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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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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大亮,敌人开始搜索了,东、南、北三面响起了枪声。他俩就在隔三步看不见人的庄稼地里闪闪躲躲、东游西串、转弯兜圈地和敌人玩起了捉迷藏。敌人从东面搜索来,他俩迎头闯上去,将要对面,很快朝旁边一闪,错了过去;北面来了清剿的敌人,他俩又爬行到贴敌人身侧,巧妙地绕到背后去。直搞到庄稼打绺,太阳挂到正南,他俩才找了块刚刚灌浆的茂密黄豆地,钻到里面,顺着垅儿仰面朝天地一躺,大歇起来。他俩手儿紧握驳壳枪把,耳朵注意搜听着四周的动静。

    “你听,小贾!”一阵乱七八糟的跑步声传过来。贾正刚要翻身爬起,让赵庆田有力的巴掌按了下,“看你这个冒失劲!”

    在他俩前头一块高粱地里,传过一片淫邪的狂笑声,推推搡搡的撕打声,女人羞辱的哀嚎声,和老年人“太君”太君!她的先生,也是你们一样的干活”的求饶声。杂乱的声音刺激了贾正,他再也按捺不住了,额头暴起青筋,活像被激怒的雄狮。“走,看看去!”顺豆垅,让两边二尺多高的豆秧子苫遮着,嗖嗖地朝吵嚷的地方爬去;赵庆田这时不但没阻拦,却紧握驳壳枪跟随着贾正爬起来。

    猥亵的狂笑声越来越近,女人的哭泣声越来越嘶哑。赵庆田、贾正抬头凝神地朝前一瞅,头顶上立刻窜起三丈多高的大火,肺管子都给气炸了。原来是三个鬼子在戏弄一个年轻的女人。贾正红着眼睛一甩手里的驳壳枪,当,把一个拍手狂笑的鬼子打了个仰面大朝天;枪响,震惊了那个狠劲搂抱女人的鬼子。他双手急忙松开,扭头刚要跑,又被赵庆田射出的枪弹打了个嘴啃泥;剩下的那个鬼子,吓得双手抱头“呀呀呀”怪叫着逃走了。赵庆田他俩各打了两枪,都没有打中。

    刚才还躲在旁边苦苦哀求的老人,被吓呆了;被鬼子撕破衣裳,披头散发的妇女,也吓得两眼发了直。

    贾正从豆子地里跳出来,一见那老人是刘守庙的乡长黄新仁,蛮没好气地吆唤:“还愣着?快走!”这一声才把黄新仁和那个年轻的妇女从昏迷里唤过来。女人稍害羞的理下衣服,由黄新仁挽架着,跌跌撞撞地跟着赵庆田、贾正,钻进对面的一块很大的庄稼地。茂密的庄稼,顿时将他们四人吞没了。

    敌人虽然在背后追了一截子,因为没有找见个影儿,只好扫兴而回。

    只有和敌人作长期斗争的人,才能摸透敌人的脾气秉性。赵庆田他俩知道:敌人不论怎么样扫荡、清剿,他控制的公路、据点和炮楼附近,也多是太平的。今天,他俩也就伴同着黄新仁家父女俩,趟着庄稼,朝高保公路的近前走过来。每走一截,赵庆田都注意听听四周,看看前面。离公路还有半里多地,他就更加小心了。“别光走,我到前面打探一下去!”他和贾正打了个招呼,两手分拨庄稼朝前钻了出来。他刚钻出庄稼地,立刻和对面玉米地里钻出来的一老一小的四只眼睛对了光。两人的鼻子眼睛和脸盘都让他看了个一清二楚。他摆摆手,嘴巴张开刚要喊叫,却没让声音冲出来。小孩子见到赵庆田,真像见到家里人,蹦蹦跳跳地朝他跑过来,那个老人紧跟在他的身后。

    赵庆田迎上去欢喜加亲热地将孩子双手一握:“秃子,你们什么时候过来的?你也来了,周先生!你俩怎么就上的伴?敌人正清剿,你俩知道不?”他不间断地问着,就领小秃和周敬之返回来,也正好和贾正、黄新仁家父女俩撞了个满怀。“敬之,你这是到哪里去?”黄新仁没想到在这儿碰到自己的连襟周敬之,忙打招呼。紧贴他背后站着的女儿,朝周敬之羞答答地叫了声:“姨父!”眼泪随着声音,扑嗒扑嗒地滚落下来。

    外甥女的低声啜泣,黄新仁的愠怒神情,加上小秃拽他串庄稼地步时,告诉他所见的景色,周敬之很自然地想到:可能他父女俩在路上发生了不幸。他猜测地说道:“你们是不是……”本想说“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鬼子”,刚吐出半截话,又觉得下边很难讲,随着也转了话题:“……到十五号炮楼上去?”

