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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回 鸳鸯腿神童吐气 文字狱名士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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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广场上围着一大群人在那里瞧着,一迭连声的喝采。圈子里正有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赤着上身,两臂肌肉结实,一对拳头又粗又大,下身紧着一条蓝布裤,脚蹬薄底快靴,脸上却有一个大疤,正是一个朔方健儿。指着他面前的一具石锁说道:“我的拳术,承蒙诸位赞许,真个非常的荣幸。现在又要试试我的力气了。”遂运用双臂,身子微微一矮,把那石锁提将起来,两臂向上一伸,那石锁便高高地提过他的头上,然后徐徐放下,再举起来,再放下去。这样一连三次,又把身子旋转来,连打十几个转身,将石锁轻轻放到地上,面不改色,气不发喘。众人拍起手来。

    那汉子带笑说道:“我这个不算数,待我再来使一下千斤担。”走到他身后放着千斤担的地方,只用一只手把那千斤担举将起来,向他肩头上搁,那千斤担两头是两个大圆石,中间贯着一根竹竿,约有二三百斤重,那汉子左右手轮流使着,演出各种手法,旁观的人都咋舌惊奇!

    最后那汉子突然间将千斤担一个失手,向上一抛,约有一丈光景高,向汉子头顶上落下,众人都代他捏着一把汗。那汉子却很镇静地等那千斤担落下时,也不用双手去接,把肩头只一挺,恰巧接在竹竿中间,两端的大圆石晃了一晃,便停在他的肩头上了,那汉子方才用手一托,轻轻地放在原处。众人又拍起手来。

    那汉子便向大众拱拱手,说道:“在下缺少了盘缠,在此卖艺献技,多蒙诸位赏识,惭愧得很。现在要请诸位帮助,请慷慨解囊吧!”汉子说了这些话,看的人都是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拿出钱来,有几个反而悄悄溜开去。他等了一歇,又说了几句好话,却不见有人肯解囊相助。本来密密层层地围着一个大圈子,可是现在这个大圈子稀了薄了。

    汉子见此情形,不觉十分气恼,便开口说道:“诸位在此看了好多时候,竟一些也不肯相助吗?不要怪我说句得罪的话,偌大一个青州城,竟都是一毛不拔的吝啬鬼,白看人家费气力,算你家老子晦气,鬼迷了好多时。你们不要走,老子不一定要你们钱的。只要你们敢来和咱比一比拳头,若是咱输了,老子这口气方才消呢。倘然你们一个个都走了,青州城里竟无一个好男儿,都是不中用的脓包了!”

    汉子这样骂着,人丛中忽然走出一个十一二岁的童子来。这童子生得面目清秀,头上戴一顶黑色的小帽子,身穿青灰竹布的小长衫,走到里面,指着汉子问道:“你骂谁?”汉子冷笑道:“咱就骂你们青州人,为什么你们白看人家费力,不肯出一个钱呢?”

    童子冷笑一声道:“好,你敢骂我们青州人吗?你以为青州城里真个没有人吗?谁叫你到这里卖什么艺,献什么技,出钱不出钱,由得人家,你岂可这样谩骂?究竟你有多高大的本领?你家小爷偏不服气,倒要和你较量较量,使你看青州人,是不是不中用的脓包啊!”

    汉子听了童子的话,对他看了一眼,露出藐视的样子,说道:“你是个小小孩童,咱不屑和你计较,难道青州真没有人,让你这童子出来吗?快去,快去!”

    童子又道:“你倒说得这样好大的口气,就是因为我们青州的大人不屑和你动武,所以由我小爷出来撵走你这王八羔子!”

    汉子哇呀呀地叫起来道:“你也骂起来了!既是你这样说法,老子却不能不和你较量了。老子的一对拳头却不认得人的,打死了休要怨人!”

