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来的第七天,什么事情也没做,尤其是他的小说。他尽量不去想那些出版商以及他们如何挥舞着出版合同的样子。真扫兴。他的确也写了些东西,不过,并不完全是合同上所要求的。于是,他己经在使自己冒着因拖欠书稿而终止合同的风险了。
在教堂里——埃勒里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个场合才恰当。今天主持礼拜的是“幽谷中的圣保罗教堂”的奇切林牧师。他像先知似地大声布道——像修饰过的雷声。今天讲的是《耶利米书》:
我的肺腑啊,我的肺腑啊我心疼痛,我心在我身内烦操不安,
他的声音洪亮,连坐在最后一排的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不能静默不言,啊我的灵魂……
全地荒废……
啊,是我在此!
我的灵魂厌恶那害命杀人者……
这时候,霍华德早已溜得无影无踪,沃尔弗特露着牙齿讪笑,莎丽闭上眼睛,迪德里希则静静坐着微笑。在他布道词的结尾,奇切林牧师没有告诉大家,就突然跳出《耶利米书》,进入《路加福音》第六章第三十八节:
你们要给人,就必有给你们的。并且用十足的升斗,连摇带按,上尖下流的,倒在你们怀里。
因为你们用什么量器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
接着,在场的人听到他说,有一位教区代表捐献了一座新的礼拜堂给教会,原有的礼拜堂已被教区牧师过度使用;然后,大家又听到,这位作奉献的上帝的仆人,有一个家喻户晓的名字——“我说,他家喻户晓,”奇切林牧师用雷一般的洪亮声音说,“并不是指在俗世中——虽然在俗世中他的确也是家喻户晓,而是在我们主的眼里,这位追随主的基督徒灵魂,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我所指的这件事,不是他为自己累积世上的财富,也不是指他所‘已经’累积的财富,而是指他已经做了该做的事:他为自己累积了在天堂的财富。我相信天主会原谅我在这里吹起喇叭,同时告诉你们,这位慷慨的兄弟,就是迪德里希·范霍恩兄弟!”
这时,聚会的教众们响起一阵赞叹声,伸长脖子微笑地望着这位上帝的仆人。这个事件,冲散了刚刚布道会的沉闷气氛。最后的祷告喃喃声此起彼落,当礼拜结束时,大家都有一股高昂的信仰热诚。
连埃勒里都是情绪高亢地走出这“幽谷中的圣保罗教堂”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也都是丰富的节目,例如有栗子鸡杂填充的烤火鸡、甜蕃薯、柠檬冰糕等等。饭后,还有门德尔松的“伊丽亚”——莎丽很平静地听,迪德里希却很兴奋。霍华德在几个星期前就买了这张新的唱片,埃勒里心想,这小子还算聪明,把这张唱片留到今天——当每个人都为了各自隐私的理由而需要内心反省的时候。接下来,是具有莱特镇最优雅传统特色的社交晚会,笑声不停的女士和衣着光鲜的绅士们,在谈着老掉牙的对话。偶尔,竟然也会有些新鲜的内容。不过,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埃勒里认得的——这使他暗中庆幸。
这一天结束得相当不错。在莱特镇的星期天晚上,是比较早结束的。十一点三十分,所有人都已经回家,午夜十二点,埃勒里已经上床就寝了。
他躺在床上,想着今天一整天,每一个人的举止都多么得体,包括霍华德、包括沃尔弗特。人性中竟然有这么多的虚伪和欺骗,而容忍虚伪和欺骗的存在又是多么的必要。
他祈祷,希望上帝不要在他完成他那部该死的小说之前,夺走他的灵魂。他强力要求自己,明天一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要风雨无阻地开始投入写作。
虽然如此,他还是问:“莎丽,是谁又打电话来了?”
“那个勒索的人。”
“那头臭猪,”霍华德浊声说道,“吃个没够贪得无厌的猪。”
“电话刚刚才打来的?”莎丽在发抖,“是的,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还是那个沙哑的、分不出男女的声音?”
