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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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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市区入口之一的迈堡特街,街前有一片未铺石面的电车岔线场,上有骨骼似的轨道、红绿鬼火和危险标志。一排排满是污垢的房屋,门口黑洞洞的。偶或有几盏灯,带着模糊的扇形虹彩。一辆拉芭约蒂售冰船车停在路上,周围围着一些矮小的男女,吵吵嚷嚷的。他们抓了一些夹着珊瑚色、紫铜色冰糕的饼干,一面吮着一面缓缓地散开了,是一些儿童。天鹅冠顶般前低后高的售冰车,又在朦胧夜色之中继续前移,在受到灯塔照射时方显出白蓝颜色。口哨召唤声和回答声响了。)

    召唤声

    等着我,心爱的,我就来找你。

    回答声

    绕到马厩后面去。

    (一个又聋又哑的白痴,鼓着他的金鱼眼,畸形的嘴边流着口水,身子不断地发出圣维特斯舞蹈病的抽搐,一瘸一拐地走过。儿童们手拉手围住了他。)

    儿童们

    左撇子!敬礼!

    白痴

    (举起瘫坏的左臂,含糊地)请乙!

    儿童们

    大亮光在哪边?

    白痴

    (嘎嘎如火鸡叫)奇奇奇契衣。

    (他们放了他。他继续抽搐着往前走。一个侏儒似的女人,吊住拴在两道栏杆之间的一根绳子来回晃荡,口中还数着数。一只垃圾箱旁,有一个人紧挨着它摊开四肢躺在那里,一只手臂和帽子蒙着脸,先是打鼾,接着是呻吟,又咕噜咕噜地哼着磨牙,然后又打起鼾来。一个在垃圾堆上捡破烂的小矮子,正站在一蹬台阶上弯下腰去,要把一麻袋破布和骨头扛上肩去。一个提着冒烟的油灯站在旁边的老婆子,把自己的最后一个瓶子塞进了他的麻袋口子里。他用力扛起他的战利品,把头上的带舌帽子拉歪,默默无声地蹒跚而去。老婆子晃着油灯准备回窝。一个拿着纸羽球蹲在门前台阶上的罗圈腿孩子,一蹦一蹦地侧爬着追上去,抓住她的裙子站了起来。一个醉得站都站不稳的壮工,双手抓住了一间地下室采光井的栏杆。街角上有两名披雨披的巡夜,手扶着警棍套子,显得身材很高大。有一张盘子打碎了,有女人尖叫、孩子嚎哭的声音。一个男人大声吼叫着骂了起来,又嘟哝一阵才停了。人影幢幢,影影绰绰地从兔窟似的房子内窥视着。有一间房内点着一支插在瓶里的蜡烛,一个邋遢女人正在给一个患瘰疬的女孩梳她头发里的纠结处。从一条胡同里传来了凯弗里妹子的尖尖的、仍是稚嫩的嗓音,她在唱歌。)

    凯弗里妹子

    我给了莫莉,

    因为她笑嘻嘻,

    那一条鸭子腿,

    那一条鸭子腿。

    (列兵卡尔和列兵康普顿,腋下紧夹着军用短手杖,步履不稳地齐步向后转,一齐从嘴里放出一个响屁。胡同里传出男人们的笑声。一个魁伟女人用粗哑的嗓音驳斥他们。)

    魁伟女人

    你们这些遭谴的毛屁股,卡文的姑娘才更有劲呢。

    凯弗里妹子

    我的运道更好。卡文、胡特希尔和贝尔透贝特[1]。(她唱)

    我给了内莉,

    插进她的肚子里,

    那一条鸭子腿,

    那一条鸭子腿。

    (列兵卡尔和列兵康普顿转身反驳,他们身上的红军装上衣在灯光下鲜亮如血,头上剪短了的金发,扣着黑窝窝似的帽子。斯蒂汾·代达勒斯和林奇从两个英国兵附近的人群中穿过。)

    列兵康普顿

    (抖动指头)给牧师让路。

    列兵卡尔

    (转身呼唤)干吗来啦,牧师!

    凯弗里妹子

    (更扬高了歌声)

    她受了,她拿了,

    不知往哪儿放了,

    那一条鸭子腿。

    (斯蒂汾左手挥舞着白蜡手杖,用欢欣的音调吟诵复活节专用的进阶经。林奇陪着他,头上的赛马帽低压着脑门,脸上露出不满意的冷笑。)

    斯蒂汾

    Vidi aquam egredientem de templo a latere dextro.Alleluia.[2]

    (一个上了年纪的鸨母,从一个门洞里伸出饥饿的长龅牙。)

    鸨母

    (嗓子沙哑地说悄悄话)嘘!到这儿来,待我告诉你。里面有黄花闺女。嘘!

    斯蒂汾

    (altius aliquantulum)Et omnes ad quos pervenit aqua ista.[3]

    鸨母

    (照着他们的后影啐一口毒液)三一学院医科生。输卵管。只有小便,没有便士。

    (伊棣·博德曼吸着鼻子,和贝瑟·萨普尔蹲在一起,把披肩拉起来蒙住鼻子。)

    伊棣·博德曼

    (使性子)一个说:我见你上守信小街了[4],陪着你那个铁路上加油的浪荡子,他还戴着他那顶没正经的帽子。你见了是吧,我说。这话轮不着你说,我说。你永远也见不着我跟一个有老婆的高原汉子在窑子里鬼混,我说。像她这样的货色!是个不要脸的!固执得像一头骡子!那回她还跟两个男的一起走呢,一个是火车司机基尔勃莱德,一个是一等兵奥利芬特。

    斯蒂汾

    (triumphaliter)Salvi facti sunt.[5]

    (他抡起白蜡手杖击碎灯影,将光撒向全世界。一头正在觅食的红褐色和白色相间的西班牙长毛狗,喉间发出低沉的吼声向他追来。林奇踢起一脚,把它吓走了。)

    林奇

    结论是什么呢?

    斯蒂汾

    (回头张望)结论是,可以成为世界通用语言的是手势,不是音乐,不是气味,它才是天赐的舌头[6],它并不显示世俗的意义,而是显露第一生命原理,即结构的韵律。

    林奇

    娼道神理哲学。梅克冷堡街的形而上学![7]

    斯蒂汾

    我们有受悍妇折磨的莎士比亚,有怕老婆的苏格拉底。就是最有智慧的司塔甲拉人[8],也免不了被轻狂女人挂上嚼子、套上笼头、当了座骑。

    林奇

    去你的吧。

    斯蒂汾

    不管怎么说,谁需要用两个手势来表示一条面包和一把壶呢?这一个动作,就显示了欧玛尔的面包或酒的一条一壶[9]。你拿着我的手杖。

    林奇

    滚你的黄手杖吧。咱们去哪儿?

    斯蒂汾

    淫荡的林中奇兽,去找la belle dame sans merci[10],乔治娜·约翰逊,ad deam qui laetificat inventutem meam.[11]

    (斯蒂汾将白蜡手杖塞给他,头向后仰缓缓地伸出双手,直至两手与胸之间相距一拃,手掌向下,两平面相交,手指作势欲张,左手略高。)

    林奇

    哪一个是面包瓶呀?看不出名堂。是那个,还是海关大楼。你比划你的吧。拿着你的拐棍走路吧。

    (他们走过去了。汤米·凯弗里奔向一个煤气灯座,抱住灯杆,一耸一耸地攀登起来,他爬到最高处的横档之后才滑下来。杰基·凯弗里也抱住要爬。壮工踉踉跄跄向灯座扑过来。两个孪生兄弟向黑暗处溜走。壮工晃了一回,伸出食指按住一个鼻翼,从另一鼻孔中射出一股长长的鼻涕。他扛起灯座,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走了,灯上还冒着火。

    河面上缓缓地爬着雾气的长蛇。排水沟中、裂缝里、化粪池上、垃圾堆间,四面八方都冒着沉滞的烟雾。南边,在河流入海处以南的远处,有一片红光在跳动。壮工跌跌撞撞地劈开人群,向电车岔线场蹒跚而去。从对面铁路桥下那一边来了布卢姆,他满面通红,气喘吁吁地将面包和巧克力塞进侧面的口袋里。吉伦美发室的橱窗里,一张合成像在向他展示纳尔逊的雄姿。旁边的一面凹镜中供他观赏的,是失宠失欢、失魂落魄的布——卢——姆。在庄严的格莱斯顿的目光中,他并无异样,布卢姆就是布卢姆。好斗的惠灵顿狠狠地瞪着他,把他吓得赶紧走过去,但是凸镜里的傻笑模样,又叫大大咧咧瓜里瓜气的波尔迪的小猪崽子眼睛亮了,肥腮帮子脸颊子都放开了。

    布卢姆在安东尼奥·拉巴约蒂饭馆门口停顿了一下。明晃晃的弧光灯照得他直冒汗。他进去了。没过一会儿又出来了,匆匆朝前走去。)

    布卢姆

    鱼和马铃薯。不行。啊!

    (他从正在放下来的活动门板下边,钻进了奥尔豪森猪肉店内。片刻之后他又从活动门板下钻了出来,噗噗喘气的波尔迪,呼哧呼哧的布卢姆。他两手各拿一个包,一包是一只还有点热的猪脚爪,另一包是一只撒胡椒粒的冷羊蹄。他倒抽一口气,站直了身子。然后他又向一边弯下腰,用一个包压着肋部呻吟起来。)

    布卢姆

    肋部疼。我跑什么?

    (他小心地呼吸着,缓缓地走向亮着灯的岔线场。红光又在跳跃。)

    布卢姆

    怎么回事?闪光信号?探照灯。

    (他站在科马克酒店的街角瞭望。)

    布卢姆

    是北极光,还是炼铁炉?对了,是救火队,当然。倒是在南边。大火。也许是他的房子。乞丐窝[12]。我们是安全的。(他愉快地哼起小曲来)伦敦烧起来了,伦敦烧起来了!着火了,着火了!(他瞅见在塔尔博特街对面人群中踉跄的壮工)我要追不上他了。跑吧。快。从这里穿过去好些。

    (他快步越过马路。街头顽童们大喊。)

    街头顽童们

    小心,先生!

    (两个骑自行车的,摇晃着点燃的纸灯,急速地打着车铃从他身边擦过。)

    车铃

    哈尔铁牙尔铁牙尔铁牙尔。

    布卢姆

    (突然一阵剧痛而站直)啊哟!

    (他四面看了一下,又突然往前猛冲。在正开始弥漫的雾中,一辆谨慎行驶的龙头撒沙车沉重地向他逼近,车头的巨大红灯一闪一闪的,车顶上的受电器在电线上发出嗤嗤的声音。司机踩响脚钟。)

    脚钟

    嘭嘭布拉巴克布拉德卜格布卢。

    (车闸发出开裂似的猛烈响声。布卢姆举起一只警察式的戴白手套的手,腿脚僵硬地仓皇跨出路轨。扁鼻头司机的身子被推向前,扑倒在导轮上,一面驾着车子从道岔链子销子上滑行过去,一面大声喊叫。)

    司机

    喂,屎虫子,你是在玩扣帽子把戏吗[13]?

    (布卢姆玩的是跃上街沿石,然后又站住。他举起一只拿包的手,擦掉脸上一片泥。)

    布卢姆

    此路不通。真险,可是这一来肋部倒不疼了。一定得恢复桑多健身操。从双手向下开始。还得保街道事故险。天佑保险公司。(他摸一下裤袋)可怜的妈妈的灵丹妙药。脚后跟很容易卡在轨道里,要不然就是靴带绊在一个什么轮齿上。那天在伦纳德公司的街角上,那辆囚车的轮子把我的鞋都挤掉了。三回见灵验。是鞋子把戏。无礼的司机。我应该去告他。他们工作紧张,所以神经紧张。说不定就是上午挡住玩马女人的那个家伙。一样的派头。倒是够敏捷的,他的手脚。腿脚僵硬了。戏言有真情。赖德胡同里那回抽筋真可怕。我吃了什么有毒的东西。运气不好。是什么原因呢?大概是坏牛肉。兽的印记[14]。(他闭一下眼)头有一点晕。月经。或是另外那事的后果。脑子迷雾衰竭。那种疲乏感。我这一次可是受够了。阿唷!

    (奥贝恩公司的墙上,倚着一个双腿交织的可怖人形,一张古怪的脸,用黑水银注射过的[15]。那人戴一顶西班牙阔边帽子,从帽檐下用恶毒的眼光注视着他。)

    布卢姆

    Bueas noches,seorita Blanca.Que calle es esta?[16]

    人形

    (漠然不为所动,举起一只标示信号的胳臂)口令。Sraid Mabbot[17].

    布卢姆

    原来如此。Merci[18].世界语。Slan leath[19](喃喃自语)盖尔语协会的侦探,那个炮筒子派来的。

    (他往前走。一个肩扛麻袋的收破烂人挡住他的路。他向左跨,收破烂人向左。)

    布卢姆

    对不起。

    (他跳向右,收破烂人也向右)

    布卢姆

    对不起。

    (他躲闪开,侧行,跨向一边错开,走过。)

    布卢姆

    靠右走,右,右,右。旅游俱乐部在跨开镇立了一块路标,这是谁促成的公益?是我迷了路,向《爱尔兰骑车人报》投了一封读者来信。标题叫做《在黑透了的跨开镇》。靠,靠,靠右走。半夜拣破烂,收骨头。买卖贼赃还差不多。杀人犯首先要找的地方。洗掉他在人世间的罪过。

    (杰基·凯弗里被汤米·凯弗里追逐着奔跑过来,一头撞在布卢姆身上。)

    布卢姆

    唷。

    (他吓了一跳,腿一软,站住了。汤米和杰基躲这儿,躲那儿,没影儿了。布卢姆用拿着纸包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表袋、票夹兜、钱包兜、偷情的乐趣、马铃薯香皂。)

    布卢姆

    小心扒手。小偷的老花招。碰撞。趁机掏钱包。

    (寻物猎犬走过来了,鼻子贴近地面嗅着。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打了一个喷嚏。出现了一个弓腰长须的人影,身穿锡安长老的束腰长袍,戴一顶坠着品红流苏的吸烟帽。一副角质框架的眼镜,低低地架在鼻翼上。消瘦的脸上有一道道的黄色毒药痕迹。)

    鲁道夫

    今天第二次的半克朗浪费了。我告诉过你的,永远不要和非犹太醉汉混在一起。那样你攒不了钱。

    布卢姆

    (把猪爪羊蹄藏在背后,垂头丧气摸着热、冷脚肉)Ja,ich weiss,papachi[20].

    鲁道夫

    你在这地方作什么?你没有灵魂吗?(他伸出衰弱的兀鹫爪子,抚摸着布卢姆的沉默的脸庞)你不是我的儿子利奥波尔德吗?你不是利奥波尔德的孙子吗?你不是离开了亲生父亲的家,离开了祖先亚伯拉罕和雅各的神的,我的亲爱儿子利奥波尔德吗?

    布卢姆

    (有所提防)可以说就是吧,莫森索尔[21]。不过已经所剩无几了。

    鲁道夫

    (严厉地)有天晚上,他们送你回家,醉得像死狗,好好的钱,白白花掉。那些赛跑的家伙叫什么?

    布卢姆

    (身穿青年的漂亮蓝色牛津服,白色坎肩,肩膀窄窄的,头戴棕色登山帽,佩带男用纯银华特伯里无钥匙袋表,悬挂带名章的艾伯特双料表链,身侧沾满已开始干硬的泥浆)越野赛选手,父亲。只有那一回。

    鲁道夫

    一回!从头到脚都是泥。手还摔破了。嘴都张不开了。他们把你搞垮了。利奥波尔德雷本。你小心着这些家伙。

    布卢姆

    (软弱地)他们要和我比赛短跑。地上很泥。我滑了一跤。

    鲁道夫

    (蔑视地)Goim nachez[22],让你的可怜母亲看见才好呢!

    布卢姆

    妈妈!

    爱伦·布卢姆

    (头戴圣诞童话剧老太太的系带式室内女帽,身穿带硬布衬垫加后撑架的特旺基寡妇裙,背后扣扣的羊腿袖女式衬衫,手上戴着灰色连指手套,胸口别着多彩浮雕宝石饰针,编成辫子的头发上罩着绉纱网子,她在楼梯上出现,一手斜拿着一个烛台,扶着栏杆尖声惊叫起来)啊唷,神圣的救世主啊,他们把他弄成什么样子了啊!我的嗅盐呢!?(她掀起一层裙子,在里面那条带条纹的本色衬裙上的兜子里摸索。兜子里翻滚出一个小药瓶、一枚“上帝的羊羔”神像、一枚干瘪皱缩的马铃薯、一个赛璐璐玩偶。)马利亚的圣心呀,你倒是在哪里在哪里呀?

    (布卢姆低垂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喃喃自语,开始将手中的纸包往已经装满东西的口袋里塞,最后嘟哝着放弃。)

    呼声

    (厉声)波尔迪!

    布卢姆

    谁?(他笨拙地弯身躲过一掌)听着您的吩咐呢。

    (他抬头望。他面前是一片枣椰树幻景,景旁站一位穿土耳其服装的俊女人。镶有金色衬条的鲜红衣裤隆起,显示出身上的丰满曲线。腰上围着一条黄色的宽腰带。脸上蒙着一方在夜色中发紫的白面纱,只露出一双深色的大眼睛和乌黑的头发。)

    布卢姆

    莫莉!

    玛莉恩

    什么莉?从今以后,我的好朋友,跟我说话得称呼玛莉恩太太。(讥笑地)可怜的小相公等了这么久,脚冷了吧?

    布卢姆

    (不安地左右摆动)没有,没有。一丁点儿也没有。

    (他深感激动,大声喘着气,大口吞咽着空气——着迷了,问题、希望、给她晚餐用的猪爪子、要告诉她的事情、借口、欲望。她的额角上有一枚钱币在闪闪发光。她脚上有宝石趾环。她的两踝之间,拴着一条纤细的脚镣。她旁边有一头扎塔楼形头巾的骆驼,在等待着。它的上下颠动的驼轿边垂下一条有无数横档的丝编软梯。它摆动着不耐烦的臀部,慢慢地在近处溜达。她猛烈地拍打它的屁股,手腕子上挂的金链金饰发出了愤怒的响声,同时用摩尔语骂它。)

    玛莉恩

    Nebrakada!Femininum![23]

    (骆驼抬起一支前腿,用它的分趾蹄从树上摘下一个大芒果,眨着眼献给女主人,垂下头去,然后又哼哼一阵抬起头来,笨拙地开始跪下。布卢姆弯下腰去作跳背准备。)

    布卢姆

    我可以给你……我的意思是作为你的经理兽栏人……玛莉恩太太……如果您……

    玛莉恩

    这么说,你明白已经有了变化?(她的双手缓缓地抚摸着自己的挂有各种小饰物的肚兜,眼中慢慢地流露出友好的揶揄神色)波尔迪,波尔迪呀,你是一个没出息的老可怜虫!出去见识一下生活吧。去阅历一下广大世界吧。

    布卢姆

    我都已经要折回去取那美容剂了,白蜡橙花水。星期四店铺关门早。可是明天一早准是第一档子事。(他拍几个口袋)这只到处跑的腰子。在了!

    (他指指南方,又指向东方。一块新的干净的柠檬香皂升了上来,放射着光和香气。)

    香皂

    我和布卢姆是难兄难弟,

    我擦天来他抹地。

    (在香皂太阳的圆盘中,出现了药房老板斯威尼的满是雀斑的脸。)

    斯威尼

    三先令一,请付吧。

    布卢姆

    好。是我太太要的。玛莉恩太太。特殊配方。

    玛莉恩

    (温柔地)波尔迪!

    布卢姆

    喳,夫人?

    玛莉恩

    Ti trema un poco il cuore?[24]

    (她不屑一顾,哼着唐·吉凡尼的二重唱款款而去,胖臌臌的活像一只喂得过饱的球胸鸽。)

    布卢姆

    那个Voglio你弄清了吗?我说的是发音……

    (他跟在她后面走去,他后面是那头到处嗅的犬。老鸨母抓住他的袖子。她下巴的痣上有几根闪闪发亮的硬毛。)

    鸨母

    黄花闺女十个先令。鲜货,从没有人摸过。十五岁。里面没有人,只有她那烂醉的老父亲。

    (她伸手指着。在她那黑洞洞的窝里站着的,是布莱棣·凯利,鬼鬼祟祟,被雨淋得湿漉漉的。)

    布莱棣

    哈奇街。你的脑筋还管用吗?

