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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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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一度的秋收季节又到了,庄稼人天天起五更睡半夜地忙起来。看来,今年的年景要比去年好。

    在之、高、安①三角地区田家桥村休养的汪霞,虽因天热伤口化过一次脓,但由于没有伤筋断骨,慢慢地封口结了痂。

    ①之光、离阳、安新三县的简称。

    没等到伤好利落,汪霞就想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因为没和刘文彬、魏强他们取上联系,干起急也不能迈腿就走,只好天天帮助房东刷锅洗碗、推碾子捣磨地干些家务事。

    她在田家桥住的这家房东,就是田常兴、梁玉环家。这一对夫妇‘五一’扫荡前,都是咱们的村干部。如今环境不好,不得不隐蔽着做工作。

    今天一大清早,田常兴就下地割谷去了。

    太阳刚出来一竿子高,汪霞给梁玉环搭帮手做熟了早饭,等玉环反锁门朝地里送饭的时候,她胡乱地吃饱了肚子,找了个小板凳,在新收的玉米堆跟前坐下,剥起叶子来。

    汪霞手剥着玉米,心里想起负伤的那天她被魏强他们救出,宿在西王庄赵河套大伯家里的事情来。

    那一天的夜里,魏强每次查哨回来,都去大娘的住屋看看她,有时,伸手摸摸她那微热的前额;有时,嘴凑到她的耳旁悄悄地问:“你喝水吗?”魏强的关怀体贴,像电流似地传导在汪霞的身上,使得她十分激动,心房剧烈地跳动着。每回,她都是睁开疲倦的双眼,露出既是感激又是幸福的神色冲魏强微微一笑。这笑,也引逗得魏强眉眼舒开,欣慰地微笑起来;这笑,把俩人久已集聚在心头的爱,像魔术家揭开变幻莫测的蒙布,一下明朗化了,并使相爱的情感朝前迈进了一大步。

    第二天夜晚,领导决定将汪霞送到之、高、安地区去休养。

    黄昏,魏强将汪霞那支手枪送过来:“给你,带上它,预防万一!”

    汪霞瞅瞅魏强,望望那支撸子枪。撸子枪蓝汪汪的那么光洁明净,她明白魏强给擦拭过了。接过枪,身子朝里挪挪,说:“你坐下吧!”等魏强在她眼前坐下了,她像个不知足的孩子,坦率地说:“你光给我枪,可一粒子弹也没有,我要它干什么呀?”

    “子弹?”魏强笑道,“子弹我已替你压满了枪梭,都是昨天缴获的好子弹,这里还有五粒,你也带起来!”他将攥着五粒小撸子子弹的右手,伸到她的面前。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用噙着泪花的眼睛环扫一下宁静的屋子。屋里就是她,还有靠近她坐的魏强。她伸手去接子弹,同时,也紧紧攥住了他的手,大胆地揽在自己隆起的胸前,而后,又挪到嘴边上来亲吻,小声地叨念:“你呀!你真好,真是叫人……”泪水夺眶流出来,滴落在枕头上。

    什么叫恋爱?恋爱又是个什么滋味?以往,魏强只是脑子想过,今天,他才真的尝到了。他眼睛盯着脸上泛起红晕的汪霞,心头止不住突突乱跳,比第一次参加战斗都跳得厉害。他想抽回手,抬起身来走,可是,身子、手都好像是不由脑子支配。身子不仅没抬起来,相反坐得更挨近了汪霞;没抽回的右手倒和汪霞纤细的手儿握了个紧上紧,就像鳔胶粘住了一般。

    他俩全沉浸在幸福里!

    就在那个暂短、欢愉的时间里,汪霞将早已勾织好的浅绿色的钢笔套塞在魏强的手里:“拿去吧!装上我丢的那支钢笔,再丢了……”魏强笑着将钢笔套拿到眼前,看了又看,瞧了又瞧,而后,将桔黄色的钢笔装进去试了试,万分喜爱,很小心地装在自己的内衣袋里。

    “后来,就是因为去养伤,和魏强离开了。这一离开就是两个多月。两个多月的工夫,敌人组织了几次兵力,今天清剿,明天剔抉,天天围住青纱帐拉网,谁知这一闹把魏强他们闹到哪里去了?显然是没在这里,要在这里,他早来看我了。他既没在这里,那昨天又是谁们拿下的黄庄据点?一准是他们。那他为什么不来看看我?……”汪霞手剥着新劈下来的玉米,心里忽东忽西地乱想着。

