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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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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酒店里的女士写的,邀请他晚餐后一起打桥牌,签名是欧洲大陆风格:希金斯女男爵。阿申顿本想在自己的房间里悠闲地一边享用一顿晚餐,一边在台灯下看书,所以想要回绝这个邀请。不过他突然想到,在现在的情形下,他当晚到餐厅里露一露面或许是个明智的做法。他再傻也不会认为警察来找过他的消息还没有在酒店里传开,所以在同住酒店的客人面前证明一下他并未惊慌失措也是好事。他的脑子里顿时闪过了一个念头,没准举报他的人就住在这家酒店里,而这位饶有兴致的女男爵的名字也的确引起了他的注意。如果告发他的正是这位女男爵,那么同她一桌打牌肯定会很有趣。他叫听差去回话说他愿意去,然后不慌不忙地穿上了晚礼服。

    冯·希金斯女男爵是奥地利人,开战后的第一个冬季她移居到了日内瓦,之后她发现让自己的名字看上去尽量像个法国人会更方便。她英语和法语讲得同样流畅。她原本的姓氏一点儿也不像日耳曼人,是继承自她的祖父。她祖父早年是约克郡的一个马倌,在十九世纪初被一位布兰肯斯坦亲王带到了奥地利,后来竟走了桃花运,从此官运亨通。原来此人相貌堂堂,备受某位女大公的青睐,而他很好地利用了各种机会,最后受封男爵,并当上了奥地利驻意大利宫廷的特命全权公使。至于这位女男爵,是他唯一的后代,她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其中的种种细节她特别乐意讲给熟人听。离婚后,她又恢复了她未嫁时的本姓。她可没少跟人大讲她的祖父曾当过大使,只是从来不提他早年是个马倌。这些来历阿申顿都是从维也纳打听到的,因为他与这个女人越来越熟,他便认为有必要对她的过去有所了解。他还了解到一个情况:她的个人进项并不足以支撑她在日内瓦所过的多少有些讲排场的生活。由于她身上有着这么多适合谍报工作的优势,猜想她已被某个无孔不入的特工部门征用也不算过分,所以阿申顿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在执行同他自己相似的任务。他这么认为还真的多少增进了他们之间的交情。

    他走进餐厅时那里已经坐满了客人。他在自己的桌边坐下,因经历了刚刚的一场虚惊后他感到一身轻松,就为自己点了一瓶香槟(花的是英国政府的钱)。席间,女男爵给了他一个粲然的笑。她四十多岁了,但仍非常漂亮,称得上光彩照人。她面色红润,一头金发富有金属般的光泽,确实很好看,但也没有那么迷人,阿申顿第一眼见到时便暗自心想,谁也不会希望在汤里看见这样的头发。她五官端正,蓝眼睛,挺直的鼻梁,肤色白里透红,只是皮肤包在骨头上显得略微太紧了。她穿着低胸装,雪白丰满的胸脯有着大理石般的质地。从她的外貌上丝毫看不出那种会让有眼光的人为之迷恋的温柔、忍让的品性。她的着装可谓富丽堂皇,但她没有佩戴什么珠宝首饰,阿申顿(他对这种事略知一二)由此断定,她的上司给了她选择服装的自由权利,却不认为有必要为她提供戒指或珍珠项链,免得过于招摇。尽管如此,她还是显得非常惹眼,要不是R讲过那位法国部长的事,阿申顿一定会认为,假如这个女人想要对谁施展手段,那个人只需看她一眼就会知道要小心为妙。

