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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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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阳照进铁窗,温暖着一间间的的牢房。

    楼七室的人们,完全沉浸在狂热的学习中。和其他牢房一样,他们是那样的专注,宁静得没有一点声音。草纸编写的教科书,从一个人手上传到另一个人手上。黄泥巴做的粉笔,在楼板上写满密密的字,然后轻轻揩掉,又写上新的字迹。时光在这表面上十分静寂的气氛中,悄悄逝去。

    刘思扬慢慢放下反复读了许多次的那篇新年献词。这篇文章,带来了多少胜利的信心和力量!1949年,人民解放军将要解放全中国,将要召开没有反动分子参加的政治协商会议,将要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篇新年献词里,洋溢着无比坚决的革命精神,给每一个人以无限的兴奋和鼓舞。是的,中国人民决不怜惜蛇一样的恶人,刘思扬牢记着这篇文章上告诫每一个人的话:“盘踞在大部分中国土地上的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虽然它们已经感觉到冬天的威胁,但是还没有冻僵呢!”

    这篇新年献词,是地下党秘密送进渣滓洞的。女牢抄了许多份,分送给每间牢房学习。那娟秀流利的字迹,显然是孙明霞的,现在她又像过去帮助自己抄写解放区广播稿件一样,日夜帮助着江姐组织狱中的学习。想到她,刘思扬心里便有一种幸福的共同战斗的感觉,并且回忆起一些早已忘怀的往事……

    “快吃饭了。”有谁在说:“休息一会吧。”

    丁长发伸手抹去他用黄泥巴粉笔在楼板上写的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一定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他往黄泥巴烟斗里,装上一小截烟,吸了两口,又摸出一张棋盘和黄泥巴做的棋子。

    “老刘,来,下盘象棋。”丁长发把烟斗捏在手上比画着:“我要赢你一个老王推磨!”

    “梆梆……!”

    一阵急遽的竹梆声,打断了丁长发的话音。余新江推开牢门,正要出去提饭,忽然回头对牢房里的同志说道:“来了车子,两个特务进了管理室。”

    大白天,很少有车子到渣滓洞来:特别是近些日子根本没有人被押进押出。大家都感到有点蹊跷。

    余新江提着饭桶回来,突然看见一个特务,出现在牢门口。

    “刘思扬!收拾东西,马上出来。”

    人们感到诧异,纷纷议论起来。余新江三脚两步赶到牢门口,冲口说道:

    “忙什么?吃了早饭再说!”

    特务笑嘻嘻地说:“放出去,还不比这里吃得好?”

    一听特务的话,人们马上沉默了。刘思扬愣了一下,忍不住高声说:“我要在这里吃早饭!”

    特务晃了晃脑袋,转身走了。

    “出去?”刘思扬从未想到这件事,真会释放么?刘思扬发觉自己的心在激跳。他走向牢门边,向女牢望了一眼,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敌人并没有去提案情比他轻得多的孙明霞。刘思扬暗自思忖着:这不像释放,也许是新的审讯,或者出了其他问题?

    不管怎样,很快就要离开渣滓洞了。刘思扬深深地感到依恋。几分钟后,将离开朝夕相处的战友,离开这里坚强的集体,离开熟悉的牢房和将近一年来见惯了的一草一木。他将像个脱离队伍的战士,重新回到刚被捕时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渣滓洞,是黑暗恐怖的魔窟,但是对他,却成了锻炼真金,考验意志的冶炼场。

    “你可能被释放。”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我不能一个人出去!”

    一大颗热泪,滴在衣上,像一颗明亮的珍珠。泪珠慢慢散开,浸湿了衣服。刘思扬的眼睛渐渐红了。他的心潮一阵阵起伏波动……

    “老刘,冷静点。”余新江说着,不觉也有些激动了。

    这时候,躺在屋角的老大哥,半撑起身子,招招手,轻声喊道:“思扬同志……”

    丁长发知道老大哥要和刘思扬说话,就走到门口,去监视敌人。

    刘思扬噙住泪水,走到老大哥身边,低低喊了一声“老大哥”,声音有些梗塞。老大哥按着他的肩膀,慢慢问他:“思扬,你估计出得去么?”