“是的。”
“告诉我他说了些什么。”
“是劳拉接的电话,对方要找范霍恩太太。我拿起电话,他说:”谢谢你们的钱,第二期付款的时间又到了。‘刚开始我还不明白,我说:“你不是拿到全部的钱了吗?’他说:”我收到了两万五千元,现在,我要更多。‘接着我说:“你在说什么?我已经拿到……你卖给我的东西……’(劳拉和伊莲可能在听我说话,所以我不想提到那些‘信’)‘它们都不存在了’我说,‘被销毁了。’他说:”我手上有副本。‘“
“副本,”霍华德咬牙切齿,“副本有什么用?莎丽,如果是我接电话,我会叫他去死。”
“霍华德,你听说过影印复制吗?”埃勒里问。
霍华德很吃惊。
“‘我手上有副本”他说,“莎丽继续气喘吁吁地说,”’而这些副本的效果和正本完全没有差别,我现在想把副本卖出。“
“然后呢?”
“我说我没有钱了,我说了很多话,或是努力说了很多,但是他都不听。”
“莎丽,这次他要多少钱?”埃勒里心想,如果人人都能在事前接受劝告,而不是在事发后显得害怕,那该多好。
“又是两万五千元!”
“又要两万五千元!”霍华德吼叫着,“我们到哪儿去找这要命的两万五千元给他?他以为我们在印钞票吗?”
“霍华德,闭嘴!莎丽,接着说。”
“他说,要我们把两万五千元拿到莱特镇火车站的候车室,放进刚安装好的自助式旅客包裹存放柜的一个箱子里。”
“几号箱?”
“10号,他说钥匙会在今天早上寄来,而且真的已经寄到了,我刚刚才跑下去拿的。”
“是寄给你的吗,莎丽?”
“是的。”
“你摸过那钥匙了吗?”
“是啊,我把它从信封里拿出来,看了一下,霍华德也拿去看了一下,怎么,不该碰它吗?”
“我想,也无所谓了,这家伙应该不会笨到把指纹留在上面。信封你还留着吗?”
“在我这儿!”霍华德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周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信封,交给埃勒里。
那是一个普通而便宜的信封,上面什么也没印,美国每一家零售店的文具柜台都能买到这样的信封。地址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封口上什么也没有。埃勒里什么话也没说,就把信封放到一边。
“还有,还有这把钥匙。”莎丽说。
埃勒里望着她。
她脸红起来:“他说钥匙必须放到那一排存放箱的上面,在10号箱之上,把它推进去到看不见、靠着墙壁为止。”她还是拿着钥匙给埃勒里。
埃勒里没有接过钥匙。
过了一会儿,她把钥匙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这次他有没有提出时间限制?”埃勒里问,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她眼神茫然地透过观景窗,望着莱特镇:“这笔钱必须在今天下午五点以前,放进火车站的存放柜里,要不然,他今天晚上就会把证据寄给迪兹——寄到他的办公室,那是我无法拦截的地方。”
“五点钟,那就是说,他打算在高峰时间,也就是车站挤满了人的时候把钱取走,”埃勒里推敲着,“斯洛克姆、班诺、康哈文的交通……他好像很性急,不是吗?”
“你觉得他会给别人一个机会吗?”莎丽说。
“你对一个勒索别人的人,抱有什么样的期望?期望他有运动员的道德精神?”
“我知道,你已经警告过我们。”莎丽还是没看他。
“我不是在指责你,莎丽,我只是在告诉你未来可能发生的事。”
“未来?”霍华德一脸优愁。埃勒里靠回椅子上,好奇地望着霍华德,“什么未来?你到底在说什么?”
莎丽现在转过头来看他了。
“你不认为他会就此罢手,是吗?”
“但是……”
“莎丽,他完全没有提到要把副本交还给你吧,是吗?”
“没有。”
“就算他说了要还给你,他也许已为那四封信复制了十份副本,也许一百份、一千份。”
这一男一女沮丧地对望着。
这场面让人不舒服,埃勒里在旋转椅上转了过去望向窗外天空,他忽然为这两个人感到难过,于是原谅了他们两人的愚蠢和缺点,并且反省起自己的不是来。照理说,他最好是用客观、实在和严厉的方式来面对这件事,然而,当自己的情感涉入,而且对方又是如此地年轻无知时,埃勒里便变得无可救药地感情用事了。
他又旋转回来。莎丽这时像胎儿似的,蜷曲在一张大椅子里,两手捂着脸,霍华德则为自己倒了杯酒,一副很专注的神情。
“这只是开始,”埃勒里柔和地说,“他会要求得更多,更多,然后又是更多……他会拿走你有的东西,他会拿走你能偷来的东西,最后,他还会把证据卖给迪兹。所以,不要再给他钱,今天早上就去找迪兹,一起去,告诉他一切。你们两人能做到吗?或是,你们其中一人?”