    (她吱嗝一声,扑动身上的蝙蝠披肩跑了。一个粗鲁汉子大步踩着大靴子尾随而去。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站稳了,投身进入黑影中。传来了微弱的吱嗝笑声,更微弱了。)

    鸨母

    (她的狼眼闪着光)他是享乐了。你到花楼上,是找不到童女的。十个先令。你别拖上一整夜,让便衣警察看见了咱们。六十七号是一条恶狗。

    (面带淫笑的格蒂·麦克道尔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她挤眉弄眼地从身后抽出沾了血的布片,扭捏作态地给他看。)

    格蒂

    我的全部尘世财富我你给你[25]。(她喃喃而语)是你干的。我恨你。

    布卢姆

    我?什么时候?你在做梦。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鸨母

    你不要缠这位绅士,你这骗子。给这位绅士写冒名信。街头拉客,勾引男人。你这样的贱货,你妈该把你拴在床柱子上用皮带抽一顿才对。

    格蒂

    (对布卢姆)你看到了我最下层抽屉里的全部秘密。(她摸着他的衣袖,软绵绵地说)有老婆的肮脏男人!我爱你,我喜欢你对我的所作所为。

    (她歪歪斜斜地溜走了。布林太太身穿外缝风箱式口袋的起绒粗呢男大衣站在人行道上,一双调皮的眼睛睁得老大,露出一口食草动物的龅牙笑着。)

    布林太太

    布卢……

    布卢姆

    (庄严地咳了一声)夫人,我们近来有幸收悉本月十六日来信……

    布林太太

    布卢姆先生!你怎么跑到这罪恶之窝来了!我可撞上你了!你坏!

    布卢姆

    (急急忙忙)别这么大声喊我的名字。你把我看成是什么人啦?别乱说我。隔墙有耳。你好吗?我好久好久没有。你的神气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我们这阵子的天气正合时宜。黑色能折射热能。从这里回家是抄近路。有意义的地区。拯救失足妇女。妓女收容所。我是干事……

    布林太太

    (竖起一根指头)好了,别撒大谎了!我知道有一个人会不高兴的。嘿,你就等着我见莫莉吧!(狡黠地)立即交代,要不然你等着倒霉吧!

    布卢姆

    (回头张望一下)她常说想来看看。见识一下贫民区。是猎奇,你明白吧。她要是有钱,还愿意用穿号衣的黑人伺候她呢。奥瑟罗黑畜生。尤金·斯特拉顿。甚至利弗莫尔演唱团的骨板伴唱人。波希弟兄们[26]。扫烟囱的也行。

    (汤姆和萨姆·波希兄弟一对黑家伙,身穿白帆布套服跳了出来,脚上是鲜红的短袜,脖子上是浆得发硬的黑奴山伯式的领口,扣眼里插着大朵的大红紫宛花。肩上都挂着班卓琴。手也是黑的,但颜色淡一些也小一些,铮铮丛丛地拨弄着琴弦。他们闪示着他们的卡菲尔白眼睛和白牙齿,穿着笨重的木底舞蹈鞋,喀嗒喀嗒地跳了一场跺脚乡村舞,弹着,唱着,背靠背,脚尖踢脚跟,脚跟撞脚尖,咧着厚厚的黑人嘴唇咂巴咂巴的。)

    汤姆和萨姆

    黛娜她屋子里有一个人,

    她屋子里有人我知道,

    黛娜她屋子里有一个人,

    用班卓弹起了老曲调。[27]

    (他们掀掉黑面具,露出磨红了的娃娃脸,然后格格笑着,哈哈笑着,弹着唱着,跳跳蹦蹦,蹦蹦跳跳,摆着步态舞姿走了。)

    布卢姆

    (脸上现出酸溜溜、软绵绵的笑容)轻浮一下,咱们,怎么样,你愿意的话?也许,让我拥抱你那么一小下子,你要吗?

    布林太太

    (尖声欢叫)啊唷,你这个坏包!你看看你自己的模样!

    布卢姆

    旧情难忘嘛。我不过是想来个四方会,咱们这两对各自生活的夫妻来一个混合婚姻联欢。你知道,我心里原来就有你。(沮丧地)那年是我给你送的那首亲爱羚羊的情诗[28]。

    布林太太

    了不得的阿丽思,你的样子可真够瞧的!简直叫人受不了。(她伸手表示疑问)你背后藏的是什么东西?告诉咱们,好宝贝儿的。

    布卢姆

    (腾出一手捉住她的手腕子)当年的宙细·鲍威尔,都柏林最漂亮的待嫁闺女。真是时光飞逝呀!你是不是通过回顾性的安排,还记得那一年的主显节前夕?乔治娜·辛普森庆祝迁入新居,人人玩欧文·毕晓普游戏[29],蒙着眼睛找别针和猜人的心思。题:这只鼻烟盒里是什么东西?

    布林太太

    那天晚上,你的表演既庄严又诙谐,出足了风头,而且非常得体。你那时在女士群中一直都是个大红人呀。

    布卢姆

    (善获妇女关心者,身穿波纹绸面的小礼服,襟前佩带蓝色共济会徽章,系黑色蝶形领结,袖口是珍珠母的饰钮,手中斜举着一只刻花玻璃的香槟杯)女士们,先生们,我建议:为了爱尔兰、家园和美。

    布林太太

    可爱的往日已不可追[30]。爱情的古老颂歌。

    布卢姆

    (意味深长地降低了声音)我承认,我的好奇心已经茶壶[31],想知道某一个人的某物目前是不是有一点茶壶。

    布林太太

    (大动感情)茶壶得非常猛烈!伦敦茶壶了,我简直全身都茶壶了!(她和他侧面紧挨着身子)玩了客厅解谜游戏,又从树上摘了彩包爆竹之后,咱们坐在楼梯下软座上。在懈寄生枝下[32]。两人成伴[33]。

    布卢姆

    (头戴缀有半月形琥珀色装饰的紫红色拿破仑帽,手缓缓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摸去,摸到她柔软多肉而湿润的手掌,她温顺地接受抚摸)狂巫活动的深更半夜。我给这只手里拔掉了刺,小心地,慢慢地。(将一只红宝石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温柔地)Là ci darem la mano[34].

    布林太太

    (身穿月光蓝的连衣裙式晚礼服,额头戴着金属箔的仙女冠,她的舞会记录卡已坠落在她的月蓝色缎鞋旁边,她柔软地弯起手掌,呼吸急促)Voglio e non……你发热!你热得烫人!左手离心最近。

    布卢姆

    当你做出现在的选择的时候,人们都说是美女嫁野兽。你这一件事,是我永远不能原谅的。(他握拳举至额边)想一想,造成多大的损失。你那时对我是多么重要。(嘶哑地)女人,把我弄惨了!

    (丹尼斯·布林头戴白色高帽子,身上挂着威士敦·希利公司的夹心广告板,趿拉着毡拖鞋窸窸窣窣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伸着他那灰暗的大胡子,左右摆着头嘟哝着什么。小个子阿尔夫·伯根披着黑桃A的大罩布,忽左忽右地追在他后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阿尔夫·伯根

    (指着广告板嘲笑)卜一:上。

    布林太太

    (对布卢姆)楼梯底下耍把戏。(对他用眉目传情)你为什么不吻一吻那地方,好让伤口合起来呀?你是想的。

    布卢姆

    (震惊)莫莉的最好的朋友!你怎么能?

    布林太太

    (从嘴唇之间伸出肉臌臌的舌头,要给他一个鸽啄似的吻)哼哼。问得可笑。你那里是藏着一样给我的小小礼物吗?

    布卢姆

    (不假思索)犹太教食品。晚餐用的小吃。家里缺了罐头肉就不像家。我刚才看《李娅》了,班德曼·帕尔默夫人。她演莎士比亚真传神,是犀利的。可惜把节目单扔了。那里附近有一家卖的猪爪子是顶呱呱的。你摸一摸。

    (里奇·古尔丁头上别着三顶女帽出现了,他挟一个黑色提包把他的身子坠得歪向了一边,那是考立斯—沃德律师事务所公文包,上面用白色石灰水刷着一幅骷髅画。他打开提包,显示里面是满满的波伦亚大红肠、干腌鲱鱼、熏制黑斑鳕鱼、包装严实的药片。)

    里奇

    都柏最划得来的地方。

    (秃子派特,耳朵背的甲虫,站在街沿石上一面叠他的餐巾,一面等候着侍候。)

    派特

    (斜端一碟肉卤走上前来,肉卤不断地往外溢流)牛排和腰子。一瓶清啤酒。嘻嘻嘻。等候着我侍候。

    里奇

    好天主啊。我这一辈子从没有吃到过……

    (他低垂着头,顽强地往前走。壮工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走过,肩上扛的那根冒着火焰的大家伙捅了他一下子。)

    里奇

    (痛得叫喊起来,手摸背后)阿唷!亮氏的!亮光!

    布卢姆

    (指着壮工)一个侦探。不要引人注意。我恨愚蠢的人群。我并非追求享乐。我处境严重。

    布林太太

    骗人、哄人,又是你那一套顺口瞎编。

    布卢姆

    我要告诉你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这是一个小小的秘密。可是你一定不要说出去。连莫莉也不能说。我有一个非常特殊的理由。

    布林太太

    (大感兴趣)行,绝对不说。

    布卢姆

    咱们往前走吧,好吗?

    布林太太

    好。

    (鸨母做一个手势,未获注意。布卢姆与布林太太往前走去。犬呜呜地叫着,跟在后面摇尾乞怜。)

    鸨母

    犹太杂种!

    布卢姆

    (穿一套米灰色猎装,前襟翻领上插一枝紫茎忍冬,里面是时髦的米色衬衫,黑白格子的领巾打一个圣安德鲁式斜十字架形的结,脚上是白色鞋罩,褐红色的拷花皮鞋。臂上挽一件浅黄褐色风衣,胸前挂着双筒望远镜,头上戴一顶灰色的圆顶软毡帽)你还记得吗,很久很久,多少年以前,那时候米莉,我们把她叫做小木偶,刚刚断了奶,咱们大伙儿一起到仙女房去看赛马,对不对?

    布林太太

    (穿一身定做的灰光浅蓝色漂亮女服,戴一顶白色丝绒帽子,蒙着蛛网面纱)豹子镇。

    布卢姆

    我是想说豹子镇。莫莉押一匹名叫“没法说”的三龄马,还赢了三先令;咱们坐那辆五个座的四轮游览马车,那辆破旧的老爷车,走狐狸岩回来,那时你正当年,戴着那顶有一圈鼹鼠毛皮镶边的白丝绒新帽子,是海斯太太劝你买的,因为价格降到了十九先令十一,一块破棉绒用铁丝缠的,我跟你赌什么都行,她准是故意的……

    布林太太

    她当然是故意的,那只猫!不用说!她出的好主意!

    布卢姆

    因为这顶帽子一点也比不上你另外那顶迷人的苏格兰小绒帽,插着极乐鸟翅膀的,你戴那顶小帽子我最爱慕,你那模样儿真正的是太逗人喜欢了,就是那小东西死得有点可怜,你这残酷的淘气鬼,那小可怜,心脏只有一个句号那么大。

    布林太太

    (捏着他的臂膀傻笑)淘气残酷!我是!

    布卢姆

    (低声地,神秘地,越说越快)莫莉在吃一个香味牛肉三明治,是约·盖莱赫太太的午餐篮子里带的。坦白说吧,虽然她有那些给她出主意或是打她主意的人,我从来就不怎么欣赏她的作风。她有一点……

    布林太太

    太……

    布卢姆

    对。后来咱们路过一家农舍,罗杰斯和马格特·奥顿利正在学鸡叫,引得莫莉哈哈大笑,又遇到茶商马库斯·特舍斯·摩西驾着一辆轻便二轮马车,带着他的女儿名字叫做丹瑟·摩西的,她怀里的卷毛狗扬起了脑袋,于是你问我,我是不是听人说过,或是书上看过,或是知道有过,或是碰巧见过……

    布林太太

    (热烈地)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真的。

    (她从他身边消失了。他继续往地狱门走去[35],背后跟着那条呜呜叫着的狗。在一处拱道内,有一个妇人弯腰站着,两脚叉开在那里溺尿,母牛式的。在一家上了门板的酒馆外,一群游荡者,正在听他们的破嘴鼻的工头用他的粗嗓子说他的粗笑话。一对没有手臂的人正在扑动着摔跤,嗥叫着,是一种失去肢体的湿漉漉的角力游戏。)

    工头

    (蹲伏下来,声音通过他的嘴鼻扭曲起来)凯恩斯从比弗街的脚手架上下来,猜他要往哪里?一堆刨花上面立着一桶黑啤酒,是给德旺的刷墙工准备的,他就往那里头干了一泡。

    游荡者们

    (爆发一阵裂腭大笑)喔,耶哥们呀!

    (他们的尽是油漆斑点的帽子摇晃着。他们一身溅满工场上的灰浆胶料,在他的周围作无肢体的嬉戏。)

    布卢姆

    无独有偶。他们还以为是好玩儿。才不呢。青天白日的。走路都困难。幸好没有女人。

    游荡者们

    耶哥们呀,真有趣。格劳贝尔泻盐。耶哥们呀,渗进了弟兄们的黑啤酒里头。

    (布卢姆走过。下等妓女从胡同口、大门口、街角上招呼他,单个儿的、成双的、披围巾的、蓬头散发的。)

    妓女们

    你要往远处去吗,怪人?

    你中间那条腿怎么样?

    你带着火柴吗?

    喂,来吧,等我把你那玩意儿弄硬了。

    (他淌水似的从她们这一片污水坑中间穿过,走向那边有灯亮的街头。一樘窗户中,随风鼓起的窗帘下露出一台留声机,扬着砸坏了的黄铜喇叭筒。灯影下有一个私酒店老板在应付那壮工和那两个英国兵。)

    壮工

    (打着嗝)那背时酒店在哪儿?

    私酒店老板

    珀登街。一先令一瓶的烈性黑啤酒。正派的女人。

    壮工

    (抓住那两个英国兵,跌跌撞撞地拽着他们往前走)来吧,你们英国陆军!

    列兵卡尔

    (在他背后)他可一点儿也不傻!

    列兵康普顿

    (笑)干吗呀!

    列兵卡尔

    (对壮工)波拖贝罗兵营内的士兵俱乐部。你找卡尔。提卡尔就行。

    壮工

    (大声)我们是韦克斯福德的孩儿们。

    列兵康普顿

    你说!军士长行吗?

    列兵卡尔

    贝内特吗?他和我有交情。我爱老贝内特。

    壮工

    (大声)

    磨伤皮肤的铁练。

    解放我们的祖国。[36]

    (他拽着他们,踉踉跄跄往前走。布卢姆站住,他迷失了踪迹。狗伸着舌头喘着气跟上来了。)

    布卢姆

    这可成了追大雁了。杂乱无章的一家家妓院。天知道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醉汉跑得快。好一场混乱。韦斯特兰横街那一场面。然后,拿着三等票跳上头等。然后,坐过头。车头在后的列车。差点儿把我送到了马拉海德,要不是送到岔线场过夜,要不也许撞了车。都是喝二道酒造成的。一道正合适。我跟踪着他干什么?不过,在那一群人中他是最好的一个。我要不是听到波福依、皮尤福依太太的事,也不会遇上的。命运。他会把他的现款都丢掉的。这儿有帮人解除负担的地方。漫天要价假装大折大扣的,放高利贷的,最喜欢在这儿做买卖。缺什么吗?来得容易去得快。还差点儿把命送给那司机脚钟轮轨受电器强光庞然大物,幸好头脑清楚。可是头脑清楚也不是总能救命的。那天我路过特鲁洛克的橱窗前,只要晚两分钟就中弹了。身体就糊里糊涂完蛋了。可是假定子弹只打穿我的衣服的话,倒可以得一点受惊赔偿,五百镑。他是干什么的?基尔代尔街的时髦绅士。愿天主帮助他的猎场看守人吧。

    (他凝视前方,看到墙上粉笔涂写着“湿梦”二字,还有一个阴jing图像。)怪!在国王镇的马车上,莫莉在起霜的玻璃上画。是什么样儿的?(在亮着灯的门道里,在窗洞里,有艳俗的女人们懒洋洋地躺着,抽着鸟眼烟丝的香烟。甜腻的烟草烟气,形成缓缓旋转的椭圆形烟圈,向他飘来。)

    烟圈

    甜腻也是甜。偷情的乐趣。

    布卢姆

    我的脊梁有一点疲软。是去还是回?还有这些吃的呢?吃,弄得到处都粘上猪肉。我真可笑。白扔钱。多付了一先令八便士。(寻物猎犬摇着尾巴,将流着鼻涕的冷嘴鼻凑近他的手。)奇怪,他们怎么都对我感兴趣。连今天那头畜生也那样。最好先和它说说话。它们和女人一样,喜欢rencontres[37].腥臭得像臭鼬。Chacun son got[38].有可能是一条狂犬。犬星时令[39]。它的动作不大稳定。好样儿的!费多!好样儿的!加里欧文!(狼犬翻身仰天卧倒,伸出长长的黑舌头,怪模怪样地扭动着脚掌表示乞求。)受环境影响。给了它就完了。只要没有人。(他一面对它说一些鼓励的话,一面用一种偷猎潜行姿态,向一个发出陈旧臭味的角落退去,那头谍犬紧跟着也过去了。他松开一个纸包,准备将猪爪子轻轻放下,但又缩回手去,捏了捏羊蹄。)三便士就不小了。不过我是用左手拿着的。需要多费一些力气。为什么?使用不勤就小。好吧,撒手吧。两先令六。

    (他遗憾地松开纸包,让猪爪羊蹄落到地上。大驯犬将纸包胡乱拨弄开,呜呜叫着贪婪地吃起来,把骨头嚼得嘎吱嘎吱的。两个披着雨披的巡逻过来了,沉默而警惕。两人小声咕噜起来。)

    巡逻

    布卢姆。布卢姆的。为了布卢姆。布卢姆。

    (两人各伸一手按住布卢姆一肩。)

    巡逻甲

    当场捉住。不许随地小便。

    布卢姆

    (结结巴巴地)我是在做好事。

    (一小群海鸥,如海燕一般从利菲河的污水面上饥饿地飞起来,口中衔着班布里饼。)

    海鸥们

    嘎—给—甘古里—吭。

    布卢姆

    人类的朋友。用感情训练的。

    (他用手一指。鲍伯·窦冉从一只酒吧间高凳子上翻下,对着那条正在嚼骨头的西班牙长毛狗来回晃动。)

    鲍伯·窦冉

    大狗狗。把爪子伸给咱们。伸伸爪子呀。

    (斗牛狗竖起颈背的毛,呜呜地咆哮着,臼齿间还夹着一段猪趾节,滴着带狂犬病的渣滓涎水。鲍伯·窦冉无声地坠入一个地下室采光井。)

    巡逻乙

    防止虐待动物。

    布卢姆

    (热心地)高尚的事业!我在哈德路十字桥上,看见一名有轨马车车夫折磨那匹已经被马具磨破皮的可怜牲口,我就责备他。他报答我的只有丑话。当然,那天是有霜冻,而且是末班车。各种各样关于马戏团生活的故事都是非常令人沮丧的。

    (西尼奥马菲身穿驯狮服,衬衫前胸佩带着钻石饰扣,脸色激动得煞白,手执一个马戏团纸圈环跨上前来,还挥舞着一根弯曲的赶车鞭子和一支左轮手枪,用枪对准那头正在大口大口吃东西的猎野猪大狗。)

    西尼奥马菲

    (带着一脸狞笑)女士们、绅士们,这是我的有教养的灵狗。那一头倔强的野马埃阿斯[40],也是我制伏的,用的是我获专利的带钉降兽鞍具。肚子下面用带结子的皮条捆紧。用一套滑车、一根勒脖子的滑轮索套,就能叫你的狮子老实下来,多暴躁的也不怕,包括那边那头吃人的利比亚野兽利奥菲洛克斯。那一头有思想的鬣狗,阿姆斯特丹的弗里茨,是用烧红的橇棍,又在伤口搽一种涂料训出来的。(眼放凶光)我拥有印度符咒。我的眼光加上胸口这些发亮的东西,就能把事办了。(作迷人的微笑)我现在介绍马戏场的明星红宝小姐。

    巡逻甲

    说吧。姓名、住址。

    布卢姆

    我一下子忘了。唷,对了!(他脱下高级礼帽致敬礼)布卢姆大夫,利奥波尔德,牙外科医生。你们听说过冯布鲁姆·帕夏吧[41]。亿万富翁。Donnerwetter[42]!半个奥地利都是他的。埃及。堂亲。

    巡逻甲

    拿证据。

    (一张卡片从布卢姆帽子里的皮圈内掉下。)

    布卢姆

    (戴红色土耳其毡帽,穿伊斯兰法官服,挂绿色宽饰带,佩带伪造的法国荣誉勋章,急忙拾起卡片交上)请允许我。我的俱乐部是陆海军青年军官俱乐部。律师是单绅道27号约翰·亨利·门顿事务所。

    巡逻甲

    (读卡片)亨利·弗腊尔。无定居。非法窥伺攻击。

    巡逻乙

    拿出不在现场证据来。警告你。

    布卢姆

    (从胸前口袋中取出一朵压皱的黄花)弗腊尔就是这朵花。是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男人给我的。(有板有眼地)你们知道那个老笑话吧,卡斯蒂尔的玫瑰。布卢姆。改换姓名。费拉格。(他压低声音作秘密谈心状)我们是订了婚的,明白吗,警官。涉及一位女士。爱情纠纷。(他用肩膀轻碰巡逻乙)乱七八糟的。这是我们海军风流人物的作风。军装起的作用。(他严肃地转向巡逻甲)当然,也有吃败仗的时候。哪天晚上有空,来喝一杯陈年的勃艮第酒吧。(对巡逻乙欢快地)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她,巡官。她很带劲儿。方便得很。

    (一张黑黑的水银注射过的脸出现,领着一个蒙面纱的人影。)

    黑水银

    城堡里正在找他呢。他是被陆军开除的。

    玛莎

    (蒙着厚面纱,脖子上围着紫红色的领圈,手上拿一份《爱尔兰时报》,以谴责的口气指着他说)亨利!利奥波尔德!莱昂内尔,我失去的人儿呀!你得恢复我的名誉!

