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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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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是一个年轻人,”迈达诺夫肯定地说。

    “对不起,”鲁申大声说,“他已经四十多岁了。”

    “四十多岁了,”齐娜伊达很快地望他一眼,重说了一遍。

    我不久就回家了。“她爱上什么人了,”我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小声说了出来……“但是爱上了谁呢?”

    十二

    好些天过去了。齐娜伊达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不可理解。有一次我到她那里去,看见她坐在藤椅上,头紧紧地挨到桌边。她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

    “啊,是您……”她带着残忍的微笑说。“过来。”

    我走到她的身边,她把手放在我的头上,出乎不意地拉住我的头发,揪起来。

    “痛啊……”我终于说了。

    “啊,痛!难道我不痛?我不痛?”她反复地说。

    “啊哟!”她看到她已经把我的一小缕头发拔掉了,便突然叫起来。“我做了什么呢?可怜的麦歇沃尔德马尔。”

    她小心地把拔下来的头发理直,绕着她的手指缠成一个戒指。

    “我要把您的头发藏在项链上的小圆盒子里,挂在我颈项上,”她说,泪水又在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这样也许可以给您一点安慰……不过现在我们再见吧。”

    我回到家里,就看到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母亲在跟父亲吵架:她为了某一件事情责备他,可是他呢,还是保持他原来的习惯,冷淡地、有礼貌地默不做声,不久就走开了。我听不出母亲说的是怎么一回事,我也没有心思去听。我只记得,这场风波过去以后,她叫我到她的屋子里去,很不高兴地责备我常常到公爵夫人家里去玩,母亲说公爵夫人是一个une femme capable de tout[24]。我上前去吻了她的手(每逢我想打断她的话题的时候,总是这样做的),就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齐娜伊达的眼泪把我完全弄糊涂了;我简直不知道要打什么主意,我真想大哭一场,我究竟还是一个孩子,虽然我也有十六岁了。我已经不再注意马列夫斯基,尽管别洛夫佐洛夫的样子一天比一天来得凶恶可怕,他好像狼对羊似地瞅着狡猾的伯爵;可是我没有心思想到任何事情,我也没有心思想到任何人了。我沉浸在种种想象中的图画里,我总是找僻静的地方去躲避。我特别喜欢温室的废址。我常常爬到高墙上坐下来,我坐在那里觉得自己是一个很不幸、很孤独、很忧郁的年轻人,这叫我可怜起自己来了,可是这种感伤对我又是多么大的安慰,又多么地使我陶醉!……

    有一天,我正坐在墙上,望着远处,倾听钟声……忽然有什么东西在我身边掠过——不像是风,也不是颤栗,仿佛是人的气息,仿佛有人走近的感觉……我朝下一看。下面路上——齐娜伊达穿一件浅灰色衣服,肩上撑一把粉红色阳伞,匆匆忙忙地走来。她看见我,就站住了,把草帽边往上推一下,抬起她那天鹅绒似的眼睛望着我。

    “您在那么高的地方做什么?”她带一种古怪的笑容问我。“啊,”她接着说下去,“您总是在说您爱我——倘使您真爱我的话,那么就跳到路上我这儿来。”

    齐娜伊达的话还不曾说完,我纵身凌空地跳了下去,就像有人在背后猛然推了我一下似的。这堵墙大约有两俄丈高。我跳下来的时候,脚先着地,不过震动得太厉害了,我竟然站不住:我倒在地上,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我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到齐娜伊达在我的身边。

    “我亲爱的孩子,”她向我弯下身子——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惊惶不安的温柔;“你[25]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你怎么可以听我的话呢……你知道我爱你……起来吧!”

    她的胸部就在我的胸旁起伏,她的手抚摸我的头,突然——我怎么来说明我那时候的感觉呢?——她那柔软的、清凉的嘴唇吻了我的整个脸……她的嘴唇吻到我的嘴唇了……虽然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可是齐娜伊达从我脸上的表情就可以猜到我已经恢复知觉了,她很快地就站起来,说:

    “唔,顽皮的孩子,起来吧!傻孩子,干什么您还躺在尘土里呢?”