莎丽的头垂得更低了,霍华德瞪着玻璃杯里的威士忌。
埃勒里叹了口气。
“我知道,这就跟上刑场一样。但事情的演变其实比表面看到的更棘手,一个不留神——”
“你以为我害怕吗?”莎丽已经把手拿下来,她刚才在哭,但是她现在很生气,就像她星期六晚上那样地生气,虽然今天早上生气的原因不同,“我告诉过你,我担心的是迪兹,他会受不了的,”她从椅子上跳起来,“我已经不再考虑我自己,”她的声调中带着激情,“我只是想要忘记这一切,重新开始,补偿他。我也能够做到。如果必要,我会把霍华德赶走。我可能会变得很无情,埃勒里,你不知道我可以做到多么无情。不过,我还是得抓住这次机会。”她又把头转过去,“也许,”她低声地说,“那勒索的人会隔很长的一段时间才再来下一次——如果,有下一次的话……”
“这个信封,莎丽,”埃勒里拍拍自己的口袋,“是在星期六下午五点三十分,进入莱特镇邮政局邮戳机的。这个时间,距离我第一次付给他两万五千元,仅仅隔了两个小时。换句话说,他到厄拍姆旅店拿了钱以后,立即就去寄了这封信。他看起来,像不像是那种会等到好久以后,才提出第三次要求的人?”
“也许他会就此罢手,”莎丽激动地说,“也许当他知道再不会有更多的了,他就会罢手的。也许他会……也许他会突然死掉。”
埃勒里问:“霍华德,你怎么想?”
“不能让他知道。”霍华德一口把酒喝光。
“那你们是准备付钱了。”
“是的。”
莎丽说:“我们必须付。”
埃勒里的手指在他肚子上编来编去地搓动着:“拿什么来付?”
霍华德用他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玻璃杯往壁炉里扔去。杯子撞到炉壁上碎成了小片,像洒落的一把钻石。
“像钻石,”霍华德说,“真希望这些真的是钻石。”
“莎丽,”埃勒里坐直身子,“用什么来付?”
莎丽用极不寻常的语气说:“我马上回来。”
走到花园里,她跑了起来。埃勒里和霍华德望着她跑着绕过水池,然后,穿过门廊,进到屋里。
霍华德摇摇头,“今天早上哪儿都让人不舒服,”他一脸歉意地说,“埃勒里,刚刚摔杯子的事,真对不起。我很孩子气,是吗?”他拿起另一个酒杯,又倒了一杯酒,“为了罪恶!”
埃勒里看着他把一整杯喝光。
霍华德眼神呆滞地转过头去。
三分钟后,莎丽出现在门廊上,她的手按在右边的口袋上,稳重地穿过门廊和花园。不过,到了客房的门廊上,她却突然加快脚步,进到屋子里后,她“砰”的一声关上门。
霍华德呆呆地看着她。
她向霍华德伸出右手。
手里提着一条晃来晃去的钻石项链。
“我从保险箱里拿出来的。”
“莎丽,这是你的项链?”
“是我的。”
“可是……你不能把你的项链给出去啊!”
“我相信这条项链能换到两万五千元。迪兹至少花了十万元买的,”她转向埃勒里,“你想看看吗?”
“这条项链很漂亮,莎丽。”但是他动也没动。
“是啊,漂亮极了,”她的声音平稳,“是上一次结婚纪念日,迪兹送给我的。”
“不行,”霍华德说,“不行,太冒险了。”
“霍华德!”
“这一下肯定是有去无回,莎丽,你怎样向爸爸解释?”