    “庆叔,大秋头子上,你这一人骑着自行车上哪里去?家来歇歇不?”院门外,传来梁玉环的声音。

    “好几年没来,要不是碰上你环姑太太,我还真忘掉你家大门啦。快领我家去。真,想不到的事,偏偏就出来了。”一个男人的回答。话说得非常急促,语气里还像夹杂着愤懑和不幸。

    “吼嘘,吼嘘”的轰鸡声,从门外传进来。这是梁玉环向汪霞发的回避信号。汪霞扭头走进自己养伤的住屋。

    “这不是小板凳?你坐下,庆叔!我娘她怎么样?”没等玉环把话说完,庆叔气囊囊地学说开:“事情告诉你,你也别太难过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它像洒出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你娘她过去了!”

    “啊?!”梁玉环听说老娘死去,眼睛发直嘴张大,不言不语,不走不动地戳立在院子里,泪珠一串串地朝下滚落,一直呆了好半天,她才卡出哭声来。玉环和她兄弟梁邦从小没有爹,是寡妇老娘一手拉扯大的。玉环的老娘身板本来还算壮实,到底得的什么急病,死得那么突然呢?

    玉环她娘家——梁家桥,在刘家桥村西,相距不到里半地。它坐落在高保公路北面,和公路肉贴骨头地紧挨着。因为它处在之、高、安三角地区,又在保定东面,是清苑管辖的一个大村子,所以“五一”扫荡以后,鬼子在这村村南,贴公路按了个据点,据点里修了个七截高的大炮楼子。这个据点从修起的那天起,就没断过鬼子,最多驻过一个中队,最少也是一个班。另外,伪军们也有个五几十号人。总之,算是个不小的据点。

    现在梁家桥据点住着一个班鬼子兵。这个班的鬼子兵也是去年从河南打败汤恩伯以后换过来的。乍一来到,都还带着胜利者的劲头,什么也不在乎;天长日久,碰过几次小钉子,再加上伪军们常念叨念叨八路军武工队的厉害,也就处处小心戒备起来了。

    日本人怕八路军夜间来偷袭他们,就给据点周围村庄下了一道“命令”:日没以后,田野、街巷不准有人行走或干活,违者开枪射击,打死勿论。

    就在日本人下达“命令”的当天夜里,玉环她老娘正睡到半夜时分,一阵嘎嘎嘎……的鸡叫,把这个老人从梦里叫醒了。常说:老太太三宗宝:闺女、外孙、老母鸡!这一点不假。玉环她娘一听老母鸡叫声,褂子没披,鞋子没穿,光着脚下地就点灯,端起来就朝屋外跑。她刚端灯要过二门槛,炮楼上叭勾一声枪响,将她打倒在地上。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才有人发现她死了;庆叔赶紧给玉环送信来。“……娘啊,你做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苦,想不到落这么个下场……”玉环低声哭诉着,真有点上气难接下气。汪霞生怕玉环的哭声传出去,引来更多看热闹的人,在屋里急得直搓搓手心。抬头见到蒲囤子顶上撂个板升子,顺手一拨拉,呱哒!板升子掉在地上。这声音传到正哭泣的玉环耳里,她稍一愣神,立刻压住了啼哭,变成低声地抽泣。

    送信来的庆叔以为屋里的响动是猫踢蹬下什么物件来,根本就没理会,瞅见玉环光掉泪不出声,他忙上前劝说:“人死如灯灭,她怎么死,在哪里死,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由不得人,你哭坏身子还是自己吃亏。咱得赶快商量安置后事要紧。我来的时候,村里也派人给小邦送信去啦!人们捉摸只要不告诉你娘是被枪打死的,凭他那个孝顺劲会回来的,他们队上也会让他来。只要回来,今晚就能赶到家。”

    给梁邦送信去了,这是个意外的消息。汪霞从这意外的消息上,忽地想起前两天来这里躲情况的同志谈的话:近来清剿的敌人像长了眼,不用人指,就照直朝“关系”家里闯。能趁机抓住这个夜袭队的特务梁邦,不是就把敌人在各村安上的所谓“暗眼”都能剜出来吗?“是,是得利用这个机会捕住他!”她开始考虑起捕梁邦的办法。