    巡逻甲

    (严厉地)上所里。

    布卢姆

    (害怕,戴上帽子,退后一步,然后摸心口并将右臂平举胸前,做共济会二级工匠记号并行礼)不,不,尊敬的大师,水性杨花。认错了人。里昂邮车。勒寿尔克和杜鲍斯克[43]。你们还记得蔡尔兹杀兄案吧。我们医学界的人。用短柄小斧砍死的。对我的指控是一个误会。宁可错放一个罪人,不可冤枉九十九个好人。

    玛莎

    (蒙着面纱抽泣)背信弃义。我的真实姓名是佩克·格里芬。他写信给我,说他很痛苦。我兄弟是贝格蒂符橄榄球队的后卫,我要把你的事告诉他,你这个没有心肝的玩弄感情的家伙。

    布卢姆

    (用手捂着脸)她醉了。这女人是酒喝多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以法莲口令)示特播罗利斯[44]。

    巡逻乙

    (眼中噙泪,对布卢姆说)你真应该感到无地容身的羞耻。

    布卢姆

    陪审团诸位绅士,请容许我说明情况。完全是张冠李戴。我是受了误解。我是当了替罪羊。我是一个体面的有妇之夫,品德高尚,从无污点。我住在埃克尔斯街。我的妻子,我是一位极其卓越的指挥官的女儿,那是一位勇敢正直的绅士,他是怎么称呼的呢,布赖恩·忒迪少将,英国就是靠他这样的军人才能打胜仗的。在英勇的罗克渡口保卫战获得的少将衔。

    巡逻甲

    团队番号。

    布卢姆

    (转向旁听席)皇家都柏林,好样儿的,最精锐的,举世闻名的。我想,旁听席诸位之中,我看就有几位老战友在场。皇家都柏林火枪团,和我们的家园的保卫者—我们自己的警察,都是我们君王麾下最有胆量的战士,最精锐的队伍。

    一个人声

    变节的!支持布尔人!是谁给约·张伯伦喝倒彩的?

    布卢姆

    (一手搭在巡逻甲肩上)我老爹也是个治安法官。我支持英帝国,和您一样忠诚,您哪。在那场心不在焉的战争中,我忠君报国上了战场,是在公园里的郭富将军手下[45],在斯匹翁考普山和布隆方丹战役受了重伤,战报上都提到了。我是尽到了力,凡是一个高尚的人能办到的事我都办了。(镇静而富有感情)吉姆·布勒佐。把住船头,决不离岸[46]。

    巡逻甲

    职业或行当。

    布卢姆

    这个,我做的是文字工作,作家兼新闻记者。实际上,我们正在出版一套获奖小说选,是我的发明,完全是一条新的路子。我和英国和爱尔兰新闻出版界都有联系。如果您打电话……

    (迈尔斯·克劳福德牙齿咬着一支鹅毛笔,跨着抽筋似的大步出来了。他的绯红的尖鼻头,像是他那草帽光环中间的一道火焰。他一手提一圈西班牙葱头,一手抓一只电话听筒贴在耳朵上。)

    迈尔斯·克劳福德

    (晃着他那公鸡似的颏下垂肉)喂,七七八四。喂,这是《自由人尿池和擦屁股周报》。把整个欧洲都吓傻了。你什么?蓝裤子[47]?谁写?是布卢姆吗?

    (脸色苍白的菲利普·波福依先生站在证人席上,穿一套十分得体的常礼服,外衣前胸口袋里露出手帕尖端,折缝笔挺的淡紫色裤子,脚上是漆皮皮鞋。他拿着一个大公文包,上面标着“马察姆的妙举”。)

    波福依

    (慢条斯理地)不,你不是。据我所知,差得远呢。我看不出,如此而已。凡是地道的绅士,甚至具有最起码的绅士心态的人,都决计不屑于如此特别可憎的行为的。大人,他就是那一类人。剽窃者。一个阿谀奉承的小偷,冒充littérateur[48].非常明显,他是使用了最卑劣下流的手段,抄袭了我的一些最受欢迎的作品,一些确实华丽的文字,简直是十全十美的珍品,其中写爱情的段落是无可怀疑的。波福依写爱情、写巨大财富的书籍,大人无疑很熟悉,在整个王国范围内都是家喻户晓的。

    布卢姆

    (卑躬屈膝,逆来顺受)我不过是对于您写的爱笑的妖女手拉手有一点意见,如果您允许……

    波福依

    (翘起嘴唇,对法庭作傲慢的微笑)你这头可笑的蠢驴,你!你太没有人味、荒诞可笑,简直无以名状!我认为你在这方面不必过分费心劳神了。有我的出版事务代理人J.B.平克尔先生照料着呢。我设想,大人,我们可以获得常规的出席作证费的,是不是?这个连大学都没有上过的吃报纸饭的倒霉蛋,这只里姆斯寒鸦,害得我们的腰包受了数目可观的损失。

    布卢姆

    (含含糊糊地)生活的大学。粗劣的艺术。

    波福依

    (大叫)这是该死的恶毒谣言,表现了这人的道德败坏!(他打开公事包)我们这里头有足以定罪的证据,corpus delicti[49],大人,我的一件成熟期作品,被涂上了兽性的标志。

    旁听席一人声

    摩西呀摩西,犹太人的王,

    擦屁股擦在《每日新闻》上[50]。

    布卢姆

    (勇敢地)夸大。

    波福依

    你这个下流的东西!应该把你扔进洗马池里去,你这个坏蛋!(对法庭)这事情,请看这家伙的私生活吧!他维持的是一种四重存在!在街上是天使,在家里是魔鬼。有妇女在场的时候,连提都不能提的!当代最大的阴谋家!

    布卢姆

    (对法庭)他呢,一个单身汉,怎么……

    巡逻甲

    国王对布卢姆起诉。传女人德里斯科尔。

    宣读员

    厨房女工玛丽·德里斯科尔。

    (厨房女工玛丽·德里斯科尔上来,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佣。她臂弯上挎一只桶,手上拿一把擦洗用的粗刷子。)

    巡逻乙

    又来一个!你是那种不幸的女人吗?

    玛丽·德里斯科尔

    (愤慨)我不是坏女人。我的名声是清白的,在上一家人家呆了四个月。我是正式受雇的,每年六镑加补贴,星期五休息,是因为他的举动而不能不走的。

    巡逻甲

    你告他什么?

    玛丽·德里斯科尔

    他提出了某种建议,但是我虽穷,还不至于落到那种地步。

    布卢姆

    (穿波纹呢家常上衣,法兰绒裤子,便鞋,未刮脸,未梳头;婉转地)我对你是正派的。我给了你一些纪念品,远远超过你的身分的漂亮翠色吊袜带。在你被控偷窃的时候,我冒冒失失就为你说话。凡事都有个分寸。人要公正。

    玛丽·德里斯科尔

    (激动)今晚天主低头看着我呢,我从来也没有碰过一下那些牡蛎!

    巡逻甲

    指控的罪状呢?有没有发生具体情况?

    玛丽·德里斯科尔

    老爷,有一天上午太太上街买东西去了,我在后房,他突然到我那里来找一枚别针。他拉住了我,结果我有四处皮肤发青。他还两次弄我的衣服。

    布卢姆

    她还手。

    玛丽·德里斯科尔

    (轻蔑地)我还怕损坏那把擦洗刷子呢,一点也不假。我和他论理,您大人,他只说:别声张。

    (众笑)

    乔治·福特雷尔

    (都柏林法院书记官,声音洪亮地)法庭秩序!现由被告发表假声明。

    (布卢姆声称无罪,手持一朵盛开的睡莲,开始作模糊不清的长篇发言。他们将听到,律师将对大陪审团发表一个激动人心的演说。他确已潦倒不堪,但是他尽管被人目为败类,如果他可以那么说的话,他还是有意洗心革面,以纯粹的姐妹心情回忆往事,作为纯粹的家庭动物回归自然。他是娘胎七月生出的,堂上细心将他养育带大,但已年迈而缠绵病榻。有可能身为人父而误入歧途,出了些差错,但是他已决心翻开新的一页,现在终于到达鞭笞柱在望的地步,他决心要在家庭的温暖怀抱中,在弥漫着深情的环境中安度晚年。他是一个归化英国的人,就在这一个夏日的夜晚,他还从环线铁路公司的机车司机室踏板上看到,当时雨可以说没有下来挡住都柏林市内和郊区充满着爱的家庭真正的田园幸福景象美好国土多克瑞尔公司墙纸每打一先令九便士,英国出生的天真孩子们正在口齿不清地向圣婴作祷告,年轻的学生子正在为罚做功课费脑筋,或是模范的小姐们在弹钢琴,要不片刻之后大家围着噼啪作响的圣诞节原木同念家庭玫瑰经,而在小巷内和青翠的田园道路上,姑娘们和她们的小伙子们在溜达,那时风琴音质的美乐琴奏出的乐调包着不列颠合金的有四个起作用的音栓和十二褶层的风箱,大牺牲,空前便宜的价格……)

    (笑声又起。他语无伦次含糊其词。记者们抱怨说听不清。)

    普通记录员与速记员

    (眼盯记录本不抬头)解开他的靴带。

    马克休教授

    (在记者席上,咳嗽,高声说)咳出来,老兄。一点一点说出来。

    (盘诘进行至布卢姆与桶子问题。一只大桶。布卢姆独自一人。肚子不好。在比弗街上。肠绞痛,真的。很严重。粉刷匠的桶子。绷直了腿走过去的。难受极了。痛苦得要命。大约是正午时光。爱或是勃艮第。是的,一些菠菜。紧急关头。他没有看桶里面。没有人。相当糟糕。不完全。一份旧的《文萃》。)

    (全场哗然,尖叫起哄声。布卢姆身穿撕破而沾有白涂料的礼服大衣,头上歪戴压瘪一块的丝质大礼帽,鼻子上横贴一条橡皮膏,还在用听不清的声音说话。)

    杰·J.奥莫洛伊

    (头戴灰色律师假发,身穿毛料律师袍,以痛苦抗议的口气发言)这里不是可以对一位酒后失误的普通人轻蔑无礼的场所。我们不是在斗熊场,也不是在玩一场牛津大学捉弄新生的恶作剧,更不是在演一场嘲弄法庭的滑稽戏。我所辩护的人是一名婴儿,一名可怜的外国移民,他是从偷渡之后白手起家开始,现在是努力工作正正当当挣一点钱。人们编造的有失检点处,实是一种遗传性的短暂失常现象,由幻觉引起的,而类似现在被指控为犯罪的随便行动,在被告的故乡法老国土上是人们容许的。Prima facie[51],我向诸位说明,并没有性行为的企图。两性关系并未发生,而德里斯科尔所作的控诉,即对其贞操的勾引并未重复发生。我尤其愿意谈一谈返祖现象。被告家族中曾经有过崩溃和梦游现象。如果被告能说话,他可以讲出一大套来——从来还没有一部著作曾经叙述过这样离奇的事迹。大人,他本人就是深受鞋匠弱胸症戕害而身心受残的人。他的申诉是他出身蒙古人种,对于自己的行动不能负责。实际上就是身心不健全。

    布卢姆

    (光脚,鸡胸,穿东印度水手坎肩与裤子,脚趾向里以示歉意,睁开小小的鼹鼠眼睛,一面昏头昏脑地左顾右盼,一面伸手缓慢地摸自己的前额。然后,他以水手惯用的姿势扯一下裤带,以东方式的缩肩姿势,伸出一个大拇指指向天上,向法庭敬了一个礼。)他老造的很好很好天气晚上。(开始咿咿呀呀作天真无邪的吟唱)

    小呀小呀可怜小娃娃

    天天晚上卖猪脚

    给他两个先令吧……

    (人们用吼叫声制止了他。)

    杰·J.奥莫洛伊

    (激愤地面对群众)这是一场孤身作战。我凭哈得斯起誓,我不允许我辩护的任何人这样子受一群野狗和狞笑的鬣狗的围攻、堵嘴。摩西律已经取代了丛林法则。我宣布,郑重地宣布——并且这绝不是企图阻挠司法目标的实现——被告并非事前参与预谋,原告并未受到触动。被告对待这位年轻妇女如对亲生女儿。(布卢姆拉杰·J.奥莫洛伊的手,举到唇边吻它。)我将召唤反证,彻底揭穿那隐蔽的手又在玩弄老一套手法了。凡是有疑问的时候,就对布卢姆下手。我所辩护的人是一位天生腼腆的人,他比全世界的任何人都更不愿采取任何与绅士身分不符的行动,以致端庄正派者感到受损而不能容许,或是对误入歧途的少女投掷石头,而这误入歧途是她受到某个卑鄙的人肆意玩弄的后果。他是要走正道的。我认为他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正派的人。目前他时运不佳,因为他在遥远的小亚细亚Agendath Netaim的广大产业已经抵押,该地幻灯片即将放映。(对布卢姆)我建议你采取漂亮行动。

    布卢姆

    每镑一便士。

    (墙上映出基内雷特湖畔景象[52],银色雾霭中有模糊的牛群在吃草。雪貂眼、白化病的摩西·德鲁咖兹身穿粗蓝布工作服,在旁听席上站起来,一手持一只橙子香橼,一手持一只猪腰。)

    德鲁咖兹

    (嗓音嘶哑地)柏林西十三区真诚街。

    (杰·J.奥莫洛伊跨上一座低平台,庄严地拉住自己的外衣胸前翻领。他的脸宠变长,发白,长出了大胡子,眼睛下陷,脸上露出约翰·F.泰勒的痨病斑块和潮红的脸颊骨。他用手帕擦嘴,审视涌潮似的浅玫瑰红的血。)

    杰·J.奥莫洛伊

    (声音几乎已全哑)请原谅。我浑身发冷,刚从病床起来。几个精当贴切的字眼。(他现出了西莫·布希的鸟首、狐狸唇髭及其大鼻子的雄辩。)当那部天使书籍打开的时光到来,如果那沉思的胸膛所发端的灵魂超凡或能使灵魂超凡的任何东西是值得永生的话,我说就应该允许在押被告享受神圣的无证据不能定罪的权利。

    (有人从法庭外送进来一张字条。)

    布卢姆

    (穿宫廷礼服)可提供最可靠的证明人。卡伦—科尔曼先生。治安法官威士敦·希利先生。我的老上级约·卡夫。前都柏林市长瓦·B.狄龙。我常在最高级、最严格挑选的社交场所活动……都柏林上流社会中的女王们。(漫不经心地)就在今天下午,在总督府的招待会上,我还和我的老伙伴们闲聊呢,就是皇家天文学家罗伯特·鲍尔爵士和夫人。鲍勃爵士呀,我说……

    耶尔弗顿·巴里太太

    (身穿乳白色低胸舞会礼服,手戴长及臂肘的象牙色手套,披一件黑貂皮镶边的砖红色纳缝披风式外衣,头发中插一把钻石梳子和鹗羽头饰)逮捕他,警士。他趁我丈夫为了芒斯特巡回审判,到蒂珀雷里北区去了,用拙劣反手书法给我写了一封匿名信,署名詹姆斯·洛夫伯奇[53]。他说,我在皇家剧院坐包厢看总督专场演出的La Cigale[54],他从顶层高座看到了我的美妙无比的一对球体。我使他欲火上升,他说。他向我作了一个下流的建议,想要我在下星期四的邓辛克时间下午四点半采取不端行动。他表示要邮寄给我一本小说,保罗·德·科克写的《穿三套束胸衣的姑娘》。

    贝林汉姆太太

    (头戴便帽,身上裹一件海豹兔皮斗篷,一直蒙到鼻子边,她跨下她的布劳汉姆式马车,从她的巨大的负鼠手筒中取出一副带柄玳瑁眼镜,用眼镜细看)对我也一样。对的,我相信就是这个讨厌的人。因为九三年二月寒潮有一天雨夹雪连下水口格栅和我的浴水池内的球形塞都冻住了,他在桑莱·斯多喀爵士诊所外面为我的马车关了一次门。后来他就送来了一枝雪绒花,说是专门为我从高山采的。我交给一个植物专家鉴定才了解到真实情况,原来是从模范农场的暖房偷来的一株本地马铃薯花。

    耶尔弗顿·巴里太太

    这人可耻!

    (一群邋遢女人和小瘪三蜂拥而上。)

    邋遢女人们和小瘪三们

    (尖叫)抓小偷!好哇,蓝胡子[55]!艾基·摩西好、好、好[56]!