“上一次的两万五,你也冒了险。”
“这个,不……我……”
“不管你从哪儿弄来那笔钱,一定有记录的,一张纸条或什么的。你当然冒了险。现在,该我了。霍华德,你拿着吧。”
霍华德的脸涨得通红,但他还是接下了项链。
阳光照进观景窗,照得那些钻石的小刻面缤纷晃亮,霍华德的手像放在了燃烧的火焰上。
“不过……这东西要变换成现金才行!”霍华德轻声地说,“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换?”
——霍华德,你这不成器的家伙,这依赖得一塌糊涂的孩子。
“你们知道吗,”埃勒里坐在转椅上说:“这是纯粹的愚蠢行为。”
霍华德带着渴望地看着他。
“埃勒里,我不会再要求你做任何事情……”
“你想说,要我帮你拿这条项链去当掉?”
“你懂得这些玩意儿,”霍华德说,“而我一点也不懂。”
“是的,因此我才说整件事是愚蠢的。”
“但是我们一定得筹到这笔钱。”莎丽用坚定的语气说。
埃勒里耸了耸肩。
“埃勒里,”她现在在乞求他了——非常地恳切,“为了我,帮个忙,那是我的项链,我自己负责。霍华德说得没错,我们以后不会再让你牵扯进来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能不能就帮这一次?”
“莎丽,我来问你,”埃勒里清楚地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去?”
“我去镇里可能会被人家看到,被迪兹、沃尔弗特或是他们的雇员看到我走进或走出当铺。你不知道生活在小镇是怎么回事,不用多少时间,就会传遍整个莱特镇。迪兹一定会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想办法让他知道的!你明白吗?”
霍华德也接口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埃勒里。”(在莎丽提起这点之前,他根本想都没想到这点,现在他也来凑热闹。)
“要不然当铺的人也会说出去,或是……”
埃勒里的眉毛扬起来:“等等,让我搞清楚,莎丽,你要我去当这条项链,可是又不能告诉当铺的人这条项链是你的?”
“这是重点,这样迪兹就不会知道……”
“这我就不懂了,完全不懂,”埃勒里冷冷地说,“一条像这样的项链,在莱特镇一定很出名,就算当铺里的人不说,一旦有人看到,还是会……”
“可是这条项链是迪兹在纽约买的,”莎丽着急地说,“我从来也没戴过,埃勒里,即使在家里办晚会的时候也没有。才几个月,本来打算留着等到比较特别的场合才戴,城里还没有人知道……”
“或者你也可以把它拿到别的地方去当掉……”霍华德说。
——好一个“帮手”。
“来不及到莱特镇以外的地方去了。霍华德,你们俩以为一个完全陌生的外地人,可以随便走进当铺,丢下一条十万元的项链,然后拿走当铺老板的两万五千元,而不会受到询问。莱特镇只有一家当铺,就是广场边的老辛普森。我连选择的机会也没有。辛普森一定会向我要所有权证明,或是所有人的授权书。然后他要想办法筹出两万五千元,而且是马上就要。”埃勒里摇摇头,“这么做不仅是愚蠢,而且是根本不可能。”
这时他们两人都望着他,回味着他们刚刚的争辩,似乎想出了一个令埃勒里有点厌恶的主意。
“可是,我不懂,你不是说,在上次你来莱特镇到莱特家,调查海特案子的时候,”莎丽说,“认识辛普森——”
“我不认识辛普森,莎丽,我们只是在吉姆·海特受审的时候匆匆见过一面而已,他当时是控方的证人。”
“但是他会记得你,”霍华德叫道,“你是名人啊,埃勒里,他们绝不会忘记你来过这里!”
“也许吧,但是你觉得辛普森会有两万五千元现金在他那当铺里吗?”
“他是城里最有钱的人之一,”莎丽反驳说,“他是莱特镇国家银行最大的客户之一。有时候他也做大额贷款。刚刚在去年,西多妮·格拉尼斯被一个油腔滑调的骗子给耍了,搞得一团糟——也是和信件有关——对方勒索她,数目我不清楚。西多妮有很多她母亲留给她的首饰,她把那些珠宝首饰当给辛普森,在对方把信交给克劳德——就是克劳德·格拉尼斯,西多妮的丈夫——之前,付钱给对方。我不知道辛普森给了她多少钱,但是我听说数目在十五万元以上。后来,警方抓到那勒索的人,整个事件才曝光,而克劳德·格拉尼斯也举枪自尽。不过,早在那勒索者被捕之前——他现在正在牢里——城里几乎每个人就都已经知道了他和西多妮之间的关系……”
“那你为什么相信,城里每一个人不会知道你的这件事?”