    玉环听到这个消息,又勾起她的心事来。她把母亲的惨死和兄弟在夜袭队干不名誉的事情加到一起,真是要多伤心有多伤心,要多难过有多难过,于是哭得就更厉害了。但是,她堵住鼻子捂住嘴,尽量不把声音放出来。

    又哭了一阵,才强抑制住。

    梁玉环把报丧的人儿打发走,急忙跑进屋,她一头扎到汪霞的怀里,叫着:“大妹子,你救不了死的,救救活的吧!我兄弟今天要回来,你想个法子救他出了这火坑吧!别看他当了特务,可是个好孩子……”她哭诉着,央求着。

    玉环她兄弟梁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汪霞的心里像明镜似的。

    梁邦在村里的确不是个嘎七溜八的人。他五岁上没了爹,姐姐比他大五岁,都跟着寡妇娘过日子。他从小就像大人一样地干庄稼活。事变后,各地组织游击队,各村成立抗日团体,他也在“青抗先”①里干过一个时期。不过,“五一”扫荡的时候,他被鬼子抓进了保定城,后又送到老炮队受了六个月的训练,发给了一身军装,就扛枪当上了伪军。

    ①青年抗日先锋队的简称,它是当年党领导下的一个青年组织。

    在警备队里不光天天学跪下、卧倒、瞄准、射击,还要学打拳。早年,梁家桥有一班子少林会,梁邦小时候在少林会里还学会了几套拳术。物以稀为贵,警备队的头子苏沛霖听说手下有这么一个人才,立即提拔他当了个武术教官。夜袭队被坂本少佐打了以后,由老松田亲自出马指名点姓地到处要人。不知谁朝刘魁胜通了下消息,说梁邦能窜房越脊,武艺高强,身板灵活手脚快,一般的平房,小跑步一拧身子就能上去。刘魁胜在老松田耳朵底下一嘀咕,没过一天,梁邦被调到了夜袭队,干起武装特务来。

    “是的,我应该想办法,应该帮助你。你别急,容我再想想。”汪霞很理解玉环内心的痛苦,同情地安慰、劝解她。到底要想个什么办法,她思前想后地思量了好半天,也没思量出个眉目来。她决定找魏强、刘文彬去。她向头发散乱、两眼红肿的梁玉环说:“嫂子,你给我打点个衣裳包,我去找人想办法!”

    梁玉环知道汪霞出去要为自己办事,心里说不上来的感激。她用袄袖抹下脸上的泪水,二话没说便朝自己屋里走去。等她手提一个红色的小衣裳包再出来时,汪霞已把假盘头梳好了。

    “你在家等着听信吧!”汪霞接过小包袱,把撸子枪朝包袱里一掖,安抚了玉环一句:“放心,我一定把事情办妥当!”迈步走出门去。<B>

    魏强他们拿下了黄庄据点后,没敢多停留,一把火点着了炮楼子,带上缴获的枪支弹药,押着俘虏,串着淹没头顶的秋庄稼,迅速地朝正东转移了。受环境所迫,他们不能带上俘虏进村,更不敢带上俘虏到堡垒户家里住。只好在一块高粱地里停下来,分头来对俘虏做调查登记,进行教育。直到日落西山,才把几十名俘虏按照回家路程的远近,发给路费释放了。末后,单剩下穿着短衣短裤,胖得像只脱毛猪的哈叭狗。哈叭狗知道武工队不问也不放他的原因,眯着眼默不作声,心里暗暗地打着脱逃的算盘。

    在刘文彬招唤魏强的时候,魏强冲贾正努下嘴:“去,给他扎扮扎扮!”贾正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拿起一面肮脏的汉奸旗,走近哈叭狗,嘴里说着:“秋天,蚊子多,咬肿了你这没头发的光脑袋,可有点吃罪不起!”像包篮球似的把哈叭狗的整个脑袋严严地包起来。李东山帮着他架支胳膊,呼呼地原地转了十好几个圈,从此,哈叭狗再也辨别不出东西南北来了。

    小鸡子刚叫头遍,露营多半宿的魏强他们,披着露水打透了的衣裳,走出庄稼地,钻进个不大的村庄住下了。这村在汪霞养伤的田家桥西南的金线河南岸,距田家桥不过八里地,也是属于之、高、安三角地区的一个村庄。

    哈叭狗虽说是个血债累累的铁杆汉奸,如何处治他,得由政府决定,武工队并没怎么难为他。将他关进黑咕隆咚的牲口房里,摘掉包裹他脑袋的汉奸旗。刘文彬腿没歇,亲自出马寻找县政府去请示这件事了。

    天快亮的时候,赵庆田到牲口房对过的西厢房来替换掩在门后、隔着门缝负责看押哈叭狗的贾正:“哈叭狗怎么样?闹了没有?”

