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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灵顿先生的送洗衣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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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你不还是躺着不动了啊。”她咯咯笑了。

    “你们这个国家需要的是,少一点儿艺术,多一点儿文明。”

    “你是资产阶级,哈灵顿先生,你不是一个知识分子。”

    “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大利拉。如果我不是知识分子,那我就不知道谁是了。”哈灵顿先生义正词严地反驳道。

    有一天,阿申顿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事,忽听有人敲门,接着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大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有些战战兢兢的哈灵顿先生。阿申顿看到她满脸怒气冲冲的。

    “怎么啦?”他问。

    “这个人要是再不回美国去就会死在这里了。你得跟他好好说说。刚才要不是我在他身边,他或许已经遭遇不测了。”

    “没有的事,大利拉。”哈灵顿先生不高兴地说,“我完全可以照顾好我自己,我根本就没有危险。”

    “到底是怎么回事?”阿申顿问。

    “我带哈灵顿先生去亚历山大·涅夫斯基修道院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墓地。”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们见到一个士兵在很粗暴地欺负一个老太太。”

    “太粗暴了!”哈灵顿先生大喊道,“有一个老太太挎着一篮菜走在人行道上。两个士兵跟在她身后,其中一个夺走了老太太的篮子,转身走了。老太太大声尖叫。我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可是我猜得出来,另一个士兵提着枪上来,用枪托打在老太太的头上。是这样的吧,大利拉?”

    “是的。”她答道,忍不住露出笑脸,“我没来得及拦住他,哈灵顿先生猛地跳出了出租车,冲到那个抢了篮子的士兵跟前,把篮子抢了过来,大骂那两个士兵。一开始他们惊呆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可是很快他们就暴怒了。我赶紧追上去向他们解释,说他是外国人,喝多了。”

    “喝多了?”哈灵顿先生喊道。

    “是的,喝多了。当然了,周围聚起了一大堆人,好像都恶狠狠的。”

    哈灵顿先生那双浅蓝色的大眼睛里闪过笑意。

    “我当时听了还以为你是在怒骂他们呢,大利拉。我看着你的表现,简直像看戏一样精彩。”

    “别犯傻啦,哈灵顿先生。”阿纳斯塔西娅突然发火,跺着脚大叫,“难道你不知道这两个士兵可以轻而易举把你打死,我也逃不掉,而那些围观的人根本不会伸出哪怕一根手指头来帮我们?”

    “我?我是个美国公民,大利拉,他们根本不敢动我一根头发。”

    “他们要能找到你的一根头发是够难的。”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她只要发起脾气来,是完全不顾礼貌的,“你要是以为这些俄国士兵会因为你是个美国公民而对你手下留情,那你过不了几天就会倒大霉的。”

    “那老太太后来怎样了?”阿申顿问。

    “那两个士兵过了会儿就走了,我们过去找她了。”

    “她的篮子还在?”

    “是的。哈灵顿先生不要命地攥住那篮子。老太太躺在地上,脑袋直流血。我们把她扶上了出租车。等她有力气说话后,她告诉了我们她住在哪里,然后我们把她送回家了。她流了很多血,我们费了好大劲儿都止不住。”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用怪异的眼神瞟了哈灵顿先生一眼,阿申顿很惊讶地发现他顿时满脸涨得通红。

    “这又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我们没有绷带可以包扎她的伤口。哈灵顿先生的手帕都浸透了血。我身上只有一样东西可以马上脱下来,所以我解下了我的……”

    可是她没说完就被哈灵顿先生打断了。

    “你不需要告诉阿申顿先生你解下了什么。我是结了婚的男人,我知道女人穿戴什么,可是我觉得在一般社交场合不需要说出来的。”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咯咯笑了。

    “那你得亲我一下,哈灵顿先生。要不然我就说出来了。”

    哈灵顿先生犹豫了一下,显然是在认真权衡这样做的利弊,可是他看到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的态度非常坚定。

    “那好吧,你可以亲我,大利拉,可我不得不说,我实在看不出你这样做有什么好玩的。”