“因为你是埃勒里·奎因,”她又反驳说,“你只要告诉辛普森,你是为了一件非常非常神秘的案子,而来到莱特镇——住在范霍恩家只是个幌子,你不能透露你客户的名字,但是你必须典当她的项链……反正就是编像这样的故事。你看,我连对白都为你想好了,埃勒里,拜托,帮帮忙吧!”
埃勒里全身每一个理智的细胞都在催促他站起来,打点行李,搭第一班火车离开莱特镇,不管到什么地方都可以。
不过,埃勒里还是说:“不管这次结果如何,我现在先警告你们——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再介入你们这个无知而危险的游戏。从现在开始,别再要求我帮你们隐瞒什么,我一定会拒绝的。现在,请把寄存箱的钥匙和项链给我。”
下午一点钟刚过不久,埃勒里从城里回来。
他们在等他,他刚刚才脱下帽子,他们就站在客房门口了。
他说:“办好了。”然后站在原地,他的沉默在请求他们离开。
但是莎丽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到椅子里。
“告诉我们,”她央求,“事情经过怎么样?”
“莎丽,一切都是按你的安排进行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辛普森怎么说?”
“他记得我,”埃勒里笑道,“看到人们这么容易受编,真叫人沮丧,尤其是上一些笨蛋的当。我老是忘记台词,每次开口都说错话……嘿,都是辛普森自己帮我办好的,我几乎是什么话也不用说。他以为我是在办一件很大、很神秘、很重要的事情,所以很合作地自动把一切都办好了。”他又笑了。
莎丽慢慢地站起来。
“但是那些钱呢?”霍华德问,“那些钱有麻烦吗?”
“一点也没有,辛普森把店门关了,亲自到银行去,带回一大袋现金,”埃勒里转过去面对窗户,“他很兴奋——对于那项链、对我以及他在这件‘案子’里的角色……”
“钱己经放到火车站的10号寄存箱,钥匙放在寄存箱上方,放在很里边,靠着墙的地方。那地方很高,不容易被发现。看来,对方一切都安排好了。”埃勒里接着说,“你们知道,我有一种什么感觉吗?”他转过来,“你们知道吗?”
他们站在他面前,望着他。过了一会儿,眼光从他身上移开了。接着,莎丽的嘴唇打开。
“不必谢我,”埃勒里说,“现在,你们俩介不介意,让我开始我的工作?”
他没有和他们家一起吃星期一的晚餐。劳拉送晚餐来给他,他当着她的面,很尽责地把它们吃个精光,然后,她便把碗盘收走。
他一直工作到半夜。
星期二早上,当埃勒里正在收拾他的剃须用具时,客厅里传来叫声:“奎因,你起来了吗?”
再没什么人的声音可让他更惊讶了。
他穿着内衣向门口走去,手上还拿着剃须刀。
“不会打扰你吧?”沃尔弗特今天早上显得非常友善,而且带着露齿的微笑,双手孩子气地插在口袋里。
“不,一点也不。你好吗?”
“好啊,很好,看到你的门开着,所以过来看看你是不是起床了。你房里的灯好像到很晚才熄掉的吧?”
“我工作到三点半才休息。”
“我也是这么猜想。”沃尔弗特望着屋子里的桌子。
他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埃勒里心想,唯一一个可以睁着眼睛鬼鬼祟祟的。
“作家的书桌,就是这样子吧,好极了,好极了。这么说,你并没有睡得很够了,奎因先生?”
——我们要开始玩游戏了。
“几乎没怎么睡,”埃勒里还以微笑,“而你,范霍恩先生,你一定是个工作勤奋的人——一切都那么紧凑,一切都那么有条理,想松懈下来,恐怕也不容易。”
“而我一直以为所有作家的生活都像诗人莱利一样。我还是很高兴你已经起床了。”
——重点来了。
“星期天之后就没有再见到你。你觉得奇切林怎么样?”
