高麗,則東海一隅之小夷,本未嚐為中國之難,隋文帝新合天下為一,其時突厥已自稽首承順,煬帝巡遊親至突厥帳,偶因高麗之使在啟民所,緣裴矩一言,遂成此禍。裴矩見天下大勢已合,亦欲高麗效朝貢以見其得意,而不知大亂之端乃發於此。自此天下騷動,煬帝親屈萬乘至其國都,大合天下兵力以較一城之勝負,推理論之,無有不敗,雖以黃帝之兵無能為也,既不能克,遂至再伐,而天下已亂。蓋陳勝、吳廣所以亂秦者在匈奴,而楊玄感所以亂隋者在高麗。”

    臣按:胡、葉二人之論,胡氏責其君,葉氏責其臣,其言皆切要,後人主欲興兵旅,宜以煬帝為戒,其臣有所建說者,宜以裴矩為戒。

    唐貞觀十七年,新羅遣使言百濟與高麗連兵,謀絕新羅入朝之路,乞兵救援。上遣使齎璽書諭之,蓋蘇文不奉詔,使還上曰:“蓋蘇文弑君,不可以不討。”褚遂良曰:“今中原清晏,四夷懾伏,陛下之威望大矣,乃欲渡海遠征小夷,萬一蹉跌,傷威損望,更興忿兵,則安危難測也。”李世傑曰:“間者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追,用魏徵之言遂失機會,不然薛延陀無遺類矣。”上曰:“然,此誠徵之誤,朕尋悔之而不欲言,恐塞嘉言之路耳。”遂欲自征高麗,遂良複諫曰:“天下譬猶一身,兩京心腹也,州縣四肢也,四夷身外之物也。高麗罪大,誠當致討,但命一二猛將,將四五萬眾,取之如反掌耳。今太子新立幼稚,諸王陛下所知,一旦棄金湯之全,逾遼海之險,以天下之君輕行遠舉,皆臣之所甚憂也。”群臣亦多諫者,上皆不聽。

    範祖禹曰:“高麗臣屬於唐而其主為賊臣所弑,為大國者不可不討,然何至於自征之乎?太宗若從遂良之言,雖伐而不克,未大失也。”

    太宗征高麗,房玄齡疾篤,謂諸子曰:“吾受主上厚恩,今天下無事,惟東征未已,群臣莫敢諫,吾知而不言,死有餘責。”乃上表曰:“《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陛下威名功德亦可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且陛下每決一重囚,必令三覆五奏,素膳止樂者,重人命也。今驅無罪之士卒,委之鋒刃之下,使之肝腦塗地,獨不湣乎?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它日能為中國患,除之可也。今無此三條而坐煩中國,內為前代雪恥,外為新羅報仇,豈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乎?願陛下許高麗自新,焚淩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

    臣按:玄齡從太宗起兵間,熟知兵戈之害,且知道理、識事體,故其臨終之言懇款精切如此,所引決囚事以明人命至重,可謂納約自牖矣。

    玄宗天寶六載,帝欲使王忠嗣攻吐蕃石堡城,忠嗣上言:“石堡險固,吐蕃舉國守之,非殺數萬人不能克,臣恐所得不如所亡,不如厲兵秣馬,俟其有釁然後取之。”帝意不快,將軍董延光請行,帝命忠嗣分兵助之,忠嗣不得已,奉詔而不盡如所欲,李光弼曰:“大夫以多殺士卒之故,不欲成延光之功,雖迫於製書,實奪其謀也。何以知之?今以數萬眾授之而不立重賞,士卒安肯為之盡力乎。然此天子之意也,彼無功必歸罪於大夫,大夫何愛數萬段帛不以杜其讒口乎?”忠嗣曰:“今以數萬之眾爭一城,得之未足以製敵,不得亦無害於國,故忠嗣不欲為之。忠嗣今受責天子,不過以一將軍歸宿衛,其次不過黔中上佐,忠嗣豈以數萬人之命易一官乎!”