    巡逻乙

    (亮出手铐)这儿有铐子。

    贝林汉姆太太

    他用好几种字体,给我写了一些令人作呕的恭维话,说我是一个穿裘皮大衣的维纳斯[57],还说什么深刻同情我的受冻的马车夫帕尔默,可是与此同时,他又自称羡慕他的保暖护耳和厚毛羊皮大衣,还羡慕他的运气好,能穿上我家的仆人号衣,上面有黑色花饰金鹿头像的贝林汉姆家族纹章,站在我的椅子后面,离我的身子那么近。他用几乎是过分的语言,赞美我的下身肢体,我那肉臌臌绷紧了长丝袜的腿肚,甚至用热情洋溢的词句歌颂我身上那些贵重花边衣料下隐藏的秘宝。他怂恿我(他公然申言,他的人生使命就在于怂恿我)亵渎我的婚床,尽快找机会实现通奸。

    尊贵的默文·滔尔博伊斯夫人

    (身穿女武士服,露出朱红色的坎肩,头戴圆顶高帽,脚上是带马刺的长统马靴,手上是火枪手用的小鹿皮防护手套,上面有编织的圆片,身后拎着长拖裙,不断地用手中的猎鞭敲打着自己的靴面沿条。)对我也是。因为那次全爱尔兰队与爱尔兰全国队对抗赛,他在凤凰公园的马球场上看见了我。我自己知道,我特别欣赏音尼斯基令斯龙骑兵击球手邓尼希上尉,看他骑着他的宝贝儿矮脚马肯陶洛斯赢那最后一局,看得我的眼睛都像神仙一般放光。这个下贱的唐璜[58]躲在一辆出租马车后面看我,用双层信封寄给我一张淫秽照片,就是天黑之后巴黎大道上卖的那种,对任何有身分的女士都是侮辱。现在还在我手里呢。照片上是一个半裸体的seorita,纤弱而可爱(他庄严地向我申明,那就是他的妻子,由他实地拍摄的),正在和一个肌肉发达的斗牛士私通,那显然是一名歹徒。他撺掇我也照那样子做下贱事,和驻军的军官乱搞。他还求我把他的信件弄上说不出口的脏东西,算是他完全应该接受的惩罚,要我跨在他身上,骑着他,狠狠地用鞭子抽他一顿。

    贝林汉姆太太

    对我也一样。

    耶尔弗顿·巴里太太

    对我也一样。

    (若干都柏林名门闺秀举起布卢姆写给她们的下流信件。)

    尊贵的默文·滔尔博伊斯夫人

    (一阵暴怒蹬脚,把马刺蹬得叮咣乱响)我要,凭在上的天主的名义。我要狠狠地鞭打这条低三下四的野狗,一直打到我站不住为止。我要活剥他的皮。

    布卢姆

    (闭上眼睛,有所期待地缩成一团)这儿吗?(蠕动身子)又来了!(他发出狗迎主人的喘息声)我爱这危险。

    尊贵的默文·滔尔博伊斯夫人

    你爱的很!我给你狠狠地上。我让你跳舞,跳个几十里!

    贝林汉姆太太

    狠狠地抽他的屁股,这个野心勃勃的小子!给他画上星条旗!

    耶尔弗顿·巴里太太

    不要脸!完全没有理由可讲!还是有妇之夫哩!

    布卢姆

    这么多人。我的意思只是指打屁股这件事。给皮肤一点发热的刺激,不流血的。斯斯文文地用桦树条来几下,促进血液循环。

    尊贵的默文·滔尔博伊斯夫人

    (发出讥嘲的笑声)哈,你是这样想的吗,好小子?好吧,凭着活天主的名义,你现在就会大吃一惊的,相信我吧,你将挨一顿从来没有人求到过的痛打。你刺激了我天性中沉睡的老虎,把它激怒了。

    贝林汉姆太太

    (凶狠地摇晃着手筒和带柄眼镜)叫他的皮肉真吃点苦头,好翰娜。给他塞点老姜。把这个杂种揍个半死不活的。用九尾鞭。把他阉割了。活活宰了他。

    布卢姆

    (战栗,收缩,合起双手,一副摇尾乞怜相)冷啊!发抖啊!是因为你的仙女般的美貌啊。忘了吧,原谅吧。命啊。放了我这一回吧。(他伸上他的另一边脸颊。)

    耶尔弗顿·巴里太太

    (严厉地)千万别放了他,滔尔博伊斯夫人!他应当受一顿痛打才行。

    尊贵的默文·滔尔博伊斯夫人

    (气势汹汹地解开她防护手套的扣子)我才不呢。猪狗,而且从狗娘肚子出来就一直是猪狗!居然敢来对我求爱!我要在大街上用鞭子抽他,把他抽得青一条紫一条的。我要把我的马刺扎进他的肉里头,直扎到刺轮顶住为止。谁都知道他是一只王八。(她恶狠狠地把鞭子在空中抽得唰唰地响)马上把他的裤子剥下。过来,先生!快!准备好了吗?

    布卢姆

    (战战兢兢地开始照办)天气还是很暖和的。

    (一头鬈发的戴维·斯蒂芬斯带着一拨光脚报童走过。)

    戴维·斯蒂芬斯

    《圣心使者报》、《电讯晚报》附带圣派特里克节增刊。报上有都柏林全体王八的新住址。

    (十分可敬的奥汉隆牧师身穿金料子法衣,举起并展示一只大理石时钟,康罗伊神父和耶稣会的可敬的约翰·休斯在他面前低低地鞠躬。)

    时钟

    (敞门)

    咕咕

    咕咕

    咕咕[59]

    (传来一张床上的铜圈发出的叮声。)

    铜圈

    唧夹。唧咯唧咯。唧夹。

    (一扇雾门迅速拉开,迅速露出陪审席上的人脸,有戴丝质礼帽的首席马丁·肯宁安,有杰克·帕尔、赛门·代达勒斯、汤姆·克南、内德·兰伯特、约翰·亨利·门顿、迈尔斯·克劳福德、莱纳汉、派迪·伦纳德、长鼻头弗林、麦考伊,以及没有五官的无名氏的脸。)

    无名氏

    骑裸背马。年龄载重量。老天,他可把她组织起来了。

    陪审员们

    (脑袋一齐循声向他转过去)真的吗?

    无名氏

    (吼叫)屁股朝天头朝地。一百先令对五。

    陪审员们

    (全体点头以示同意)我们大多数人也这样想。

    巡逻甲

    他是一个监视对象。又有一个姑娘被剪了辫子。通缉:杀手杰克[60]。悬赏一千镑。

    巡逻乙

    (悚然耳语)还穿黑衣服呢。摩门教吧。无政府主义者吧。

    公告宣读员

    (大声)据利奥波尔德·布卢姆无固定地址,人所共知为炸药犯、伪造文书犯、重婚犯、乌龟王八,对都柏林全市公民形成公害,据此巡回审判庭最尊贵的……

    (都柏林记录官弗雷德里克·福基纳爵士阁下,身穿灰色石头法官服,胸前是石胡子,从法官席上站了起来。他怀抱一个伞形权杖,额角上赫然长着一对摩西式的公羊角。)

    记录官

    我要制止这种诱人为娼的勾当,为都柏林铲除这可憎的害人精。骇人听闻!(他戴上黑帽子[61])副长官先生,派人把他从被告席带走,送往蒙乔伊监狱,按陛下圣意期限羁押后,在狱内绞其颈部至死为止,切切勿误,否则愿主慈悲你的灵魂。把他带走。

    (一顶黑色小帽降落在他的头上。副长官长约翰·范宁出现,嘴里叼着一支辛辣的巨大雪茄。)

    长约翰·范宁

    (怒容满面,以洪亮回荡的嗓音大喊)谁来绞死加略人犹大?

    (剃头师傅哈·郎博尔德跨上断头墩子,他穿一件血色紧身上衣,围一条鞣皮工围裙,肩上搭着一大盘绳索。他的腰带上,插着一根护身棒和一根布满钉头的大头棒。他阴森森地搓着两只抓钩似的手,手上疙疙瘩瘩都是铜指节。)

    郎博尔德

    (对记录官,口气阴森而随便)上绞刑的哈利,陛下,默西河凶神。每根喉管五个畿尼。不断脖子不算数。

    (乔治教堂的钟群缓慢地响了起来,响亮而阴沉的铁音。)

    钟群

    嘿嗬!嘿嗬!

    布卢姆

    (着急)等一下。住手。海鸥。好心肠。我看见。没有恶意。猴房里的姑娘。动物园。淫荡的黑猩猩。(呼吸急促地)骨盆。我看她那天真的红脸,心里难受。(情绪激动)我就离开了那地方。(转向群众中一人求助)哈因斯,我可以和你说句话吗?你是认识我的。那三先令你可以存着。如果你还需要一点儿的话……

    哈因斯

    (冷冷地)我和你素不相识。

    巡逻乙

    (指角落)炸弹在这儿。

    巡逻甲

    装有定时信管的诡雷。

    布卢姆

    不对,不对。猪脚。我参加了一个葬礼。

    巡逻甲

    (抽出警棍)你撒谎!

    (小猎犬抬起头来,显出派迪·狄格南那张患坏血病的灰色脸盘。他已经全啃定了。他呼出一股子吞噬尸体的腐臭。他变大,大小和形状都和人一样了。他那一身猎獾狗皮毛,变成了棕色寿衣。他的绿眼睛闪着充血的光芒。半只耳朵、整个儿鼻子和两个拇指都已经被食尸鬼吃掉。)

    派迪·狄格南

    (声音沉滞)是真的。是我的葬礼。我由于自然原因而一病不起,菲纽肯大夫就宣布了生命终结。

    (他抬起色如死灰、残缺不全的面孔,对着月亮哀声吠叫。)

    布卢姆

    (得意地)你们听见了吧?

    派迪·狄格南

    布卢姆,我是派迪·狄格南的亡灵。听,听,听哟!

    布卢姆

    这是以扫的声音。

    巡逻乙

    (在自己胸前画十字)怎么可能呢?

    巡逻甲

    教理问答小册子里没有。

    派迪·狄格南

    这是轮回转世。鬼魂。

    一个人的声音

    嗳,去你的!

    派迪·狄格南

    (真诚地)我曾经受雇于单绅道27号的约·亨·门顿先生,律师,宣誓和作证经办人。现在我已经因心壁肥大而去世。流年不利。可怜的妻子伤心已极。她现在怎么应付这局面呢?叫她别碰那瓶雪利酒。(他环顾四周)我要一盏灯。我有一种动物本能的要求必须解决。那乳酪我喝了不舒服。

    (身材魁梧的公墓管理员约翰·奥康内尔出现,手执一串用黑纱联起的钥匙站着。他旁边站着公墓附属教堂牧师关采神父,蛤蟆肚皮歪脖子,身穿白色法衣,头蒙扎染印花睡帽,瞌睡懵懂地拿着一根用罂粟花拧成的牧杖。)

    关采神父

    (打哈欠,然后用沙哑如蛤蟆叫的声音吟颂)Namine.雅各布。号饼干[62]。阿门。

    约翰·奥康内尔

    (用喇叭筒扬声大喊)狄格南,派特里克·T,已故。

    派迪·狄格南

    (竖起耳朵,畏缩)泛音。(他蠕动向前,将一只耳朵贴在地上)我主人的声音[63]!

    约翰·奥康内尔

    入土单据卜一字八万五千号。墓区十七。钥匙府。墓地一百零一号。

    (派迪·狄格南尾巴笔直,耳朵竖起,显然在注意听,用心想。)

    派迪·狄格南

    为他的灵魂安息而祈祷。

    (他蠕动着向一个煤炭投入口钻下去,棕色衣服上连着的拴狗绳子,把小石子带得喀啦喀啦地滚动。跟在他后面蹒跚而去的,是一只肥胖的老鼠爷爷,脚是蘑菇式的甲鱼爪子,背上是灰色的甲鱼壳。从地下传来了狄格南的闷声嚎叫:“狄格南死了,到地下去了。”戴骑手帽子、穿马裤的汤姆·罗奇福德,胸脯红如知更鸟,从他的双筒机器上跳了起来。)

    汤姆·罗奇福德

    (一手扶胸骨,弯腰)菇本·J.我给他找到一枚两先令银币。(他以坚决神态盯住地沟口。)我的现演节目。随我去卡洛[64]。

    (他跃起在空中,一个勇猛的鲤鱼翻身,跳进了煤炭投入口。双筒上两个圆片在摇晃,瞪着零的大眼。一切消退。布卢姆继续在污水坑中穿行。雾罅中有啧啧接吻声。有弹钢琴的声音。他站在一所有灯亮的房屋前听。树荫中飞起了许多吻,围绕着他唧唧喳喳、柔声啭鸣、咕咕啼叫。)

    吻们

    (柔声啭鸣)利奥!(唧唧喳喳)甜兮兮舔兮兮绵兮兮黏兮兮,给利奥!(咕咕啼叫)咕!咕咕!好吃好吃,美呀美!(柔声啭鸣)大呀,来得大呀!足尖立地旋转!利奥波尔德!(唧唧喳喳)利奥利!(柔声啭鸣)喔,利奥呀!

    (她们悉悉嗦嗦地在他的衣服上扑动,停落下来,亮晶晶、晕乎乎的光斑,银色的闪光片。)

    布卢姆

    男人的指触。哀伤的音乐。教堂音乐。也许在这里。

    (年轻的妓女佐伊·希金斯身上穿一条宝石蓝衬裙,用三个铜搭扣住,脖子上围一条细细的黑丝绒带子,向他点点头,快步跑下台阶招呼他。)

    佐伊

    你是找人吧?他和一个朋友在里面呢。

    布卢姆

    这是麦克太太家吗?

    佐伊

    不是,81号。科恩太太的。你要是再往前走,可能还比不上这儿呢。趿拉鞋的老妈妈。(亲热地)今天晚上她亲自出马,接那个给他通风报信的兽医,她赌赛马赢钱全靠他的消息,还出钱供她儿子上牛津。超龄干活呢,不过今天她的运气已经转了。(生疑)你该不是他父亲吧?

    布卢姆

    我才不是呢。

    佐伊

    你们两人都穿黑的。小耗子今晚发痒了吗?

    (他的皮肤警觉起来,感到她的指尖在凑近过来。一只手摸到他左边的大腿上来了。)

    佐伊

    坚果怎么样?

    布卢姆

    错了边儿。怪得很,是在右边。重一些,我想是。百万人中才有一人,我的裁缝梅夏士说的。

    佐伊

    (突然警惕起来)你有一个硬性下疳。

    布卢姆

    没有的事。

    佐伊

    我摸得出来。

    (她把手伸进他的裤袋,摸出一个干硬发黑的皱皮马铃薯。她望着马铃薯和布卢姆哑口无言,嘴唇湿漉漉的。)

    布卢姆

    这是避邪的。祖传的。

    佐伊

    给佐伊吧?归我啦?我待人好就有好报,是吧?

    (她贪婪地将马铃薯塞进一个口袋,挽住了他的胳臂,用软绵绵热烘烘的身子偎着他。他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缓慢的东方音乐响起来了,一个音符又一个音符地奏着。他凝视着她涂了眼圈的茶褐色水晶般的眼睛。他的笑容软了下来。)

    佐伊

    下回你就认识我了。

    布卢姆

    (灰心丧气)只要我喜欢了一只亲爱的羚羊,它就准会……[65]

    (一些羚羊在山上吃草,跳跳蹦蹦的。近处有湖泊,湖岸周围是一层层雪松林浓荫。这里升起了一股芳香,仿佛长出了一片茂密的松脂毛发。东方的天空燃烧了,宝石蓝的天空,被一群古铜色的飞鹰划成了两半。底下卧着女人城[66],赤裸裸的、雪白的、静止的、清凉的、豪华的。在大马士革蔷薇丛中,一股泉水汩汩流出。巨大的蔷薇花在悄悄议论着鲜红的葡萄酒。一种羞耻、淫欲、血液之酒缓缓流出,发出一种奇特的私语声。)

    佐伊

    (随着音乐轻轻吟唱,她的妖艳的嘴唇上浓浓地涂着猪油蔷薇水油膏)Schorach ani wenowach,benoith Hierushaloim[67].

    布卢姆

    (大感兴趣)从你的口音听来,我就思想你出身的家庭是好的。

    佐伊

    你也知道思想有什么用吧?

    (她用镶金的小牙齿轻轻地咬他的耳朵,送来一股陈腐难闻的大蒜味。蔷薇花丛分开,露出一座陵墓,里面埋着国王们的黄金和朽骨。)

    布卢姆

    (退缩,机械地勉强伸出去的手抚摸她的右乳房)你是都柏林的姑娘吗?

    佐伊

    (灵巧地捉住一根散下来的头发,绕在发卷上)不用瞎操心。我是英国人。你有烟卷吗?

    布卢姆

    (如前)很少吸烟,亲爱的。偶然抽根雪茄。幼稚的玩意儿。(淫荡地)嘴巴除了衔一卷臭烟草以外,还可以有更好的用途的。

    佐伊

    说吧。发表一通街头演讲吧。

    布卢姆

    (穿一身工人的条绒工作服、黑绒衣、随风飘动的红领带、阿伯希帽)人类是无可救药的。沃尔特·罗利爵士从新大陆带来了马铃薯和烟草,其中之一是能吸收而能消灭疫病的,而另一个却是毒品,毒害耳朵、眼睛、心脏、记忆力、意志力、理解力、一切。这就是说,他引进毒品,要比另一位我忘了姓名的人引进食品还早一百年。自杀。骗人的话。我们的一切习惯。不信的话,看看我们公众的生活吧!

    (从远处的教堂尖塔,传来了午夜的排钟钟声。)

    排钟

    回来吧,利奥波尔德!都柏林的市长大人![68]

    布卢姆

    (穿戴市参议员的礼服和链条)阿伦码头、法学会码头区、圆房子区、蒙乔伊区和北船坞区的选民们,我建议修建一条电车路线,从牛市直达河边。这是未来的时代乐曲。这就是我的施政纲领。Cui bono?[69]但是我们那些范得德肯式的冒险家们,驾驶着他们的幽灵财政船[70]……

    一选民

    为我们未来的首席长官三番三次地欢呼!

    (火炬游行的北极光跳动了。)

    火炬游行队伍

    呼啦!

    (几位市内知名人物、实业巨头、荣誉市民和布卢姆握手致贺。曾三任都柏林市长大人的蒂莫西·哈林顿,威风凛凛地穿戴着市长的绯红大袍、金链条和白色丝领带,和市政委员洛肯·舍洛克locum tenens[71]商议了一下。两人都使劲点头表示意见一致。)

    前市长大人哈林顿

    (身穿绯红袍,手执权杖,挂市长金链子,系丝织大白领巾)建议印发市参议员利奥·布卢姆爵士的演说,费用由纳税人负担。建议为他出生的房屋装饰牌匾以为纪念,并将与科克街相联而迄今被称为母牛客厅的通衢,更名为布卢姆大道。

    市政委员洛肯·舍洛克

    一致通过。

    布卢姆

    (义愤填膺地)那些飘泊的荷兰人[72]或是瞎白胡来的人们,躺在他们那舒适华丽的后船楼里掷着骰子,他们在乎什么?机器,那是他们的呼声,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他们的万灵药。节省劳力的设备、新产品、吓唬人的玩意儿、互相杀戮用的新式恐怖武器,都是一帮资本主义的贪婪鬼制造出来的魑魅魍魉,压在咱们受欺凌的劳工头上。穷人在挨饿,而他们却在山上狩猎,打他们的皇家大鹿,或是射击山鸡和山人,盲目炫耀他们的财势。但是他们的海盗统治现在是永远完了,永远永远……

    (长时间的鼓掌。一时间彩柱、五月杆、节庆牌楼拔地而起。一条横幅悬在街道上空,上书Cead Mile Failte[73]和Mah Ttob Melek Israel[74]两条标语。所有的窗口都挤满了观众,主要是女士们。沿路全线有皇家都柏林火枪团、国王直属苏格兰边防队、金马伦高原兵团队、威尔斯火枪团等部队立正站岗,阻止群众涌入。灯柱上、电杆木上、窗台上、檐口上、檐槽上、烟囱上、栏杆上、排水口上,到处都是中学的男生,又吹口哨又喝彩的。云柱出现了。远远地听到一支横笛铜鼓乐队在奏Kol Nidre[75].一支狩猎先驱队伍逐渐走近,高举着帝雕,打着旗幡,摇晃着东方的棕榈叶。用黄金和象牙制成的教皇旗被高高举起,周围是许多燕尾形的市旗。游行队伍的前端出现了,由身穿象棋盘图案官服外衣的市政典礼官约翰·霍华德·巴涅尔、阿斯隆纹章员、厄尔斯特纹章长官三人领头。随后便是十分尊贵的都柏林市长大人约瑟夫·哈钦森、科克市长大人、利默里克、戈尔韦、斯莱戈、沃特福德等城市的市长阁下、爱尔兰的二十八位贵族代表[76]、酋长们、披着标志地位的华贵饰布的大公们和邦主们、都柏林首都救火队、按财富次序排列的全体金融圣人、唐郡和康纳主教、全爱尔兰首主教兼阿尔马郡大主教迈克尔·洛格红衣主教大人、全爱尔兰首主教兼阿尔马郡大主教最可敬的威廉·亚力山大博士大人[77]、大拉比[78]、长老会总干事、以及浸礼会、再洗礼派、卫理公会、摩拉维亚派等各教堂的主持人、公谊会的荣誉干事。他们后面是各同业公会、各行会、各民兵团的队伍,举着五颜六色的旗帜:桶匠们、飞禽饲养手们、水车工匠们、报纸广告兜销员们、法律事务文书们、按摩师们、酒商们、桁架工匠们、扫烟囱的、炼猪油的、织波纹塔夫绸和府绸的、蹄铁工们、开意大利货栈的、装饰教堂的、制造脱靴器的、开殡仪馆的、绸缎商人们、宝石工匠们、拍卖主持人、软木工匠们、火灾损失估价员们、染色工和干洗工们、出口装瓶业主们、皮毛商们、商品标签写字工们、纹章刻制工们、马匹存放处工人们、金银块经纪人们、板球射箭运动用品供应商们、粗筛制作者们、禽蛋马铃薯代购商们、制袜厂和手套厂主们、管道设备承包商们。他们之后的队伍是寝宫侍从们、黑杖侍卫、嘉德勋位主管、金杖官、弼马长、宫廷大臣、王室典礼大臣、以及手捧御剑、圣斯蒂芬铁冠、圣餐杯和圣经的大总管[79]。四名徒步喇叭手吹响了登场号音。禁卫军仪仗队吹起了欢迎的尖音小号作为回答。布卢姆从一座凯旋门下出来了,他没有戴帽子,身披貂皮镶边的深红天鹅绒斗篷,手执圣爱德华权杖、鸽球权杖以及无尖剑[80]。他骑一匹乳白色大马,有流苏般的深红色长尾巴,披着华丽的马衣,笼着金笼头。群众如痴如狂。阳台上的女士们纷纷撒下玫瑰花瓣。空气中芳香扑鼻。男人们一齐欢呼。布卢姆儿童们手执山楂枝和冬青树枝,在观礼的人群间穿来穿去。)

    布卢姆儿童们

    鹪鹩,鹪鹩,

    众鸟之王,

    圣斯蒂芬日到了,

    荆豆丛中亡[81]。

    一铁匠

    (喃喃而语)天主光荣!这就是布卢姆吗?他这模样简直还不足三十一岁哩!