    “可不就是为的送她,险些在道上出了大错。”黄新仁心里的恼怒和感激的话语,一下在这里倾倒出来。他手指赵庆田、贾正:“要不是叫这二位同志,不光丢人,还得把两条命搭上。这鬼子们真是六畜……”

    听过黄新仁将事情由来一念叨,周敬之又宽慰又劝解:“这就叫化凶为吉,没出事情,就是大幸。”他眼瞅着还双手捂脸啼哭的外甥女:“闺女,别尽难过,哭哭就算啦!”小秃没到联络点就找到了赵庆田、贾正;周敬之,没到目的地,也在这儿撞见了黄新仁。担惊、受怕,虽然都在他们的头上落了落,但是,祸事都让他们巧妙地躲过、闪开;要办的事情,却意外顺利地办了。

    看过周敬之带来魏强的亲笔信,黄新仁口气非常肯定地说道:“去,别说魏队长有信给我,就冲这二位同志救俺父女俩,也得到魏队长跟前去拜谢!”赵庆田、贾正解救他父女俩的事,已经像烙铁般的给黄新仁的脑里打下个深印。他对武工队的行动,是又佩服又感激;他愿意用自己的行动来支持武工队,以答谢武工队救他父女的恩情。<B>

    说起田光,不得不谈谈他的家事。他不仅是黄新仁的女婿,也是黄新仁看着长大的亲外甥。就是因为亲加亲的这么两层关系,黄新仁在田光的脑袋里,存有无上的、没法比拟的威信。

    田光的母亲,只有黄新仁那么一个亲哥哥。她在生田光的那一年,不幸守了寡。黄新仁不愿让孀居的妹妹守着孤儿在婆家不舒心,就将他们母子俩接来刘守庙过活。

    田光儿时就很得黄新仁的宠爱。因为他老婆一辈子就生了两个姑娘,所以田光虽说是个外甥,净当成自己跟前的儿子看待。吃、喝、穿、戴样样把他放在前头。从小时黄新仁就看着田光有出息,也就将二闺女许配给他,要他努力读完高中再结婚。

    就在田光顺利地读完高中,文凭拿到手,结了婚,度蜜月的时候,鬼子偏偏下了一道命令:高中毕业生一律应征,参加三个月军事训练。刘守庙离保定没有一虎口远,黄新仁又是一乡之长,他怎敢违抗,只得捏着鼻子打发田光进城去报到。

    军训期满,本来应该派遣到远地工作,由于黄新仁投窗户,托门子花钱运动,总算把田光留在保定,分配在清苑伪警备队里当了名少尉教官。以后,警备队因为下乡扫荡、清剿常吃败仗,军官伤亡过大,也就把田光调到战斗部队里,担任了有权有势的小队长。

    田光从结婚后,特别喜欢他老婆。有人形容他们如胶似漆,确实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怕分开一小会儿,他的心里也觉得空得慌。所以军训受过,一当上教官,立刻把老婆接到身边;当了有权有势的小队长,更舍不得让老婆离开了。从张保公路上朝十五号炮楼转移时,田光怕新居没安置好,老婆抱屈,就暂时让她回到刘守庙娘家去过一夜。他知道,今天用不到太阳压了山,老丈人会给送了来;但是,他还是抓耳挠腮地乱着急。见到周敬之,又托他捎了个“务必送来”的口信。他知道口信会捎到,还是没遍数地走出炮楼,张大眼睛朝西望。眼下他确实尝到了相思的苦味了,不然,他这种沉静寡言的人,不会像吃了火炭般的烦躁。特别听到几声枪响,他更不安地走出又走进。因为响枪的地方,正是他老婆朝十五号炮楼来的方向。“是怎么回事?”他伫立着乱猜想。

    几个鬼子兵,押着抬两副担架的民伕,叽叽哇哇地奔他走来。他忙迎上去看个究竟,原来抬回的是两个被敲死的鬼子。“噫,出事啦!”忙跟随担架走到炮楼后面——鬼子的宿舍里。用半生不熟的日语朝押送担架回来的鬼子一询问,才知道是有三个鬼子在他张望的那条路上,要集体强奸一个有老人伴送的青年妇女。这一来,他的头顶上像挨了一棒槌,嗡地响了一家伙。老丈人要送老婆来;鬼子在道上糟踏妇女;……像用线串珠子似的让他将这些事情串联想起来。越深想,越觉得脑子的这些紊乱思想,像那墙角的蜘蛛罗网,杂乱地紧紧地绞缠着他的心;越沉思,越觉得鬼子们要办的那桩吃草刨粪的畜类事,就像发生在他的头上。他迷迷登登地迅速地离开了鬼子的宿舍,又来到朝西张望的地方。他满脸挂愁容地低声自问:“难道这事真落在我的脑袋上?要不是,为什么她还不到来?”