——重点还没来。
“很认真的一个人。”
“是啊,哈——哈!很有神职风格的人,有点让我联想到我父亲,”沃尔弗特的笑声显得很有讥讽的意味,“当然——老爸是个原教旨主义者,他常常把我和迪兹吓得两腿发软,但是对他,我根本不把他当一回事。”沃尔弗特压低声音,“今天你还是不想和我们家人一起吃早餐吧,奎因先生?你昨天晚上没有和我们一起用晚餐,我猜想……”
埃勒里还以微笑:“我猜,今天的早餐菜单,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吧,范霍恩先生?”
沃尔弗特眨了眨眼(很恐怖地)说:“超级特别!”
“本尼迪克特煎蛋?”
沃尔弗特怪叫起来,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好极了!不过,不是。是另一种,比它还好得多哩。”
“那我当然不想错过。”
“我还是先给你个小小的提示。我哥哥是只可爱的大笨蛋,他最讨厌那些正式场合的礼节和规矩。要想让他作个演讲,你得想点办法才行,明白吗?”‘“不。”
“快点,把衣服换上,奎因先生,精彩节目就要开始了。”
尽管如此,奎因先生还是一点兴致也没有。
整个早餐过程中,沃尔弗特·范霍恩都一直在培养和引导他的“秘密”,他不断发出笑声、开他哥哥的玩笑、举止之间有意地引人注目,和他平常那副令人厌恶的样子相比,判若两人。连心事重重的霍华德都暂时放下自己的问题,注意到叔叔的改变,他说:“他今天怎么了?”
“孩子,”迪德里希淡淡地说,“咱们可不要对人家的礼物太挑剔。”
大伙都笑了,沃尔弗特笑得尤其大声。
“别不好意思,沃尔弗特,”莎丽微笑着说,“说出来吧。”
“说什么呀?”沃尔弗特故作天真地说,“哈——哈!”
“别逼他,亲爱的,”她丈夫说,“沃尔弗特平常笑得太少了……”
“好吧好吧,够了,”沃尔弗特一面说,一面向埃勒里眨了眨眼,“我还是告诉你吧,迪兹。”
“我?哦,原来是我被耍了。”
“准备了。”
“都准备好了。”
莎丽做好了准备,霍华德也是。
“迪兹,你猜猜今晚你要上哪儿去?”
“上哪儿去?除了回家哪儿也不去。”
“错了。莎丽,”沃尔弗特一口把杯里的咖啡喝个精光,“再给我倒点咖啡,”
莎丽为他倒咖啡,手抖得厉害。
“噢,别扯了,”霍华德叫了起来,“究竟是什么事这么神秘?”
“这个嘛,霍华德,跟你也有关系,哈——哈——哈!”
“别急,孩子,”迪德里希平静地说,“好啦好啦,沃尔弗特,今晚我到底要去哪?”
他弟弟将瘦瘦的手肘支在桌子上,又喝了口咖啡,把杯子放下,扭泥地摇晃着食指:“我本来是不该告诉你的,现在……”
“那就别说。”迪兹靠回椅背。
“但是这是一件大好事,我不能不说出来。”沃尔弗特急忙说,“而且,反正今天早上到了办公室,你也会知道的。他们会派一个代表团来邀请你的。”
“邀请我?哪儿邀请我?沃尔弗特,究竟什么事?什么代表团?”
“艺术博物馆委员会的那些老小姐们——克拉丽斯·马丁、荷米欧妮·莱特、唐纳德·麦肯齐太太、埃米琳·杜普雷和其他的成员。”
“为什么?邀请我去哪儿?”
“今天晚上的晚会。”
“什么晚会?”迪兹问。
“哥哥,”沃尔弗特兴奋地说,“你跟我说过,你希望那委员会不会因为你的捐赠而搞到鸡飞狗跳。好啦,先生,今晚,你将是在霍利斯饭店舞厅里举行的一个大型酒会的荣誉贵宾——那是一个答谢宴会,是为了感谢那位艺术的赞助人、文化的保护人或有如此类头衔的那个人、那位让艺术博物馆梦成真的人:迪德里希·范霍恩!嗨!呀啊——!