    在等着上菜的工夫,阿申顿扫了一眼周围的食客,大多数在吃饭的人看上去都像老朋友似的。那时日内瓦是各种阴谋诡计的温床,而大本营就是阿申顿住的这家酒店。他看到了法国人、意大利人、俄罗斯人、土耳其人、罗马尼亚人、希腊人,还有埃及人。有的是从自己的国家逃出来的,有的却无疑在代表着自己的国家。其中有一个保加利亚人,是阿申顿手下的一名特工,出于安全考虑,他在日内瓦期间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那天晚上同他共进晚餐的是两位他的本国同胞,过一两天后,如果他还没有被杀死的话,他准会有更有趣的事要交流。阿申顿还看到了一位身材小巧的德国妓女,她有一双瓷娃娃似的蓝眼睛和一张娃娃脸,此人经常乘船去伯尔尼,她在做皮肉生意的过程中可以获得一点儿零星的情报,这些情报无疑会被送到柏林去详加研究。当然她与那位女男爵完全不是同类人,她所追逐的猎物也容易得多。但是阿申顿还看见了那个冯·霍尔兹明敦伯爵,他很惊讶,心想他到这里干什么来了。此人是德国派到沃韦的特工,只会偶尔到日内瓦来。有一次阿申顿在老城区看见了他。那里的街上没有什么人迹,街边的房子里也一片静默,他看见此人站在街角同另一个人交谈着什么,那人的模样一看就是个间谍,他当然很想知道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今晚在这里撞上这位伯爵引起了他的兴趣,因为战前在伦敦时他就熟悉这个人。此人出身名门,与霍亨索伦家族[欧洲的三大王朝之一,为勃兰登堡-普鲁士(1415-1918)及德意志帝国(1871-1918)的主要统治家族。]有亲戚关系。他喜欢英国,舞跳得好,骑马、射击也都堪称高手,大家都说他比英国人更像英国人。他身材瘦高,衣着合身,有一头普鲁士人的短发,身体总是微微前倾,仿佛随时要对某位王公贵戚鞠躬行礼似的——这种特殊的姿势你即使没有亲眼见过,应该也能想象得到,这是经常出入宫廷的人所特有的。他仪表堂堂,对美术兴趣浓厚。但是此刻,阿申顿和这位伯爵都装作以前从未见过面。当然,两人心里都明白对方在干什么。阿申顿有心想同他调侃一番——多年来时不时在一起吃饭打牌的两个人居然装作素不相识,未免太滑稽了——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这么做,免得这个德国人把他的行为看作英国人即便大战当前仍举止轻浮的证据。阿申顿感到迷惑不解的是,这位霍尔兹明敦伯爵此前从没来过这家酒店,他今晚出现在这里应该有充分的理由。

    阿申顿暗自嘀咕,此事会不会同阿里亲王意外出现在这个餐厅里有什么关系。在此非常时期,把眼前发生的任何事,不管看上去是多么偶然的事,仅仅解释为纯属巧合,都是很不谨慎的。阿里亲王是埃及人,统治者赫迪夫的近亲,在赫迪夫下台后逃亡到国外。他是英国人的死敌,大家都知道他在埃及到处惹起事端。就在前一周,赫迪夫还极隐秘地在这家酒店住过三天,两人就在阿里亲王的住处多次见面密谈。阿里亲王是个矮胖子,蓄着浓浓的黑胡须。同他一起生活的有他的两个女儿,还有一位名叫穆斯塔法的帕夏[一种官衔,用于称呼高级文武官员。],作为秘书帮他打点日常事务。这四个人此刻在一起用餐,他们喝了不少香槟酒,但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一言不发。两位公主都是已离开父母独立生活的未成年女孩,她们晚上总在各大饭店与日内瓦的公子哥儿跳舞。她们身材矮小粗胖,乌黑的眼睛很好看,面色很黄;她们的穿戴非常阔气张扬,让人联想到开罗的鱼市,而不是巴黎的和平路。亲王殿下一般都在楼上的房间里用餐,两位公主则每晚都在大餐厅里吃饭。她们的身边总是悄无声息地跟着一个矮小的英国老太太保姆,大家叫她金小姐,她曾经是两位公主的家庭教师。不过她总是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餐桌上吃饭,两位公主似乎根本不理睬她。有一次阿申顿在走廊上看到两位胖公主中的姐姐在用法语劈头盖脸地怒骂那个保姆,阿申顿看到那恶狠狠的一幕简直惊得喘不过气来。她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然后猛地重重抽了这女人一个耳光。当她一眼瞥见了阿申顿时,她怒目瞪了他一眼,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阿申顿径直往前走去,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刚住进这家酒店时,阿申顿曾尝试结识金小姐,但是不但他的热心遭到冷遇,她的反应甚至可以说挺粗鲁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他第一次见到金小姐时首先向她脱帽致礼,对方只是僵硬地欠了下身;接着阿申顿向她问好,可她就简单地哼哼了一声,明摆着不想跟他打交道。不过干他这一行的人是不会轻易气馁的,所以他一抓住机会就同她攀谈。她摆出一副生硬态度,用带有英国腔的法语说道:

    “我不想同陌生人交谈。”

    她说罢转身就走了,下一次再遇见他时,她对他不理不睬。

    这个女人格外瘦小,简直就是一身皱巴巴的皮囊裹着一副小小的骨架。她满脸深深的皱纹,很明显戴着假发,是棕色的,做工非常精细,但她经常戴得不太正。她化了浓妆,皱巴巴的脸颊上抹了好几块很大的猩红胭脂,嘴唇也涂得鲜红。她穿的衣服花里胡哨的,仿佛是从旧衣店里胡乱抓了一件。白天她总是戴着帽檐很大的那种只有小女孩才戴的帽子。她走路迈着小碎步,脚上穿着鞋跟很高的小花鞋。她的这身模样实在太古怪了,谁见了都会感到不只是好笑,简直是惊骇。她走在街上时,行人会扭过头来瞪着她看,惊得合不拢嘴。

    阿申顿听说,金小姐自打被亲王的母亲雇为家庭教师后就再也没回过英国,他不由得感到惊异,很想知道她这么多年来在开罗的后宫里都看到了些什么。谁也猜不出她今年多大岁数了。她究竟目睹过多少东方人走完了他们短暂的一生,又知道多少宫闱秘密呢!阿申顿想知道她来自哪个地方,离开故土这么多年,她一定已经没有亲人和朋友了。阿申顿看得出她有反英情绪,既然她对阿申顿态度这么粗鲁,他就只能推测一定有人关照过她要小心提防自己。她平时只说法语。阿申顿不禁好奇:当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吃午饭和晚饭时,她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平时看不看书?每次吃完饭,她便径直上楼回房间去了,从不在酒店大堂露面。阿申顿想知道她对这两位未成年单独生活的公主到底有什么看法——她们每天穿得花枝招展的,总去二流咖啡馆里同陌生男人跳舞。但是每次金小姐从餐厅出来走过阿申顿身边时,阿申顿似乎总能感觉到她那面具一般的脸会突然阴沉下来,好像是故意在表示厌烦他。当他们的目光相遇时,两人会互相对视一会儿,这时阿申顿仿佛看到她的眼神在表达一种无声的不屑。要不是背后另有一番令人同情的悲哀原因,看到这张浓妆艳抹的憔悴的老脸本来也只会让人感到怪异而已。

    这时希金斯女男爵已经用毕晚餐,她收起手绢,拎上提包,起身昂首挺胸地走来,左右两侧的侍者频频鞠躬送她。她在阿申顿的桌前停下了。真是气派十足。

    “我很高兴你今晚来打桥牌。”她用纯正的英语说道,几乎没有德国口音,“你吃完就来我的客厅喝杯咖啡吧。”

    “您这件衣服好漂亮!”阿申顿说。

    “太糟糕啦!我没有衣服可穿了,可我现在去不成巴黎,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些可恶的普鲁士人。”她一抬高嗓门儿,那个“r”的发音就露出了德语的口音,“他们干吗要把我可怜的国家卷进这场可怕的战争啊?”

    她发出一声叹息,嫣然一笑,又昂首款款离去。餐厅里没几位客人了,等阿申顿吃完,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了。他走过霍尔兹明敦伯爵的身边时,一时心血来潮,竟向他眨了眨眼睛。这个德国特工恐怕搞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起了疑心,估计他会绞尽脑汁去弄明白这究竟预示着什么。阿申顿上了三楼,敲了下女男爵的房门。

    “进来,进来!”她说着,一把拉开了房门。

    她用双手热情地握住阿申顿的手,将他引进客厅。他看到另外两个牌友已经在座,那就是阿里亲王和他的秘书。阿申顿大吃一惊。

    “请允许我把阿申顿先生介绍给您,殿下。”女男爵用流利的法语说道。

    阿申顿欠身致意,握了握亲王伸过来的手。亲王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希金斯女男爵接着说道:

    “我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这位帕夏。”

    “非常荣幸能认识您,阿申顿先生。”亲王的秘书说着,热情地跟他握手,“我们美丽的女男爵跟我们夸过您的牌技,而亲王殿下也钟爱打桥牌。对吗,殿下?”