    夕阳照晕了田光的头,也映红了他的脸。这一切他全没有理会,照旧张大眼睛地朝着西方凝望,右手不时举到额前遮挡阳光。眼下,着急窜火莫过于他了。忽然在他张望的那条道上,望到了一个极熟识的身影,急匆匆地奔他走来。他知道这是谁,怀着不安的心情,小跑步地迎了去。

    田光走近了来人,没容得对方张嘴,劈口就问:“大舅,怎么只来你一个人?她呢?”的确,没瞅见老婆到来,他的心像有人抓了两把似地缩了几下。

    奔田光来的黄新仁,是按照赵庆田的意见,先一个人到这里来找田光的。他见到了田光,自然高兴万分,笑吟吟地扬手朝背后远处一指:“她,他们都在那边歇着呢!”凭自己以往的威信,他觉得自己跟田光是说一不二的,也就毫不顾忌地说:“光,你跟我到那边去,有事和你商量!”

    田光听过大舅一番话,心里更有点莫名其妙;他开口刚要打问,黄新仁将手一摆,就给他把话语挡了回去。他怀着疑虑不安的心情,跟在黄新仁身后,紧忙钻进庄稼地。走了好大一截子,走到了一大块秸高叶茂的高粱地里,眼睛瞅见老婆,这才把提揪的心放下了。田光的老婆本来窝憋了一肚子委屈,一眼瞅见披老虎皮的丈夫,眼泪唰地又流了下来。田光问:“你们在道上出了什么事?“她悲愤加羞辱,呜呜地哭开了。

    老婆的热泪,像电流似地传到了田光的心上,事情让他察觉了大多半。他的脸发烧,心绞痛,不自主的“啊”了一声。

    黄新仁深知田光对他的尊敬;他的行为作派田光多会儿也是赞成的。他觉得和赵庆田、贾正商量好的事情,眼下应该朝外端了。他斜望了赵庆田一眼,看到赵庆田同意地点点头,也就毫不隐讳地对田光说:“光,事到如今咱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他手指着立在身旁已完全变成庄稼人打扮的赵庆田、贾正,低声有力充满感激地说道:“要不是遇上这二位侠肝义胆的同志,想不出事也难逃。就是人家舍死忘生地来搭救,俺父女俩才从死里逃了生……”

    田光一察觉到鬼子要污辱的妇女正是他的老婆,脑子里也就开了快车,思前想后地盘算:“让老婆进到炮楼里,没被打死的鬼子一定会认出来,到那时,要告我个私通八路,我浑身都是嘴,恐怕也难辩说清!”想到这,胆虚地赶忙扭头望望远处——自己驻扎的十五号炮楼子。“让她返回到刘守庙去……日头压了树梢,万一路上再出个错,又该怎么办?”由于思想集中到这,对和他岳父、老婆、丈姨夫一道走来的赵庆田、贾正也就没太注意。猛听到岳父指指点点的一介绍:“光,不瞒你,这两位就是武工队的同志。”他这才像大梦初醒,知道了面前的俩人就是八路军。敌对的双方站到一起,站在离炮楼不太远的这个地方,心里不由得又添了个怕。“我感激你们救了我家里的人,可咱别见面啊!要见,也不能在这儿,这要让日本人知道了,我得担多大责任?到这来又为的什么?”一时,他很难估透八路军的来意,所以也不知该从哪里说起好,用困惑不解心神不安的一双眼睛,从脸到手,从手到脸,上上下下冲赵庆田、贾正连着打量了好几遍。

    赵庆田、贾正用善意的眼光瞅望着他。他再左右地望望家里的人,不论老婆、岳父、丈姨夫,都对这俩八路挺亲近友好,自己也就慢慢地打消了骇怕的念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我可该怎么谢你们呢?”