    童子笑了一笑,立刻使个金鸡独立,说道:“来,来,来!”汉子便跑上来,一伸拳使个恶虎扑羊来抓童子。童子却并不回击,轻轻一跳,已跳至汉子背后。汉子抓不着他,回过身来,又使个猛虎上山,双拳一起,向童子顶上击下。

    童子低头,只一钻,从大汉腰里钻了过去。汉子双拳落了空,心中格外恼怒,回转身骂道:“促狭的小鬼,你逃来逃去做什么?看老子打死你!”一边说,一边竖起双指,踏进一步,看准童子面门点来,要挖他的眼睛,这一下来势又快又猛,童子要躲避也来不及,口里喊得一声“啊哟!”身子向后一仰,跌倒在地。

    汉子虽没有挖着他的眼睛,见他已倒下,心中甚喜,连忙跨进一步,双手握着拳头,一脚提起,要来踹他的胸脯,冷不防童子双腿齐起,使个鸳鸯分飞,向汉子足踝上只一扫,喝声:“去吧!”那汉子一翻身,跌出丈外。

    童子早已霍地跳起,哈哈笑道:“你这没用的脓包!还敢说青州没有人吗?”那汉子也早翻身立起,满面羞愧,对童子熟视了一下,说道:“好,真有你的,老子三年后再来领教!”说毕,便和他的两个同伴收拾收拾,走开去了。旁边看的人都说:“好爽快!程家的小神童果然不错,代我们青州人出了气了!这卖艺的自以为本领高强,竟不料栽翻在小神童手里,也是他的倒灶。”

    那童子撵走了汉子,得意洋洋地踱回家去。走入庭院时,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叟在那里浇花,童子上前叫声“爹爹”,老叟回转头来放了水壶,对童子后背相了一相,问道:“远儿,你到哪里去的?为什么你的背心上沾着泥迹?莫非你又去和人家打架了?”

    童子知道这事也瞒不过,只得立正着说道:“爹爹,方才我走到街上去游玩,瞧见广场上有一个卖艺的汉子在那里耀武扬威地骂我们青州人,都是不中用的脓包,孩儿听了不服气,遂和他比武,被我用醉八仙的拳法把那汉子打跑了,孩儿一些也没有受伤,不过睡倒在地时,背上略沾些泥,忘记揩去罢了。”

    老叟听了童子的话,微微叹口气,便对童子说道:“远儿,你跟我进来,我有话同你讲。”童子遂跟着老叟走到里面一个书房里,老叟坐在太师椅上,童子立在一边,听老叟说什么。

    老叟咳了两声嗽,皱皱眉头,说道:“远儿,大智若愚,大巧若拙,而大勇若怯,孟夫子说:‘抚剑疾视者流为匹夫之勇,一人之敌,不足为大勇。’所以一个人有了本领,不可好勇斗狠,目中无人,一言不合,便和人家拔剑而起,挺身而斗。贤如子路,孔老夫子尚且要说:‘好勇过我,无所取材’。又说他要‘不得其死’,可见好勇足戒了。

    “我程望鲁年纪已老,膝下只有你一个幼子,你的母亲早已不在人间,你的姊妹又远嫁在徐州沛县,家中只有你我二人,形影相吊,其余的都是下人了。我虽然一向在仕途中供职,可是因为年老多病,无意再贪俸禄,遂告老还乡,在家中养花栽竹,以乐天年,此后只希望你长大起来,作一个有用的人,荣宗耀祖,被人家说一声‘程氏有子’,那时我就死在九泉,也当含笑了。

    “只因你从小却是力壮身强,喜欢习武,我以为你不为治世能臣,即为乱世名将,好男儿理当文武兼全,所以我就请了河北名拳师王子平来家教你的拳术。虽然不上两年,他因要组织镖局而离去,但是你已学会了许多拳法,仍是终年练习不辍,你的武艺便与日俱增,里中人爱重你,代你起了个别号,大家提起了‘小神童程远’,没有不知。我就恐怕你有了名,反而阻碍你的上进,不免要生出自负之心,故在教你读书的时候,常常警戒你的。

    “谁知你今天又在外边多惹事非了。须知泰山高矣,泰山之上还有天;沧海深矣,沧海之下还有地。你的师父王子平也说过,他的一对双钩可以称得天下无敌,岂知有一天,被一个干瘸老头子用一根细小的竹竿把他打败了。江湖上尽有能人,况且这辈卖艺的人靠什么呢?一朝被你打跑,他岂肯甘休,势必再要来报复的。你不想结一个暗仇吗?唉!你这样不肯听我的话,叫我灰心了!”