    “大概是提审。”

    “不完全像。”老大哥说道:“这里面可能有文章。国民党正在搞和平攻势……”

    刘思扬紧握着老大哥瘦骨嶙峋的手。由衷地说:“不管怎样,我不会辜负党的培养。”

    “记住新年献词里的话。就是遇到化为美女的毒蛇,我们也要把它识破。”老大哥歇了一下,又低声告诉他:“不过,我担心你不能再回渣滓洞了。”

    “为甚么?”刘思扬把老大哥的手抓得更紧了。“这是敌人的习惯。很可能从这里押出去,又关到旁的地方。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老大哥看出刘思扬非常痛苦,又和悦地说:“新的地方,也有我们的同志。不要担心!你已经经历了许多考验,足以克服知识分子的脆弱感情……”“老大哥,我真舍不得同志们,舍不得战斗的集体。”刘思扬的泪水又流出来,声音充溢着激动:“我记着党,记着你的话。”

    “如果转移到白公馆,”老大哥的声音更低:“就找齐晓轩同志联系。不能一去就找,到白公馆更要十分警惕……”老大哥慢慢地一句一句地念了一首诗:狱里相逢倍相亲,共话雄图叹未成。

    临别无言唯翘首,

    联军已薄沈阳城。

    老大哥等刘思扬完全记熟以后,才解释道:“这首诗,是我从白公馆移来渣滓洞的时候,齐晓轩同志话别时写的。那次我们从成都监狱被押来的整批同志,几乎全部牺牲了。我记得罗世文、车耀先他们牺牲那天,还绑了一个姓华的老头子去陪杀场……”老大哥又说道:“那时候,我们准备越狱,但是条件太差。这就是诗上写的‘共话雄图’的涵义。凭着这首诗,老齐他们会相信你的。如果把你送到白公馆,你告诉老齐,我们的‘雄图’正在准备,和地下党已经建立了联系,我们和白公馆的联系,也一定能建立。”

    刘思扬倾听着,记牢老大哥的每一句话。他将凭着这些材料,去结识新的战友和证明自己的身分。

    “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老大哥瘦削的手,紧握了一下他的手,就催促道:“该准备走了,思扬。”“大哥,你……珍重啊!”

    同志们看见老大哥和刘思扬谈话,没有来惊动,大家都端着碗,等着他。刘思扬默默回到同志们身边,接过了余新江递给他的一碗污黄的粗米饭,几颗葫豆摆在饭上。刘思扬心里像塞满了沉重的铅,吃不下去。

    “你要吃点,一定要吃!”同志们劝说着。

    “小余,你帮我吃点。”刘思扬把葫豆和大半碗饭,拨到余新江的碗里。

    “思扬,你吃!要注意身体……”

    刘思扬不能拂逆同志们真诚的心。这些细小的关怀,给他增添了无限离别的痛苦。这种痛苦,不是人世间常有的那种离情别绪,而是深深的互相了解,同甘苦,共患难,用鲜血凝成的感情。刘思扬默默地用筷子拨动饭粒,掩盖内心的苦痛。忽然,他在碗里拨出了一团东西;把饭粒拨开,看清楚了,同志们悄悄在他碗里放了半只咸蛋。一瞬间,刘思扬抑制着的眼泪又涌流出来。这是同志们长期保存着的,地下党秘密送进来的珍贵礼物……从一片羽毛,可以感到友情的温暖,刘思扬感到的是一颗巨大的赤热的心。

    “吃一点吧,这是同志们的心意。”

    刘思扬噙着泪水放下了碗,慢慢站起来,在同志们探询的目光下,回到老大哥身边,无言地脱下温暖的上衣,披在他瘦削的肩上,然后,回转身,提起同志们给他捆好了的小小行李卷,径直向牢门走去。如果再逗留下去,他一定会激动地哭出声来。

    余新江轻轻拉住他,把一支钢笔塞在他手里。

    “用它来写吧!这是老许前年送给我的。”

    刘思扬默默地收下了。他也取出一叠纸片,塞进余新江的手心,那是他几个月来用血泪凝成的诗稿:《铁窗小诗》。

    特务出现在牢门口,离别的时刻到了。同志们默默地握手,握手。一颗颗火热的心,在握手中互相交流,互相鼓励。不知从何时起,每间牢房里,都响起了庄严的歌声。歌声,仿佛在宣告自己的信念,在表示不屈和坚贞,在向自己的战友无限依依地告别……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刘思扬合着集体的声音,低吟着这熟悉的歌词,慢慢走过一间间的牢房。来到女牢门口,他停下脚步,迟疑着,看见江姐用友爱而了解的目光,带给他无限信任。江姐身后,是结着红发结的她,她扶着江姐的肩头,眼睛里泪光闪烁;可是她控制着,不让它凝成泪珠滴下。她的脸微微有些苍白,还是尽力用笑意迎着他。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要说什么,又没有说……