    田光用冷漠的神态对待拯救家人性命的赵庆田和贾正,开始,很使黄新仁不满;他刚要以长者身分发作,稍沉,立刻又意识到其中的原因,忙小声开导地说:“光,俺父女俩这命是人家二位同志救出来的。你不能因为混那么份差事就来个知恩不报。再说,咱们都是中国人,能给抗日工作搭把手,就搭上把手。眼下,他俩要跟你姨夫到沟那边去,我知道这炮楼你掌大权,也就替你答应了。”

    田光听说面前的这两个和蔼的八路,要求的报恩条件是要在这儿过沟,很爽快地回答:“行行行!”忽然,又面有难色地叫着黄新仁:“舅,这里还有个作难的事呢!他们二位打死的那俩日本人,就是俺这炮楼的。死的刚抬回,没被打死的那个也回来了,你说,她要进到炮楼里,万一闯上那个……”他把心里刚才想的一念叨,他老婆头一个着了急,一口拒绝说:“那样,说什么我也不进这炮楼子,我可不想再看那些畜生了!”的确,她让鬼子吓怕了。

    “这……”黄新仁一时被难住了。他想领着女儿朝家返,望望傍黑的天气,又感到不平安,也真犯了愁;再想到魏强请他去,更觉得十分为难。他手掌连拍前额皱着眉头说:“真想不到,这可怎么办哪?”

    小秃为这事急得心里直窜火;贾正干搓手心想不出办法来。田光犯愁地紧蹙双眉;他老婆捂着脸光傻哭。赵庆田飞快地转动着眼珠。想了一大阵,末后,他凑近周敬之咕咕哝哝地一说,把周敬之高兴得连说了几个“好”。他朝黄新仁、田光翁婿撺掇:“我看赵同志的办法蛮好。干脆,外甥女过沟,到我家去住几天。范村离炮楼又不远,他姐夫愿意哪会儿去就去,等到那个日本人换走了,再到炮楼上来!”

    “好好,就这么办!”黄新仁立刻表示赞同。

    很不愿让老婆离开自己的田光,赶上了这桩事,自己抠心挖胆也想不出个不和老婆分离开的好办法,听过周敬之的话,也是一百个高兴。他觉得这样虽不和老婆在一起,从炮楼到范村也不过半里地,哪会儿想去都可以。更主要的是:这么一来,就把鬼子的眼睛躲开了。不过,他再一想,又怕这俩八路军过了沟,让自己的老婆出了意外,所以,欢喜的脸色像打了个闪,只一晃,又消逝了,跟着,又阴沉下来。赞同的话儿溜近嘴边,又让舌头裹了回“光,你看赵同志的主意行不?”黄新仁亲切地望着田光,探索地问。“这可太两全其美了!”

    “我看,这是个一举两得的好主意!”周敬之被赵庆田一捅,也赶上来解劝。“有我,有你舅,到我家去,你还不放心?”“你也过去?舅!”田光听说黄新仁和他老婆一起过沟到范村,嘴头上才又有了活动气。又见黄新仁点头地答应,“是啊,我也去范村!”田光望着老婆说道:“去就去罢,到姨家住几天也好。等点灯的时候,我就看你去!”

    县官不如现管。十五号炮楼就是因为田光握有大权,所以,天色刚近黄昏,鬼子还没有上岗的工夫,他亲自领着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岳父黄新仁,丈姨夫周敬之;周敬之的身后跟着个假小作活的小秃;赵庆田、贾正一个人背了一大捆刚劈下来的高粱叶子。几个人毫无阻拦地经过十五号炮楼,平安无事地过了市沟。<B>

    就在那天傍晚,田光真的换上便衣,到范村看他老婆去了。魏强正盼望他来,也就趁他看老婆的当儿,经黄新仁、周敬之的介绍,与他认识了,并且和他秘密地拉上了“关系”。道理越讲说越通透,“关系”越联系越密切。知识分子出身的田光,虽说在警备队里混了一年多,由于年轻,又多住外勤,所以那些花天酒地、弄金钱、搞女人的毒素在身上沾染的还不深,因此,对新鲜问题还愿意接受。特别他老婆,由于经常受到汪霞的教育、开导,也就常常用在汪霞那里学来的话语,在枕头边上来开导、训教田光。常说铁打的房梁磨绣针,什么也架不住日子长。田光慢慢地回心转了意,思想慢慢地倾向了抗日救国,也就秘密地来接受武工队给予的工作;抗日政府的指示,他也暗地里听从了。

    自从把田光掌握住,魏强他们出进市沟再也不犯愁。以后,住十五号炮楼的鬼子朝原建制一调,武工队简直成了这个炮楼的秘密主人。有时,敌人兵力过大,清剿过紧,魏强干脆把十五号炮楼当成靠山,将换上警备队服装的武工队朝炮楼里边一带,神不知鬼不觉地隐蔽起,敌人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一下猜测到。

    根据从敌人内部得来的情报,根据几天来摸索夜袭队活动的规律,天刚擦黑,魏强带领他的小队,走过十五号炮楼的吊桥,钻进市沟里悄悄地接近了高保公路。他知道,夜袭队前半夜顺高保公路来市沟巡逻,也就将兵力埋伏在公路的两侧,准备打夜袭队一个伏击。