    程远是天性很孝的,他把那卖艺的汉子撵走,也是出于一时高兴,他又听得那汉子临走的时候说过“三年后再来领教”的一句话,料想那汉子吃了亏,当然要再来报仇,可是他恐怕说了出来,更要使他的老父耽忧受惊。事已做了,悔亦无及,遂对他的父亲说道:“孩儿自知不是,一时没有想到,蹈了好勇之过。今后愿听爹爹的训戒,再也不敢到外面去多事了。”

    程望鲁见儿子已认了错,也不忍深责,遂说道:“你既然觉悟自己的错误很好,希望你以后不再如此,我心里就可稍安了。只是你时时要防备着啊!”程远答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从明天起,他就在家中读书,不敢到外边去乱跑,早晚仍很勤地练习功夫,以备将来可以对付卖艺的汉子。

    光阴过得很快,看看三年已将满了,程远不忘这事,格外戒备着。恰巧他的老师王子平保镖南下归途时,路过山东,想会程家父子,便绕道青州来探望。程家父子十分欢喜,便留王子平在家盘桓数天。讲起这件事,王子平便说自己现在没有要事,不妨在此多住数天,倘然那卖艺的前来寻仇时,自己也可助一臂之力。程望鲁听了,自然欢喜。

    王子平在程家一住半月,却不见有人前来,也没有什么消息,这不过是说说的一句话,谁知道他们来不来?王子平虽说没事,可是开设了镖局,终不能在外多时逗留,所以他决计要辞别程家父子,动身北上了,程家父子当然也不能坚留,便在动身的隔夜里设筵为王子平饯行。王子平大喝大嚼,吃了不少。

    散席时,已近三更,他就回到客室里睡眠。当他走到庭院东边的时候,忽听屋瓦格楞一响,他心中一动,把手中烛台向上一照,却瞧不见什么,接着又听呜呜叫了两声,知道屋上有猫,也就不疑,闭门熄灯而睡。

    但是他的肚里不争气,作痛起来,使他难以入睡,一会儿,一阵便急,再也熬不住,遂起身下床,开了房门,刚要想举步走到厕所去时,忽见那边一条黑影很快地蹿到里面去了。他的眼睛何等尖锐,此时来了夜行人,一定是来复仇的,自己既然在此,程远又是他心爱的徒弟,不能不管这件事,也就蹑足跟着跑到里面。

    程远和他父亲分开住的,他睡在下首的房里。王子平瞧得清楚,早见黑衣人在那里偷撬程远的房门,他就一声不响地伏在暗中窥探动静,见那人刚将门撬开的时候,程远房左的短窗一开,程远已托地跳将出来。那人回头见了程远,便喝一声:“好小子!你可记得三年前的一句话吗?今晚你家老子前来收你命了!”

    程远也喝道:“狗养的,休要夸口,你家小爷等候多时了!”那人便把手掌一起,使个大鹏展翅势,很快地落到程远身旁,来抓程远。好程远,绝不慌张,身子一侧,躲过了这一抓,右腿一抬,使个旋风扫落叶,一脚向那人足踝上扫去。那人双足一跳,早躲过了这一扫,右手掌一起,又是一个黑虎掏心,向程远胸口打去。

    程远把右臂一拦,格住那人的手臂,自己使一个叶底探桃,去抓那人的肾囊。那人把双腿一夹,要想夹住程远的手,程远早收了回去。这样,两人在庭心中一来一往的狠斗,足有五十回合光景,不分胜负。