    刘思扬默默地向前走去。快到高墙边时,铁门开了,高高的门槛横在眼前。他突然站定,固执地回过头来,高举双手向熟悉的无数牢房告别。这时,他看见同志们正不停地在一间间牢门里,向他挥手,挥手……刘思扬被押到二处,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暂时,没有人来打扰他,勤务兵给他倒上一杯香茶,退了出来。快一年没有尝到茶味了,他端着杯子,慢慢喝着。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将会出现什么新的考验呢?他不知道。但是他的情绪,不像去年刚押进这神秘的地方时那样不安。心房的跳动也比较正常。几个钟头以前那种告别集体和战友时的满怀离群之感,已平静下来,变成一股支持他的无形力量。他随意地看着房间里的富丽而又显得十分陌生的陈设,心里什么也没有想,也无需去想。反正,要发生的新的事情,不久就会出现的。

    芬芳的茉莉花,从茶杯里散发出浓郁的诱人清香。刘思扬呷上两口,望着手上精巧的茶杯出神。

    “三弟,你已经来了?”

    听见声音,刘思扬缓缓把茶杯搁在茶几上,扭头一看,走进来的,是他的二哥。二哥比以前更胖,脑顶也微秃了,在最初的一瞬间,几乎没有认出来。和二哥一道进来的,还有骨瘦如柴的主任法官朱介。

    “三弟,你消瘦多了,看守所里生活很清苦吧?”“没有什么。”

    “我们真是担心!”二哥显出惯常出现的亲人似的关切,“这一次,国共双方举行和谈,李代总统一再下令释放政治犯,大哥特地叫我从上海回来,保你出去。”

    朱介在旁边静听着,点头微笑。

    “保我出去?”刘思扬诧异地反问着。

    “我已经和徐处长谈妥了,徐处长满口同意,毫无难色。”“释放政治犯?没有这样容易的事。”刘思扬淡淡地笑了起来:“我根本不相信国民党这一套!全国解放那一天,才是我们重获自由的时候。”

    “刘先生,近来政局变化很快,恐怕有些情况你还不够了解。”朱介的声音故意显得十分和缓而善良,招呼刘思扬和他二哥坐下以后,才慢吞吞地解释起来:“自从总裁在今年元旦发表和谈文告以后,形势已经有很大变化。李代总统就职,又三令五申,一再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和谈期间,政府为了表现和平诚意,准备逐步释放在押人员。令长兄在社会上的地位,徐处长当然优先考虑。

    共产党一向重视现实,善于分析形势,我想刘先生也不必拘于政府过去的作为,而对释放政治犯一事有所怀疑。为了取信于民,刘先生被作为政府首批释放的中共人员处理。从今天起……”朱介上前一步,满脸带笑,露出嘴里闪光的金牙,向刘思扬伸出手来。“我祝贺刘先生恢复自由。”

    刘思扬陡然离开沙发,站了起来,推开朱介的手,质问道:

    “你们释放多少人?”

    “首批嘛……”朱介搓着两手说:“人数问题,政府正在磋商,刘先生情况特殊,自当优先考虑。”

    “你们就放我一个?”刘思扬大声说:“你们明令释放全国政治犯,结果只放我一个!渣滓洞,白公馆,中美合作所集中营关的共产党员和爱国民主人士,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国民党统治区多少集中营,囚禁了多少革命者,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张学良、杨虎城,关到现在,十几年了,你们为什么不释放?如果你们有和谈的诚意,为什么不立刻释放全部政治犯?还在‘磋商’什么?”

    “三弟,你……”

    “‘和谈期间’,‘和平诚意’,你们是在自欺欺人!这一年,我见了多少血腥的罪行,任何花言巧语,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你们无休止地迫害失去自由的革命者,连一口水也不供给!美国式的、中国式的毒刑,拷打,摧残过我们多少同志?你们屠杀我们党的干部,屠杀了解放军战士龙光华!告诉你们,这些罪行人民必须清算!今天,你们又想玩弄什么和谈阴谋,妄想放我一个人来欺骗群众。告诉你,这是梦想,你们欺骗不了人民雪亮的眼睛!”

    “唉,三弟,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国民党可以造谣诬蔑,可以倒行逆施,共产党人为什么不可以讲话?”