    “闹不闹的干什么?还不是等个时候了!他正倚在牲口槽上,闭着眼睛念佛呢!”贾正扬颏回答赵庆田。

    “这家伙是条狼,捆着他也不会老实!”一贯心细的赵庆田,没为贾正的爽快回答而放松了检查。他转身匆忙朝押放哈叭狗的东厢牲口房走去。他进去得慢,出来得快,脸儿绷着,眼睛瞪圆,一把抓住贾正,气喘话急地问:“哈叭狗呢?!”不在战场上,从没见赵庆田这么严肃过。贾正知道他不是开玩笑,没顾回答,箭般地钻进喂牲口的东厢房,只见屋里就有小毛驴嘴巴扎在槽里,安详地嚼着青草。哪还有什么哈叭狗?窗户没动门没开,哈叭狗哪儿去了?莫非他会隐身术?真见鬼!哈叭狗今天的逃遁,明天,也或许是今天就要给这个村,给这一家招来天大的灾祸。想到这儿,贾正不由得凉汗出遍全身,心里发出阵阵的绞痛。“都怨我!”他捶着自己脑袋,右脚狠劲一跺,咚!吓得毛驴后退了好几步。哈叭狗的逃遁,在武工队里引起了一阵骚动。人们七言八语,胡乱猜测的就像搅翻了江。魏强认为窗没动门未开,哈叭狗逃掉是件极不可能的事;但,他又深知贾正,虽说脾气暴,说话粗,却是个克尽职守的好队员。

    到底哈叭狗怎么逃遁的?人们,连魏强在内,一时都猜不透。<B>

    汪霞手提着个不大的小衣裳包,走得很快。天傍小晌午,她已走了八里多路,来到这个小村庄。她想进村找“关系”,打问下有谁住在这里,但又怕大秋头子上人们不在家。“怎么办呢?”她在村边的两株柳树跟前站下来,手儿按按假发挽成的圆盘头,又放下卷起来的裤腿脚,掸掸沾在鞋上的泥土,用手巾擦下脸上的汗,然后才从包袱里将手枪拿出来。正想往腰间掖的时候,就听身旁的柴草垛哗啦哗啦直响。她不由得一哆嗦,立刻警惕地抓起手枪来,身子轻轻地朝柴草垛跟前一贴,眼睛盯住发出响动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呆在柴草垛里?”她正在疑惑,忽听草垛又哗啦哗啦响起来;跟着,一颗油光闪亮的大秃脑壳顶着杂乱的柴草从垛里钻露出来。

    “不准动!干什么的?”汪霞用手枪一指,压低嗓子喝道。柴草垛里的那个家伙身子颤颤抖抖地说:“是是是,不动!不动!”同时,两只手战战兢兢地举了起来。

    汪霞继续用枪逼住对方,命令着:“快给我出来!”对方连连答应“是是是”,他像个在泥粥里打滚的母猪,鼓蠕了好半天,才从柴草垛里钻了出来。

    汪霞上下打量打量站在面前的人,心里说:“这是个干什么的家伙?”的确,对方的长相、神情……样样看来都不顺眼:长得像个地魔,胖得像个猪,浑身是泥,满脸是土,一双狡狯的小三角眼安在螃蟹盖脸型上,上身穿着衬衣,下身穿着小裤衩;双腿颤抖,呲着牙“嘿嘿”了两声,这更叫汪霞犯了猜疑。怎么瞅,她也觉得眼前这个家伙不像个好人。