    一铺路石匠

    这人现在是大名人布卢姆了,全世界最伟大的改革家。脱帽!

    (全体脱帽。妇女们热烈地交头接耳。)

    一阔太太

    (阔绰地)他简直是妙不可言,对吧?

    一贵妇人

    (高贵地)人所见到过的一切!

    一女权运动者

    (男子气)以及所作所为的!

    一悬钟人

    古典型的相貌!他的额角是思想家的额角。

    (布卢姆天气出现。太阳在西北方大放光芒。)

    唐郡与康纳主教

    我在此向大家介绍你们的无可置疑的皇帝总统兼国王主席,我国最崇高、最强大、最有势力的统治者。天主保佑利奥波尔德一世!

    全体

    天主保佑利奥波尔德一世!

    布卢姆

    (身穿加冕服,外披紫红斗篷,对唐郡与康纳主教,尊严地)谢谢你,你是一位尚属出众的人物。

    阿尔马大主教威廉

    (围紫红领圈,戴铲形宽边帽)您是否愿意尽您的全力,在爱尔兰及所属领土完全按您的判断实现慈悲为怀的法治?

    布卢姆

    (右手按自己睾丸宣誓[82])愿造物主如此对我。我保证办到这一切。

    阿尔马大主教迈克尔

    (将一小壶头发油倾注在布卢姆头上)Gaudium magnum annuntio vobis.Habemus carneficem[83].利奥波尔德、派特里克、安德鲁、大卫、乔治,你受天命了!

    (布卢姆披上金袍,戴上红宝石戒指。他登上命运之石而屹立。贵族代表们同时戴上其二十八顶冠冕。基督教堂、圣派特里克教堂、乔治教堂和欢乐的马拉海德,都响起了喜庆的钟声。迈勒斯义市的烟火,从四面八方升上天空,展示了富有象征意义的阴jing烟火图形。贵族们逐个上前屈膝宣誓效忠。)

    贵族们

    我誓为陛下臣民,全身全心,竭尽人间忠诚。

    (布卢姆举起右手,手上戴着光芒四射的科—依—诺尔钻石[84]。他的驯马发出一声嘶鸣。周遭立即一片肃静。洲际、星际的无线电台均整机静候讯息。)

    布卢姆

    臣民们!朕现将朕之忠实坐骑Gopula Felix[85]命名为世袭大维齐尔[86],并宣布自即日起废弃联之原配,另择夜晚明晖之塞勒涅公主为御妻。[87]

    (布卢姆的前庶民配偶迅即被装上囚车拉走。塞勒涅公主身穿月光蓝袍,头戴新月形银冠,由两名巨人肩负的轿子上步下。全场一片欢呼。)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

    (举起御旗)辉煌的布卢姆!我的著名的兄长的继承人!

    布卢姆

    (拥抱约翰·霍华德·巴涅尔)约翰,翠绿的爱琳是神所许诺于咱们共同祖先的国土,你为朕来此作出如此确实符合王室尊严的欢迎,朕对你衷心感谢。

    (人们献上有正式证书为记的荣誉市民称号,送上一对十字交叉钉在深红垫子上的都柏林城门钥匙。他对所有人显示自己所穿绿色袜子。)

    汤姆·克南

    这是您应得的荣誉,大人。

    布卢姆

    二十年前的今天,咱们在莱迪史密斯战胜了咱们的宿敌[88]。咱们的榴弹炮和骆驼回旋炮把敌军打得落花流水。半个里格的冲

    锋[89]!他们真冲!现在全完了!咱们屈服吗?不!咱们把他们追得直逃跑!瞧!咱们冲!咱们的轻骑兵向左展开,横卷普列符纳的高地[90],喊叫着他们的战斗口号Bonafide Sabaoth[91],把撒拉森炮手砍得一个不剩。

    自由人排字工工会

    听着!听着!

    约翰·怀斯·诺兰

    把詹姆斯·斯蒂芬斯弄走的就是他。

    一蓝衣学生[92]

    好啊!

    一老年居民

    您为国增光,您哪,一点儿也不假。

    一卖苹果女人

    爱尔兰就是需要像他这样的人。

    布卢姆

    我的亲爱的臣民们,一个新的时代即将露出曙光。我布卢姆郑重宣告,它已经近在眼前。确实的,按照我布卢姆的诺言,你们在不久之后就要进入一个未来的黄金城市,未来世界的新海勃尼亚的新布卢姆撒冷。

    (来自爱尔兰全国各郡的三十二名工人,佩带红花,在营造商德旺的指导下动手建造新布卢姆撒冷。这是一座巨大的水晶屋顶建筑,状似巨型猪腰子,内有四万房间。在扩建过程中,拆毁了数栋楼房和纪念性建筑。一些政府机构被临时迁入铁路棚内。许多住宅被夷为平地。居民被安置在桶内、匣内,桶与匣上均标有红色的列·布字样。数名贫民从梯子上摔下。都柏林城墙有一处因热心的观光者过于拥挤而倒塌。)

    观光者们

    (垂死)Morituri te salutant[93].(死去)

    (一穿棕色雨褂男人从一地板门内跃出,伸出长手指指着布卢姆。)

    穿雨褂男人

    他的话你们一个字也不能相信。这人名叫利奥波尔德·于郭,臭名远扬的纵火犯。他的真名字叫希金斯。

    布卢姆

    枪毙他!狗基督徒!这就是于郭的下场!

    (一门加农炮发射。穿雨褂男人消失。布卢姆挥动权杖击倒罂粟花株。立即有人报告大批强大政敌纷纷死亡的消息,其中有牧主们、国会议员们、常设委员会的委员们。布卢姆的卫士们散发濯足节银币[94]、纪念章、面包和鱼、节制饮酒徽章、高级大雪茄、免费的熬汤用的牛骨、金线包扎密封的橡皮避孕用具、黄油球、椰子糖、三角帽形的情书、现成套服、浅碗盛的面拖烤肉、瓶装洁氏消毒水、购货证、四十日赦罪符、伪造钱币、奶品饲养猪肉香肠、戏院入场证、全市电车通行季票、匈牙利皇家特权彩票、特价一便士用餐证、“全球最劣十二书”的廉价版:《法国佬与德国大兵》(政治)、《婴儿保育》(幼儿)、《七先令六吃五十餐》(烹饪)、《耶稣是否即太阳神?》(历史)、《排除疼痛》(医药)、《儿童宇宙知识纵览》(宇宙)、《人人大笑》(滑稽)、《兜销员手册》(报刊)、《修女院院长助理情书》(色情)、《宇宙空间名人录》(星学)、《沁心歌曲选》(音乐)、《节俭致富之道》(俭学)。全场蜂拥骚动。妇女们纷纷挤向前去摸布卢姆的袍边。贵妇冠朵莲·杜必达女士从人群中冲出来,跃上他的马背,吻了他的双颊,博得热烈的喝彩。有人拍摄镁粉闪光照片一张。人们举起了婴儿和乳儿。)

    妇女们

    小爸爸!小爸爸![95]

    婴儿和乳儿们

    拍手拍手只等波尔迪回家家

    袋里有糕只给利奥老人家。

    (布卢姆弯下腰去,轻轻地捅了一下博德曼娃娃的肚子。)

    博德曼娃娃

    (打嗝,凝块的奶从嘴中溢出)哈哇哇哇。

    布卢姆

    (和一名青年盲人握手)你比我的兄弟还亲!(伸出双臂拥抱一对老年夫妇的肩膀)两位亲爱的老朋友!(他和一些衣衫褴褛的男女儿童玩小猫躲四角游戏)找呀!快找呀!(他推一辆坐一对双胞胎的婴儿车)铁克塔克娃,你愿修鞋吗?(他变戏法。从嘴里抽出红、橙、黄、绿、蓝、靛、紫色的丝手帕)七色。每秒三十二英尺。(他安慰一位寡妇)人不在,心不老。(他跳苏格兰高原舞,做滑稽古怪姿势)跳呀,伙计们!(他吻一名瘫痪老兵的褥疮)光荣的伤口!(他伸脚绊倒一名胖警察)卜一:上。卜一:上。(他凑近一名羞红了脸的女侍者的耳朵说一句悄悄话,发出和善的笑声)啊,淘气,淘气!(他吃农夫莫里斯·巴特利献给他的生萝卜)好吃!好吃极了!(他拒绝记者约瑟夫·哈因斯给他的三个先令)老朋友,根本用不着!(他将他的外衣送给一个乞丐)请你收下。(他和一些年长的男女跛子作肚子贴地爬行赛)快啊,弟兄们!扭啊,姊妹们!

    公民

    (情绪激动而语塞,用翠绿围巾拭掉一滴眼泪)愿善良的天主保佑他!

    (羊角号吹响,号令全场肃静。锡安旗帜升起。)

    布卢姆

    (威严地解开斗篷,露出肥胖身子,展开一张文告,庄严宣读)Aleph Beth Ghimel Daleth Hagadah Tephilim Kosher Yom Kippur Hanukah Roschaschana Beni Brith Bar Mitzvah Mazzoth Askenazim Meshuggah Talith[96].

    (市副秘书长吉米·亨利宣读正式译文。)

    吉米·亨利

    衡平法庭现在开庭。最符天意的皇上现在御驾亲临露天法庭执法。免费提供医药、法律咨询,解决冒名顶替以及其他问题。竭诚欢迎人人参加。天堂纪元元年,于我忠心城市都柏林举行。

    派迪·伦纳德

    我的各种捐税怎么办?

    布卢姆

    照交,朋友。

    派迪·伦纳德

    谢谢您。

    长鼻头弗林

    我能不能用我的火灾保险作抵押贷款?

    布卢姆

    (不管不顾地)诸位请注意,按照侵权行为法,由各位本人具结负责,金额五镑,为期六个月。

    杰·J.奥莫洛伊

    我说,是一位丹尼尔吧?不!是一位彼得·奥布赖恩![97]

    长鼻头弗林

    我到什么地方去支取那五镑呢?

    尿伯克

    膀胱有病呢?

    布卢姆

    Acid.nit.hydrochlor.dil.,20 minims

    Tinct.nux vom.,5 minims

    Extr.taraxel.liq.,30 minims.

    Aq.dis.ter in die.[98]

    克里斯·卡利南

    毕宿五的日下黄道视差是多少?

    布卢姆

    很高兴听到你的声音,克里斯。基十一。

    约·哈因斯

    你为什么不穿制服?

    布卢姆

    我那位如今已列为圣徒而被人纪念的祖先,曾经身穿奥地利暴君的制服被关在阴湿的监狱里,那时你的祖先何在?

    本·多拉德

    三色堇呢[99]?

    布卢姆

    点缀(美化)郊区花园。

    本·多拉德

    双胞胎来到时?

    布卢姆

    父亲(爹、爸)动脑筋[100]。

    拉里·奥鲁尔克

    我的新店需要一张八日执照[101]。利奥爵士,你记得我吧,你那时候住七号。我已经派人给太太送去一打烈性黑啤酒。

    布卢姆

    (冷冷地)你的记性比我强。布卢姆夫人不接受礼物。

    克罗夫顿

    这真是一场大喜事。

    布卢姆

    (庄严地)你们称之为喜事。我称之为圣事。

    亚历山大·岳驰

    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有我们自己的钥匙院呢?

    布卢姆

    我主张改革全市公共道德,推行明白实在的十诫。旧世界要改为新世界。团结一切人,犹太人、穆斯林、非犹太人。凡是大自然的子女,都有三英亩地一头牛。沙笼式机动灵车。人人都有参加体力劳动的义务。一切公园都昼夜对公众开放。电动洗碟机。结核病、疯狂愚蠢、战争、行乞都必须从此绝迹。普遍实行大赦,每周一次戴上假面具纵情狂欢,人人都有奖金,世界通用世界语,世界大同。再也不许那些在酒店里混酒喝的人和水肿的骗子满口爱国。金钱要无限,房租要免交,恋爱要自由,宗教要自由开放,国家要自由无宗教。

    奥马登·伯克

    鸡笼要自由开放,狐狸要自由进笼。

    戴维·伯恩

    (打哈欠)咿咿咿啊啊啊哈!

    布卢姆

    异族共处,异族通婚。

    莱纳汉

    异性共浴如何?

    (布卢姆向近处人群解释他的社会革新计划。人人都赞成他。基尔代尔街博物馆馆长出场,他拖着一辆平台车,车上颤颤悠悠地立着几座裸体女神雕像,有美臀维纳斯,有众人的维纳斯,有轮回转世的维纳斯,还有一些石膏像,也是裸体的,代表九位新缪斯:商业、歌剧音乐、性爱、宣传、工业制造、言论自由、多重投票制、美食学、个人卫生、海滨文艺表演、无痛分娩、大众天文学。)

    法利神父

    他是一个主教派、不可知论者、乱七八糟论者,想要破坏咱们的神圣的宗教事业。

    赖尔登太太

    (撕掉她的遗嘱)我对你失望了!你是个坏人!

    格罗根大娘

    (脱下一只靴子,准备掷布卢姆)你这个畜生!你这个可憎的家伙!

    长鼻头弗林

    给咱们来一支曲子,布卢姆。古老颂曲来一首就行。

    布卢姆

    (情绪欢快幽默)

    我发誓决不当负心郎,

    没曾想她心狠把我诓。

    哼着我的土啦仑、土啦仑、土啦仑。

    蹦达汉霍洛汉

    老布卢姆真带劲儿!归根到底,谁也比不上他。

    派迪·伦纳德

    舞台上的爱尔兰人!

    布卢姆

    什么铁路歌剧像直布罗陀的电车线?卡斯蒂儿的几道道。

    (笑声)

    莱纳汉

    剽窃!打倒布卢姆!

    蒙面纱的女预言家

    (热烈地)我是布卢姆分子,我以此为荣。不管怎么说,我信仰他。我为了他愿意牺牲我的性命。他是地球上最好玩儿的男人。

    布卢姆

    (对旁观者眨眼睛)我敢说她准是个漂亮姑娘。

    西奥多·皮尤福依

    (戴捕鱼帽,穿油布外衣)他用一种机械的办法使大自然的神圣目标不能实现。

    蒙面纱的女预言家

    (用刀捅自己)我的英雄天神呀!(死去)

    (许多特别可爱、特别热烈的女人也相继自杀,有用匕首的,有跳水的,有喝氰氢酸、乌头碱、砒霜的,有切开血管的,有绝食的,有投身在压路机碾子下、吉尼斯啤酒厂大缸中的,有从纳尔逊纪念塔顶跳下的,有将脑袋伸进煤气灶内窒息的,有用时髦吊袜带吊死的,有从各楼层的窗口跳楼的。)

    亚力山大·J.道伊

    (激烈地)基督徒兄弟们,反布卢姆主义者们,这个名叫布卢姆的人,是从地狱最底层钻出来的,是一切基督徒的耻辱。这一头门德斯的臭山羊[102],从小就是一个恶魔似的登徒子,幼年就已经现出早熟的淫乱,和一个比他大两辈的放荡女人再现了平原城市的景象[103]。这个邪恶的伪君子怙恶不悛,正是《启示录》中的白公牛。他是大红女人的崇拜者[104]。连鼻孔里呼出的气都是阴谋诡计。对于他,最合适的去处是火刑柱、沸油锅。卡里班!

    群氓

    干掉他!烧死他!他和巴涅尔一样坏。福克斯先生![105]

    (格罗根大娘将靴子向布卢姆掷去。上、下多塞特街的几个店主扔出各种很少或是没有商业价值的东西,如火腿骨、炼乳罐头、卖不掉的白菜、陈面包、羊尾巴、碎肥肉。)

    布卢姆

    (激动)这是仲夏夜之疯狂,又一个可怕的恶作剧。我对天起誓,我没有丝毫罪过,纯洁如未见太阳的白雪!实际上是我兄弟亨利干的。他和我是一个模子脱的。他住在海豚仓2号。诽谤如蛇蝎,硬把罪过归到了我身上。同胞们,sguel i mbarr bata/coisde gan capall[106].我请我的老朋友,性专家玛拉基·马利根大夫,为我提出医学方面的证据。

    马利根大夫

    (身穿紧身摩托马甲,额架绿色摩托风镜)布卢姆大夫属于两性畸形型。他是最近从尤斯塔斯大夫的私立男性神经病院逃出来的。他是床外生儿,具有遗传性癫痫,是无节制纵欲的后果。在他的祖先中,发现有象皮病的痕迹。有显著的积习性露阴癖症状。两手同利特征也有潜伏因素。他由于自我糟蹋而过早歇顶,因而形成有悖常情的理想主义,浪子回头,有金属牙。他受一件家庭纠纷的影响,现在暂时失去记忆,我认为他的受害成分大于害人成分。我已经做了一项阴道检查,对5427根肛毛、腋毛、胸毛和阴mao进行了酸性试验之后,宣布他属于virgo intacta[107].