    “刘先生,你用不着如此动意气。”朱介冷冷地从嘴角迸出几个字来:“此刻,你还在二处,我想你应该以个人的自由为重。”

    “你说什么?”刘思扬上前一步,鄙夷地说:“这种廉价的自由,难道能够封住我的口?”刘思扬站在客厅正中,睥睨着,他仿佛是这间客厅里的主人似的,大声命令道:“我不希罕这种自由,马上送我回渣滓洞去!”“三弟!”二哥慌忙站了起来,对着刘思扬,像对着共产党的重要代表人物似的,劝道:“三弟,你不知道啊,为了你这顶‘红帽子’,我们托了多少人情,花了多少……”他不便当着朱介说出那个“钱”字,马上转口说:“徐处长说你表现不好,要不是和谈期间,他还不同意呢!”

    “我们表现有甚么不好?共产党员懂得怎样作人。我们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刘思扬严正地说:“二哥,你回去吧!”“刘先生!”朱介赶快打断刘思扬的话,“虽然你本人对政府诸多不满,但是政府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即使你攻击政府,政府也仍然宽大为怀,坚决释放!我相信,无论如何,政府是有决心取信于民的。而且,不仅释放你一人,目前正在清造名册,准备逐步释放政治犯……”

    “不释放全部政治犯,我决不出去。”刘思扬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释放。”朱介谄笑着:“刘先生,你先出去吧,否则兄弟也不好向处长交差。政府的办事速度,大家是知道的,美国盟友也一再批评我们缺乏效率。不过这一次,兄弟一定尽力催办,释放政治犯这件大事,兄弟一定促其实现。”

    “那么,主任法官,我们这就走了。再没有什么手续了吧?”二哥笑着,向朱介点头,“徐处长那儿,我改日再来面谢……”说着,便去搀扶崛立着的刘思扬。

    “二哥,你松手!”刘思扬避开二哥殷切的手臂,转身走回沙发旁边,沉着地坐下。他抬头注视看朱介的眼睛,朱介赶快把目光闪开。

    “我不出去。”刘思扬平静地说道。

    朱介不知所措地看了刘思扬一眼,说不出话来。二哥茫然地看着刘思扬,喃喃地问:“三弟,你怎么呐?”

    “不和中美合作所被关的全部战友一道恢复自由,我一个人决不出去!”

    “唉呀,三弟!朱主任法官刚才不是说过么,政府办事就是效率不高。和谈成功了,国共合作,那些政治犯迟早都要出来的,你又何必固执?早一天恢复自由,也叫家里少担些心呵!”

    “不行,我一个人决不出去。”刘思扬严肃地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向朱介,再一次说:“马上送我回集中营。”朱介冷笑了一下,突然沉下了脸:“刘先生,出不出去也由不得你,这是政府的决定。”说完,朱介走到门口,一招手,几个全副武装的特务一拥而入,立刻架住刘思扬的双臂,径直向外拖去。刘思扬愤激地斥责着,怒骂着,终于被特务拖下楼,接着,就被推到他二哥的小轿车上去了。“主任法官,这回麻烦你们了。”二哥在车上和朱介招手告别,一边担心地问:“主任法官还有什么吩咐?”“这简直是绑架!”刘思扬激动得满脸通红。汽车窗外飞快地闪过繁华的街道,他一眼也不愿看,心里被敌人无耻的伎俩激起的怒火充塞着,他决不承认敌人用暴行造成的这种绑架式的“释放”。车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掀动他的头发,沸腾的思潮稍微冷静了些,脑子里疾速地考虑着当前的处境。他料想到,明天早上,报纸上一定会出现释放政治犯的消息,说什么释放了共产党员刘思扬,把他的名字作为敌人欺骗人民的工具。不行,这种阴谋一定要揭穿,一定要让人民知道事实的真相,知道在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的人都没有被释放,一定要让群众知道“释放政治犯”是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么,此刻该怎么办呢?是先设法找党,找李敬原同志汇报情况,研究对策,还是先谨慎一点,不立刻去找自己的同志,而首先找新闻界的朋友,发表自己的声明,说明真相,揭穿敌人的骗局呢?刘思扬深思着,忽然一个阴影从他心底升起,一个新的怀疑使他担心起来:如果敌人一方面公开“释放”他,另一方面又秘密地派遣特务跟踪,那么,他走到哪里,就会把危险以及敌人的注意力引向哪里。难道狡猾的敌人不会利用他急于找党的心情,布置更大的阴谋吗?敌人一定会这样做的!刘思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无形的,然而死死盯着他的行动的特务的眼睛。

    “停车!”当轿车驶过华华百货公司时,刘思扬突然说道:“我要下去。”

