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怜咧,求你向志舍(舍,为搢绅子弟之称,犹言舍人也。)讲一声,实在是真穷苦,这是先生所素知的;一具薄板仔(棺材),亲戚间已经是艰苦负担,散人(散赤人,穷苦人)本无富户的亲戚,志舍这样家私(家产),少收五钱银是不关轻重,求你做好心,替我讲一声。”
“你我只隔一竹围,你的事情我那有不知,不过头家(老板、地主)有些脾气,我是他所用的人,还是你去托一个相当的人来讲,五钱银他几嘴阿片(鸦片)就烧去了,应当是会允许。”
“林先生,除起你,还有什么人可拜托?草地人到这所在,不是有你在此,跨过户碇(门槛)都不敢,和他相当的人,要去拜托谁?总是求你做好心咧!”
“头家现在又正在‘午眠’,我又不能主意,你下晡(下午)再来,我替你讲一声看。”
“人是大昨日(前天)就死去了,不能再放置下去,总求先生给管山的讲一声,让我们先去安葬,志舍醒来时若说不肯,总算让我欠些时,我当‘拍拚’(拚命)来清还;虽赚不到,儿子也须卖来还他,定不连累到先生。”
“啊!”林先生叹一下气,说:“无法度!好,我写张字你提去给管山的看,等候头家醒来,我替你讲看,不过这是不一定,钱————你也着(得)去设法。”
林先生是被雇在志舍家里,替他掌管账目,和办理一切事务;听说是番社庄人,是不是生番的后裔,现在没有人晓得,但是他的性质却很率直果敢;当他遣走了来央求他的邻人之后,心里甚是不安,总在门前厝内,行来走去。
他想起头家对他讲的话来:“在有钱人的面前,因为想得些怜悯赏赐,人是什么都敢装做的。”他觉得这次的主意,在这款主人之下有一点不妥,同时又对主人唯利是视的行为生起反感。————“现今是钱的天下,有钱也就有名誉幸福,但是也须有无钱的人,才见得钱的威风;无钱的人,是要使有钱的享福快乐,才有他们生存的使命,神是为着有钱的人,才创他们的。”想到主人这样自鸣得意的态度,又钩起林先生不少的憎恶。
他觉得在这样主人之下服务,是真无趣,因为他自己也是无钱的人。但是再一反想,为着生活又不能就舍弃头路(工作)。这样想来想去,林先生也自己惘惘然不知要怎样了。
“喀喀喀。”
林先生惘惘然的意识,突被这咳嗽的声惊醒。他知是主人午睡已足,现在正发阿片的瘾头,他心里愈觉不安,方才那件事,要怎样向主人讲起,犹想无意见。
“林先生!过午听讲有一个草地人,来求免收他墓地的钱,你答应他了吗?”
志舍阿片过了瘾,出来外面,不待林先生讲起就先问起来,因为早已得到家里的人的报告。
“是,因为你还在睡眠中,不敢去搅醒你。我答应他先去埋葬,但又吩咐他钱随后就要设法提来交;不过我曾对他讲,头家是真有度量的人,我替你求情看,若头家欢喜,怜悯你穷苦,不收你的钱也不一定。”
“葬下去了罢?”
“不知道,大概葬下去了。”
“这样,头家让你做就好啦!”志舍显然有些不悦了,“怜悯?世间不是被这样虚诡的道德,弄得不象样?怜悯,狗才有这心情!”
“志舍!不要生气,我没有答应他不收钱,曾吩咐他下晡再来……”
“吩咐他带钱来吗?”
“是!”
“不带来要怎样?”
“让他欠一些时,他当会设法来清还。”
“你有记帐的工夫,我可没有设账薄的费用!”
“要是没有提来,我当代为赔出。”林先生也有些不服气了。
“你既然有钱可代赔,就不须来食头路(工作)了。”志舍也真生气起来。
“这头路,谁稀罕?!”
“哼!不稀罕?不稀罕就须走啊?!”
“走,有什么关系。”这时候林先生已忘记着(了)家里有靠他生活的人们。
“不再央三托四才算好汉。”
“哈!哈,笑话!”志舍在林先生的眼里已失去头家的尊严了,“我现在要问你,你靠什么能力,要占这一带山地?”
“嘻?你疯了,因为失去头路……”
“好头路?你的好抬举!闲话可以免讲!你若是看不破,不把山地舍弃,你总不会平安过日子。”
“你要吓谁吗?”
“你自谓有钱什么都不怕?好,试看姓林的手段!”
“狗屁竟也放得这样响。”
“空空斗嘴是无路用,我的薪水还有些未算,这是我的劳力所换来的,不是你的施予,我要同时提来去。”
以上是这故事的第一场面。
“林先生!这几日怎不见来?”
“前几日较有事情,此后就可以常来了。”
“较闲了吗?敢(岂、可)不是收冬啦?”
“我已经被辞退了。”
“怎样?志舍怎会辞去你?”