    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两边分别亲了一下,然后没说一个字,冷不丁地大哭起来。

    “你是个勇敢的男人,哈灵顿先生。你很怪,但是了不起。”她抽泣着说。

    哈灵顿先生并没有像阿申顿预料的那样非常吃惊。他只是面露难以捉摸的淡淡微笑看着阿纳斯塔西娅,轻轻拍了她一下。

    “别这样,大利拉,振作一些。你受惊吓了吧?你太难过了。你要是老这样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个不停,我会得风湿病的。”

    这幕情景很可笑,但也挺感人的。阿申顿禁不住大笑起来,可是他又感到自己的嗓子有点儿堵。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离开他们后,哈灵顿先生脸色阴沉地坐在那里。

    “他们真的很怪,这些俄国人。你知道大利拉做了什么吗?”他突然说话了,“她在出租车上站了起来,就在大街上,两旁都有行人在走来走去。她把内裤脱了下来,一把撕成了两片,叫我拿着一片,她把另一片撕成了绷带。我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的事。”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想叫她大利拉的?”阿申顿微笑着问。

    哈灵顿先生脸红了一下。

    “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阿申顿先生。她的丈夫让她受了很大的委屈,我自然特别同情她。这些俄国人都很感情用事。我不想让她误解我的同情。我告诉她我跟我的太太感情很深。”

    “你一点儿都没想到大利拉是波提乏[《圣经·创世纪》中埃及法老的护卫长,他的妻子利用美色引诱英俊的总管约瑟,遭到拒绝后用计谋诬陷约瑟。]的妻子?”阿申顿问。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阿申顿先生。”哈灵顿先生答道,“我太太一直说我对女人是挺有吸引力的,所以我想我叫这位小朋友大利拉可以清楚地表明我的立场。”

    “我认为俄罗斯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哈灵顿先生。”阿申顿微笑着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尽快离开这儿。”

    “我现在不能走。我终于说服了他们同意我提出的条件,我们下周就要签约了。签完字我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我都不知道他们在起草的文件值不值得签。”阿申顿说。

    他终于写出了一个协议方案。他很辛苦地花了二十四小时才把自己的方案写成电报发给了派他来彼得格勒的那些人。公司接受了他的方案,并答应支付给他所需的费用。阿申顿知道,除非临时政府还能继续执政三个月,否则他将一事无成。可是马上要入冬了,食物一天比一天匮乏。军队已有异心,民众呼吁和平。每天晚上他都会在欧洲俱乐部跟Z教授喝一杯热巧克力,同他商谈怎么利用好他手下的那些忠心耿耿的捷克人。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在一个偏僻地段有一套公寓房,他在那儿同各色人物开会。制订了各种计划,采取了必要的措施。阿申顿据理力争,反复劝说,做出一个个承诺。他时而需要克服某些人的摇摆不定,时而又要同另一些人的听天由命思想搏斗。他需要判断谁的意志坚定,谁过于自信,谁信念忠诚,谁目的不纯。他必须忍耐俄国人的喋喋不休;面对很多人什么都愿意谈论,就是不谈摆在面前的当务之急。他不能发脾气,有人大吵大闹,有人夸夸其谈,他都得耐心听。他必须谨防欺诈,消除愚蠢的虚荣心,躲避野心膨胀的贪婪。时间紧迫,谣言此起彼伏,布尔什维克活动频繁。克伦斯基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母鸡一样四处奔波。

    革命终于爆发。一九一七年十一月七日的夜里,布尔什维克发起攻击,克伦斯基政府的部长一一被抓,民众围攻了冬宫,政权的缰绳落到了列宁和托洛茨基手中。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大早就来到了阿申顿的酒店房间。阿申顿正在发电报。他一夜没睡,先去了斯莫尔尼,后来又去了冬宫。他累极了。阿纳斯塔西娅脸色苍白,眼神悲哀。

    “你听说了吗?”她问阿申顿。

    他点点头。

    “一切都结束了。听说克伦斯基逃跑了。他们甚至都没抵抗。”她怒不可遏。“一帮废物!”她大声尖叫。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突然忧虑地看了一眼房门。

    “你知道吗,布尔什维克列了一份名单,那上面都是他们决定要处死的人。我的名字在那名单里,可能你的也列入了。”

    “如果是他们来了,他们推门就可以进来的。”阿申顿微笑着说,不过他也奇怪地感到心里略有一丝紧张,“请进!”