    星斗撒满了藏青色的夜空,伏天的夜晚,还残留着白日的余热。魏强他们隐藏在一排茂密的柳树丛后面,耐心等待着夜袭队。一直等到了时过午夜,也没发现个敌人的影子。“难道敌人发觉了?难道情报失了实?不然,为什么见不到?”魏强的脑子连打几个问号。他认为自己的行动非常秘密,断定夜袭队不会发觉,所以又耐心等了一个钟头。直到时间接近第二天的两点钟,他才扫兴地带领整个小队,从设伏地点悄悄地撤下来。

    在潮湿的地面上,趴伏了多半宿的人们,本想吃上口肥肉解解馋,没料到连个肉的腥荤味儿也没闻到,个个气得都在肚里骂起来,直骂到走近十五号炮楼子,有的还没住口。一块浓黑的云彩,顺风扯旗地从西北方向飞过来。一条闪电刚刚划过,随后,传过击鼓般的沉雷声。

    魏强望望追上来的恶天气,用命令的口吻朝后传:“跟紧!下雨以前,跳到沟外去!”

    整个队伍像支离了弦的箭,魏强就是那支箭的头。他飞快地带领人们,好像在和饱含着雷、电、雨、风的乌云赛跑,照直地奔十五号炮楼子走来。他们走近炮楼的围墙,乌云已布满天空,豆粒大的雨点开始朝下落。

    田光迎出来,站在魏强身旁,关切地低声建议:“天道这就上来了,我看干脆等雨过去再走!”

    刷——一条银白耀眼的电光闪过,夜,黑得变成了锅底。跟着传过山崩般的一声霹雳。“走,进炮楼子躲雨去!”魏强果决地下达了避雨命令。人们像长了翅膀,飞似地朝十五号炮楼子跑了进去。魏强和田光刚随人们走进了炮楼子,瓢泼桶倒般的大雨,哗哗哗不分点地降落下来,院内的积水,眨眼之间没过了踝子骨。

    守卫十五号炮楼的这起子警备队,从小队长田光和武工队接上了“关系”,就经常见到武工队,接受武工队的教育,因此,个个也都变成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今天,武工队来炮楼避雨,自然又是一番真挚的欢迎,热情的招待。

    田光陪同魏强刚上到二层炮楼,一个手持步枪,浑身淋得像水鸡般的警备队员,从滂沱的大雨里跌跌爬爬地闯进了炮楼,神色慌张地环视了一下,见没有田光,拔腿就朝二层楼上跑,连滑了两个跤,也没理会。瞅见田光,就结巴地说:“报报报,报告!队队队,队长,外……”

    田光知道这人一遇上害怕的事就着急;一着急就结巴半天说不上一句话。眼下见他憋得昏头胀脑,青筋暴露,心头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是敌人发觉了?还是他们被敌人跟上了?”忙凑近打问:“怎么回事?你别急,慢慢地说。”那个警备队员缓了一大口气才说出:“巡逻市沟的装甲汽车,在炮楼的围墙外面,堵着门口停住了!”

    意外的情况,使魏强为之一震。他要弄清情况,快步凑近西面的枪眼,朝外面窥望过去。风裹雨,雨随风,透过旋转不停的风雨,让他望到的只是漆黑一片。猛地,一根巨大的光柱,像支银光闪烁的利剑,朝炮楼子斜劈过来。白光顺枪眼钻进了炮楼里,把楼里映得变成灰白色。“这探照灯是要干什么?难道敌人是踩我们脚印来的?要不,那就是雨大道滑,他的装甲汽车被逼得抛了锚……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先做战斗准备!”

    “小队长,敌人堵住了门!我见装甲汽车上的机枪、小炮都瞄向了咱们!”贾正跑上来报告。

    要弄清突来的情况,要了解敌人的意图,要应付情况的意外变化,要提防敌人的突然袭击,魏强双眉紧蹙地沉吟了一下,就开始布置行动。他命令贾正:“你去告诉炮楼里的人们,都朝二、三、四层楼上移动!要快!”

    “你,”魏强将炯炯发光的眼睛移到田光的脸上,“披上件雨衣,带上两个人,大大方方地迎出去,看看敌人到底是个什么意图!不过要手疾眼快,处处留心动脑子!”