“因为一点点气,我也不高兴了。”
“富户家的头路,本不是易办;呼爷称舍,你也是唤不顺嘴,依原(还是)去开子曰店(书塾)较实在。”
“朋友预断我干不上四个月,但是勉强延到年外(一年多)。”
“是因为什么事?”
“因为墓地。”
“我的心中也是料想为着这层,实在每门墓地要五钱银,贫苦的人是提不起。”
“所以我想要来替他们出点力。”
“你有方法?”
“不过须拜托你帮帮忙。”
“我那有这能力?”
“就是有,所以要拜托你,详细我慢慢对你讲,总是求你方便,暂借你禅房住几日。”
“这有什么关系,只管住下去,不过我想提起官司是万万无伊法(拿他没法的)。”
“哈哈!你免惊,我无那样蠢,现在官司是看钱的面上,靠官那有情理好讲,须借仗大众的力量。”
“怎样讲呢?”
“因为受到艰苦的全是提不起五钱银的人,世间富有的有几家?听到有人出来计较,一定会有同情。”
“也有些理由,但是我总替你不安心。”
这两个对话的人,一个当然是林先生,一个是和尚,地点是观音亭的禅房里。
观音亭,恰在市街的中心,观音亭口又是这县城第一闹热的所在;就这个观音亭也成为小市集。由庙的三穿进入两廊去,两边排满了卖点心的担头,“咸甜饱巧”,各样皆备,中庭是恰好的讲古场;叹服孔明的,同情宋江的,赞扬黄天霸的,惋惜白玉堂的等等的人,常挤满在几条椅条(长条板凳)上;大殿顶(上)又被相命先生的桌仔把两边占据去,而且观音佛祖又是万家信奉神的,所以不论年节,是长年闹热的地方。
后殿虽然也热闹,却与前面有些不同,来的多是有闲工夫的人,多属于有识阶级,也多是有些年岁的人,走厌了妓寮酒馆,来这清净的地方,饮着由四方施舍来的清茶,谈论那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而且四城门五福户的总理,有事情要相议,也总是在这所在,就是比现时的市衙更有权威的自治团体————所谓乡董局也设在这所在,所以这地方的闲谈,世人是认为重大的议论,这所在的批评,世间就看做是非的标准。
但是来这所在的人,虽然是具有智能的阶级,却是无财力的居多,因为有财力的乡绅,自有他妻妾的侍奉,不用来这所在消耗他的闲岁月。因为这样关系,这所在的舆论,自然就脱离了富户人家的支配,这些事情对于林先生的故事,也是真有影响。
志舍自林先生走后,平添了无数烦恼,这烦恼虽不是林先生作弄出来的,但以前确是未曾有过。怎样(怎么)一时百姓会不驯良起来,本来是交了钱,才去做风水,现在死人埋下去后还是不交钱,管山的虽然去阻挡,大家总是不肯,甚至有时受到殴打。象我们这地方,有几万人的城市,一日中死的是不少人,全都是扛到山顶去埋葬,这是志舍一个真大的财源,现在看看要失去了,他怎会甘心,就仗着钱神的能力,去要求官府的保护。
不先不后,同这时候,林先生也向官府提出告诉去。告的是:志舍不应当占有全部山地做私产。他的状纸做得真好,一时被全城的百姓所传诵。大意是讲:“人是不能离开土地,离去土地人就不能生存,人生的幸福,全是出自土地的恩惠,土地尽属王的所有,人民皆是王的百姓,所以不论什么人,应该享有一份土地的权利,来做他个人开拓人生幸福的基础;现在志舍这人,没有一点理由,占有那样广阔的山野田地,任其荒芜墟废,使很多的人,失去生之幸福的基础,已是不该,况且对于不幸的死人,又征取坟地的钱,再使穷苦的人弃尸沟渠,更为无理。所以官府须把他占有权夺起来,给个个百姓,皆有享用的机会,又可以尽地之利,是极应当的事,官府须秉王道的公平,替多数的百姓设法。”
这张状纸会被这样多数的人所传诵,就因为这意见是大家所赞成的,不单止是城里的人,就是村庄的做穑人,听着这事也都欢呼起来;多数的人————可以讲除起志舍一派以外,多在期待着这风声能成为事实,同时林先生也就成为大家所爱戴了。
本来百姓的愿望,不能就被官府所采纳,因为百姓有利益的事,不一定就是做官人的利益,象林先生所提起的告诉,虽然是为着无钱的百姓们的利益,又不和官府的利益相冲突,但是做官人完全得不到利益,做官的是不缺少五钱银买坟地的钱,甚不以林先生的告诉为是;一面志舍又在要求保护他的利益,究竟还是钱的能力大,所以官府把百姓们不遵向来的惯例,不纳志舍的钱,便讲是林先生煽动的,用那和谋反一样重大的罪名————扰乱安宁秩序的罪,加到林先生身上,把林先生拿去坐监。
百姓们听到这消息,可就真正骚扰起来了,尤其是大多数无钱的人,更较激昂。
“为着大家的事,把林先生拿去坐监,这是什么官府?”
“食我们大家的奉禄,却专保护志舍一家,食钱官!”
“打!打到志舍家里去!”
“打!打到官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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