    “对,对。”亲王应道。

    穆斯塔法帕夏是个很胖的大块头,约莫四十多岁,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转,满脸浓黑的大胡须。他穿着晚礼服,衬衫的前襟缀着一颗大钻石,头上戴着他们国家特有的圆顶毡帽。他极为健谈,一句句话滔滔不绝地从他嘴里滚出来,活像打开口袋往外倒玻璃球一样。他竭尽全力对阿申顿表现得彬彬有礼。亲王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只是从他厚重的眼皮底下静静打量着他。他好像很腼腆的样子。

    “我没在俱乐部里见到过您,先生,”帕夏说,“您不喜欢玩百家乐牌吗?”

    “我玩得不多。”

    “女男爵博览群书,她跟我说过您是一位大作家。可惜我看不了英文书。”

    女男爵对他大加赞颂,阿申顿洗耳恭听,连连道谢。接着,她给客人上了咖啡和餐后酒,然后取出纸牌来。阿申顿一时想不明白女男爵为什么会邀请他来打牌。他对自己的能耐很少过分自信(他心里认为这是个优点),至于打桥牌,就更是太有自知之明了。他知道自己的牌技在二流牌手中还算不错,不过他跟世界上牌技一流的人多次交手,自知同那些人不是一个等级的。现在他们打的是“合约桥牌”,他对这种打法不太熟悉,而且赌注不低。可他看得出打牌只是个借口,背后在玩什么把戏他一无所知。也可能是亲王和他的秘书知道了他是个英国特工,所以想会会他,以便探探他的底细。这一两天里阿申顿已经嗅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眼前的这个牌局更证实了他的猜疑不是空穴来风,只是到底在发生什么性质的事,他丝毫摸不着头脑。他手下的特工最近没有给他传递任何值得引起重视的消息。此刻他更相信瑞士警方来调查他,背后有这位女男爵的精心安排,而眼下这个桥牌局也是在发现了那两位瑞士警探一无所获之后才特意安排的。这么一想,他感觉事情变得有些神秘,同时也挺好玩了。他一盘接一盘地打着牌,不停地参与牌桌上的交谈,同时留意自己说的话总是贴合大家在谈的话题。战争话题谈得最多,女男爵和帕夏都表达了强烈的反德情绪。女男爵心向着英国,她的家族(来自约克郡的马倌)就是在那里发迹的,而帕夏则视巴黎为精神家园。当这位帕夏说到巴黎蒙马特高地和那里的夜生活时,亲王终于开了金口:

    “那是一座很美的城市,巴黎。”他说道。

    “亲王在那里有一所很漂亮的房子。”他的秘书接着说,“挂满了精美的画,还有跟真人一样大的雕像。”

    阿申顿也表达了他的看法:他对埃及人追求民族独立的精神深表同情,他认为维也纳是全欧洲最令人神往的大都市。他们对他的态度很友善了,他也报以一样的友好。不过,要是他们因此而认为可以从他口中套出任何他们在瑞士报纸上看不到的东西,他相信他们可就错了。有那么一阵儿,他怀疑他们是不是在试探他有没有可能被收买。他们做得很谨慎,所以他也不能确定是否如此,可是他感觉到空气中飘动着这样一个暗示:一个头脑聪明的作家如果肯接受一种安排,为这个动荡的世界带来人民衷心渴望的和平,他就既能为国家立功,也能为自己大赚一笔钱。显然,在这个大家初次见面的晚上是谈不出太多东西来的,不过阿申顿还是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用和颜悦色的态度,而不是用言语,表示出他愿闻其详。在他同亲王的秘书和那位美丽的奥地利女男爵说话的时候,他能感觉到阿里亲王一直在用警觉的眼神盯着他,这使他感到不安,生怕被他们看出太多他的内心活动。虽说他并不了解这位亲王,但他能感觉到这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很可能在阿申顿离开这个屋子后,这位亲王会告诉另外两人,他们是在浪费时间,在阿申顿身上搞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午夜过后不久,他们打完了最后一盘,亲王从桌边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了。”他说,“阿申顿先生明天一定有不少事要做。我们不能让他睡得太晚了。”