    人们都移到了楼上,魏强带领赵庆田、贾正、李东山……跟着田光来到了炮楼的底层。他眼望提着驳壳枪、身披雨衣的田光伴同两个士兵在淅淅沥沥的雨帘中消逝了。雨,显然是比刚才小了许多;风,却刮个不停。

    眼下,魏强的脑子激烈地翻滚着。“要是敌人真的发觉该怎么办?能凭据炮楼‘叮当’一气吗?‘叮当’过后怎么撤?要从吊桥上撤走,巡逻装甲汽车上的探照灯和机关枪能放过?真的打响,怎么能先炸翻巡逻装甲汽车?田光这次去,会不会被敌人抓起来?要抓起来又该怎么办?……”他一个接一个地给自己出难题,让自己来解答。没有做过军事工作的人,很难体会到摸不清敌情的痛楚;没有参加过战斗的人,更难体会到打响前十几分钟的紧张心情。魏强由于正处在这种痛楚紧张的状况中,他恨不得自己的二目变成千里眼,一下子看清这突来的敌情。田光刚刚离开,他却觉得时间过了很长,眼睛瞪得铜铃般大,倚在门旁注视着外面的动静。

    田光跟在两个士兵的背后,冒雨踏着泥泞的道路,保持一定距离,朝堵在门口的巡逻装甲汽车走来。他想借着惨白的探照灯光,认真地观察下汽车上的敌人;灯光像摸透他的心思,刷地由高降低,射在他的身上,使他心头不自主地颤抖了几下。

    “喂喂!快到这边来!”探照灯的后面,传过两句蛮横的声音,声音送进田光耳里,听起来是那么熟。

    田光觉得这时不能躲;再者,他盘算,只有接近了才能摸清敌人的底。“去,过去看他个究竟!”边答应着“好好好!”边紧忙地朝前走。越接近了巡逻装甲汽车,他的心越跳得厉害,同时,魏强告诉他“要手疾眼快,处处留心动脑子”的话语,也在他耳边响起来。他顺手掰开了驳壳枪的保险机,紧走几步赶上了头前的两个士兵,咕咕哝哝地说了几句。

    从巡逻装甲汽车上蹦下一个身瘦体高的家伙,鸡蛋里挑骨头地说道:“裹着脚啦,怎么走得那么慢?是指挥官吗?”听语音,看长相,田光更觉得这个人在哪里见过,忽地,让他想起三个月以前,在张保公路的八里庄驻防,这个立眉横眼的人给他的那件难堪的事。

    三个月以前。正是魏强他们在南关截走囚车,救了刘文彬、汪霞的第二天黄昏,十几个穿便衣的人,骑着自行车,像飞般的由南面——大冉村方向,顺公路朝八里庄——田光他们警卫的那炮楼子驶过来。

    自从武工队截走了囚车,公路、据点都戒备森严了。田光负责警卫的炮楼当然也不例外。他根据上方的命令,对公路上的过往行人,都要进行搜查盘问;特别在夜晚,如果三声口令问过不回答,炮楼马上就开枪。

    十几个骑车子的刚接近炮楼,守炮楼的卫兵也就撕开嗓子连问了三声口令。口令在对方听来,如同耳旁风,谁也没开口回答,照旧紧蹬车子朝前走。

    当当两枪响过,这才把他们震吓住,逼得蹦下了自行车。两枪响过,跟着也就惹下了祸。十几个人个个推着车子,骂骂咧咧地奔炮楼子闯来。其中领头、骂街最凶的,就是眼前这个体瘦身高的家伙。

    “他妈个×,瞎了狗眼啦?谁要你们随便打枪?叫你们队长来见我!”这个家伙舌根硬,口气粗,厉害得真想一口吃掉一个人,根本就没把炮楼里的人放在眼里。

    听到士兵报告,田光知道捅了马蜂窝,便三步两蹿地急忙跑了出来。

    吊桥放落,田光走出来,本想问清楚对方的单位,说明打枪的理由,排除这场误会就算了,没料到他笑嘻嘻地走到这个体瘦身高的家伙面前,刚把自己的职务、姓名介绍过,对方送过来的却是抡圆的几个大巴掌,扇得他两眼直冒金花。对方一边扇打一边责骂:“我要巴掌问问你,问问你怎么教育的士兵?问问你为什么敢这样瞧不起夜袭队?也可以问问你为什么瞧不起我刘魁胜……”

    田光知道夜袭队是日本宪兵队的宝贝蛋,刘魁胜是老松田的大红人。和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打交道,只有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他忙苦笑央求:“是是是,一切责任都由我负,怨我管教得不严,我一定重重地惩治他们!”