    门开了,哈灵顿先生走了进来。他还是一身精干打扮,黑色短外套和条纹裤子,皮鞋擦得锃亮,光秃秃的脑袋上戴了一顶帽子。他看到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后摘下了帽子。

    “啊,没想到你这么早就跑这儿来了。我出门前先来看看你在不在,我要告诉你我听到的新闻。昨天晚上我找过你,没找到,你都没来吃晚饭。”

    “昨天我开会去了。”阿申顿说。

    “你们两人得祝贺我,我昨天签了合同,我的任务完成了。”

    哈灵顿先生满面春风地看着他们,一副扬扬自得的模样,他还把身子弓了起来,活像一只好斗的矮脚公鸡赶跑了所有的敌人。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忽然尖声狂笑起来。哈灵顿先生困惑不解地瞪着她。

    “你怎么啦,大利拉?”他问。

    阿纳斯塔西娅笑到了泪水从眼眶里流了出来,然后她伤心地抽泣起来。阿申顿做了一番解释。

    “布尔什维克推翻了政府。克伦斯基的部长都进了监狱。布尔什维克出来杀人了。大利拉说她的名字上了名单。你昨天跟那个部长签了合同,是因为部长大人已经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无所谓了。你签的合同一钱不值。布尔什维克马上会跟德国讲和。”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崩溃就崩溃,一眨眼工夫就又恢复平静了。

    “你最好尽快离开俄罗斯吧,哈灵顿先生。这里已不是外国人待的地方,也许过几天你想走也走不成了。”

    哈灵顿先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哦,老天爷!”他说,“哦,老天爷!”这似乎还不足以表达他的震惊,“你是要告诉我那个俄国部长是在把我当猴耍?”

    阿申顿耸了耸肩。

    “谁能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呢?说不定这是个很有幽默感的人,他觉得这件事很好玩,昨天跟你签订一份价值五千万美元的合同,今天就站在墙边被枪毙。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得对,哈灵顿先生,你最好马上坐下一趟火车去瑞典。”

    “那你呢?”

    “我在这里已经没事可做了。我在发电报请求指示,一得到批准我就会马上离开。布尔什维克比我们行动更快,跟我合作的那些人不得不丢下工作逃命去了。”

    “鲍里斯·彼得罗维奇今天早上被枪毙了。”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皱着眉头说。

    他们俩同时看着哈灵顿先生,他盯着地板。他所取得的成就一瞬间被摧毁,他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气了。不过一分钟后他又抬起头来,朝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微微一笑,阿申顿第一次留意到他的笑容是慈祥、迷人的。说怪也怪,看到这样的笑容让人特别放心。

    “既然布尔什维克在追踪你,大利拉,你何不跟我一起走呢?我会照顾你,要是你愿意来美国,我可以肯定我的太太会乐意为你提供一切帮助。”

    “我可以想象,要是你带着一个俄国难民回到费城,你的太太会给你怎样的脸色。”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完,哈哈大笑,“恐怕你是怎么也解释不清楚的。不,我还是待在这里吧。”

    “可要是你遇到危险怎么办呢?”

    “我是俄国人。这里才是我生活的地方。在我的国家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会离开的。”

    “这是扯淡,大利拉。”哈灵顿先生很平静地说。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刚才是满怀深情说的,现在她突然吃惊地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中流露出疑惑。

    “我知道这是扯淡,伟大的参孙[《圣经·士师记》中具有神力的古以色列人领袖,因迷恋女色而被大利拉所害。]。”她答道,“跟你说实话吧,我认为我们每个人都会遭罪的,天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可是我要亲眼见证历史。每一分钟发生的事我都不想错过。”

    哈灵顿先生摇摇头。“好奇是女人的祸根,大利拉。”他说。

    “去收拾好你的行李吧,哈灵顿先生。”阿申顿微笑着说,“然后我们送你去车站。火车会被围困的。”

