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个被贬谪的军官

首页书架加入书签返回目录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是大错特错了!……您了解我们团的那班军官吗?”他沉默了好一阵,似乎在等我向他说,我了解这儿一班军官是多么坏;但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他。我讨厌的是,他知道我懂法语,就以为我一定恨这儿的军官;正好相反,我在高加索过的日子久了,已充分认识这儿军官的优点,我尊敬他们超过古西科夫先生出身的那个社会一千倍。我本想把这些话说给他听,但想到他的处境,只好作罢了。

    “N团的军官比这儿的军官要坏一千倍,”他继续说,“Jes-pére que c’est beaucoup dire,[20]也就是说,您准想不到那是一种什么情况!更不用提贵族士官和士兵了。那可太不像话了!开头对我还好,倒是一点也不错,可是后来看到我在不显眼的日常小事上不能不轻视他们,看到我是完全另外一种人,比他们高尚得多,他们就恨我,动不动给我来点小小的侮辱。Ce que j’ai eu à souffrir,vous ne vous faites pas une idée。[21]还有跟贵族士官的关系很不痛快,关键是avec les petits mo-yens que j’avais,je manquais de tout[22],我只有姐姐捎来的东西。我可以给您证明我苦到什么程度,就是我这个人虽说有股子骨气,avec ma fierté,j’ai écrit à mon père[23],求他多少给我寄一点钱来。我懂得,这样的日子过上五年,就会变成像我们那个被贬谪的德罗莫夫一样的人,他跟士兵们一起喝酒,给哪个军官都写小条子,恳求借三个卢布,并签上‘tout à vous[24]德罗莫夫’这样几个字。还得有我这样的骨气,才不至于完全落到这种可怕的地步。”他在我身边默默地走了好一阵。“Avez-vous un papiros?”[25]他问我。“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我受不了这种日子,倒不是身体受不了,因为尽管很糟,又冷又饿,过着士兵的生活,但是军官们对我还算有些尊重的。我身上还有一种prestige[26],对他们也是起作用的。他们不派我去放哨、操练。这些事我可真受不了。然而我精神上太苦了。主要是看不到摆脱这种处境的出路。我给舅舅写信,求他把我调到这儿的团里来,这儿至少常有仗可打,还有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也在这儿,qui est le fils de l’intendant de mon père,[27]我想对我到底是有用的。舅舅给我办成了,把我调来了。跟原来那个团相比,我觉得这个团的人就像是宫廷高级侍从集合在一起似的。还有,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在这儿,他知道我是什么人,所以,大家待我很好。根据舅舅的请求……古西科夫,vous savez[28]……可是我看出来,这些人没有教育和修养,他们对于一个头上没有富贵光环的人,是不会尊重,不会有一点尊重的表示的;我看出来,他们知道我穷以后,对我的态度就慢慢的越来越冷淡,越来越冷淡,最后几乎看不起我了。这真可怕!但这完全是事实。

    “我在这儿参加过战斗,打过仗,on m’a vu au feu,[29]”他继续说道,“可是熬到什么时候才算个头啊?我看是没有头的!可我的体力和精神都快要耗尽了。我还想象过la guerre,la vie de camp[30],可是我亲眼所见的都不是那么回事,事实是,蓬头垢面,身穿皮袄,脚套士兵靴子,去当潜伏哨,跟一个因为酗酒降为士兵的什么安东诺夫一起卧在山沟里,附近灌木丛里随时都可能有敌人向您开枪,打死您还是打死安东诺夫一个样。这儿已经谈不上勇敢问题了——这是可怕。C’est affreux,?a tue.”[31]

    “话又说回来,这次出征以后,您可以当上军士,明年就可以升准尉了。”我说。

    “是的,有可能,他们许过我了,可是还有两年,也就难说了。再说,这两年都是什么光景,有谁能了解啊。您想象一下,跟这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一起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打牌,开粗野的玩笑,闹嚷嚷拚命喝酒;您想说说满肚子的怨恨,人家不了解您,甚至还笑您;有时找您说话,不是告诉您什么想法,而是想方设法让您再当笑柄。一切的一切都是这么庸俗、粗野、下流,而且您一刻也无法忘记您是个士兵,因为他们总是要让您心里明白您的身份如此。所以,您就不会了解,能跟您这样的人à coeur ouvert[32]交谈,是多么愉快。”

    我怎么也不明白他把我当成什么样的人,所以我就不知道怎样回答他……

    “想吃点儿东西吗?”这时尼基塔在黑暗中悄悄走到我身边,对我说道,我发觉他不满意有客人在场,“只剩甜馅饺子和一点牛肉饼了。”

    “大尉吃过了吗?”