“答谢宴会?”迪德里希低声地说。
“是的,先生,有晚礼服、有演讲、还有作品。今天晚上,范霍恩家族将属于公众!站在中间的是这位伟大人物、右边是他的妻子、左边是他才华横溢的儿子——大家准备穿上最好的服装吧!”沃尔弗特又笑了,听起来像狗在叫,“还有,迪兹,听听这个:事实上,让我告诉你个秘密。”他又眨眼,“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推动的!”
幸好,埃勒里心想,迪德里希的反应符合他的性格。他的沮丧以及沃尔弗特的洋洋得意,让莎丽有时间尽力摆脱掉了她眼中那困兽般惊恐的神情,而霍华德也得以将他那因惊异而呆滞地张大的嘴努力地合上了。
埃勒里则觉得很不舒服。
迪德里希怒气冲天、大吼大叫着——他决不会去的,他们不该这样逼他——而沃尔弗特还是戏弄着他——宴会已经定好了,晚餐已经安排了,邀请也都发出去了——与此同时,霍华德和莎丽则努力地克制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一切又恢复了平静,迪德里希举起双手,对莎丽说道:“亲爱的,我想我们没办法了。好吧,至少,这事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你有机会把自己打扮上。今天晚上就把我送你的那条钻石项链戴上,莎丽。”
莎丽还能够显出笑容,说:“这个自然,亲爱的。”说完,伸出脸颊让她的丈夫亲吻仿佛,把那条现在正躺在辛普森保险箱里的项链戴上,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
迪兹和沃尔弗特走了。三个“阴谋分子”继续坐着,劳拉走进来,准备收走桌上的碗盘,但是莎丽摇摇头,要劳拉走开,她出去时,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我想,”终于,埃勒里开口了,“我们最好还是到别处去谈。”
“到我工作室去。”霍华德直挺挺地站起来。
到楼上,莎丽就垮了,她的身体不停地发抖,两个男人都不说话。霍华德两脚分得很开地站着,只剩了一个人的外形。埃勒里在小朱庇特塑像前走来走去。
“对不起,”莎丽擤了擤鼻子,“我好像对做错事特别在行。霍华德,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知道就好了。”
“这好像是一种,”莎丽抓着椅子的把手,疲惫地说,“刚刚才从一个困境中跳出来,马上又再掉进另一个陷阱。简直太可笑了,我敢打赌,如果事情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一定会笑出来。我们就像两只无头苍蝇,拼命地想逃出火柴盒。项链的事,我该如何向迪兹解释?”
埃勒里没有说出口:这问题是你在决定拿项链去典当的时候,就应该想到的。
“我以为我会有时间,”她叹了口气,“我以为,我会有时间想出办法来。没想到,这么快就……”
是的,埃勒里心想,这是整件事件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方。是一种压力,一种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的压力,事情发生的速度,已经超过了他们所能容忍的程度。有些东西是必须放弃的……这股压力中,有着不寻常的因素,不寻常的因素……这句话一直在他脑海中重复……不寻常……
霍华德一直在说话,不过,都是些含糊不清的话。
“你说什么,霍华德?”
“没什么,”莎丽说,“霍华德刚刚说,也许我可以解释说,项链在那个被偷的首饰盒里,和其他的珠宝一起被偷了……”
“到现在都没找回来,莎丽,就是这样!”
“霍华德,你一点忙也帮不上。当时我已经给了迪兹一张清单,上面列明了所有在盒子里的首饰。你要我怎么说?说我‘忘记了’吗?况且,这段时间来,那项链一直是在他楼下的保险箱里,我告诉过你,我是到他书房去拿这项链的。迪兹一定也在保险箱看过那项链,因为他常常会打开保险箱,据我所知,沃尔弗特也是。”
“沃尔弗特,”霍华德又逮到话题,“如果不是……不是那……这些麻烦都不会发生!”
“噢,别再说这些了,霍华德。”
“等等。”
“干嘛?”
“不,等等,”霍华德的声音变得很小,很难听,“有个办法可行,莎丽,虽然我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是……”
“什么办法?”