    阿申顿知道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他起身告辞,留下那三个人自己去商讨了。他出门的时候感到满腹狐疑,不过他相信他们三人也同他一样一头雾水。回到自己的房间后,他才突然感到累极了,脱衣服时他的眼皮直打架。他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他敢发誓自己只睡了不到五分钟就被敲门声惊醒了。他听了一下。

    “是谁?”

    “服务员。请开门。我有话要对您说。”

    阿申顿骂骂咧咧地打开灯,伸手捋了捋他那稀疏的头发(因为他像凯撒大帝一样,不喜欢让人看到他那难看的秃顶),然后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位头发蓬乱的瑞士女侍者,她没有系围裙,看上去像是匆匆忙忙披上外衣就过来的。

    “那个英国老太太,就是埃及公主的保姆,快要死了。她要见您。”

    “见我?”阿申顿惊诧地说,“这不可能。我不认识她。她今天晚上还好好的啊。”

    他被搞糊涂了,不假思索地说了几句。

    “她说要见您。医生要我来问问您能不能过去一下。她撑不了多久了。”

    “准是搞错了。她不可能要见我的。”

    “她说了您的名字,还有您的房间号码。她说要快,快!”

    阿申顿耸耸肩,回到屋里,穿上了拖鞋,又套上睡袍,转念一想,随手把一支小手枪揣进了兜里。阿申顿一般更相信自己的脑子,并不相信什么武器,这东西会不小心走火,也会碰出声音打草惊蛇,不过有时候用手握住枪把的感觉会让人心里更有底气,更何况今夜这样的突然召唤让他感觉特别蹊跷。当然了,现在就想象是那两位热心的埃及先生在布下陷阱等他上套,那也有些可笑,但是在阿申顿所从事的这个行业里,那些看似平平淡淡的例行公事的确也很容易时不时地演变成十九世纪六十年代流行的荒唐情景闹剧。表现热情时总会肆无忌惮地使用陈词滥调,同样,表现机会时则往往会不自觉地落入俗套。

    金小姐的房间比阿申顿的高两层,他随着女侍者经过楼道走上楼去,问了一句那位老保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女侍者慌慌张张,说不明白。

    “我想她大概是中风了吧。我也不知道。前台值夜班的人叫醒了我,说布里戴先生要我赶紧起来。”

    布里戴先生是酒店的副经理。

    “现在几点了?”阿申顿问道。

    “该有三点了吧。”

    他们来到了金小姐的门前,女侍者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布里戴先生。显然他也是从睡梦中被叫醒的。他光脚穿着拖鞋,睡衣外面套了条灰裤子,披了件长外衣。他的样子很怪异。他的头发平时用发胶梳得整整齐齐的,这会儿都立了起来。此刻他一个劲儿地道歉。

    “这么晚打搅您,真是太对不住了,阿申顿先生,可那女人不停地要求见您,医生就说还是把您请来吧。”

    “这没关系的。”

    阿申顿进了屋。那是一间不大的里屋,屋里的灯全都亮着。窗户紧闭,窗帘也都拉上了。屋里热极了,一个满脸胡须、头发花白的瑞士医生站在床边。布里戴先生虽然衣衫不整,明显受到了惊扰,却仍能像一位尽职的经理那样保持头脑冷静,他不失礼貌地给他们做了介绍。

    “这位就是金小姐一直要求见的阿申顿先生。这位是日内瓦医学院的阿尔勃斯医生。”