    “三弟,你下车干什么?”二哥从旁边诧异地问:“有事情回家再说罢。”

    “我去买点东西。”刘思扬转头看了看二哥,不愿说明中途下车的目的。其实,他想得很周到,一下车,到百货公司转上一阵,他就可以出乎敌人的意料,突然摆脱敌人安排的一切阴谋,象龙归大海似的,从人丛中逃出敌人的控制。他微笑着说:

    “你看我这一身,肥皂、牙刷,总该去买一点呀。”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们的轿车速度稍一放慢,一辆吉普车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车后。刘思扬立刻发现了这辆跟踪的吉普车。二哥也回头看了看。

    “三弟,别下车了,二处有车子跟在后面。”

    刘思扬冷冷一笑,“这就是朱介说的‘和平诚意’?真是无耻!”

    二哥沉默了,只低声地说道:“三弟,我们回到家里,再仔细谈吧。”

    刘思扬也沉默了。他的心里,想着新的情况,希望寻找对策。

    轿车转过行人稀少的上清寺,径直开到树木茂密的“刘庄”门前。

    “到家了,下车吧,三弟。”

    从轿车上下来,刘思扬发现,吉普车跟到上清寺街角,就转向国府路去了。可是“刘庄”附近,却徘徊着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被软禁了”这个念头,立刻清楚地出现在刘思扬心头。他沉着地站在“刘庄”门口,观察那些形迹可疑的人物。过了好一阵,才在二哥的催促下,跨进大门。

    刘思扬回到他以前住过的寝室。这间寝室,在这栋漂亮公馆的二楼上,正对着日夜奔流的嘉陵江。翠绿的树木和花圃,环绕着楼房。花园中的假山,假山旁的金鱼池,在花木丛中,隐约可见。这一切,豪华的公馆,漂亮的设备,对刘思扬来说,仿佛都隔得很远很远,是那样的陌生。回到了家里,却丝毫没有“家”的感觉,他的思绪还留在那遥远的充满战斗激情的渣滓洞楼七室。

    “三弟。”二哥殷勤地给刘思扬泡上一杯茶,又指点着室内的陈设说:“这里的东西,都是照你被捕前的情景来摆设的,你的衣服,都在衣柜里,洗过澡,把衣服换了。你的书桌,收音机,电炉……啊,牛奶已经送来了,我帮你热一下吧。”说着,二哥拿起了那一磅装的奶瓶,撕开了纸盖,把满瓶牛奶都倒进一只钢精小锅里,放在电炉上炖着。

    “三弟,在集中营里,苦得很吧?你比以前瘦多了。回家来,好好补一补。抽屉里有通红银耳,你把它炖在牛奶里。过两天,找大夫检查一下身体,开个药方,多吃点补剂……看你满脸的胡须,应该先理个发……”

    “我的身体很好,也不需要理发,因为我并未恢复自由。”刘思扬打断了二哥的话,突然问道:“徐鹏飞和你谈了些甚么?”

    二哥迟疑地站住了。过了半晌,才挥挥手说:“还谈它干甚么。从你被捕起,我就和他打交道,请客、送礼,这个人心计毒辣,贪得无厌,说要多少金条,就要多少,少一分钱也不卖账!”

    刘思扬并不想听这些。他走向窗前,推开窗户。窗外,浓厚的云层遮住了阳光,天空是雾蒙蒙的。回过头来,刘思扬又问道:

    “你同意把我软禁在家里?”

    “徐处长说,为了保障你的安全,大门以外,二处有人布防,暂时不准你上街。你在家里出了差错,他要向我要人。三弟,这不是我的本意……”

    刘思扬没有插话。

    “徐处长说,他的释放条件是:不参加政治活动。”刘思扬更沉默了,他深深感到,愤怒不能给自己以帮助,需要冷静地对付当前的处境。

    “徐鹏飞还向你谈了什么?”

    “没有。”二哥也沉思了,“我想,过些时候,我找徐处长谈谈,再花点钱,让他同意你去香港,免得留在重庆诸多不便。”

    “不,我不去香港。”刘思扬坚决地表示。

    “我是想,到香港以后,你就可以到解放区去……”“从目前形势看,上街都不可能,哪能到香港?”刘思扬忽然问道:“二哥,你设法帮我送一封信,到一家报馆里去。”“不行。徐处长说过,不准你在报上发表声明或者登启事,我就是送去,也没有一家报馆敢登。”

    刘思扬清楚地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摆脱不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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