    王子平瞧着,暗暗欢喜,他徒弟的拳术确有非常进步,小小年纪,已有了这个功夫,将来未可限量,所以他也不上前相助。那汉子见程远毫无破绽,自己不能取胜,心中好不焦躁,得个间隙,退后两步,倏地从他身边掣出一柄晶莹犀利的匕首,恶狠狠地向程远身上猛力刺去。这时王子平恐怕程远有失,叱咤一声,跳将出来,疾飞一足,正踢中那人执匕首的手腕。那人出于不防,铛琅一声,那柄匕首早已飞出去,坠在地上。

    那人见了王子平,手中的匕首虽然失去,可是心中的怒火格外直冒,双拳一起,使个双龙夺珠,照准王子平的脑袋打来。王子平把两臂向上一分,那人的双拳早已直荡开去,身子晃了两晃,知道来了能人,刚想变换拳法,王子平早已一腿飞去,喝声:“着!”那人疾忙跳避时,腿上已带着一些,禁不住仰后跌倒。

    程远大喜,正要上前去踏住那人时,对面屋上忽然很快地飞来一件东西,飞向他的门面,忙将头一低,那东西从他头发上面擦过去。骨碌碌地滚落在庭阶上。程远呆了一呆,那人早已从地上爬起,一飞身跳到屋面上逃走。程远要想追时,被王子平一把拖住,说道:“不要追了,放他去吧。”程远听他师父这样吩咐,也就遵命立住。其时家中下人已闻声惊起,程望鲁也照着烛台同家人出去瞧看,很是惊讶。

    程远便告诉他父亲说:“原来就是那卖艺的汉子前来复仇。自己在床上恰巧没有睡着,听得声息,便开窗出来接住相斗,幸亏师父前来帮助,方把那人打倒。但是屋上又有暗器飞来,大约尚有余党在上面接应,因此让他逃去了。”于是父子二人齐向王子平道谢。

    王子平对程远说道:“你的武艺真是不错,那人的拳法如疾风骤雨,很难招架,而你能从容对付,临敌无惧,难得,难得!我所以叫你不要去追赶,因为人家在黑暗中,不知多少,且有暗器,一个不留心,便要吃他们的亏,还不如让他逃去。他这次又失败了,也知我们不可轻侮,以后也许不会来了。”

    程望鲁听着,抢着说道:“王君的话不错,冤家易解不易结,还是放宽一步的好。”

    程远见他们如此说,也就唯唯称是,便取了烛台在地下照着,拾起那个匕首,一看柄上刻着一个“汤”字,大约那卖艺的汉子姓汤了。又去阶石边寻得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却不知谁在上面使用这个暗器搭救他的同伴,又不知那姓汤的究竟是个何许人,是不是江湖上寻常卖艺者流,这个闷葫芦一时却不能知晓。但是隔了三年,那姓汤的本领并不见得十分高强,竟是一人到来,且挟有兵器,自己若没有师父在此相助,那么胜负之数也未可一定啊!于是王子平再到厕上去出了恭,大家仍旧各自归寝,下半夜很平安地过去。王子平又在程家连住三日,方才告别回去。

    程远因为姓汤的已来报复过,败北而去,大概不敢再来,所以渐渐放心。但隔得不到七天光景,有一日,是个阴天,程远在下午读罢了书,从书房走出来,走到庭心里,瞧见他家中养着的一头大狸猫正伏在一株树下,窥伺在它前面地上走着的一只喜鹊,那喜鹊正走在地下觅食,哪里知道强敌觊觎,大难临头,仍是一步步地踱着,很安心似的,一些也不觉得,可说毫无防备。所以那狸猫张大着一双虎视眈眈的眼睛,等到那喜鹊渐渐走近时,便突然将身子向前一跳,两只前爪向前一扑,其快无比,喜鹊要避也来不及,早被狸猫攫住,一口衔住了,跑到墙角边去大嚼了。

    程远瞧着这狸猫捕喜鹊的姿势,心中一动,顿时想起了一记拳法。他正站在庭心中想着,忽然外边闯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来,略有几分姿色,头上梳着一个高髻,插着一朵红色的花,身穿品蓝色的女外褂,黑裤子底下一条窄窄的金莲,不知是何许人,怎样闯到里面来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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