    “他早睡了。”尼基塔阴沉着脸回答说。我吩咐他把吃的东西和酒拿到我们这儿来,他不满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话,慢吞吞地回他的帐篷去。他在那儿又叽咕了一阵,总算给我们拿来了一个食品箱;箱上点着蜡烛,前面围一张纸挡风,箱上有一只小锅,一罐芥末,一只带把的铁皮酒杯,还有一瓶苦艾酒。尼基塔把这些东西都摆好以后,还在我们旁边站了一会,看看我和古西科夫喝酒,大概他心里是很不高兴的。隔着纸,烛光朦朦胧胧,四周又是夜色笼罩,只能看清食品箱上的海豹皮,上面摆的晚餐,古西科夫的脸和皮袄,还有他那双正从锅里拿甜馅饺子的红红的小手。周围一片黑暗,只有定睛细看,才能分辨出黑色的炮台,胸墙上露出来的同样黑色的哨兵身影,两边的篝火和天上微红的星星。古西科夫脸上隐隐约约挂着悲伤而羞涩的微笑,仿佛他吐露真情以后,再不好意思向我直视了。他又喝了一杯酒,贪婪地吃着,打扫着锅底。

    “是啊,您认识副官,日子到底可以好过一点,”我没话找话说,“我听说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是的,”被贬谪的军官回答说,“他是一个好人,但他不可能是另一种人,不可能真是一个人,凭他受的教育,也不能这样去要求。”他突然好像红了脸。“您今天就看到他为了派潜伏哨,开了多么粗野的玩笑。”不管我多次想把话岔开,古西科夫还是要向我表白,说他并没有从潜伏的地方溜掉,他不是副官和Ш想要别人知道的胆小鬼。

    “我跟您说过,”他两手在皮袄上搓着,继续说,“这种人对于身为士兵又没有几个钱的人是不会客气的,这在他们是办不到的。就说最近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有五个月没有收到姐姐一点东西了,我就看出来,他们对我的态度变了。这件皮袄是我向一个士兵买来的,一点也不暖和,因为毛全磨光了(说着给我看了光秃秃的下摆)。我穿这样的皮袄,他一点也不可怜我,他对我的不幸一点也不关照,倒掩饰不住轻蔑的态度。不管我现在多么穷,除了士兵的荞麦饭以外什么吃的也没有,也没有什么穿的,”他继续说着,一边低下头又倒了一杯酒,“他都没有想着主动借钱给我。他心里肯定明白我是会还他的。他只是等着我穷得日子没法过,低三下四向他张口。您会明白,我怎么张得了口,他又会怎么样。对您呢,比如说,我就可以照直说:vous êtes au-dessus de cela; mon cher,je n’ai pas le sou.[33]您知道,”他说着,突然无所顾忌地盯着我看,“我对您直说了吧,我现在的情况糟透了,pouvez vous me prêter dix rou-bles argent?[34]下一班邮件来,姐姐该会寄钱给我,et mon père[35]……”

    “啊,我很高兴,”我说道,其实我很舍不得,也很伤脑筋,尤其因为昨夜打牌输了,我自己只剩下五个多卢布,放在尼基塔那儿,“马上给您,”我说着站起来,“我到帐篷里去拿。”

    “不,等会儿再说,ne vous dérangez pas。[36]”

    但我没有听他的话,爬进了扣着幔子的帐篷,我的床放在那里,大尉也睡在那里。“阿列克谢·伊万内奇,请给我十个卢布吧,等发了饷还您。”我对大尉说,一边推他。

    “怎么,又输光了?昨天还说再不赌了呢。”大尉睡意未消,含含糊糊地说道。

    “不是,我没有赌,我有用,请给我吧。”

    “马卡秋克!”大尉喊他的勤务兵,“把小钱箱拿到这儿来。”

    “轻点儿,轻点儿。”我一边说,一边听帐篷外面古西科夫的均匀的脚步声。

    “什么?干吗轻点儿?”