    这家伙就不是个好人,他就是从盛牲口的东厢房里逃遁的哈叭狗。他到底怎么逃的?原来,押放哈叭狗的牲口房里的牲口槽旁,有个新挖好的地道口,房东大哥放哨去时,因为忙乱,只用草把洞口苫盖好,却忘了告诉武工队。一会儿,盖在洞口的草叫毛驴踢开,被哈叭狗发现了。他常听警备队员们说:“凡是有洞口的就有地道,地道大多能通村外。”这个发现在他说来是个意外,就利用槽腿的棱角来磨捆绑手腕的麻绳。只要工夫深,房梁磨绣针,一会儿就磨断了。他轻轻地跳进了地道。他怕留下痕迹易被发觉,又伸出手去归拢柴草,将洞口原封堵挡上。

    哈叭狗跳进地道后,滚滚爬爬、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前跑,恨不得一下跑到另一个洞口钻出村外去。当他的脑袋突然碰到软乎乎的柴草时,忽然一丝丝光亮透过来。这下他高兴得心都要跳出来。“这真是上苍有眼,天不灭曹!”他再不顾一切了,双手紧扒柴草,身子朝外钻。头刚露出来,猛听尖脆地叫了一声:“不准动!”这一声,可把哈叭狗的苦胆吓破了。他以为没逃脱武工队的手心,忙举起双手,服服帖帖地连说:“是是是!”等从草垛里爬出来一瞅,是一个拿手枪的女人,脑子一转:“妇女?昨天没见武工队里有妇女呀?”再一回味刚才吆唤中的一句“干什么的?”更觉得这个妇女和武工队是两回事,于是像吃了副定心丸,立刻由惊恐转为坦然,马上指手划脚地胡吣起来:“同志,你这一声,胆小的真得吓破胆,我当是炮楼上下来的伪军发现我呢,瞧我出的这汗!”他眼角扫着汪霞端平的手枪,低头朝前凑,心想来个冷不防,将汪霞的手枪踢飞,然后再夺过来。

    汪霞的警惕性提得比天都高。她退了两步,立眉瞪眼地用手枪朝哈叭狗一点:“你别动!”

    “哎哎,我不动!”哈叭狗一瞅眼前这个女八路有点不太好斗,忙陪上一副笑脸。“同志,当然这也难怪你。不过可别拿我当成坏人。我是……一提你保准知道,我是城里裕丰酱菜园的掌柜。孩子暑假里偷着进山当了八路,宪兵队知道了,非要抓我去顶帐,不得已我这才跑出来。刚才望到了伙伪军,怕他们把兜里的钱弄去,就藏到这里了……”哈叭狗嘴里漫天撒谎地说,眼睛却不时地察看周围。他知道这里不是久站之处,恨不得一下溜进身旁七八丈远的高粱地里去。但是,眼前汪霞的这支枪在威胁着他,同时也吸引着他。他觉得,凭自己的经验,只要能接近,就能把对方的手枪夺过来;转头一想,又觉得立即离开是上策。“对,好汉子报仇,十年不晚!留着青山在,怕它没烧柴?”他这才果决地放弃了夺枪的打算,一心一意在选择机会准备溜逃。他很坦然地和汪霞说着,忽然,变貌失色地朝远处庄稼地那边一指:“哎呀!同志!你看,警备队!”就在汪霞扭头寻瞧的一刹那,他像条粘滑的泥鳅,吱溜,钻进了茂密的高粱地。

    受了骗的汪霞有心去追,又觉得单人钻入青纱帐,就像鱼儿跳进水,想再捞上来可不那么容易。”这个胖家伙是干什么的?敌人的密探?要是敌人的密探,这村就要出问题!”她背倚柴草垛,瞅望对面的高粱地在捉摸。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垛后传来:“是谁又到这里来了?”她扭头一望,高兴地喊了句:“魏强!”兴冲冲地迎上去,魏强张口就问:“你没见到这柴草垛里钻出个人来?”

    从魏强、贾正、赵庆田、李东山等人严肃的神色上,她明白了刚才在自己面前溜走的不是个一般的人,忙说:“看见了,他已经钻庄稼地跑了。”

    “跑了多大会儿?冲哪个方向跑的?”