    “好吧,我走。不过我不会感到遗憾的。我到这儿后还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我做了一件我一生中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做的事,我喝了没加糖的咖啡,我还很幸运地弄到了一小片黑面包,可是我只能没有涂黄油就吃下去了。如果我告诉我太太我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她根本就不会相信。这个国家最需要的是组织。”

    他离开后,阿申顿和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探讨了局势。阿申顿很沮丧,因为他精心制订的计划全部落空,可是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非常激动,她从各种角度大胆猜测了这场新的革命会带来的结果。她表面显得一脸严肃,可是在心里她却把这一切都看作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她希望能观赏到越来越多的情节。这时又响起了敲门声,阿申顿还没来得及答应,哈灵顿先生急急冲进门来,“这家酒店的服务真是烂透了。”他气急败坏地嚷道,“我按了十五分钟的铃也没有一个人理睬我。”

    “服务?”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惊呼道,“酒店里根本没有服务员了。”

    “可是我送洗的衣服还没拿到。他们答应我昨晚给我送回来的。”

    “我看你很可能拿不到了。”阿申顿说。

    “要是拿不到我的衣服我就不走了。四件衬衫,两套正装,一套睡衣,还有四个领子。我的手帕和袜子是自己在房间里洗的。我要拿走我的衣服,否则我就不离开这里。”

    “别犯傻啦。”阿申顿大声说,“你该做的是趁现在局势还没太糟糕赶紧离开这里。你送洗的衣服没有服务员给你送回来,你就只好不要了吧。”

    “你说什么,先生?我才不会这么做呢。我要自己去拿。我在这个国家已经遭够了罪,我可不会留下四件好好的衬衫去给那些布尔什维克穿。不行,先生,要是拿不到我的衣服,我决不离开俄罗斯。”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盯着地板愣了一会儿,然后面露淡淡的微笑抬起头来。阿申顿似乎看到她身上有一种性情跟哈灵顿先生不可救药的倔劲儿倒挺般配的。她以俄罗斯人的心思理解了哈灵顿先生如果不拿到送洗的衣服是不会离开彼得格勒的。他的这种执着使这件事有了象征性的价值。

    “我下楼去问问有没有人知道你的衣服在哪里,如果我找到,我就跟你走,你可以拿走你送洗的衣服。”

    哈灵顿先生的情绪缓和下来。他冲大利拉露出甜甜的、亲切友好的微笑。

    “太感谢你了,大利拉。我不在乎有没有洗好,我照样拿走就行。”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下楼去了。

    “现在你对俄国和俄国人有什么看法?”哈灵顿先生问阿申顿。

    “我烦透他们了。我烦透了托尔斯泰,我烦透了屠格涅夫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我烦透了契诃夫。我也烦透了知识分子。我渴望见到头脑清醒的人,言出必行的人,说话算数的人。我讨厌满嘴说得好听,整天唱高调,装模作样的人。”

    阿申顿痛心疾首,刚要继续说下去,他的话就被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打断了。枪声是从出奇沉静的城里传来的,让人感到出乎意料。

    “怎么回事?”哈灵顿先生问。

    “开枪了。应该是在河对岸。”

    哈灵顿先生眼睛里露出怪异的神情。他脸色苍白地大笑了几声。他不喜欢枪声,阿申顿没有责怪他。

    “我想我得赶紧跑了。我倒不那么在乎我自己,可我得为我的妻子和孩子着想。我很久没有收到我太太的来信了,我真的有些担心了。”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要让你认识我太太,她是个特别出色的女人,全天下最好的妻子。我们结婚后,直到我这次来到这里,我们分开从来没有超过三天的。”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回来了,她告诉他们她找到洗衣店的地址了。

    “从这里过去大约要走四十分钟,如果你现在可以去,我陪你去吧。”她说。

    “我可以去。”

    “你们得小心点儿。”阿申顿说,“我相信今天街上很不安全。”

    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看看哈灵顿先生。

    “我必须拿回我的衣服,大利拉。”他说,“要是我不拿回来,我会永远不得安宁,我太太也永远不会放过我的。”

    “那就走吧。”

    他们上路了,阿申顿继续费劲地把他要报告的消息转换成非常复杂的电报密码。电文很长,最后他还要请上级指示他下一步的行动。这是一件很不容易做的事,必须要专心致志,弄错一个数字就可能使整句话都读不通。

    突然他的房间门被撞开了,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冲了进来。她的帽子掉了,头发凌乱。她大口喘着粗气。眼珠子像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她显然情绪极为激动。

    “哈灵顿先生去哪儿了?”她喊道,“他不在这里?”