    (布卢姆用高级礼帽覆盖生殖器。)

    马登大夫

    生殖泌尿道残缺现象也是明显的。为了后代的利益,我建议将受影响的器官用酒精在国立畸形博物馆保存起来。

    克罗瑟斯大夫

    我检查了病人的尿。是含蛋白质的。唾液分泌不足,膝反射有间歇性。

    拳头科斯特洛大夫

    Fetor judaicus[108]十分显著。

    狄克逊大夫

    (宣读一份健康检查报告)布卢姆教授是一位新型女性男人的完整典型[109]。他的品德本质是纯朴可爱的。许多人都感到他是一个可亲的男人,一个可亲的人。以其整体而言,他是一个相当古怪的人物,腼腆而并非医学意义上的弱智。他曾经给归正教士保护协会传教庭写过一封极为优美的信,简直是一首诗,其中澄清了一些问题。他基本上滴酒不入,我还能证明他睡的是草垫,吃的是最斯巴达式的食物,冷的干货豌豆。他冬夏都穿一件纯粹爱尔兰制造的刚毛衬衣,每星期六都自我鞭笞。据我了解,他一度曾是格伦克里感化院的一等轻罪犯。另有一份报告说他是一个长久遗腹子。我以我们的发音器官所能表达的最神圣词语的名义,呼吁对他宽大。他马上要生孩子了。

    (全场大骚动,纷纷表示同情。一些妇女晕倒。一位富有的美国人为布卢姆举行街道募捐。迅速收集了许多金银币、空白支票、钞票、珠宝、国库券、到期汇票、借据、结婚戒指、表链、纪念珍品盒、项圈、手镯等物。)

    布卢姆

    我多么想当母亲呀。

    桑顿太太

    (身穿护理服)紧紧地搂着我,亲爱的。你很快就好了。紧一些,亲爱的。

    (布卢姆紧紧地拥抱她,生下了八个黄皮肤和白皮肤的男孩。他们在一座铺有红地毯、装饰着珍贵花草的楼梯上出现。这一胎八男,个个都有英俊的贵金属面孔,身材匀称,穿着讲究而举止恰当,精通五种现代语言,对各种艺术和科学都感兴趣。每个人的名字,都用明白易认的字样印在衬衫前襟上:Nasodoro,Goldfinger,Chrysostomos,Maindorée,Silversmile,Silberselber,Vifargent,Panargyros.[110]他们立即受到任命,担任若干不同国家的公共事业高级负责职位,如银行总经理、铁路运输处处长、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饭店辛迪加副董事长等。)

    一个人声

    布卢姆,你是救世主本·约瑟夫还是本·大卫?[111]

    布卢姆

    (阴沉地)你说了。

    嗡嗡修士

    那就像查尔斯神父那样行一个奇迹吧。

    班塔姆·莱昂斯

    预言一下,圣莱杰赛将由哪一匹马获胜。

    (布卢姆在网上行走,用左耳蒙住左眼,穿过几道墙壁,爬上纳尔逊纪念塔,用眼皮勾住塔顶突出部悬在塔外,吃下十二打牡蛎〔带壳〕,治愈几名瘰疠患者,皱缩面部形成许多历史人物面貌,有比肯斯菲尔德勋爵[112]、拜伦勋爵、沃特·泰勒[113]、埃及的摩西、摩西·迈蒙尼德、摩西·门德尔松[114]、亨利·欧文[115]、瑞普·凡·温克尔[116]、科苏特[117]、约翰—杰克·卢梭、利奥波尔德·罗思柴尔德勋爵[118]、鲁滨孙·克鲁索、舍洛克·福尔摩斯、巴斯德[119],将两只脚同时各自转向几个不同方向,喝令潮水倒流,伸出小指头挡住太阳。)

    教皇使节布林尼

    (身穿教皇亲兵制服,披挂钢制胸甲、臂甲、股甲、腿甲,脸上蓄有不符教规的大八字胡,头戴棕色纸制主教冠)Leopoldi autem generatio[120]:摩西生诺亚,诺亚生泰监,泰监生奥海罗伦,奥海罗伦生古根海姆,古根海姆生Agendath,Agendath生Netaim,Netaim生勒·希尔施,勒·希尔施生耶稣如姆,耶稣如姆生麦凯,麦凯生奥斯特罗洛普斯基,奥斯特罗洛普斯基生斯梅尔多士,斯梅尔多士生韦斯,韦斯生施瓦茨,施瓦茨生阿德里安堡里,阿德里安堡里生阿兰胡埃斯,阿兰胡埃斯生芦伊·劳森,芦伊·劳森生伊加勃多诺索,伊加勃多诺索生奥唐奈·马格努斯,奥唐奈·马格努斯生基督树,基督树生本·迈蒙,本·迈蒙生灰尘仆仆的罗兹,灰尘仆仆的罗兹生本阿摩,本阿摩生琼斯—史密斯,琼斯—史密斯生萨沃格南诺维奇,萨沃格南诺维奇生水苍玉,水苍玉生文特丢尼厄姆,文特丢尼厄姆生松博特海伊[121],松博特海伊生费拉格,费拉格生布卢姆et vocabitur nomen eius Emmanuel[122].

    一死手[123]

    (在墙上写字)布卢姆是一条鳕鱼[124]。

    克拉布

    (穿丛林逃犯服装)你在基尔拜莱克后面的牛道口上干了什么?

    一女婴

    (摇着一只拨浪鼓)在包利巴乌桥下呢?

    一冬青树丛

    在魔鬼幽谷呢?

    布卢姆

    (从前额到臀部涨得通红,左眼掉下三滴眼泪)原谅我的过去吧。

    被逐爱尔兰房客们

    (穿紧身衣、齐膝短裤,执唐尼布鲁克赶集用的橡树棍)用皮鞭抽他!

    (长着驴耳朵的布卢姆坐入颈手枷内,两臂交叉,两脚伸出。他吹口哨奏Don Giovanni,a cenar teco[125].亚坦救济院的孤儿们手拉着手围着他欢跳。狱门会的姑娘们手拉着手从相反方向欢跳[126]。)

    亚坦孤儿们

    你这畜生,猪,肮脏的狗!

    你还想女士们对你有胃口!

    狱门会的姑娘们

    你若见她

    角边有虫

    请你告她

    尸下穴中。

    霍恩布洛尔

    (穿古犹太祭司法衣,戴猎帽,大声宣布)命他将人民的罪过载往旷野中的精灵阿撒泻勒,载往夜妖厉狸史处[127]。由他们向他投掷石头,污秽他,是的,Agendath Netaim所有的人,含的国土麦西内所有的人[128]。

    (所有人都向布卢姆投掷哑剧用的软石块。许多正牌旅客和无主野狗都走过来污秽他。穿粗布长袍的马司田斯基和项缘过来了,耳边都垂着长长的鬈发。他们都对布卢姆摇着大胡子。)

    马司田斯基和项缘

    恶鬼!伊斯特利亚的莱姆兰,假救世主!阿波拉非亚[129]!悔过吧!

    (布卢姆的裁缝乔治·罗·梅夏士腋下夹着一把鹅颈式熨斗出现,递给他一张账单。)

    梅夏士

    改裤子一条十一先令。

    布卢姆

    (愉快地搓着手)又和以前一样了。可怜的布卢姆!

    (黑胡子的加略人,坏牧人茹本·J.岛德肩上扛着他儿子溺死后的尸体,向颈手枷示众处走来。)

    茹本·J

    (沙哑地耳语)叛徒完了。警察少了一个探子。见车就要。

    救火队

    唿啦!

    嗡嗡修士

    (给布卢姆穿上一件绣有火焰图案的黄色衣服,戴上尖顶高帽。他在他脖子上挂了一袋火药,将他交给民事当局并说)饶恕他的过错吧。

    (都柏林救火队的迈尔斯中尉接受人们要求,点火烧着了布卢姆。哀悼声。)

    公民

    感谢苍天!

    布卢姆

    (穿标有I.H.S.字样的无缝衣服[130],在凤凰火焰中挺立。)不要为我哭泣,爱琳的女儿们啊[131]。(他向都柏林记者们显示火烧痕迹。)

    (爱琳的女儿们身穿黑衣,捧着大本的祈祷书和点燃了的长蜡烛,跪下作祈祷。)

    爱琳的女儿们

    布卢姆的腰子啊,为我们祈祷吧[132]

    澡盆里的花朵啊,为我们祈祷吧

    门顿的导师啊,为我们祈祷吧

    自由人的兜销员啊,为我们祈祷吧

    慈善的共济会员啊,为我们祈祷吧

    飘泊的香皂啊,为我们祈祷吧

    偷情的乐趣啊,为我们祈祷吧

    无字的音乐啊,为我们祈祷吧

    公民的谴责者啊,为我们祈祷吧

    一切花饰的爱好者啊,为我们祈祷吧

    大慈大悲的接生婆啊,为我们祈祷吧

    防瘟避灾的保命马铃薯啊,为我们祈祷吧。

    (一支由六百人组成的唱诗班,由文森特·奥布赖恩指挥,由约瑟夫·格林用风琴伴奏,唱起了韩德尔《弥赛亚》中的合唱曲“哈利路亚,因为全能的天主统治着一切”。布卢姆变哑,缩小,碳化。)

    佐伊

    说吧,一直说到你脸上发黑才好呢。

    布卢姆

    (戴一顶旧帽子,帽围里插着一只陶瓷烟斗,脚上一双灰尘仆仆的粗皮靴,手中一个移民用的红手帕包,用一根草绳拉着一头黑色的泥沼橡木猪,眼中带一丝微笑)现在让我走吧,女主人,因为,凭着康尼马拉所有的山羊起誓,我挨揍可实在是挨够了。(眼中带一滴眼泪)全都丧失了理智。爱国、哀悼死者、音乐、民族的未来。生存还是毁灭。人生之梦已经过去。但求结尾是安宁的。他们可以继续生活下去。(他悲哀地凝视远处)我是完了。几颗乌头碱。窗帘都放下了。一封信。然后躺下,休息了。(他缓缓地呼吸)够了。我已经生活过了。别。别了。

    佐伊

    (僵硬地,手指伸在自己的项圈内)老实话吗?下次再见吧。(她发出一声嗤笑)我想是你起床的时候下错了边儿,要不然是和你的女相好来得太快。哼,我可以看透你的心思!

    布卢姆

    (辛酸地)男女,性爱,是什么呢?塞子和瓶子而已。我厌恶它。一切撒手吧。

    佐伊

    (突然绷下脸来)我恨这种没有真话的坏家伙。倒霉窑姐儿也得有条活路呀。

    布卢姆

    (心软了)我确是很不随和。你是一种无法避免的邪恶。你是从哪里来的?伦敦吗?

    佐伊

    (不假思索地)猪诺顿[133],猪奏风琴的地方。我是约克郡生的人。(她握住他伸过去摸她乳房的手)我说,汤米小耗子[134],别来这个,来个狠一点儿的吧。有钱玩个短的吗?有十先令吗?

    布卢姆

    (微笑,缓缓点头)不止呢,天仙,不止呢。

    佐伊

    不止更不止。(她顺手用软如天鹅绒的手掌拍他)你进来吧,到音乐室看看我们的新自动钢琴好吗?你进来我就剥掉。

    布卢姆

    (犹犹疑疑地摸着后脑壳,正如小贩眼看她那一对剥掉皮的白梨,心里受窘丑态百出)有人知道了会大吃其醋的。绿眼的妖魔[135]。(认真地)你知道有多难。你不用我说。

    佐伊

    (听了感到受用)眼不见,心不烦。(她轻拍他)进来。

    布卢姆

    爱笑的妖女!摇摇篮的手[136]。

    佐伊

    小宝贝儿!

    布卢姆

    (身穿亚麻婴儿衣裤、皮毛镶边的披风,大脑袋,一头的深色胎毛,两只大眼盯住她那流动的衬裙,伸出一根胖嘟嘟的指头数衬裙上的铜搭扣,伸着湿漉漉的舌头咿咿呀呀)一、啊、参、参、阿、义。

    铜搭扣

    爱我。不爱我。爱我[137]。

    佐伊

    沉默就是同意。(她张开小小的爪子,抓住了他的手,她的食指伸到他手心里,给了他秘密传递的接触信号,要将他诱入绝境。)手热内脏冷。

    (他在芳香、音乐、各种诱惑之前迟疑不前。她带他向台阶走去,引着他的是她腋窝的气味、描了眼圈的妖冶眼神,以及她那衬裙的窸窸窣窣声,在那些波动的裙褶里面,潜藏着所有曾经占有她的雄性野兽的狮腥。)

    雄性野兽们

    (在散放圈内张牙舞爪,都伸出中了药性的兽头左右摇晃着,散发出情欲和兽粪的硫磺气味)好的!

    (佐伊和布卢姆走近门道,那里坐着两名窑姐儿。她们扬起画过的眉毛,露出好奇的眼光,对他的匆促鞠躬报以微微一笑。他笨拙地绊了一下。)

    佐伊

    (她的好运道的手立即救了他)啊唷!可别摔上楼呀。

    布卢姆

    正义的人摔七跤[138]。(在门槛边站住)请你先走才合礼貌。

    佐伊

    女士在前,绅士在后。

    (她跨进门槛。他迟疑不前。她转身伸出双手将他拉入。他单脚跳进。在前厅内鹿角挂衣架上,挂着一个男人的帽子和雨衣。布卢姆脱帽,看见这些时皱起了眉头,然后又露出心事重重的笑容。厢房平台上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紫红衬衫、灰裤子、棕袜子的男人跨着猿猴步子出来,仰着他的秃顶脑袋和山羊胡子,怀里抱着一只装满水的大壶,两根尾巴似的黑背带一直拖到脚后跟。布卢姆赶紧扭开面孔,弯下腰去细看厅堂桌面上一只奔跑中的狐狸的猎犬眼睛;然后抬起头来嗅了一嗅,跟佐伊进了音乐室。枝形吊灯上蒙着一个淡紫色的纸灯罩,灯光朦朦胧胧的。有一只飞蛾在不断地绕圈子飞着、碰撞着,最后飞走了。地板上铺一层浅绿、天蓝和朱红三色长菱形拼花的油性地毯。地毯上密密麻麻全是脚印,各种各样的组合都有:脚跟对脚跟、脚跟对脚心、脚尖对脚尖、脚勾脚,一场光有脚在滑来滑去而不带身影的摩利斯舞,群猪乱拱挤成一团。墙上装饰着紫杉大叶和林间空地图案的墙纸。壁炉栅内摆着一座孔雀羽毛的屏风。林奇倒戴着帽子,盘腿坐在壁炉前的结毛地毯上。他在缓缓挥动一根小棍打拍子。一个苍白消瘦的妓女,基蒂·里基茨,穿一身海军服,臂上的仿鹿皮手套翻卷着,露出腕上的珊瑚镯子,手上还拿着一只带链的手提包,她坐在桌子边上晃着腿,眼瞅着壁炉台上的金边镜子端详自己的模样。她的上衣底下露出一根紧身胸衣带子的头。林奇嘲笑地指指钢琴边的一对。)

    基蒂

    (用手掩着口咳嗽)她是有一点蠢。(晃动一根食指示意)一锅粥。(林奇用小棍撩起她的裙子和白衬裙,她立即将裙子整理好。)请你自重。(她打嗝,然后迅速地拉下自己的水手帽,露出用指甲红染得颜色鲜亮的头发)唷,对不起!

    佐伊

    把聚光灯弄亮些,查利。(她走向枝形吊灯,把煤气拧足。)

    基蒂

    (瞅着煤气灯火焰)今晚它出了什么毛病?

    林奇

    (深沉地)进了一个幽灵和一些鬼怪。

    佐伊

    佐伊做了件好事。

    (林奇手中的小棍一闪:一根黄铜拨火棍。斯蒂汾站在自动钢琴边,他的帽子和白蜡手杖随便横在琴上。他用两根指头,又弹了一次连续的空五度和音。金发而肥鹅般的虚弱妓女弗洛丽·塔尔博特,身穿一件发霉的草莓颜色的破旧袍子,伸手伸脚地躺在大沙发一头听着,一只前臂软疲疲地搭在枕垫外面。她的瞌睡懵懂的眼皮上有一大块麦粒肿。)

    基蒂

    (又打嗝,骑马似的脚同时踢了一下)唷,对不起!

    佐伊

    (敏捷地)你的男朋友想你了。在你的内衣上打个结吧。

    (基蒂·里基茨低下了头。她的毛茸茸的长围巾松开滑下,从肩上滑到背上、臂上、椅子上,最后落到了地上。林奇用他的小棍挑起了那条扭曲的毛毛虫似的长东西。她像蛇一般地扭动着脖子找依傍。斯蒂汾回头望着倒戴帽子盘坐在地上的人影。)

    斯蒂汾

    事实上,本尼迪脱·马尔切罗[139]究竟是找来的还是自己创造的,这并不重要。仪式是诗人的休息处。有可能是对得墨忒耳[140]的一首古老赞美诗,要不然是阐释Coela enarrant gloriam Domini[141].它能适应相距很远的波节或调式,例如超弗里吉亚调式和混合利第亚调式,能适应完全不同的内容,不论是教士们绕着大卫的也就是喀耳刻的我说什么了刻瑞斯[142]的祭坛打圈子呼呼跳,或是大卫发给他的主要巴松管手[143]歌颂全能者的全面正确性的马厩内部消息。Mais nom de nom[144],那是弄错了一条裤子。Jetez la gourme.Faut que jeunesse se passe[145].(他停住,指着林奇的帽子,先微笑后哈哈大笑)你的知识鼓包在哪一边呀[146]?

    帽子

    (乖戾挖苦)算了吧!因为如此,所以如此,女人的逻辑。犹太希腊就是希腊犹太。物极必反。死是生的最高形式。算了吧!

    斯蒂汾

    我的差错、大话、谬误,你都记得相当准确。我还需要有多少时候对不忠行为视而不见呢?磨刀石!

    帽子

    算了吧!

    斯蒂汾

    还有一项可以奉告。(他皱眉)理由是,基音与第五音之间,有一个其大无比的间隔,这间隔……

    帽子

    这间隔怎么样哪?说完它呀。你说不了。

    斯蒂汾

    (费力思索)这间隔。是其大无比的省略。符合于。最终的回归。八度。那八度。

    帽子

    八度什么呀?

    (外边的留声机开始大声放《圣城》。[147])

    斯蒂汾

    (突兀地)走遍天涯,并非通过自我,天主、太阳、莎士比亚、旅行推销员,实际上走完之后是自我变成了自我。等一下。等一秒钟。街上那人的喊叫声真讨厌。自我,正是本来已经准备好条件,无可避免必然要形成的自我。Ecco![148]

    林奇

    (发出一串马鸣似的讥笑声,对布卢姆和佐伊·希金斯作怪样)这演说够有学问的,是吧?

    佐伊

    (快嘴快舌)天主帮助你的头脑吧,他懂的比你忘的还多。

    (弗洛丽·塔尔博特以胖人特有的蠢模样瞅着斯蒂汾。)

    弗洛丽

    人们说,世界末日今年夏天就到了。

    基蒂

    不!

    佐伊

    (爆发出一阵大笑)伟大的不公正的天主!

    弗洛丽

    (感到不快)这个么,报上就登着伪基督的事[149]。唷,我的脚痒。

    (衣衫褴褛的光脚报童们,拉着一只摇晃着尾巴的风筝啪嗒啪嗒地跑过,嘴里喊叫着。)

    报童们

    最后消息版。弹簧马赛跑结果。皇家运河出现海蛇怪。伪基督安全到达。

    (斯蒂汾回头,看见布卢姆。)

    斯蒂汾

    一次,多次,半次[150]。

    (飘泊的犹太人茹本·J.伪基督[151]张开一只抓东西的手伸在自己背后脊梁上,脚步沉重地走上前来。他腰上缠一条朝圣者的腰包,包口露出许多期票和拒付票据。他肩上高高地扛着一根长船篙,篙头钩子上勾着一团泡得稀湿的东西,是他那个被人从利菲河里捞出来的独生子,勾住裤裆吊在那里。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一名鬼怪翻着跟头出来了,模样像拳头科斯特洛,瘸腿、驼背、脑积水、凸颏缩额、阿赖·斯洛泊鼻子[152]。)

    众人

    什么?

    鬼怪

    (他来来回回地跳跳蹦蹦,两颚不住地相磕,翻滚着眼珠子,尖声嚎叫着,一边伸出两臂乱抓,一边像袋鼠那样蹦跳,然后突然将无唇面孔从胯下钻出)Il vient!C’est moi!L’homme qui rit!L’homme primigène![153](他不断地旋转着身子狂叫)Sieurs et dames,faites vos jeux![154](他蹲下耍抛球戏法,手上飞起小小的轮盘赌滚珠。)Les jeux sont faits![155](滚珠互相碰撞,发出噼啪开裂声)Rien n’va plus![156](滚珠成气球,涨大上升飞走。他跃入太空而去。)

    弗洛丽

    (陷入迟钝状态,暗暗地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世界末日!

    (她身上漏出一股微温的女性臭气。一片乌暗的阴霾蒙住了空间。室外,在飘游的雾气中,留声机的声音盖过咳嗽声和人脚蹭地声扬了起来。)

    留声机

    耶路撒冷!