    汪霞手指前面的高粱地:“就从这跑的,时间不大。”贾正二话未说,就带着几个人追下去了。

    魏强告诉她逃跑的那个人就是“哈叭狗”。

    汪霞悔恨自己不认识这个哈叭狗,也羞愧不该让这个自己已经看出的坏人,在枪下逃脱了。愧悔交加,她的心里像洒上了一层胡椒面,又火、又麻,辣乎乎的疼痛。<B>

    贾正他们分头在庄稼地里追了半天,也没有追着哈叭狗。哈叭狗的逃走,确实给魏强带来了好大的不安。他知道,哈叭狗逃回据点,只用一个电话,就能从保定把大批的敌人,连老松田在内给勾引出来。为了早做提防,先把情况告诉了村干部,并通知群众做好一切准备;同时他也将部队拉出村,钻进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纱帐里。

    不过,汪霞送来的这份关于梁邦的情报,却引起了他好大的兴趣。他仔细地思考好大一会儿,总觉得为了了解各村的秘密情报员,去争取或是去捕捉回家办丧事的梁邦,简直像用一搂粗的木料做镰把,有点大材小用。所以他对汪霞所提出的办法,一百个不同意。他不同意的理由是:根据梁家桥村的工作基础,群众条件;根据梁家桥据点里现有的“关系”;根据鬼子、警备队爱看娶媳妇、出殡埋人的劲头;根据梁家桥据点和村子紧相连的地形……他左思右想地考虑了好大一回,决心要大作一下文章。

    他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给汪霞,汪霞考虑考虑,觉得他这办法确实比自己的好。她连连点头夸赞:“好好好!到底是你们做军事工作的人,对情况思考得那么透彻,计算得那么深远!”

    “我,我思考的这个还不定怎么样呢!”听过汪霞一夸奖,魏强倒有点不太好意思了。“这只是我自己捉摸的,等刘文彬同志回来,咱们再好好地做个商量!说真的,这一弯子谁家的锅台、谁家的炕,他都比咱了解得仔细,摸得透!另外,事事也比咱想得更周到。”

    起晌以后,刘文彬戴顶窝头式的破草帽,裤腿卷过膝盖,褂子在脊梁后头披着,肩背筐,手拿镰,跟在送水人的后边,串着庄稼地走了来,见到了汪霞忙问:“你的伤口怎么样?看让敌人追的,工作忙得,快三月啦,就没去看过你一眼,真——”他把个“真”字的尾音拉长,话儿也就结束了。

    刘文彬是接到哈叭狗逃跑的报告以后赶来的。哈叭狗跑到哪里去了?刘文彬花了整整的一个晌午,派人到各据点里探听,终于探听到了。原来,哈叭狗串着庄稼地一气跑到了梁家桥,到了梁家桥据点里。他吓得再也不敢动弹了。想搭由高阳去保定的汽车回城里,可当天的班车过去了,他只好等待明天。

    这个情况,更增加了魏强要在梁家桥上大作文章的决心。刘文彬听了魏强考虑的计划,很满意,又低声细语地补充了一些意见,然后就分头去进行准备工作。<B>

    汪霞返回田家桥梁玉环家。玉环和她的丈夫田常兴正瞪大眼睛盼她来呢!

    满肚子心事的玉环,见到汪霞像见到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攥住她的双手:“大妹子,为俺家的事可辛苦了你,你找见了吗?”

    “找见了,都找见了!”汪霞说着,接过田常兴递给的一碗凉开水,呷了两口,“听到你老娘的不幸消息,上级都挺生气;我又把你的想法一学说,都认为你看得远,做得对,愿意尽一切力量帮你们的忙,问题就在你兄弟梁邦那里了!”“在他那?”玉环一时捉摸不透,两眼傻愣愣地瞅着汪霞。“是在他那!”汪霞搬着手指头说,“一来,你兄弟是不是一准回家料理老娘的后事?”

    “这个,他是会来的。他不是那种没老没少忘恩负义的人。”玉环十分有把握地说。

    “再一说,他即使来了,咱八路军可该用什么办法接近他呢?即使接近了,能用什么办法把他规劝得弃暗投明,用真心来帮助咱八路军抗日?”

    “这个,你更不用担心。我自己当面锣对面鼓地去和他说。俺俩是一奶同胞,他的脾气、秉性我摸得最透。他从小就听我的话。”在这一点上,玉环似乎把握更大。

    “玉环姐,你别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了。他既不是你背着抱着时候的小兄弟,也不是在家里的梁邦了。他人大心大了。俗话说,跟着啥人学啥人,跟着巫婆会跳神!天天和特务们花天酒地的鬼混,就是成佛做祖的人,也难说他不变心。当然,从他跟夜袭队的几次清剿看来,他还不是那么罪恶深重,所以……”

    梁玉环没等汪霞说完,紧忙接过话碴来:“他呀!别看在夜袭队里应个名,他的心怎么着也变不成块黑炭。大妹子,你虽没见过我兄弟,总有个耳闻,他可不是那钻了脑袋不顾屁股的人!”