    “不在。”

    “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吗?”

    “我不知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啦?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去看看。你怎么没跟他一起回来?”

    他们从过道上走过去敲了敲哈灵顿先生的房门,没有人答应,他们扭动门把,门锁着。

    “他不在。”

    他们回到阿申顿的房间里。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

    “给我一杯水好吗?我喘不过气来了。我一路跑来的。”

    她大口喝下阿申顿给她倒的水,猛地哭了起来。

    “我希望他没事。要是他出了事,我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我一直盼着他已经先我一步回到这里了。他拿到了自己送洗的衣服。我们找到了那家洗衣店。只有一个老太太在那儿,她不肯让我们拿走,可是我们执意要拿走。哈灵顿先生发火了,因为那些衣服根本没有动过,还是跟他送出去的时候一个样。他们答应过昨晚就会洗好的,可它们仍旧原封不动地裹在哈灵顿先生自己打的包裹里。我说这就是俄罗斯,哈灵顿先生说他宁可跟黑人打交道。我领着他走小巷,我觉得安全些。我们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经过一个街口时看到另一头聚集了人群,有一个人在对人群发表演讲。

    “我跟他说,‘我们过去听听他在说什么。’

    “我看到那些人争吵起来了。看上去很激烈。我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说:‘走吧,大利拉。我们管好自己的事吧。’

    “我说:‘你先回酒店去收拾你的行李吧。我要去看看热闹。’

    “我从街上跑了过去,他在我后面跟着。那里围了两三百人,有个学生在对他们演讲。有一些工人在冲他大叫。我喜欢看热闹,所以挤进了人群里。忽然我们听到了枪声,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有两辆装甲车从街上开了过来。装甲车上有一些士兵,他们一路扫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估计他们是觉得好玩,要不就是喝醉了。我们像兔子一样四下逃窜。我们逃命要紧。可我找不到哈灵顿先生了。我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不见了。你觉得他会出什么事吗?”

    阿申顿沉默了一会儿。

    “我们还是出去找找他吧。”他说,“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拿回这些衣服。”

    “我能理解,我非常理解。”

    “你能理解就好。”阿申顿没好气地说,“我们走吧。”

    他戴上帽子,穿上外套,两人一起走下楼去。酒店里空荡荡的。他们走到街上。几乎见不到一个人。他们一路走去。电车已经不开了,这么大一个城市如此静寂,令人感到不安。商店都关门了。一辆摩托车闪电似的呼啸而过,非常吓人。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行人个个满脸惊恐,垂头丧气。他们加快脚步,穿过了一条必经的要道。然后见到了很多人,他们迟疑不定地站住了,仿佛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身穿灰的破军装的预备役军人三五成群地走在马路中间。他们没有说话,好像是羊群在寻找他们的牧羊人。接着,他们走进了刚才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跑过去看热闹的那条街,不过他们是从街的另一头走过来的。有些窗户被乱射的枪弹击碎了。街上空无一人。你可以看出人群是从哪里逃走的,因为路上散落着他们匆匆逃跑时扔下的东西,有一些书,一顶男人的帽子、一个女人的手提包和一只篮子。阿纳斯塔西娅·亚历山德罗芙娜碰了碰阿申顿的胳膊,示意他去看人行道上,那里坐着一个女人,脑袋垂到了大腿上,她死了。隔了几步远,两个男人倒在一起。他们也死了。你可以想象,受了伤的人不是自己挣扎着逃走,就是被同伴搀走了。然后他们找到了哈灵顿先生。他的帽子滚到了阴沟旁。他脸朝下趴着,身旁有一大摊血,他光秃秃的脑袋上露出的骨头白极了,他整洁的黑色外套上沾满了泥水。可是他手上还死死攥着那个包裹,那里有四件衬衫、两套正装、一套睡衣和四个领子。哈灵顿先生始终没有放弃他送洗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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