    打开你的大门歌唱吧

    和散那![157]

    (一支烟火拔地而起,在空中开了火花。火花中落下一颗白星,宣布万事告终和以利亚第二次来临。一根无限长而又隐形的钢丝从天顶一直绷到天底,双头章鱼形的世界末日在昏暗之中沿着那钢丝翻滚而来,他穿的是苏格兰狩猎侍从的褶裥短裙、毛皮高顶帽和格子呢小裙,以马恩岛岛徽三曲腿图案形倒栽下来。)

    世界末日

    (操苏格兰口音)谁来跳苏格兰划船舞、划船舞、划船舞?

    (以利亚的长脚秧鸡般粗糙刺耳的声音,盖过涌雾急流和呛气咳嗽声,从高处传了下来。他穿一件袖如漏斗的松宽细麻布法衣,教堂司仪般的脸上淌着大汗站在讲坛上,讲坛周围围着老光荣旗[158]。他用拳头捶击栏杆。)

    以利亚

    咱这一摊可不许瞎嚷嚷,对不起。介克·克兰、克里奥尔·苏、达夫·坎贝尔,你们咳嗽得闭上嘴。我说,这条干线是完全由我操纵的。弟兄们,现在就来吧。上帝的时间就是十二点二十五。告诉你妈,你会去的。[159]定货下手快,才能打一手漂亮牌。这里就是你上车的地方了。买一张直通永恒站的,中途不停的直达车。我只再说一句话。你是神,还是狗屎堆?如果基督复临在科尼岛[160],咱们准备好了吗?弗洛丽基督、斯蒂汾基督、佐伊基督、布卢姆基督、基蒂基督、林奇基督,你们能不能感受那股宇宙力,完全在你们自己。咱们是不是想到宇宙就心惊胆怕?不。要站在天使们这一边[161]。你们要做透亮的棱体。你们的内心都有那玩意儿,有更崇高的自我。你们可以和耶稣,和释伽牟尼,和英格索尔[162]平起平坐。你们的心都能随同震颤吗?我说你们都能。教友们,你们只要抓住这一点,一块钱上天堂的舒心包车就坐定了。你们有数了吗?这是生命之光,没有错。这么火热的货色,还从来没有过。刚出炉的果馅烤饼,果馅一点儿也不缺的。这是最漂亮、最走俏的新货。这是了不起的超级豪华享受。它能恢复你的元气。它能震颤。我知道,我就是一个震颤源头。不开玩笑,说最根本的,是亚·约·基督·道伊以及谐调论哲学,你们有数了吗?OK。西69街77号。有数了吗?这就对了。给我打太阳电话,什么时候都行。酒鬼们,省省你们的邮票吧。(他大喊)现在唱咱们的荣耀歌吧。大家都来,放开嗓子唱。再来一回!(他唱)耶路……

    留声机

    (盖过他的歌声)呼耶路撒冷在您高高高高高高……(唱片和唱针发刺耳摩擦声)

    三妓女

    (掩耳大叫)啊啊嘿!

    以利亚

    (卷起衬衫袖子,脸色发黑,高举双臂,用最大的嗓门喊叫)上面的老大哥,大总统先生,你听见了我刚才对你说的话了。肯定的,我算是对你有强烈信仰的,大总统先生。我肯定是认为希金斯小姐和里基茨小姐内心是有宗教的。肯定的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女人像你那么害怕的,弗洛丽小姐,从我刚才瞅你的那模样儿。大总统先生,请你下来,帮我拯救咱们的亲爱姐妹们吧。(他对听众眨眼)咱们的大总统先生他啥都明白,可啥也不说。

    基蒂—凯特

    我是忘其所以了。一时的意志动摇,我走上错路,做了宪法山上那件事。我领坚振是由主教主持的,并且参加了褐服会[163]。我的姨还嫁给了蒙特莫伦西家的人。我本来是纯洁的,一个干活的管子工害了我。

    佐伊—范妮

    我是觉得好玩儿,让他把那玩意儿捅进了我那里头去。

    弗洛丽—特里萨

    都怨已经喝了三星白兰地又加波尔图葡萄酒饮料。惠阑钻上床来,我和他就犯了事。

    斯蒂汾

    太初有道,结尾如何,无穷无尽。八福有福了[164]。

    (狄克逊、马登、克罗瑟斯、科斯特洛、莱纳汉、班农、马利根、林奇等八福身穿白色医科生手术服,四人一排跨着正步,急匆匆闹哄哄地蹬蹬蹬走过。)

    八福

    (语无伦次)啤酒、牛肉、战狗、生精、商部、酒部、鸡鸡、主教。

    利斯特

    (穿贵格灰的齐膝短裤,戴宽檐帽子,措辞谨慎)他是我们的朋友。我无需提名字。你需要内心之光。

    (他踩着宫廷舞步走了。贝斯特上,头发上缠着卷发纸垫,身穿浆洗笔挺的理发师服装。他后面是约翰·埃格林顿,穿一身南京黄布绣有蜥蜴形字样的中国官服,头戴尖塔形高帽。)

    贝斯特

    (带着笑容揭开高帽,露出一个周围剃光的脑壳,头顶挺立一根发辫,辫上扎着一个桔红色蝴蝶结)我不过是给他美化一下,你们不知道吗。美的事物,你们不知道吗,是叶芝说的,我的意思是,是济慈说的[165]。

    约翰·埃格林顿

    (拿出一盏绿罩的暗灯笼,将灯光射向一个屋角[166];用找岔口气)美学和美容术是闺房的事。我要寻找真理。简朴人的简朴真理。坦德拉基需要事实[167],也有决心要找到事实。

    (煤桶后面,在聚光灯的圆锥体光柱中,一位眉目圣洁的奥拉夫,满脸大胡子的曼约南·麦克李尔下巴抵在膝盖上沉思着[168]。他缓缓立起。一阵冷海风从他的德鲁伊德嘴里吹了出来。他的头上蠕动着大大小小的鳗鱼,身上结满了海草和贝类。他的右手握着一只自行车打气筒,左手抓着一只巨大螯虾的两个钳子。)

    曼纳南·麦克李尔

    (嗓音如波涛)Aum!Hek!Wal!Ak!Lub!Mor!Ma![169]神道们的白衣瑜伽修行者。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的奥秘帕曼德尔[170]。(声如海风啸叫)Punarjanam patsypunjaub![171]我不容许别人戏弄我。[172]有人说过:小心左边的沙克蒂崇拜。(发海燕预报风暴的叫声)沙克蒂·湿婆[173],暗处隐藏的父亲!(他用右手的打气筒猛击左手的螯虾。在他的合作表面上闪闪发光的是黄道十二宫。他作出海洋气势的嚎叫。)Aum!Baum!Pyjaum!我是家园之光!我是梦幻似的奶油般的白脱[174]。

    (一只犹大之手的骨骼将光扼住。绿色的灯光暗淡下去,成了淡紫色。煤气喷嘴尖声哀诉着。)

    煤气喷嘴

    普啊!普夫乌乌咿咿咿!

    (佐伊奔向枝形吊灯,屈起一只腿调整白炽灯罩。)

    佐伊

    趁着我在这儿,谁有烟卷儿?

    林奇

    (将一支香烟扔上桌子)给你。

    佐伊

    (将头一偏装傲慢)这是向女士献殷勤的方式吗?(她抬起手,缓慢地转动着香烟,凑在煤气灯火焰上点烟,腋窝下露出了棕色的毛簇。林奇大胆地用拨火棍挑起她衬裙的一边。她的身子露出来了,原来从吊袜带以上都是光溜溜的,在宝石蓝之下现出一种水妖的绿色。她满不在意地吸着烟。)你看得见我屁股上的美人斑吗?

    林奇

    我没有看。

    佐伊

    (做媚眼)没有?你不少看。你是想啃一只柠檬吧?

    (她装出害羞样子,向布卢姆投去传情的一眼,然后把衬裙从拨火棍上拉开,同时向他转过身去。她的肉体上又流动着蓝色的液体了。布卢姆站在那里旋转着两根指头,笑容中流露了欲望。基蒂·里基茨用唾液沾湿中指,对着镜子抹平自己的两道眉毛。宫殿文书利波迪·费拉格迅速地顺着壁炉烟道滑下,踩着粗笨的粉色高跷向左跨出两步。他一层又一层地穿着几件大衣,还披了一件棕色雨褂,雨褂下的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文书。在他左眼上闪光的,是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的单眼镜。他头上戴着埃及的红白双重王冠。他的两只耳朵上伸出两根翮羽。)

    费拉格

    (脚跟并拢,鞠躬)我是松博特海伊的费拉格·利波迪。(发出一声若有所思的干咳)这地方,两性杂处而赤身露体的现象不少,嗯?她露出来的后身,无意之间显示了一个事实,她里面并没有穿你特别倾心的那种内衣。大腿上有一个注射疤,我希望你注意到了吧?好。

    布卢姆

    爷爷呀。但是……

    费拉格

    另一方面,第二号呢,那个涂抹樱桃红,擦了美发师的白粉的女人,头发上用了不少咱们部落的歌斐树精髓,她倒是穿着走路服装,从她的坐姿看来是紧紧地裹着束胸衣的,我判断。背脊都贴到前胸了,可以说。说错了你纠正,但我一直有这样的了解,一些轻佻的人的身子动那么一动,让你瞥见一下贴身内衣,就能投合你的口味,这是因为涉及了一种裸露癖心理状态现象。简而言之。鹰首马身怪物。我说得对吗?

    布卢姆

    她瘦一点。

    费拉格

    (并非厌恶)绝对不错!观察正确,裙子上两侧的大口袋和略显上宽下窄的形状,是为了造成髋部隆起的印象。遇上大减价新买的,有个傻瓜被敲了竹杠。俗丽的衣饰,蒙骗眼睛的东西。你看吧,连灰尘大的细节都留心了。今天能穿的,决不留到明天。视差!(脑袋作一神经性抽搐)我的脑子开裂了,你听见了吗?鹦哥儿学舌差!

    布卢姆

    (一手托肘,一根食指支在面颊上)她似乎是悲哀的。

    费拉格

    (露出发黄的鼬鼠牙齿嘲笑,用一根指头扒下左眼,嘶声吼叫)骗局!你要提防轻佻的和假悲伤的。胡同里的百合花。都有鲁阿德斯·哥伦布发现的矢车菊[175]。和她打滚吧。哥伦布她吧。变色龙。(温和了一些)好吧,现在请允许我提醒你注意第三号。这一位,一眼看去就一大堆。看看她头顶上那一蓬氧化植物质。唷嗬,她会撞![176]这是一群中的丑小鸭,腿长屁股大。

    布卢姆

    (遗憾地)偏偏出来的时候没带猎枪[177]。

    费拉格

    我们各种牌号齐全,温和的、中等的、烈性的。只消付款,随意选用。任择其一,保君满意……

    布卢姆

    哪一个……?

    费拉格

    (卷起舌头)利奥姆!瞧。她的臀围很宽。身上蒙着一层可观的厚膘。从胸脯的重量,就可以看出是明显的哺乳类,你观察她的前部有两处尺寸着实不赖的大鼓包,鼓得老远的,可以落进午饭的汤盘里,而在她的后边靠下的地方,又有两处隆起,说明直肠有力,并且圆肿宜触,一切符合理想,只欠小巧。肢体如此肥足,都是着意营养的结果。圈在笼中育肥,她们的肝可以长得像大象那么大。加了葫芦巴和安息香的新鲜面包,小块小块地浸了绿茶吞下去,能使她们在其短暂生存期间拥有自然针插似的厚实脂肪层。这合你的意吧,嗯?有埃及的火热肉锅可以追求了。到里头去翻滚吧。石松粉。(他的喉咙抽搐一下)乒!又来了。

    布卢姆

    我不喜欢那麦粒肿。

    费拉格

    (拱起眉毛)用金戒指蹭一蹭,人们说的。Argumentum ad feminam[178],这是我们在老罗马和古希腊的梁龙鱼龙联合执政期的说法。除此之外,全靠夏娃的治病妙方了。不作出售。只供雇用。胡格诺。(他抽搐一下)这声音很怪。(他咳了一声作为鼓励)不过也许仅仅是一颗肉赘。我设想,你大概会记得我曾经教过你的办法吧?小麦面粉加蜂蜜和肉豆蔻。

    布卢姆

    (思索)小麦面粉加石松粉加学舌差。这场寻找受的罪呵。这可真是一个不寻常的累人日子,意外事件不断的一章。等一下。我是想说,肉赘的血会传肉赘,你说的……

    费拉格

    (严厉地,鼻子隆起发硬,眨着一侧的眼睛)你不要再转动你的两根拇指了,让你的脑子好好儿动一动。瞧,你忘了。用用你的记忆术吧。La causa è santa[179],塔啦。塔啦。(旁白)他肯定能想起来了。

    布卢姆

    迷迭香是不是你也说过,要不然是用意志力控制寄生组织。然后,不,不对,我有些想起来了。一只死手的接触有疗效。记忆?

    费拉格

    (兴奋地)我是这么说的。我是这么说的。真是的。记忆术。(他用力拍了拍手中的羊皮纸文书卷)这卷书会告诉你怎么做,细节都有具体说明。查一查索引吧,找乌头碱恐慌症、盐酸忧郁症、阴jing异常勃起白头翁。费拉格还要谈谈切除。咱们的老朋友腐蚀剂。必须断绝它们的养料。然后在阻截颈口之下用马鬃切断。但是,将场地改到保加利亚人和巴斯克人那里去吧[180],你究竟有没有下定决心,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穿男装的女人?(冷笑一声)你曾经打算用一整年的时间研究宗教问题,用一八八六年夏季的几个月工夫解决化圆为方问题,获得百万大奖[181]。石榴!从崇高到荒谬,只是一步之差。比方说,睡衣睡裤吗?还是松紧衬垫的女用短衬裤呢?要不然,这么说吧,还是那种复杂的组合式的连裤紧身内衣呢?(他发出讥讽的笑声)切——切——里——切!

    (布卢姆犹疑不定地打量三个妓女,然后盯住了蒙纱的淡紫色灯光,听着飞个不停的飞蛾。)

    布卢姆

    我那时想要把现在结束了。睡衣从来没有。所以这样。但明天是新的一天将来。过去那时是今天。现在情况到明天,正如昨日情况过去现在。

    费拉格

    (以猪嘘般耳语声提示)白昼的昆虫,在它们短促的生存中不断地交配,是受劣等标致雌性气味吸引,雌性背部拥有扩张性性神经。漂亮的鹦鹉!(他的黄色鹦鹉嘴急促地翕动,发出带鼻音的嘎嘎声)在我们的纪元五千五百五十年左右[182],喀尔巴阡山区有一条谚语。一汤勺的蜂蜜,要比六大桶的头等麦芽醋更能吸引布伦老朋友[183]。熊瞎子嘘嘘的吓着了雄蜂。但这事暂且放在一边。以后有机会再提。我们都很高兴,我们别的人。(他咳嗽一声,低下头,若有所思地用弯成匙形的手掌擦着鼻子)你会发现,这些夜晚昆虫是追逐光亮的。这是一种错觉,因为,记着,它们的复杂的眼不能调节[184]。关于这一切疑难问题,可查阅我的《性学原理》或《爱之激情》,利·布大夫称之为整年最为轰动的书籍。另有一些,举例说吧,其行动是不由自主的。观察吧。这就是他心目中的太阳。夜鸟夜日夜市。追我来吧,查利!(他对布卢姆耳朵吹气)嘘嘘!

    布卢姆

    蜜蜂或是绿头苍蝇那天也是撞墙上影子撞晕也把我乱钻衬衫幸好我……

    费拉格

    (脸上毫无表情,发出圆润而带女性音调的笑声)好极了!西班牙蝇子钻他的裤子,芥末膏子抹他的小鸡子。(他晃动着火鸡肉垂,发出贪馋的咯咯声)火鸡咯咯!火鸡咯咯!说到哪儿啦?芝麻,开门吧![185]出来了!(他迅速展开羊皮纸卷,用爪子指着上面的字,同时他的萤火虫鼻子作逆向移动)打住,好朋友。你要的答案有了。红岸牡蛎快上市了。我是最佳厨师。这些鲜美的双壳海味可以给我们添劲,佩里戈尔的块菌也是,由无所不吃的肥猪先生帮我们挖出来的地下块茎,对于神经衰弱或是泼妇症都有奇效[186]。臭管臭,倒能揍。(他格格地笑着摇头晃脑逗趣)好笑。眼睛戴眼镜呱呱叫。(打喷嚏)阿门!

    布卢姆

    (心不在焉)用眼睛看,女人的双壳子口不那么严。总是开门芝麻。分成两瓣的性特征。所以她们怕虫子,怕爬行的东西。然而夏娃和蛇倒并不如此。并非历史事实。显然和我的想法类似。蛇还贪吃女人的奶呢。蜿蜒爬行多少里路,穿过无所不收的森林,去把她的鲜美乳房吸干。和人们在Elephantuliasis[187]中读到的火鸡咯咯叫的罗马娘儿们一样。

    费拉格

    (拱着嘴现出发硬的皱纹,双眼紧闭,冷漠失望如石头,用外国腔调吟诵)母牛乳房膨胀,因而这个这个已知……

    布卢姆

    我忍不住要叫喊了。请你原谅。啊?这样。(他重复)自发地找到蜥形动物的窝,以便将其乳房供他大吸一通。蚂蚁会挤蚜虫的奶。(深刻地)本能支配着世界。在生命中。在死亡中。

    费拉格

    (歪着脑袋,弯着腰拱起翼肩,鼓着视觉模糊的眼珠子盯住飞蛾,伸出一根角质爪子指着叫喊)飞蛾飞蛾它是谁?亲爱的杰拉尔德他是谁?亲爱的杰,是你吗?啊呀,他是杰拉尔德。喔,我很担心他要大大地烧坏了。是不是有人现在不可以煽动头等餐情阻止这场灾祸?(他作猫叫)猫咪猫咪猫咪猫咪!(他叹一口气,缩回身子,垂下下颌,侧眼盯着)唉,唉。他总算快休息了。(他突然扬起脑袋,对空咬拢两颌)

    飞蛾

    我是一只小不点儿的小不点儿

    飞呀飞的喜欢那春天儿

    绕呀绕的一圈儿又一圈儿。

    好久以前我是一个王

    现在的我呀守在灯火旁

    飞呀飞的没完没了的忙!

    嘭!

    (他冲在淡紫色灯罩上,声音嘈杂地扑击翅膀)

    花哨花哨花哨花哨花哨花哨的衬裙。

    (从左上入口进来了亨利·弗腊尔,滑行两步到达左前方中央。他身上披一件深色斗篷,头戴阔边下垂而缀有羽饰的西班牙帽子。他手里是一只银弦的嵌花扬琴,一支雅各式的竹管长烟斗,女人头形的陶器烟锅。他穿一条深色的天鹅绒紧身裤子,一双银搭扣的浅口舞鞋。他的面貌像浪漫蒂克的救世主,飘拂的鬈发,稀疏的长鬓和唇髭。细长的腿,麻雀脚,和干地亚王子男高音马里奥一模一样。他整理一下起褶的轮状高领,伸出多情的舌头润了润嘴唇。)

    亨利

    (轻触吉他琴弦,用低柔悦耳的嗓音)鲜花盛开[188]。

    (不饶人的费拉格紧闭嘴巴,盯住灯光。神色庄严的布卢姆望着佐伊的脖子。风流而颌下有垂肉的亨利转向钢琴。)

    斯蒂汾

    (自言自语)闭着眼弹吧。学爸。把我的肚子塞满了喂猪的豆荚[189]。这可是太过分了。我要起来,去找我的。估计这是。斯蒂,你走上了一条危险的道路。必须去看老戴汐,要不然打个电报。今天上午的谈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两人年龄。明天写信详谈。顺便说一句,我是部分地醉了。(他又击琴键)现在来的是小音阶和音了。是的。可也并不太醉。

    (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举起指挥棒似的一卷乐谱,使劲地动着唇髭。)

    阿蒂凡尼

    Ci rifletta.Lei rovina tutto[190].

    弗洛丽

    给我们唱点什么吧。爱情的古老颂歌。

    斯蒂汾

    没有嗓子。我是一名最完美的艺术家。林奇,我给你看过那封关于诗琴的信吗?