    “是那个被贬谪的军官向我借钱,他在这儿!”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借了,”大尉说,“我听说他这小子坏透了!”不过大尉还是把钱给了我,吩咐勤务兵藏好小钱箱,把帐篷拉严实,他又说:“早知道是干什么用的,我就不给了。”接着便连头也蒙进棉被里。“记住,现在您欠我三十二个卢布了。”他对我喊道。

    我走出帐篷,看见古西科夫在长凳附近踱着步。当他走过蜡烛的时候,他那小小的身影,一双罗圈腿,垂着长长白羊毛的难看的高帽子,在黑暗中时隐时现。他假装没有看见我。我把钱给了他。他说了声merci[37],把票子一团,就塞进裤袋里。

    “我想这会儿帕维尔·德米特里耶维奇那儿打牌打得正起劲呢。”他接着说。

    “我想是的。”

    “他的打法很怪,总爱打阿列布尔牌,不弄平折起来的纸牌角;手气好的时候,这还不错,可是手气不好,就会大输特输了。他已经有这样的教训。这次出征,如果连东西算在内,他输了一千五百多卢布了。他从前打牌有节制,所以你们那位军官好像怀疑他手脚不干净。”

    “那是他随便说说的……尼基塔,我们还有奇希尔葡萄酒吗?”我说道,古西科夫如此健谈,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尼基塔又咕噜了一阵,还是给我们拿来了葡萄酒,并再次狠狠地望着古西科夫喝完一杯酒。古西科夫从前那种大大咧咧的派头重新流露了出来。我真希望他快点儿离开,他没有这样做,大概只是因为不好意思拿到钱马上就走。我不言语了。

    “您有财产,又没有任何必要,怎么de gaieté de coeur[38]决定到高加索来服役啊?这件事我真不明白。”他对我说。

    我尽力把他觉得奇怪的这件事解释清楚。

    “我琢磨,这班军官个个不懂教养,您也会觉得难相处的。您跟他们没法子互相了解。可不是,您住上十年,除了打牌,喝酒,谈奖赏和军事行动以外,什么也看不到,听不见。”

    他非要我同他一般见识,我很不高兴,于是我真心实意地告诉他,我非常喜欢打牌,喝酒,谈军事行动,我不想有比我现在的同僚更好的伙伴了。然而他不愿意相信我的话。

    “唉,您不过这么说说罢了,”他继续说,“没有女人,我说的是femmes comme il faut[39],难道不是一大欠缺吗?现在我只要能到哪家客厅去呆一会儿,哪怕隔着门缝瞧一眼可爱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我可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沉默了一阵,又喝了一杯葡萄酒。

    “哦,我的天,我的天哪!我们也许有一天还能在彼得堡相遇,在人家家里,跟人家呆在一起,跟女人呆在一起,跟他们一起生活。”他倒了瓶里剩的最后一杯酒,喝完以后又说,“啊,pardon[40],可能您还要喝,我太糊涂了。我也好像喝得太多了,et je n’ai pas la tête forte.[41]从前我住在滨海街au rez de chaussée[42],我有一套漂亮的房间,一套家具,告诉您,我有本事布置得很优雅,花钱倒不多,真的,因为mon père给我一些瓷器、花、精致的银器。Le matin je sortais,[43]拜访人,à cinq heures régulièrement[44]我到她家去吃饭,她常常一个人在家。Il faut avouer que c’était une femme ravissante![45]您不认识她?一点不认识?”

    “不认识。”

    “您知道,她是那么富有女性的风致,那么温柔,到了绝顶了,还有她的情意,多么强烈!天哪!我那时候不会珍视这种幸福。我们常常看完戏,双双回家吃晚饭。跟她在一起,从来也不寂寞,toujours gaie,toujours aimante.[46]是的,我那时没有想到,这是多么难得有的幸福。对她Et j’ai beaucoup à me re-procher.Je l’ai fait souffrir et souvent.[47]我太残酷了。哦,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您听烦了吗?”