    今天,刘魁胜又找到了他的门上。开始,田光心里害怕得打了个冷战,当他一想到炮楼里现在有刘魁胜的死对手——魏强,骇怕立刻被驱逐到九霄云外。三月前的仇恨,马上从他心的底层翻上来。他按住心头燃起的怒火,冷眼望住刘魁胜盘算:“能挽个圈套把他引进炮楼,让魏队长擒住他,真是个万民欢庆,大快人心的事!”当他看到刘魁胜两只轱辘轱辘转个不停的贼眼,和他手里提的那只张开大小机头的快慢机时,又不由得胆怯起来。刘魁胜狐狸般的狡猾狼般的狠,的确把田光震慑住了。但他转头想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魏强,想到刘魁胜在明魏强在暗,又觉得蛮可以擒住他,这才放下了心。

    “噢,在这儿又和你碰上啦!”刘魁胜的一双贼眼尖得像锥子,只横扫了一下田光,立刻辨认出来。他用手里的大小机头张开的快慢机,指点着田光的鼻子尖,“嘿嘿”地奸笑了两声,用戏弄的语言说道:“今天,你怎么不开枪欢迎我们啦?”他五指舒开的左手掌,“这玩艺就是顶事!”扭头望望刚跳下巡逻装甲汽车穿便衣的同伴们,同伴们和他一起“哈哈哈”地张嘴大笑起来。站在巡逻装甲汽车上的那个又粗又胖又高,唇上留撮黑胡子的家伙,也随着刘魁胜的笑声咧咧嘴。

    由于伏天的炎热,刘魁胜确定点灯以后带领人马出来巡逻。他觉得这时候出来巡逻有几个好处:一、能截击过市沟的八路军。因八路军的武工队要过市沟多会儿也在前半夜;二、兜风乘凉,再也没有前半夜的野外好。巡逻够了,凉快透了,回到城里搂着二姑娘睡它个黎明觉,真是件再美不过的事。所以近来他都在前半夜出来。

    今天,刘魁胜本想还那么做,偏偏在出发前,接到老松田的一个电话。电话里要刘魁胜在夜十二点钟带上四个精明强干的夜袭队员,跟他坐着巡逻的装甲汽车由西而北,而东,而南地围市沟转着圈子认真巡逻一趟。

    刘魁胜像条驯服的哈叭狗,很乖巧地连着答应了几个“是是是!”

    夜十二点出发,奔正西,到后半夜的两点半,他们才巡逻了市沟的一半。当他们坐着装甲巡逻汽车由北而南地刚开过高保公路时,瓢泼般的大雨,哗哗地从天上倾倒下来。天上下大雨,地上积水多。眨眼之间,公路上积了没过膝盖深的泥水,再加上新筑的胶泥公路路基差,坑坑洼洼的凹凸不平,巡逻装甲汽车开足马力来到了十五号炮楼,只是呜呜地于叫唤,没法走动了,这才煞车抛了锚。

    刘魁胜这时向老松田建议,等雨稍稍小点,就进到炮楼里休息;叫司机将机器做个通盘检查,让炮楼里的人们出来帮忙将巡逻装甲汽车从灌满泥浆的陷坑里搡上来,再走也不晚。他的建议立刻得到了老松田的点头赞许。所以雨稍小点,他就钻出巡逻装甲汽车,准备到炮楼去接洽,就在这时,田光迎了上来。他见是田光,是被他打了个下马威的人,不但不朝眼里放,反倒无顾忌地嘲讽、奚落开。

    田光因为下定决心要哄刘魁胜进炮楼,所以对刘魁胜的讥笑、戏谑根本就没理论。完全装成个没皮没脸、没血没肉的人,满脸陪笑地顺情说着好话:“不受磨练不成佛,要不是受了刘队长的那次教训,这些日子还不知得闯多少祸!”说完,不笑强笑地也“嘿嘿”了两三声。

    大后半夜,一阵猛雨下过,西北风吹得人们浑身发噤。气虚血亏的刘魁胜,让风吹刮得上下牙齿直打架。

    田光一见有隙可乘,就想借着刘魁胜的冷劲朝炮楼里让。还没等他开口,刘魁胜倒先向他提起要到炮楼里去休息。末后还半开玩笑地问了田光两句:“凭松田宪兵队长的到来,我想你也不会怠慢的!”

    听到有老松田在,田光不由得又有点害怕,冷静地一想,又觉得一个松田又能调了多大的蛋,也就意味双关地说:“别说松田宪兵队长到,就是刘队长您来,还不是在赏给我脸!山珍海味、猴头燕窝我这没有,除了这个,我都现成,不信,你去了,也就知道了!”他转身朝跟在背后的两个士兵说:“快去!告诉魏司务长,快叫大师傅起来做准备,就说我马上要在炮楼里请客!”两个士兵都像接受了重大的任务,嘴头上紧答应着“是!”拔腿急朝炮楼跑过去。