    弗洛丽

    (傻笑)会唱的鸟儿偏不唱。

    (窗洞中出现了联体孪生兄弟醉腓力和醒腓力[191]。两人都是牛津大学学监,都戴马修·阿诺德的面具。)

    醒腓力

    听听傻瓜的意见吧。并非万事大吉。拿起一只秃头铅笔算一算吧,像个听话的小白痴。你领到了三镑十二,是两张钞票、一枚元首、两个克郎,少壮不晓事嘛。穆尼酒店en ville[192]、穆尼酒店sur mer[193]、莫伊拉饭店、拉其特酒家、霍利斯街医院、勃克酒店。嗯?我注意着你呢。

    醉腓力

    (不耐烦)唉,胡扯,老兄。滚蛋吧!我不该不欠。要是我能明白八度和音就好了。个性的重复再现。是谁告诉我他的名字来着?(他的修草机开始呜呜响动)啊哈,对了。Zoe mou sas agapo[194].我仿佛来过这地方。是什么时候不是阿特金森我有他的名片放在哪里了。麦克什么人。非麦克我倒是有的。他跟我谈,等一下,斯温博恩,对吧,不对吗?

    弗洛丽

    你唱的歌呢?

    斯蒂汾

    心灵是愿意的,肉体却软弱了[195]。

    弗洛丽

    你是从梅努斯[196]出来的吗?你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斯蒂汾

    出来了,现在。(对自己说)聪明。

    醉腓力和醒腓力

    (他们的修草机都呜呜响着,草茎纷飞作利戈顿舞)聪明而又聪明。出来了出来了。顺便,你那书,那东西,那白蜡手杖在吗?对,在那儿,对。聪明而又聪明,出来了现在。好好保持。学我们的样儿。

    佐伊

    前夜来了一个教士,外衣扣得严严的来办他的事。你用不着躲躲藏藏的,我对他说。我知道你是戴罗马领圈的。

    费拉格

    从他的立场来说,完全合乎逻辑。人的堕落。(粗暴地,瞳孔扩大)教皇下地狱吧!日光之下无新事。我就是揭露《修士与处女性生活秘史》的费拉格。我为何脱离罗马教会。阅读一下《教士、妇女与告解室》[197]吧。彭罗斯。胡闹的恶鬼。(他扭动一阵)女人羞答答地解开灯草编的腰带,将她的湿漉漉的约尼献给男人的林伽[198]。略后男人送女人野肉数块。女人喜欢,披上羽毛皮。男人用大林伽硬洴伙猛爱她的约尼。(他喊叫)Coactus volui[199].然后孟浪女人到处奔跑。强壮的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腕子。女人尖叫,用嘴咬、啐他。男人这时大怒,打女人的肥胖的雅德甘那[200]。(他追逐自己的尾巴)噼啪!坏东西!(他停住,打喷嚏)普弃普!(咬自己臀部)普尔尔尔特!

    林奇

    我希望,你让那位神父补赎了。射主教一次,唱gloria九遍[201]。

    佐伊

    (鼻孔里冒出海象烟)他演不成戏。凑热闹而已,你知道。灯草干蹭蹭。

    布卢姆

    可怜的人!

    佐伊

    (满不在乎地)也只有那事他。

    布卢姆

    怎么?

    维拉格

    (脸形扭曲,露出魔鬼发黑光的大口,伸长了细脖子。他抬起怪兽嘴巴,嗥叫起来。)Verfluchte Goim![202]他有一个父亲,有四十个父亲。他根本就没有存在过。猪上帝!他长两只左脚[203]。他是犹大·伊阿科斯[204]、利比亚阉人、教皇的私生子。(他歪扭着前爪子,肘子弯曲发僵,身子朝前探出,眼睛从扁平的脑袋脖中射出折磨人的光,朝沉默的世界狺狺狂吠。)婊子生的儿子。启示录[205]。

    基蒂

    住防治院的玛丽亚·低尤高,她的杨梅疮是从蓝帽子火枪团的吉米·灵飞鸽得的,她跟他生下一个孩子咽不下东西,闷在褥垫中抽风窒息死了,我们都为葬礼捐了钱。

    醉腓力

    (严肃地)Qui vous a mis dans cette fichue position,Philippe?

    醉腓力

    (欢快地)C’était le sacré pigeon,Philippe.[206]

    (基蒂解开帽子,镇静地放下,轻拍自己的染了指甲红的头发。在哪一个妓女的肩头上,也没有见过比这更漂亮、更娇美可爱的一头鬈发。林奇为她戴上帽子。她一把抓掉。)

    林奇

    (笑)梅奇尼科夫已经为人猿接种[207],让它们也能享受这种乐趣了。

    弗洛丽

    (点头)运动性共济失调。

    佐伊

    (欢快地)唷,我的字典呢。

    林奇

    三位明智的处女。

    费拉格

    (疟疾发作浑身发抖,羊痫疯般抽搐的瘦嘴唇边冒出大量黄色泡沫)她出售春药、白蜡、橙花。罗马百人长潘塞[208]用生殖器把病传给了她。(他将手按在腿叉间,伸出一根闪闪发磷光的蝎子舌头)救世主!他捅破了她的耳膜[209]。(他咕噜咕噜地发出狒狒叫声,急骤地扭动髋部以示讥讽)唏!嘿!嗨!嗬!嚯嗑!楛!

    (本·强宝·多拉德站上前来了,肤色发红、肌肉僵大、鼻孔多毛、胡子满脸、耳如白菜、胸毛粗厚、头发浓密、ru头肥胖,自腰至胯紧紧地扣一条黑色水手游泳裤。)

    本·多拉德

    (他的巨大而有厚垫的爪子在敲着响板,兴高采烈地用低音大桶唱真假嗓子相间的唱法)爱情吸住了我的炽热的灵魂。

    (护士卡伦和护士奎格利两位处女冲过守台的人,跳过围绳,争着张开臂膀拥抱他。)

    两位处女

    (热情奔放)大本!本啊,我的Chree[210]啊!

    一个人声

    抓住这个穿蹩脚裤子的家伙!

    本·多拉德

    (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马上就抓。

    亨利

    (抚摸着胸前一颗女人头颅,喃喃而语)你的心,我的爱人呵。(他拨弄着自己的诗琴弦)当我初初见到……

    费拉格

    (蜕去外皮,多层羽毛脱落)耗子!(他打一个哈欠,露出了黑如煤炭的喉咙,然后将手中的羊皮纸卷往上一捅,合上了自己的嘴巴)说完这话我就告别。保重了。你保重了。Dreck![211]

    (亨利·弗腊尔用一把随身带的小梳子,迅速地梳一下唇髭和大胡子,并在前额梳出一绺牛舔发。他用长剑开道,向门口滑去,背上挎着自己的野竖琴。费拉格翘着尾巴,跨出怪模怪样踩高跷似的两步就到了门口,熟练地顺手将一张流脓似的黄色传单拍在侧面墙上,还用脑袋顶了一下。)

    传单

    基十一。不准招贴。严守秘密。海·弗兰克斯医生。

    亨利

    一切全完了。

    (费拉格转眼间拧下自己的脑袋,夹在胁下。)

    费拉格的头

    庸医!

    (分别下场)

    斯蒂汾

    (转过脸去对佐伊说)建立了新教谬误的那位好斗牧师[212],你还会喜欢一些的。但是要提防犬哲安提西尼[213],还有异端头子阿里乌的末日[214]。厕所里的痛苦。

    林奇

    对于她,全都是同一个天主。

    斯蒂汾

    (虔诚地)而且是天下万物的主宰。

    弗洛丽

    (对斯蒂汾)我认为你一定是一名变节神父。或是修士。

    林奇

    不错。他是枢机主教的儿子。

    斯蒂汾

    输急了的罪孽主角。拧螺丝修士会[215]。

    (全爱尔兰首主教赛门·斯蒂汾·代达勒斯枢机主教在门道中出现,身穿红色教士服、草鞋、短袜。七名侏儒猿猴襄礼员,即七大罪孽,也穿着红衣服,托着他的长袍后曳,还从下边向外张望。他头上歪戴一顶砸坏了的丝质礼帽,两手的大拇指伸入腋窝,手掌向外张开。他的脖子上挂一串软木念珠,尽头是一个十字形拔瓶塞钻子坠在胸前。他拔出拇指,用大波浪手势向上天祈求降福,装腔作势地宣布:)

    枢机主教

    康塞尔维奥被逮了

    地下深处坐地牢

    手铐脚镣加链条

    重量何止三吨了。

    (他右眼紧闭,左颊鼓出,盯住众人看了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高兴,双手叉腰,来回晃着身子,用滑稽可笑的调子唱了起来:)

    喔唷唷那可怜的小儿郎

    他他他的腿儿可真是黄

    他是又肥又胖有分量

    却又灵活敏捷像蛇一样

    可是有那么一个可恨的蛮子

    抓住耐儿·弗莱厄蒂的鸭子

    就为了炒他的大白菜

    杀死了爱母鸭的公鸭子。

    (一大群小蠓子围在他的袍子上,白矇矇的一片。他双臂交叉,伸手在两肋抓痒,同时脸上做着怪样叫嚷:)

    我受的罪和下地狱一样。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还得谢谢耶稣,这些有趣的小家伙倒还不是众口一致的。要不然,它们就能把我从这背时地球面上轰走了。

    (他歪着脑袋,用食指和中指马马虎虎画个十字作了祝福,吻了一个复活节吻,左右摇晃着帽子,用滑稽的双曳步舞步走去,同时身子很快缩成和那些为他托后曳的侏儒们一样大小。那些襄礼的侏儒格格笑着,从后曳下窥看着,互相捅着,作着眉眼,吻着复活节吻,走着之字形跟在他后面也去了。远远地,还能听到他的圆浑的嗓音,宽厚的男声,优美悦耳:)

    将把我的心带来给你,

    将把我的心带来给你,

    那和煦的晚风呀

    将把我的心带来给你!

    (有毛病的门把儿转动了一下。)

    门把儿

    你依依!

    佐伊

    这门里头有鬼。

    (一个男人的身影踩着吱嗝作响的楼梯下来,人们还听见他从衣架上取雨衣和帽子的声音。布卢姆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冲,顺手把门半掩上,从口袋里掏出巧克力,精神紧张地送给佐伊。)

    佐伊

    (轻快地嗅他的头发)呣—!谢谢你妈妈送我兔子。我很爱我喜欢的东西。

    布卢姆

    (听到有一个男人在门前台阶上和妓女们说话的声音,竖起了耳朵)难道是他?完事了?还是因为没有?还是来个双场?

    佐伊

    (撕开银纸)指头比叉子发明得早。(她掰开糖,自己咬一块,给基蒂·里基茨一块,然后卖弄风情地转向林奇)不反对法国糖果吧?(他点点头。她逗他。)现在吃,还是等弄到手再吃?(他昂起头张开嘴巴。她绕着圈子把奖品转到左边。他的头跟着转了过去。她又绕回去转到右边。他端详着她。)接住!

    (她抛去一块糖。他伶俐地一口咬住,喀的一声咬断。)

    基蒂

    (嚼着糖)陪我逛义市的工程师,他的巧克力可美咧。里面有最高级的利口酒。总督也带着夫人到场了。我们在托夫特的旋转木马上玩的那个狂呀。我现在还头晕呢。

    布卢姆

    (身穿斯旺加利的裘皮大衣[216],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额上一绺拿破仑式的鬈发,皱着眉头用腹语念咒,目光如鹰注视门口。然后,左脚僵直地往前跨着,将右臂从左肩放下,作一个迅速而强有力的手势发出大师信号。)走,走,走,我祛逐你,不管你是谁!

    (外边雾中传来一声男人咳嗽,并有脚步声走过去。布卢姆的脸色放松了,一手插在坎肩口袋里做出轻松样子。佐伊请他吃巧克力。)

    布卢姆

    (庄严地)谢谢。

    佐伊

    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接着!

    (楼梯上传来鞋后跟橐橐击地的坚定脚步声。)

    布卢姆

    (接巧克力)春药?菊篙和唇萼薄菏。但是是我买的。香草起镇定作用?记忆。光线混乱,记忆就扰乱了。红色对狼疮起作用。颜色影响女人的性格,不管她们有多少性格吧。这黑色使我悲哀。吃吧,作乐吧,反正明天[217]。(他吃)也影响味觉,淡紫色。可是我已经好久没有。好像从来没有过一样。春。那教士。非来不可。晚来也比不来强。试试安德鲁斯公司的块菌。

    (门开了。人高马大的妓院老板娘贝拉·科恩进来。她穿一袭象牙色的中长裙服,沿边镶有流苏织边,学着米妮·霍克在《卡门》中的姿势[218],摆弄着一把黑色角质扇子给自己扇风。她的左手戴着结婚戒指和保护戒指。眼睛周围涂着浓浓的黑圈,嘴上长一层唇髭。脸发橄榄色而显得粗重,微微地冒着汗,鼻头饱满,露出橙色的鼻孔。她戴着绿松石的大耳坠子。)

    贝拉

    哎呀!我可是一身臭汗了。

    (她环顾室内成双配对的男女,然后目光停留在布卢姆的身上,作了不容躲闪的审视。她的大扇子给自己的发热的脸颈和丰盈体态扇着风。她的鹰隼眼睛闪着光。)

    扇子

    (快速调情,随即缓缓而言)有太太的,我看是。

    布卢姆

    是的。我有一部分是错……

    扇子

    (半开之后收拢)女主人是当家的。裙钗政府。

    布卢姆

    (垂下脑袋窘笑)是这样的。

    扇子

    (完全合拢,靠着左耳坠子)你忘了我吗?

    布卢姆

    忘不忘的。

    扇子

    (双手叉腰)我她是你以前梦中的人吗?你是那时认识她他我们的吗?我是她他们都现在还是我吗?

    (贝拉走近,以扇子轻叩。)

    布卢姆

    (畏缩)强大的存在。在我的眼中,可以见到女人们喜爱的睡意[219]。

    扇子

    (轻叩)咱们见过。你是我的。这是命。

    布卢姆

    (被镇住)热情奔放的女性。我渴求你的控制。我已精疲力尽、被人抛弃、年纪已经不轻。我的样子,可以说,是拿着一封付了特种寄费而没有发出的信,站在人生的邮政总局的迟到邮筒前。门和窗开成直角,便会按照物体下落定律造成每秒三十二英尺的过堂风。我的左臀肌这下子感到了坐骨神经的刺痛。这是我们家传下来的。我那可怜的亲爱的鳏夫爸爸,就是一个典型的坐骨神经气压表。他相信动物的温暖。他冬天穿的坎肩是用斑猫皮衬里的。临到最后,他记得大卫王和书埝人的事[220],就让阿索斯陪他睡觉,死后仍是忠心耿耿的。狗的唾液,你大概……(抽痛)啊呀!

    里奇·古尔丁

    (拿着重包从门前经过)嘲弄别人,会传上他的毛病。都城最划得来的地方。可供王侯的。肝和腰子。

    扇子

    (轻叩)一切都有个头。归我吧。现在。

    布卢姆

    (犹豫不定)一切现在?我不该撒手我的驱邪宝的。雨,下露时分在海边岩石上受寒,我这样的年龄还闹这样的笑话。每一种现象都有自然的根源。

    扇子

    (缓缓地指向下面)你可以。

    布卢姆

    (眼光向下,看到她的靴带散了)人家看着我们呢。

    扇子

    (迅速地指向下面)你必须。

    布卢姆

    (既有意,又犹疑)我会打结,准保不散。我在凯利特公司学徒和干邮购业务的时候学的。熟手。每一个结子,都有段故事。我来吧。效劳。今天我已经跪过一次了。啊唷!

    (贝拉微微将裙服提起一点,站稳了身子,抬起一只穿着半高统靴子的胖墩墩的蹄子,搁在一张椅子的边缘上,腿肚子上鼓鼓地蒙着丝袜。年龄不小、腿脚不灵的布卢姆弯腰就着她的蹄子,手指轻柔地将她的靴带抽出来穿进去。)

    布卢姆

    (疼爱地喃喃)我青年时期的爱情梦,便是在曼菲尔德鞋庄当店员给人试鞋,把小扣子一个个勾上有多舒心,缎子衬里的漂亮的小山羊皮靴子系上靴带,密密层层地交叉着,一直系到膝盖,克莱德路那些太太小姐买的,小巧而又小巧,简直叫人没法相信。连他们的蜡制模特儿雷梦德,我也天天去看,去欣赏她的蛛网长统袜,她的大黄根似的脚趾,巴黎式样的。

    蹄子

    闻一闻我的发热的山羊皮吧。掂一掂我的华贵重量吧。

    布卢姆

    (收紧靴带)太紧吧?

    蹄子

    你要是笨手笨脚的话,巧手安迪[221],我就把你的球踢掉。

    布卢姆

    可别穿错了眼儿,像我在义市舞会那天晚上那样。运气不好。给她勾错了一个搭扣……你刚提到的那一位。就在那天晚上,她遇见了……好了!

    (他系好靴带。贝拉把脚放在地板上。布卢姆抬头。她的粗重的脸,她的眼睛顶到他额间。他的眼神滞重起来,颜色加深,眼下出现了垂包,鼻头变粗。)

    布卢姆

    (含含糊糊地)敬候下一步吩咐,绅士们,在下……

    贝洛

    (用蛇怪似的目光狠狠盯住了他,发男中音)追逐耻辱的狗!

    布卢姆

    (神魂颠倒)女皇!

    贝洛

    (他那粗重的腮帮子往下坠着)崇拜奸妇屁股的脚色!

    布卢姆

    (哀怨地)巨大!

    贝洛

    啃粪便的角色!

    布卢姆

    (关节肌腱半屈)大大的了不起!

    贝洛

    趴下!(他用扇子击她的肩膀)脚向前倾身!左脚退一步!你将倒下。你已经在倒下。双手向下趴着!

    布卢姆

    (她往上翻起眼睛表示爱慕,又闭眼吠叫)块菌!

    (她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癫痫性叫喊,四脚着地趴了下去,喉咙里呼噜呼噜,鼻子里吭哧吭哧,在他的脚边拱着;然后她躺了下去,紧闭着眼睛装死,眼皮却是抖动的,以最高级大师的姿态躬在地上。)

    贝洛

    (头发剪短,两腮发紫,嘴唇周围刮光了的皮肤上显出一圈厚厚的须根,腿上是登山运动员的绑腿,身上是银扣子的绿上衣、猎装短裙、插着苏格兰雷鸟羽毛的阿尔卑斯帽。他的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子口袋里,将靴子后跟放在她的脖子上,使劲往肉里拧)脚凳!尝尝我的全部重量吧。奴才,看看你主子的光荣的脚后跟傲然挺立,是多么的辉煌,还不快向宝座鞠躬!

    布卢姆

    (被征服,发咩咩叫声)我保证绝不违抗。

    贝洛

    (哈哈大笑)好家伙!你还不知道有什么好事在等着你呢。我就是要来掐你的小命根子、来收拾你的鞑靼人!我愿意打赌请全体在座的肯塔基鸡尾酒,我一定叫你羞愧难当,从此再也不敢,老小子!你有胆量的话,我让你顶撞顶撞试试。你要是敢,想想回头穿运动衣用靴子后跟给你什么样的惩罚,你发抖吧。

    (布卢姆钻到长沙发下面,隔着沙发罩边缘向外窥视。)

    佐伊

    (撑开衬裙挡住她)她不在这儿。

    布卢姆

    (闭眼)她不在这儿。

    弗洛丽

    (用自己的袍裙遮住她)她不是有意的,贝洛先生。她以后听话,先生。

    基蒂

    您对她别太厉害了,贝洛先生。您总不至于吧,太太先生。

    贝洛

    (甘言诱劝)出来吧,好心肝儿呀,我要和你说一句话,宝贝儿,不过是纠正一下罢了。不过是稍微谈一下心吧,我的心尖儿。(布卢姆怯怯地探出头来)这才是好闺女咯。(贝洛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猛劲儿把她拽出)我不过是要为了你好,找一块又柔软又安全的地方教育教育你。后边那块嫩肉怎么样?呃,轻而又轻的,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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