    臣按:帝王舉事以義理為主,使其地本吾物也,在吾有可取之義,因其釁而取之可也。苟非吾之故物而義有所不當,取彼雖有釁,吾亦不可幸災樂禍,出其不意而掩有之,況彼本無釁哉。

    天寶十三載,劍南李宓擊南詔,閣羅鳳誘之深入至太和城,閉壁不戰。宓糧盡,士卒瘴疫、饑死什七八,乃引還,蠻追擊之,全軍皆沒。楊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發中國兵討之,前後死者幾二十萬人,無敢言者。

    範祖禹曰:“壅蔽之為害深矣,明皇信一楊國忠,喪師二十萬而不知其不亡,豈不幸哉!國忠欺蔽如此,而舉朝亦無一人敢以實告其君者,蓋在位皆小人也。當是時,明皇享國四十餘年,自以為萬世之安而不知禍亂將發於朝暮,由置相非其人也,可不戒哉。”

    胡寅曰:“楊國忠、鮮於仲通開南詔之隙,喪師幾二十萬,高仙芝擊大食,喪師三萬,安祿山討奚、契丹,喪師六萬,前此楊忠最討反蠻,所殺又十一萬夫。為天養人者天子之職也,將師殺之如此,而明皇不知,失職久矣,其能免乎。”

    臣按:伊尹有言:“一夫不獲,時予之辜。”則是大臣受天子之托而為之養民,有一人之不得其所,乃其罪也。天子享萬民之奉而為之主,假有一人死於非命,固失其所以受天命為天養民之意,而有負於斯民所以奉我者矣,況數十萬人之命乎?人君宜體天心,恒自念曰一夫之生失其所,固相君者之罪,一人之死非其命,豈非君民者之罪乎。用是兢兢業業,深思遠念,非為民而不輕用人之命,如此,可以永保天命而仁聲洋溢於天下,慶澤流衍於萬世矣。

    德宗時,吐蕃尚結讚屢遣使求和,上未之許,乃卑辭厚禮求和於馬燧,燧信其言,為之請於朝。李晟曰:“戎狄無信,不如擊之。”張延賞與晟有隙,數言和親便,上亦素恨回紇,欲與吐蕃擊之,遂與燧、延賞計,延賞又言晟不宜久典兵,上乃謂晟曰:“朕以百姓之故,與吐蕃和親決矣,大臣既與吐蕃有怨,宜留輔朕。”加晟太尉,罷鎮,時遣崔幹使吐蕃約和,尚結讚請以渾瑊主盟,盟於平涼,瑊發長安,晟深戒之,以盟所為備不可不嚴,延賞言於上曰:“晟不欲盟好之成,故戒瑊以嚴備,我有疑彼之形則彼亦疑我矣,盟何由成?”上乃詔瑊切戒,以推誠待虜,勿為猜疑。瑊奏吐蕃決以辛未盟,延賞集百官稱詔示之,曰:“李太尉謂和好必不成,今盟日定矣。”晟聞之泣曰:“吾生長西陲,備諳虜情,所以論奏,但恥朝廷為犬戎所侮耳。”上始命駱元光屯潘原、韓遊環屯洛口以為瑊援,元光謂瑊曰:“潘原距盟且七十裏,公有急何從知之?請與公俱。”瑊以詔旨固止之,元光不從,與瑊連營相次,距盟三十餘裏。元光濠柵深固,瑊濠柵皆可逾也,元光伏兵於營西,遊環亦遣五百騎伏於其側,曰:“若有變,則汝曹西趨柏泉以分其勢。”將盟尚結讚,又請各遣遊騎數十,更相覘索,瑊許之。吐蕃伏精騎數萬於壇西,遊騎貫穿唐軍,入無禁,唐騎入虜軍悉為所擒,瑊等皆不知。入幕易禮服,虜伐鼓三聲,大噪而至,瑊自幕後出,偶得他馬乘之,伏鬛入其銜,馳十裏銜方及馬口。虜縱兵追擊,唐將卒死者數百人,副使崔漢衡被擒。瑊至其營,元光發伏成陳以待之,虜騎乃還。是日,上視朝,謂諸相曰:“今日和戎息兵,社稷之福。”柳渾曰:“戎狄,豺狼也,非盟誓可結,今日之事,臣竊憂之。”李晟曰:“誠如渾言。”上變色曰:“柳渾書生,不知邊計,大臣亦為此言邪?”皆頓首謝。是夕,韓遊環表言虜劫盟者,兵臨近鎮。上大驚,謂渾曰:“卿書生,乃能料敵如此其審耶?”上欲出幸,大臣諫而止。初,吐蕃尚結讚惡李晟、馬燧、渾瑊,曰:“去三人則唐可圖也。”於是離間李晟,因馬燧以求和,欲執渾瑊以賣燧,使並獲罪,因縱兵直犯長安,會失渾瑊而止。

    範祖禹曰:“人君於其所不當疑而疑之,則於其所不可信而信之矣,此必然之理也。李晟之功,社稷是賴,德宗猜忌,使憂懼不保朝夕,至於才邪之詭計、戎狄之甘言則推誠而信之不疑,由其心術顛倒,見善不明故也。延賞以私憾敗國殄民,刑孰大焉,德宗曾不致詰,使之得保首領死牖下,幸矣。”