    “就是因为这样,上级才让我找你来共同想办法,把他争取过来。如果能把他劝说得真的改邪归了正,不光他自己跳出火坑,摘掉夜袭队的特务帽子,八路军还要尽力帮助他,给你们死去的老娘报冤仇。”

    玉环用衣襟擦着泪水说:“只要报了娘的仇,救我兄弟出了火坑,八路军要我怎么做就怎么做。大妹子,你就尽管说话吧!”

    玉环她丈夫田常兴,过去是干过游击小组、跟鬼子打过交道的人,今天听汪霞一说,心中就明白了七八成。他心里想:“要真那样,也该让我那藏了二年多的老独抉出出世啦!”等他媳妇说完话,也憋不住地说起来:“汪霞同志,你知道,俺俩论抗日,多会儿也没落过后,今天,事情是出在俺们亲戚家身上,你就尽管布置吧!我还跟在游击组里一样,绝对服从!”

    汪霞在这儿养了三个月的伤,对他们夫妇是摸透了的,也就照直地说:“现在中心问题是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只要把你兄弟的工作做好,下几步棋就好走了。我跟你一块到梁家桥去,咱们共同和你兄弟梁邦见上一面,看看他的态度再考虑怎么做工作。千万别鲁莽了!”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跟去呢?”因为汪霞光冲着梁玉环说,常兴生怕甩下自己,抓了个空子忙打问。

    “你是闺女女婿,当然应该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对工作只有好处没坏处。”汪霞的回答,田常兴听了很高兴。他说了一声:“我到红薯窖里取老独抉去!”风般地朝院里跑去。汪霞重新换套裤褂,三人拾掇利落,又把争取梁邦的具体办法做了个商量。末了,汪霞叮嘱:“咱去了得处处加小心。你们管我叫小霞,有人问,就说是近门的小姑子!”三个人脚前脚后地奔梁家桥走来。

    道上,田常兴手提着一大串吊丧用的金银箔,远远地走在前面;心里过于悲恸的玉环,一声不吭地低头走着;汪霞跟在一旁,认真地听着两旁庄稼地里的动静,脑子里一直在惦记梁邦来不来的事。梁邦要不回来,魏强的计划天好,也要大费周折;当然,还可以走另外一条道。

    就在汪霞她们出村的时候,梁邦骑着车子,挎着盒子枪,跟着送信的人出了保定城,朝别离两年多的家乡——梁家桥急冲冲地走了来。

    还好,今天由于夜袭队没有外出清剿,送信的人一去就找见了梁邦。送信的人怕老松田和刘魁胜心里起疑,不让梁邦回来,假说梁邦的老娘是黑夜得暴病死的,根本没提让炮楼上鬼子打死的事。

    梁邦听到老娘死的信,真像有人在头上浇飘凉水,强压着自己悲痛的感情,到刘魁胜面前去请假。别看刘魁胜是夜袭队长,却不敢做这个主,他忙跑到松田跟前去请示。由于这几个月的清剿,公路上的封锁沟加深了,防务增强了,老松田看看地图,又知道梁家桥紧挨着据点,靠近公路,为了买动人心,就准了梁邦三天假归家治丧,还送了些东西发了笔埋葬费,并且一再嘱咐梁邦,要像模像样地办理办理。为了显示对部下的关怀,老松田还特意给梁家桥据点的日本曹长挂了个电话,要他们对梁邦办理的丧事多多给予协助。电话打到梁家桥,确实起了好大的作用。清早,梁家桥日本曹长听联络员说:“夜间,一个端灯外出的老太太被打死了,是城里一个干夜袭队的母亲。”当时,他根本就没拿耳朵听。他觉得打死一个中国人就好像碾死一个蚂蚁。等接到宪兵队长松田少佐的电话,知道捅了马蜂窝,生怕落贬斥,担不是,因之,松田在电话里怎么指示,他就怎么答应;松田没问人是怎么死的,他也没有提。等他撂下耳机子,忙将乡长、保长传了来,让他们在梁邦到来以前,赶紧将办丧事的一切东西操持齐。梁邦和他姐姐玉环还没到,家里就热闹起来,不过出来进去的都是些伪乡公所里的人。