    松田手拖军刀,由刘魁胜搀扶跳下了巡逻装甲汽车。汽车上的探照灯光,顿时熄灭了,周围立刻又变成漆黑一片。松田认为在这儿和他的巢穴里一样安全、保险。就摇晃着肥胖的身子板,像只老狗熊紧跟在田光身后,毫无顾忌地、慢慢腾腾地朝炮楼走来。

    越接近炮楼子,田光的心越突突地跳得厉害;特别见到炮楼底层从门缝里钻出的一线灯光,他紧握驳壳枪的右手,好像安有弹簧,止不住的乱抖动。他在警备队里,虽说干了一年多的小队长,论起真杀实砍、冲锋陷阵,确实见得还不多,今天要搞个和鬼子、夜袭队短兵相接,这是以往做梦都难梦见的事。他认为办这种事的,都是些吃熊心喝豹胆的人。“难道我也是?不!我是因为有魏队长和武工队给仗胆!”魏强一在他脑子里出现,他又耽心那俩士兵走到魏强面前,说不清,道不明地给误了大事。眼前他最怕的也是这一手。他咬咬牙,心里发着誓:“要真的误了事,我豁出命去,也得把枪里的子弹抡给他们!”

    田光领着松田、刘魁胜他们走到离炮楼子大约有三四十米远,十几条黑影子从炮楼门里挤出来,不声不响地朝后面——原来鬼子住的那排房间蹿过去。

    黑影子跳进刘魁胜眼里,他多疑地厉声问:“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深更半夜乱出溜?”

    “他们?”田光镇静地随口答来,“他们都是驻炮楼的弟兄。准是为欢迎松田太君和您,在拾掇屋子,操持用品乱忙活!”其实,他知道那些黑影是谁,也知道是在干什么。

    不过,这几句话立刻解除了刘魁胜心里的疑团。

    等走到离炮楼子还有五六米远,刚送信去的两个士兵匆忙地走出炮楼,走近田光。一个嗓音洪亮的士兵向他报告:“遵照队长您的命令,魏司务长开始着手准备,刚把客厅收拾干净,特来向你报告!”

    听过士兵的流畅报告,田光像吃了副定心丸,立刻把心放了下来。待报告的士兵朝路旁一闪,他快步地走到炮楼的门口,伸左手将门推开,朝屋里飞扫了一眼:灯光通明的屋子,寂静得没有一丝响动;回身,左手手心向上,哈腰点头,很礼貌地来招呼背后的松田、刘魁胜:“您请进!”

    松田、刘魁胜都像进凯旋门的胜利者,傲气十足,二目直视,挺起胸脯走进了屋。还没容得他们站稳,屋里的四周像火山爆发般的突然呐喊起:“不许动!”“把枪放下!”“举起手来!”宏大的声音震得炮楼子晃了几晃,震得松田他们摇了几摇。随着高声呐喊,十几个平端驳壳枪的小伙子从窗帷后、楼梯下、立柜旁……跳出来。离门口近的两个夜袭队员,发觉事情不妙,调头就朝门外跑,田光和两个士兵的大小三支枪的枪口,也一齐对准了他们。

    仇人相见眼珠红。魏强瞅着面前的松田、刘魁胜,这两个就是在东王庄屠杀一百六十七个无辜人民的刽子手,打死西王庄赵河套大伯、快嘴二婶的凶犯,用酷刑折磨刘文彬、汪霞的罪魁……他心里不自主地翻了好几个过,仿佛无数的孤儿、寡妇、老人都拥到他的眼前,里边有房东河套大娘、韦青云的父亲、快嘴二婶……他(她)们都满脸流泪地向他哭诉,伸手向他要求:“给做主!给报仇!”松田、刘魁胜的杀人情景也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气得浑身发抖,牙齿错得咯吱咯吱山响,脑子几次指挥右食指:“抠抠枢!”驳壳枪抬了几抬,但是革命的纪律把立刻要敲死他们的念头打消了。

    刘魁胜眼下像跳进陷阱里的一匹野兽,他不甘心自己的倒霉,还想找个空子挣扎一下。乜斜眼睛地盯住魏强。借魏强扭脸的空隙,刚要轻抬手腕地朝他射击,贾正挥枪喊了声:“放下!”当!枪弹正好打中了刘魁胜的手腕子,手里的那支张开大小机头的驳壳枪,当啷掉在了地上。贾正狠狠地白斜了刘魁胜一眼,顺手拣了起来。

    老松田用眼一扫面前拿枪人们的穿戴和神色,知道这是碰上了劲敌——武工队。十几支乌亮的、滚圆的枪口威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去,将毛茸茸的两只大手乖乖地举起来。外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魏强知道赵庆田他们把巡逻装甲汽车对付了,也就指挥人们押解着捆绑好的松田、刘魁胜,迅速地撤离开十五号炮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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