    “不,一点也不。”

    “那我就给您讲讲我们晚上的情形吧。进了门,就是楼梯,每一盆花我都知道,然后是门把手,这一切都那么可爱、熟悉,然后是前室,她的房间……不,这些都永远永远不复返了!她现在还给我写信,我可以把她的信给您看看。但我不是当年的我了,我毁了,我已经配不上她了……是的,我彻底毁了!Je suis cassé.[48]我既没有精力,也没有自尊心,什么也没有了。连高尚的情操也没有了……是的,我毁了!永远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我的痛苦。大家的心目中都没有我。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因为我道德上垮了……掉在……泥潭里了……”这时在他的话里可以听出发自肺腑的真正绝望的心情;他并没有看我,只是呆坐着。

    “干吗这样绝望呢?”我说。

    “因为我卑鄙,因为这种生活把我害了,我原有的一切统统完蛋了。我逆来顺受,没有自尊心,只有自卑感,dignité dans le malheur[49]已经谈不上了。我时时刻刻受屈辱,我都一一忍受,我还自动去受屈辱。这泥潭a déteint sur moi[50],我自己也变粗野了,我忘了我本来的知识,我法语已经说不好了,我感到我下贱龌龊。在这样的情况中,我怎么打得了仗,根本打不了的。给我一个团、金肩章、号兵,也许我可以成为一个英雄。可是叫我跟一个粗野的什么安东诺夫·邦达连科一起出去,心里就要寻思,我跟他之间没有任何区别,打死我还是打死他全都一样,这么一来,我就伤心透了。想到哪一个歹徒打死我这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同打死我身边那个跟动物毫无区别的安东诺夫一样,而且很可能就是打死我,不是打死安东诺夫,une fata-lité[51]往往就这样对待一切高尚美好的事,一想到这里,您明白吗,我心里是多么可怕啊!我知道,他们叫我胆小鬼;就让我是胆小鬼吧,我正是胆小鬼,我不可能是别的。我岂但是胆小鬼,照他们看来,我还是个可鄙的穷光蛋。瞧我刚才就向您借钱,您是有权利看不起我的。不,还是把您的钱收回去吧,”他说着把揉成一团的钱递还给我,“我想要您看得起我。”他两手捂住脸,哭了起来;我全然不知如何是好,说些什么才是了。

    “安静些吧,”我对他说,“您太容易冲动了,别把一切都放在心上,别东想西想了,什么事都得看开一些。您自己说过您有骨气,您就该振作起来,您的苦日子已经不长了。”我对他说着,说得语无伦次,因为我很激动:一方面怜悯他,另一方面悔恨自己心里不该谴责一个确实十分不幸的人。

    “是的,”他又说开了,“我到了这个地狱以后,假如能有一回听到同情、体贴、知心的话,哪怕只有一句有人情味的话,像我从您这儿听到的一样,就好了。也许,我就能够平静地忍受一切;也许,我甚至能够振作起来,能够当好一个兵,可是现在这太可怕了……当我头脑清醒,细细思量起来,我真愿意一死了之,这种受尽屈辱的生活,这条已经毁灭、跟人世间一切美好东西无缘的命,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值得怜惜的呢?可是只要稍微遇上一点危险,我又突然会不由自主地爱起这条贱命,当作宝贝来保护,我没法,je ne puis pas[52]控制自己。说能控制也可以,”他沉默片刻又说,“可是这要我花大力气,花很大的力气,如果只有我一个人的话。跟别人在一起,在一般情况下,像你们打起仗来一样,我也是勇敢的,j’ai fait mes preuves,[53]因为我爱面子,自尊心强,这是我的弱点,而且要有别人在场……听我说,我可不可以在您这儿过夜,要不然我们那儿整夜打牌。我睡哪儿都行,就打地铺好了。”