    医生没有说话,只用手指了指床。金小姐就躺在床上。阿申顿看见她大吃一惊。她头上戴着一顶白色棉布大睡帽(阿申顿一进屋就留意到了她的棕色假发挂在梳妆台的发架上),用绳子系在下巴上,身穿一件宽大的白色睡衣,领子高得盖住了脖子。她的睡帽和睡衣都属于一个过去的时代,会让你联想起柯鲁珊克为狄更斯小说所作的插图里的情景。她的脸上还留着她上床前用过的卸妆油,但她卸妆太粗略了,眉梢上还留着一些黑纹,脸颊上还有腮红。她躺在床上,个头显得特别小,跟小孩子差不多大,看上去老得不成样了。

    “她肯定有八十多岁了。”阿申顿心想。

    她看上去不像一个活人,像是一具玩偶,是某个滑稽玩具师自娱自乐捏出来的一个很老的女巫玩偶。她纹丝不动地仰面躺在那里,瘦小的躯体上盖着一条毯子,看上去平平的,看不出她的身体轮廓;她的脸也比平时更小了,因为她没戴假牙。要不是她那双因面部抽缩而显得格外大的黑眼睛还在直勾勾地瞪着,你准会以为她已经死了。阿申顿感到这老太太一看见他,眼神就出现了变化。

    “我来了,金小姐,看到你这样我很难过。”阿申顿用尽量轻快的语气说道。

    “她说不了话了。”医生说,“在服务员去找你的那会儿,她又发了一次小中风。我刚给她打了一针。可能过一会儿她的舌头会恢复一部分功能。她有话要对你说。”

    “我会耐心等的。”阿申顿说。

    他想象自己在那双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宽慰的神情。一时间,屋里的四个人都站在床边,注视着这位将死的老妇人。

    “好了,看来我留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了,我不如回去睡会儿吧。”这时布里戴先生说话了。

    “走吧,我的朋友,”医生用法语说道,“你确实帮不上忙。”

    布里戴先生转身对阿申顿说:

    “我可以和您说句话吗?”

    “当然可以。”

    医生注意到金小姐的眼睛里突然闪过惊恐的神情。

    “不要害怕。”他和气地对她说,“阿申顿先生不会走的,你想叫他待多久他就待多久。”

    副经理拉着阿申顿走到门外,把门虚掩上,这样屋里的人就听不见他的低语了。

    “我可以相信您做事是很谨慎的吧,阿申顿先生?酒店里死人是很不吉利的事,其他房客都会很反感,所以我们要尽可能不让他们知道。我会安排人尽早把尸体抬走。希望您不要跟别人说这里死人了,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你完全可以放心。”阿申顿答道。

    “糟糕的是经理偏偏今晚不在。恐怕他知道了会特别不高兴。当然了,要是能行,我早就叫来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去了。可是医生坚决不让我这么做,他说不等我们把她抬下楼她就会死的。要是她真的死在酒店里,也不是我的错。”

    “人要死也不能挑时间的。”阿申顿嘀咕了一句。

    “她毕竟也是老得不行了,早几年死掉也不奇怪。不知道这位埃及亲王为什么要用这么老的一个保姆?他早就应该把她送回自己的国家去了。这些东方人啊,净给人添乱。”

    “那亲王这会儿在哪儿呢?”阿申顿问道,“她伺候他们家有好多年了吧。不应该把他也叫来吗?”

    “他这会儿不在酒店里,同他的秘书出去了。或许去玩百家乐啦。我也不知道。我总不能叫人满城去找他吧。”

    “那两位公主呢?”

    “她们还没回来。她们通常要到天亮才回来。她们跳舞跳疯了。我也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再说了,就因为她们的保姆中风了,我去把她们拽回来,搅了她们的兴致,她们会跟我过不去的,我太了解她们是什么样的人了。等她们回来时,值夜班的会告诉她们,那之后她们想怎样就怎样吧。老太太也没要见她们。值夜班的把我叫来后,我走进了她的房间,我问她亲王殿下在哪儿,她拼了老命大喊:不,不要!”

    “那会儿她还能说话?”

    “是的,还能说一点儿。不过让我吃惊的是,她说的是英语。她一向只肯说法语的。您知道吧,她讨厌英国人。”

    “那她叫我来干什么呢?”