    臣按:自春秋以後,世之盟者鮮矣,德宗乃聽小人之言而與吐蕃盟,雖以百戰功臣如李晟者屢言之而不見聽,卒墮外夷之計而為所笑,幸而不盡如其計。使其計果行,則李晟既已為所離間矣,而又失渾瑊、馬燧,而德宗豈不至於又出幸耶。嗚呼,柳渾之言藥石也,後世謀國者所當深念而以為戒。

    陸贄言於德宗曰:“懷生畏死,蠢動之大情,慮危求安,品物之恒性。有天下而子百姓者以天下之欲為欲,以百姓之心為心,固當遂其所懷,去其所畏,給其所求,使家家自寧,人人自遂。家苟寧矣,國亦同焉,人苟遂矣,君亦同焉。是則好生以及物者乃自生之方,施安以及物者乃自安之術,擠彼於死地而求此之久生也,從古及今未之有焉,措彼於危地而求此之久安也,從古及今亦未之有焉。是以昔之聖王知生者人之所樂,而己亦樂之,故與人同其生而上下之樂兼得矣;知安者人之所利,而己亦利之,故與人同其安則公私之利兩全矣。其有反易常理,昏迷不恭,則當外察其倔強之由,內省於撫馭之失,修近以來遠,檢身而率人,故《書》曰‘惟幹戈省厥躬’,又曰‘舞幹羽於兩階,七旬有苗格’,孔子曰‘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既來之則安之’,此其證也。如或昧於懷柔,務在攻取,不征教化之未至,不疵誠感之未孚,惟峻威是臨,惟忿心是肆,視人如禽獸而暴之原野,輕人如草芥而剿之銛鋒,叛者不賓則命致討,討者不克則將議刑,是使負釁者懼必死之誅,奉辭者慮無功之責,編以困於杼軸而思變,士卒以憚於死喪而念歸,萬情相攻,亂豈有定?一夫不率,闔境罹殃,一境不寧,普天致擾,兵禍結,變起百端,孔子曰:‘遠人不服而不能來也,邦分崩離析而不能守也,而謀動幹戈於邦內,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矣。’蓋必然之常理、至當之格言,足以為明鑒元龜,貫百王而不易者也。”

    臣按:贄言好生以及物者乃自生之方,施安以及物者乃自安之術,擠彼於死地而求此之久生,措彼於危地而求此之久安,從古及今未之有焉,此即《大學》絜矩之道,孔子所謂恕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也。人君恒書此數言於坐右,非為生人安眾,必不肯勞民殺人而為窮兵黷武之舉矣。

    宋司馬光上英宗曰:“聖王謀事於始而慮終於微,是以用力不勞而收功甚大。竊見國家所以禦四夷之道,似未盡其宜當,其安靖附順之時,則好與之計較末節、爭競細故,及其桀傲暴橫之後則又從而姑息,不能深討。近者西戎之禍生於高宣,北狄之釁起於趙滋,而朝廷至今終未有悟,猶以二人所為為是,而以循理守分者為非,是以邊鄙武功皆銳意而生事,或以開展荒棄之地十數裏為功勞,或以殺略老弱之敵三五人為勇敢,朝廷稱其才能,驟加擢用,既而彼心忿恨,遂求報複,屠剪熟戶,鈔劫邊民,所喪失者動以千計,而朝廷但知驚駭,增兵聚糧,其致寇之人既不追究,而守邊之臣亦無譴責。如此而望疆場無虞,是猶添薪扇火而求湯之不沸也。”

    臣按:聖王之治天下一視同仁,彼處其域中而我興師出境,出其不意無備而襲之,欺其衰弱敗亡而殺之,則曲在我矣。臣請今後邊將有不稟朝命而擅出境襲殺者,雖功如陳湯亦必在所追究,若因而生事起釁者,痛加誅責,其一時蒙昧致有封爵,雖經數世,猶在所不宥。如此,則好功名、希爵賞之徒知所懼,而朝廷享安靖之福矣。

    司馬光上神宗曰:羽翼未成,不可以高飛,近者未說不可以來遠,自堯、舜、禹、湯、文、武之王,下至齊桓、晉文之霸,未有不先治其內而能治於外者也。今朝廷之政未盡修,封域之中未盡治,內郡無一年之之蓄,左帑无累月之财,民间贫困,十室九空,小有水旱则化为流殍;承平日久,戎事不讲,将帅乏人,士卒骄惰,上下姑息,有如儿戏,教阅稍严,则愠怼怨望,给赐小稽,则扬言不逊,被甲行数十里,则喘汗不进,遇乡邑小盗,则望尘奔北,此乃众人所共知,非臣敢为欺罔也。兵法曰:“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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