    当尼基塔铺床的时候,我们站起身,又在黑暗中沿着炮台溜达起来。古西科夫的脑袋看来确实很不中用,才喝了两杯伏特加和两杯葡萄酒,他就摇摇晃晃了。当我们站起身,离开蜡烛的时候,我发觉他尽力不让我看见,把刚才谈话时一直拿在手里的一张十卢布钞票重新塞到口袋里。他继续说,他如果有个像我一样能够同情他的人,他觉得自己还能够站起来。

    我们正要到帐篷里去睡觉,冷不防一颗炮弹在我们头上呼啸而过,轰隆一声落在不远处的地上。这真是令人奇怪,营地静悄悄的已入梦乡,我们说着话,突然一颗敌人的炮弹,天知道从哪儿来的,飞到我们这些帐篷的中心,这真是怪极了,我半天也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派在炮台站岗的士兵安德烈耶夫走到我身边来。

    “瞧,偷偷地来了!这儿就看见火光,”他说道。

    “该把大尉叫醒。”我说着,瞥了一眼古西科夫。

    他几乎把腰弯到地面,结结巴巴想说什么话。“这……要不然……敌……这太……可笑了。”他再也没有说什么,我竟没有发现他怎么转瞬之间就溜到哪儿去了。

    大尉的帐篷里亮起了烛光,传出他平常睡醒时的咳嗽声,接着他自己就走了出来,要人家拿一根点火杆来给他点小烟斗。

    “怎么了,老兄,”他微笑着说,“今晚都不让我睡觉了,一会儿是您跟那个贬谪的军官,一会儿又是沙米尔;我们怎么办,回不回手?命令里这一点什么也没有交代吗?”

    “没有。瞧,又来了,”我说,“是两门炮打的。”

    果然,在黑魆魆的右前方,亮起了两个火光,像两只眼睛,霎时间一颗炮弹就在我们头上飞过,接着又飞过另一颗,大概是我们的空榴弹炮,发出响亮刺耳的啸声。附近一些帐篷里的士兵爬了出来,传来他们干咳、伸懒腰和说话的声音。

    “听,信管孔里像夜莺一样叫哩。”一个炮手说道。

    “喊一声尼基塔,”大尉露出一向善意的讥笑说道,“尼基塔!你别躲起来,听听山上的夜莺叫吧。”

    “好,大人,”尼基塔来到大尉身边说,“夜莺我倒见过了,我不怕,可这儿刚才有一位客人,喝了我们的奇希尔葡萄酒,一听见夜莺叫,就慌慌张张从我们帐篷旁边跑掉了,腰弯得像一头野兽,一溜烟不见了!”

    “还是得找炮兵指挥官去,”大尉以上司的严肃口气对我说,“问问他,对方开了炮,要不要回手;回手意思不大,不过还是可以的。劳驾您骑马去问一问吧。叫人备马,快一点,骑我的波尔康去也行。”

    五分钟之后,马给我送来了,我就去找炮兵指挥官。

    “注意,口令是‘辕杆’,”认真细心的大尉轻轻地对我说,“要不然不让过岗哨线的。”

    到炮兵指挥官那儿大约有半俄里路,都是在帐篷之间走的。一离开我们那堆篝火,四下里就全黑了,连马的耳朵也看不见,只有一堆堆篝火仿佛时而很远时而很近,在我眼中明灭无常。我信马由缰走了一会以后,才开始分辨出一座座四角形的白色帐篷,接着又看清了路上黑色的车辙;过了半个钟头,问了三四次路,在帐篷的桩子上绊了两三次,每次都遭到帐篷里的谩骂,此外还被哨兵拦住了两三次,我才来到炮兵指挥官那儿。我在路上的时候,曾两次听见我们的营地遭到炮轰,不过炮弹没有打到团部所在的地方。炮兵指挥官没有下令还击,何况敌人也已经不打了,于是我牵上马,在步兵的帐篷之间穿行往回走。我不止一次地在亮着灯的士兵帐篷旁边放慢脚步,倾听里面一个爱说笑的人讲故事,或者一个识字的人念一本小书,全班人挤满帐篷内外听那人念,只偶尔有人插话打断他,或者,帐篷里只是在议论军事行动、祖国和长官。

    走过三营一座帐篷时,我听到了古西科夫的响亮的声音正说得兴高采烈。回答他的也是兴冲冲的声音,可听出那是些年轻的老爷,不是士兵。显然,这是贵族士官或者司务长的帐篷。我停下来了。