    “这我就说不清了。她说她有话必须马上当面跟您说。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您的房间号。一开始她要找您的时候,我不让服务员去叫您。我不能因为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婆要找人,就半夜三更去吵我们的客人啊。你们有睡觉的权利吧,我是这样想的。可医生来了之后坚持要我们去找您。她不让我们消停。我跟她说要等到天亮再说,她就大哭起来。”

    阿申顿看了一眼副经理。他似乎对自己讲述的事情完全无动于衷。

    “医生问了我您是什么人,我告诉他了,他说老太太想要见您也许是因为您跟她同是英国人。”

    “也许吧。”阿申顿冷冷地说。

    “好了,我得回去再睡会儿。我会吩咐值夜班的人等你们结束了就叫醒我。幸好现在夜里的时间还挺长的,如果一切顺利,天亮前我们就能把尸体运走。”

    阿申顿回到了房间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太太那双乌黑的眼睛立刻又盯住了他。他感到自己这会儿有责任说点什么,可是刚张嘴说话,他就意识到自己很愚蠢,竟然用的是平常问候病人的语气。

    “你恐怕病得很重啊,金小姐。”

    阿申顿好像看到了那双眼睛里闪过一道愤怒的光,他只能认为老太太是被他的废话激怒了。

    “你可以在这儿等着?”医生问他。

    “当然可以。”

    听说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前台值夜班的人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是金小姐的房间打来的,可是他拿起听筒却听不见有人说话。铃声不停地响,他便跑上楼去敲房门。无人应门,他用酒店的钥匙开门进去,发现金小姐躺在地上,电话也掉落了。看来她是突然感到身体不舒服,伸手抓起电话呼救,结果摔倒在地上了。他赶紧叫来了副经理,两人一起把她抬到床上。然后他们叫醒了女侍者,请来了医生。阿申顿感到不解的是,医生怎么会当着金小姐的面讲述这些经过。他就那样满不在乎地说着,好像金小姐根本听不懂他说的法语,好像她已经是个死人。

    接着医生又讲道:

    “好了,现在我的确已无能为力。再待下去也没有用了。如果再发生什么变化可以打电话叫我。”

    “好的。”

    医生拍拍她苍老的脸颊,好像是在哄小孩子似的。

    “你得多睡会儿。我早上再过来。”

    他收拾好医药箱,洗了手,穿上厚厚的大衣。阿申顿送他到门口,在握手告别的时候,这个满嘴胡须的医生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他对病情的判断。阿申顿回到屋里,看了一眼女侍者,她神色紧张地坐在椅子边上,仿佛面对死亡吓得不知所措了。她那张宽大而丑陋的脸疲惫得有些肿了。

    “你守在这儿也没什么用。”阿申顿对她说道,“还是回去睡觉吧。”

    “先生,您不会想一个人留在这里的,我还是陪着吧。”

    “我的老天,为什么啊?你明天还要干活的。”

    “我反正五点也该起床了。”

    “那就赶快再去睡一会儿吧。你起来后再过来看一眼就好。走吧。”

    她撑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

    “那我就听先生的吧。可我是愿意留下来的。”

    阿申顿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再见,可怜的金小姐。”女侍者嘟囔了一句。

    她走了,屋里只剩下了阿申顿了。他坐到床边,又看到金小姐的目光注视着他。面对这凝视的眼神让他感到有些尴尬。

    “你不必担心,金小姐。你只是轻微中风了。我相信你很快就又能说话了。”

    现在他确信自己在那双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拼命想要说出话来的挣扎。他不会看错的。她脑子里想要做什么,可是身体麻木了,不听大脑支配。她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无可奈何的失望,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阿申顿掏出手帕替她揩干。

    “别难过,金小姐。不要着急,你一定能说出你想要说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分明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已经没有时间再等了。说不定他只是用自己的想法在理解她。梳妆台上放着这位保姆的简陋梳洗用品,一把镶银的梳子、一面银镜子;屋角立着一只破烂的黑色皮箱,衣柜上有一个很大的漆皮帽盒。这些东西出现在这个四壁檀木的豪华酒店套房里,实在显得太寒碜了。灯光亮得刺眼。

