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穿了她们,她们不是为恋爱、为虚荣而来革命便是想借此开开无聊的心!她们对资本主义时代的物质诱惑不能排遣,她们完全不晓得精神上的向上!只是一团肉,一团毫无生命的专供同样堕落了的男性玩弄着、蹂躏着的肉体!
她忍不住的时候便睁大眼睛来替她们解释革命的意义,怎样才是新女子的人生观。但她们不是噘起口唇来射开了去便是哈哈地把她讥笑起来!
她愤恨她们,但她更加紧自己的努力。她们整天只找着机会跟男同志们到什么地方去游玩开心,到什么游艺大会和娼妓们一同表演肉麻的歌舞;还有不是整天躺在床上抱着恋爱小说便是整日里忙着写情书,烫头发……!她们把辛苦的繁重的工作都推到她身上,但她从来没有推避一次的,高兴着连忙干去了。
在城里她体验了复杂的劳动群众的生活,更惨酷的手工业工人待遇和两重压迫下的女工贫妇们的苦况!她努力地领导着他们,指示他们应该怎样起来抗争!
工作把她整个包围着。
是元宵节日,全城里一对对新悬在门前的红纸灯笼还未透出光亮的烛影,代替了亮晶晶的一轮明月的却是纷纷点点的满城寒雨!
刚从党部里散会回来的小苹,褐色的乱发上缀满了珠珞般的雨珠,跑回住宿着的妇协会去。
——小姐们通通给先生们分头请吃节酒去了!大约晚上没有十一二点钟是不会回来的!只可惜晚上躲去了月亮,不然我们两个倒可以清静地坐谈一下!……唉,看你真是忙死了,谁个姑娘们像你这样不贪快活哩!……
她刚刚跨进了大门,爱和她唠叨着的女杂差便迎着说了一大堆。
——呃,要我这样忙着才是快活呢!……
她笑了走进自己房里。揩一揩头发后,便伏在案头把刚才的决议案重新整理着。
邻家送进来一阵阵的爆竹声!忽然,她忆起家来了!忆起幼年时和哥哥在这个晚上便合力筑成一个瓦塔,在月光下的爆竹声中又把它烧毁了,自己和孩子们携着手,绕着那射出美丽的火光的瓦塔跳着,唱着无腔的村歌。呀,那是多快乐的游戏啊!
像醒觉过来般她连忙屏去自己的童心,依旧低头理完了她的工作。
把脑袋清一清,今晚上是没有什么事情要准备的。于是回家去的念头又袭了上来。她挂念着哥哥们的工作近来不晓得怎样,离别以来虽还不够一个足月,但不晓得整个的G村群众可有了什么进展?
跳起来脱下鞋袜,把裙子拉得更高些。从县里跑到G村没有灰筑的官道,只有一下雨便泥泞满路的小田径。她赤着足穿了木屐子,检出几册刊物来准备送给乌祠堂的新组织成功的农民俱乐部,跑下楼来和女杂差商借竹笠。
——你这个样子便想回去吗?不怕在城里碰见那些先生们么?……
女什差惊诧得笑了!
——我怕什么呢?我是惯了的!
她戴上大的竹笠子。
刚好这个时候从门外闪进一个人来,他穿着闪光的雨衣。
——小苹同志在里边吧?说姓辛的要找她。
来客对女杂差说。
这声音使她立刻注意到来的是谁,她高兴起来。
——在这儿呀!我刚要回家去哩!
——啊唷!我可认不出是你来呢?……
他又惊又喜地看着那两只深覆在竹笠下面的大眼睛,这眼睛放射出越发可爱的光辉!而她这样潇洒自然的装束更是动人极了!
她笑着把竹笠除下了。
——怎么?有什么事情吗?……
——要有事情我才可以来找你吗?今晚上就是因为没有事情做,才想找你谈谈呀……他也笑着脱了自己的雨具。
——我们不是刚在会场里碰到的么?此刻你来了我便以为是部里又发生了什么特别事情哩!
——你整天都担心着工作呀!……
那光辉闪动得他的心头跳颤起来!
——那里?……我真高兴和你谈谈的,但对不住呀,此刻我要回村里去啊!
——那我只好告辞了!……不过,晚是晚了,又下着雨,你自己一个在村野上跑着不太孤寂吗?……
他很恋恋地注视着她的眼睛,口角上浮着温柔的惆怅的微笑,白嫩的手指玩弄着雨衣的钮扣,只是不愿意离开她的样子。
一阵奇异的冲动在她心上跳跃,她忽然感到他的可爱了!她从来就没有领略到像他这样的男人的温情的微笑,那像醇酒般濡进她的灵魂深处,醉了似的她凝住自己的眼光。
“他可爱呀!……”脑中闪上已经组织起来的这样的一句!全身的血管中好像流着无数的轻轻咬嚼着她的肌肉的小动物,而这种咬嚼是引起来新鲜的,甜蜜的快感!
她再感觉到颊上渐渐地烘热起来!
两人都低头沉默着。
——那,那请你一同到我们村里去好吗?路上可以一面走一面谈谈,不是不寂寞了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终于说出来。
——好的,好的!我真高兴呀!……我们去罢!
他笑得露出一列细白的牙齿来,这牙齿也使她感到可爱极了。
——还有,辛同志呀!我要介绍你给我们农会里的同伴们,他们定欢迎你呀!你是个努力于我们的斗争的同志呀……
她立即记起来这可爱的他便是热情于革命的敬爱的同伴,他有比自己更加高深的学问,他的言论常常会使自己折服的啊。
她跳跃起来,戴上竹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