    去保定送信的是梁邦近房里的叔叔。当他陪伴梁邦来到离村三几里远的地方,才告诉梁邦他娘死的真实情况。梁邦听说,立刻蹲在公路上大哭起来,一边哭啼,一边责骂:“都怨我,怨我这个混蛋儿子不孝顺,让老娘落了那么个下场。我家去拿什么脸见那街坊四邻?见我的姐姐?……”他近房叔叔好说歹劝,劝了一大会儿才算劝住了。

    梁邦从地上跳起,擦擦眼泪,顺公路朝东望去:梁家桥村南据点里的炮楼子,像个高大的望乡台。就是这座炮楼子里的日本人,用枪弹夺去了他母亲的生命。他低头看看腰间的枪,恨不得立刻去报仇,可是……枪是日本人发的,眼下自己还在夜袭队,那又怎么能行?不,娘的仇不报,五尺高的汉子,又怎么去见人?他像个沙漠里的夜行人,一时难以确定自己要奔的方向,心里烦躁异常。梁邦进了家门,一眼瞅见躺在床板上的老娘,扑上去“娘呀娘呀我的娘”地喊叫着,放声大哭起来。

    玉环领着汪霞,抛开村南的据点,绕过公路,“娘啊,娘啊”长一声短一声地跟在他男人的背后,啼哭着进了村。汪霞用块羊肚手巾捂住脸,挽住玉环的右臂,也“婶子”“婶子”地哭起来。二人互相搀架着一直哭到梁邦家的院里。梁邦鼻涕眼泪地跪迎出来,向汪霞和他姐夫田常兴各磕了个孝子头,而后,陪同着来到他母亲的尸体跟前,又“唔哇唔哇”地大哭了一场。

    天黑下来,里间屋的窗户挡上,点上了油灯,帮忙办事的人们都回了家。不大的屋子,只剩下四个人:梁邦、玉环、田常兴和汪霞。

    汪霞瞅瞅苦丧着脸背靠墙坐在炕边上的梁邦。他中等身材,身子板很结实,古铜色的四方脸上,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并不带有那种贼古溜滑、立眉横眼的特务样。外形不能说明内心。汪霞叮咛自己说:“不能这样看人。”

    “娘的死,你是知道的。六十多岁的人啦,落了这么个下场,真,你看怎么办吧?”玉环扯起衣襟擦擦滚流不止的泪水,抽抽嗒嗒地说。

    梁邦听了姐姐不凉不酸的这么几句阴阳话,心里像吃了几颗蒺藜豆,扎扎刺刺地疼。他睁大眼睛没奈何地说:“怎么办?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有什么办法?这就看你的心意了。在城里你混着有权有势的差事,谁见了都怕三分。娘拉扯大了你,没沾过你的光,得过你的济,难道有你这样的儿子,平白无故被人家打死了,就一声不吭地两杠子一夹、抬出去埋了算拉倒?要那样,你这做儿的心里过得去?”

    “我心里过不去,可又该怎么办?”

    汪霞怕墙里说话墙外听,忙朝田常兴丢了个眼色。田常兴立刻朝院里走去。接着,她提醒姐弟俩说:“自己家里人说话,将声放小点,万一说走了嘴,讲个犯病的话也不要紧。”屋里沉静了好半天,梁邦心里七上八下地乱翻个子。他一根连一根地吸着呛人的纸烟,烟雾塞满了昏暗的小屋。“姐,实话告诉你吧,”梁邦将甩到屁股后头的驳壳枪拽到胸前说,“大霞妹子也不是外人,当时我真想钻进炮楼子揳死他几个,给娘报这个仇。可是……”他眼睛一转,问:“我姐夫呢?”

    “他到院里去了,有什么话你只管讲吧。”梁玉环说。梁邦摇摇头,出了口长气,坐在炕沿边上自言自语地说:“干我这个差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叫个什么!”汪霞觉得这个时机应该张嘴说话了,欠欠身子,略向前一挪:“既然邦哥没把我当成外人,我就插一句。说实在的,俺们村凡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是孝子,如今你又在城里混着有名气的事,要是我婶子这么不声不响地掩埋了,别说亲戚朋友看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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