    “我早就认识他了,”古西科夫说,“我住在彼得堡的时候,他常到我家来,我也到他家去,他总是在上流社会中过日子。”

    “你讲的是谁啊?”一个酒醉的声音问道。

    “讲公爵,”古西科夫说,“我跟他本来是亲戚,主要是老朋友。可不是,先生们,有这么一位熟人,真不错哩。要知道,他富有得很哩。一百个卢布在他是小意思。姐姐还没有寄钱来,我就从他那儿借了一些。”

    “好,那就派人吧。”

    “马上派。萨维利奇,亲爱的!”古西科夫的声音说起来,他正向帐篷门口走来,“这是十卢布,你拿去找随军小贩,买两瓶卡赫齐亚葡萄酒。别的还要什么?先生们?说呀!”古西科夫头发蓬乱,没有戴帽子,摇摇晃晃走出了帐篷。他撩开皮袄的下摆,两手插进浅灰裤子的口袋里,停在门口。虽然他在亮处,我在暗处,我还是怕他见到我,不由吓得发抖,尽力不弄出声音,趁早离开。

    “谁在这儿?”古西科夫用醉醺醺的声音朝我喊起来。显然,站在冷地里,他的酒越发涌上来了。“什么鬼东西牵着马在这儿闲逛?”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上了路。

    (1856年11月15日)

    潘安荣 译

    * * *

    [1]旧时原指炮兵的半个连。

    [2]原姓古西科夫,此处改为古西坎季尼(一般是格鲁吉亚等地方的人姓这种姓),是谑称。

    [3]沃龙佐夫(1782—1856),高加索总督。

    [4]法语:一段不吉利的时光。

    [5]法语:走背运了。

    [6]法语:是啊,我的亲爱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可是一去不复返啊。

    [7]典出俄罗斯作家克雷洛夫(1769 —1844)的寓言《隐士和熊》。

    [8]法语:上流社会中的地位。

    [9]法语:我的父亲每年给我一万卢布。

    [10]法语:我当时已跻身彼得堡的上流社会,我可以指望找到。

    [11]法语:可是我特别掌握了上流社会的用语。

    [12]法语:那是我同D夫人的关系。

    [13]法语:我的父亲,您(大概)听说过的。

    [14]法语:他取消了我的继承权。

    [15]法语:他是始终不渝的。

    [16]法语:军营生活。

    [17]法语:人们会看见我出没于枪林弹雨。

    [18]法语:而且您知道,我是带着遭受过不幸这种诱惑力(回去)的。

    [19]法语:叫人多么失望啊。

    [20]法语:我想这句话是够分量的了。

    [21]法语:您准想不到我吃了多少苦头。

    [22]法语:我手头拮据,我什么都缺。

    [23]法语:自尊心强,可我还是给父亲写了信。

    [24]法语:全都属于您的。

    [25]法语:您有烟卷吗?

    [26]法语:威信。

    [27]法语:他是我父亲的总管的儿子。

    [28]法语:您知道。

    [29]法语:人家看见我出入枪林弹雨。

    [30]法语:战争,军营生活。

    [31]法语:这是可怕,这太可怕了。

    [32]法语:倾心。

    [33]法语:您是豁达大度的,我的亲爱的,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34]法语:您能不能借我十个银卢布?

    [35]法语:我父亲也……

    [36]法语:您别着急。

    [37]法语:谢谢。

    [38]法语:乐意。

    [39]法语:正派女人。

    [40]法语:对不起。

    [41]法语:我的脑袋不中用。

    [42]法语:底层。

    [43]法语:早上我出门。

    [44]法语:五点整。

    [45]法语:说真的,她是个迷人的女人!

    [46]法语:她总是快快活活,总是情意绵绵的。

    [47]法语:我有许多事情要责备自己。我经常惹得她痛苦。

    [48]法语:我完蛋了。

    [49]法语:吃苦不忘尊严。

    [50]法语:弄脏了我。

    [51]法语:命运。

    [52]法语:我不能。

    [53]法语:我已有这样的例子。
上一页目录下一章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