霍华德望着她。
“什么办法,霍华德?”她一脸困惑。
他谨慎地说:“我们设计一场……抢劫。”
“抢劫?”她坐直了身子,“抢劫?”她吓坏了。
“是的,就发生在昨晚,或是晚上的任何时候。爸爸和沃尔弗特今天早上都没有到过书房,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们可以说……嗯,我们把保险箱打开,开着保险箱的门。敲碎法式玻璃门的一块玻璃。然后,莎丽,你打电话到办公室给爸爸……”
“霍华德,你在说什么啊?”
他忘了她完全不知道“那一桩”抢劫。现在她开始起疑,他也发现了这一点,正在想办法掩饰。
“那你说怎么办。”他简短地说。
莎丽望向埃勒里,但是很快又望向别处。
“埃勒里,”霍华德的声音还算平静,“怎么想?”
“想法有很多,霍华德,却没有一个是让人高兴的。”
“是,我知道,我是说……”
“没有用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
“你可以实话实说。”
“多谢啦!”
“你问我,我就这样告诉你。这件事现在己经很复杂,毫无希望,你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了。”埃勒里耸了耸肩,“其实,你们一直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选。”
“不,我不能告诉他,我不会这么做,我不能这么深的伤害他!”埃勒里望着他。霍华德的眼神移动了,“好吧,随你便,我也不想伤害我自己。”
“但这不是我的问题,”莎丽哀伤地说,“我不是为我自己,我不是,我不是。”
“看起来,”埃勒里打破沉默,“已经走到结局了。”
霍华德唐突地说:“你一点建议也没有吗?”
“霍华德,我告诉过你,当铺那件事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我一开始就反对你们所做的这些事情。既然我无法阻止你们做傻事,至少我可以不再增加你们的愚蠢。很抱歉。”
霍华德敷衍地点点头:“莎丽?”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
由于想要分析这两位当事人的心理,埃勒里也跟着他们去了迪德里希的书房。明智之举应该是赶快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地方。但是他还是坚持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仿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也许这只是好奇心的驱使,或是好奇心加上一种畸形的忠诚,或是良心——就像一开始同意加入,就得贯彻始终,尽管事情的发展,早已不关他的事。
他们走进去,莎丽的背靠在书房的门上,埃勒里站在角落。
没有人开口说话。
霍华德把手帕拿在手上。此时的情景,像在看一出哑剧。他垫着手帕打开迪德里希的保险箱,然后把手帕缠在手掌上,粗暴地在保险箱里翻找,最后,他拿出一个天鹅绒的盒子,把它打开,里头是空的。
“就是这盒子,是吗?”
“是的。”
霍华德把盒子丢到地上,盒子打开着,躺在保险箱旁边的地板上。他让保险箱的门开着。
接下来呢?这场面实在很有研究价值。
霍华德走向法式玻璃门,半道上顺手拿起他父亲桌上一块生铁铸的镇纸。
“霍华德……”埃勒里说。
“干嘛?”
“如果你是要让人家以为这是外贼干的,你有没有想过,从门外把玻璃敲破,是比较聪明的作法?”
霍华德愣了一下,随即满脸通红。然后用他那裹着手帕的手,打开书房的门,走出去,把门关上,用镇纸把最靠近门把的一块玻璃敲碎,玻璃洒在书房的地板上。
霍华德走进来。这次,他让门开着,站在那里看看四周。
“我还忘了什么吗?我想没了,莎丽,就这样了。”
“什么,霍华德?”莎丽两眼无神地望着他。
“该你了,打电话给他吧。”
莎丽咽了咽口水。
她绕过她丈夫的桌子,避开玻璃,坐在那张大椅子上,拉过电话,拨了个号码。
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没说话。
“请找范霍恩先生。不,是迪德里希·范霍恩。是,我是范霍恩太太。”
她等着。
埃勒里向书桌走近了些。
“莎丽?”他听到了那大嗓门的声音。
“迪兹,我的项链不见了!”
霍华德转过身,摸着找香烟。
“项链?不见了?你在说什么,亲爱的?”
莎丽哇的一声哭起来。
——你所有的泪水都清洗不了这些谎言的。
“我刚刚到书房来,要把保险箱里的项链拿出来,准备今天晚上要用,然后……”
“它不在保险箱里?”
 ...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