    “我关掉一些灯你会不会觉得舒服点儿?”阿申顿问。

    他把屋里的灯都关了,只留下床头的那盏,然后又在她床边坐下。这时他很想要抽支烟。他的眼睛又一次被那双眼睛盯住了,那双眼睛里闪现出这个只剩一口气的老太太身上唯一还活着的东西。他确信她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要跟他说。可到底是什么事呢?能有什么事呢?也许她把他叫来的原因只是感到自己死期将近,一个多年流亡异国的人,突然渴望能有一个来自故土的人为自己送终,毕竟对自己民族的人她早已没有多少记忆。那位医生就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为什么非要找他呢?酒店里还有其他英国人啊。比如有一对老夫妇,也就是一位退休的驻印度的官员和他的妻子,去找他们似乎更理所当然。对她来说,阿申顿纯属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金小姐?”

    他想从她的眼神中看出答案。那双眼睛依旧有所示意地盯着他,可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却一无所知。

    “别担心我会走。你想要我在这里待多久都可以。”

    什么也没有。他看不出任何答案。他又仔细观察了那双黑眼睛,突然看到她的眼睛里发出了神奇的亮光,仿佛眼珠后面有一团火在燃烧,这双眼睛继续直勾勾地注视着他。阿申顿又在心里嘀咕起来:她把他叫来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个英国特工?有没有可能是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突然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认为有重大意义的所有事情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会不会是在她临死的这一刻,她心中已经沉睡了半个世纪的对故国的眷恋又苏醒了——(“我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胡思乱想,太可笑了。”阿申顿心想,“都是俗不可耐的廉价小说里写的东西。”)——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渴望为她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在这种时候没有人还能保持自我的本色和爱国主义(这个在和平时期最好留给政客、公共人物和傻瓜去玩的一种姿态,到了动荡的战争时期,却真的会成为牵动人心的真情实感),爱国情绪会让人做出种种荒谬的怪事。奇怪的是她一直都不愿意见亲王和他的女儿。是她突然恨他们了?是她感到由于他们自己成了叛徒,所以想要在临死前有所悔过?(“这一切好像都不太可能,她只不过是个傻乎乎的老用人,早就活到头了。”)可是即便不太可能的事也不可以忽视。阿申顿的常识在向他提出抗议,他很奇怪地确信金小姐是有什么秘密要透露给他。她把他叫来是因为她知道他是什么人,知道他这个秘密对他有用。她已是将死之人,什么也不怕了。可是她要说的事情真的很重要吗?阿申顿探过身去,竭力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要说什么。或许只是这个老糊涂的脑袋里认为重要的什么琐事。阿申顿平时很讨厌别人把每一个平常的过路行人都看成间谍,把最单纯几件巧合的事情也看成有人要图谋不轨。如果金小姐恢复了语言能力,很可能她会告诉他的事情对谁都毫无用处。

    可是这个老太婆一定知道很多事情!凭着她这双锐利的眼睛和灵敏的耳朵,她一定有机会了解到不少对一些重要人物也严格保密的内幕。阿申顿再次想起了自己最近一直感觉到有人在围绕着他策划一件重大的事情。霍尔兹明敦突然来酒店就是件怪事;阿里亲王和那个帕夏都是大赌徒,他们为什么肯浪费一个晚上来同他打桥牌?说不定他们正在酝酿一个新的计谋,说不定最重要的事情正在进展之中,也许这个老太婆要说出来的事情将会改变整个世界的格局。这件事可能会决定胜败,可能会决定一切。可她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说话。很长时间,阿申顿默默地看着她。

    “是不是跟战争有关,金小姐?”他猛地大声问了一句。

    她的眼睛里闪过了一道光,她那张苍老干枯的脸上抽搐了一下。这个动作清晰可见。一件怪异而吓人的事情发生了。阿申顿屏住呼吸。只见那瘦小虚弱的身躯突然抽搐了几下,这老太婆仿佛是用尽了她最后垂死挣扎的意志力竟在床上坐了起来。阿申顿一跃上前扶住了她。

    “英国。”她说出声来了,但就说了这一个词,声音尖锐刺耳,说完就倒在了他的怀里。

    阿申顿扶着她再躺倒在床上时,他看到人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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