    我站起来。

    “把我的阳伞找来,”齐娜伊达说,“瞧,我不知把它丢到哪儿去了。不要这样对我看……这多无聊,您没有受伤吗?大概让荨麻刺伤了罢?我跟您说,不要望我……可是他一点也不明白,他不回答我,”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回家去吧,麦歇沃尔德马尔,回去刷掉灰尘,可不要跟着我,那我要生气了,我再也不……”

    她还没有说完话,就急急地走开了,可是我却在路边坐下去……我的腿站不起来了。我的手给荨麻刺伤了,背脊痛,头发昏——可是这一次我所经验到的那种至上的幸福感,在我的一生里决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它成为一种甜蜜的痛苦渗透我的全身,最后它爆发为大欢大乐的狂跳和狂叫。的确,我还是一个孩子。

    十三

    这一天整天我都是那么快乐,那么骄傲;我脸上还那么鲜明地保留着齐娜伊达吻我的感觉;我想起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就要起一阵欢喜的颤栗。我非常珍爱我这意想不到的幸福:我甚至害怕起来,我甚至不愿意再看到她——这样一个给我这些新感觉的人。我觉得我对命运已经无所要求了!现在我应当“好好地呼吸最后一口气,闭上眼睛死掉了”。但是第二天我走进小宅的时候,我却觉得非常局促不安,我白费劲地竭力想把它掩藏在从容自如的外表下面,这种态度正合于一个想叫人一看便知道他是能够保守秘密的人。但是齐娜伊达接待我非常自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激动,她只是伸出手指来指点我一下,就问我,身上有没有伤痕,这一下子我所有的从容,我所有的神秘的感觉全消失了,连我的局促不安也跟着一块儿消失了。本来我并不曾有过什么特别的指望,可是齐娜伊达安静的态度仿佛迎头泼我一身冷水。我明白了,在齐娜伊达的眼睛里我不过是一个小孩——这叫我感到多么痛心啊!齐娜伊达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逢她朝我看的时候,她就很快地望我笑笑,可是她的思想却在远处,这一点我看得很清楚……“我要不要向她提昨天的事情?”我想道,“问她昨天那么匆忙地到哪儿去?才好彻底打听出来……”然而我只是摇摇手,在角落里坐下来了。

    别洛夫佐洛夫进来了;我看见他很高兴。

    “我还没有给您找到一匹驯马,”他用不高兴的口气说,“弗赖塔格[26]保证给我找一匹,可是我不敢相信他,我害怕。”

    “您怕什么?”齐娜伊达问道,“请问。”

    “怕什么?啊,您还不会骑马呢。天晓得,难保不出事情!您怎么忽然起了什么怪念头!”

    “唔,这是我的事情,‘我的野兽’先生。那么我还不如去找彼得·瓦西里叶维奇……”(彼得·瓦西里叶维奇是我的父亲。她那么轻易、那么自然地提到他的名字,好像她相信他会乐意给她效劳似的,这叫我惊奇。)

    “哦,原来是这样,”别洛夫佐洛夫答道,“那么,您是要跟他一块儿去骑马了?”

    “跟他,或者跟别人一块儿,这跟您完全不相干。反正我不跟您一块儿去。”

    “不跟我一块儿去,”别洛夫佐洛夫跟着她说了一遍。“随您的便。好吧!我给您弄一匹马来。”

    “可是,您得注意我可不要什么母牛。我预先告诉您,我要去跑马。”

    “您要去跑马,我不反对。可是跟谁一块儿去呢,您要跟马列夫斯基一块儿去骑马吗?”

    “为什么我就不能够跟他一块儿骑马呢,武士?唔,安静一点吧,”她又说。“不要瞪眼。我也带您一块儿去。您该知道,现在马列夫斯基在我的心上是怎么一回事——呸!”她摇摇头。

    “您这种话,不过是说来安慰我罢了,”别洛夫佐洛夫发牢骚地说。

    齐娜伊达眯起了眼睛。

    “这给了您安慰吗?……噢……噢……噢……武士!”最后她说,仿佛她再找不出别的话了。“那么您呢,麦歇沃尔德马尔,您也跟我们一块儿去吗?”

    “我不爱……跟大伙一块儿……”我埋下眼睛含糊地说。

    “您要tête-à-tête[27]吗?……好吧,要自由的人得到自由,得救的人进天堂,[28]”她叹一口气说。“去吧,别洛夫佐洛夫,您出点力吧!我明天一定要一匹马。”

    “哦,可是从哪儿弄来这笔钱?”公爵夫人插嘴说。

    齐娜伊达皱皱眉头。

    “我不会向您要钱的,别洛夫佐洛夫信得过我。”

    “他信得过你,他信得过……”公爵夫人唠唠叨叨地说,突然她提高嗓子大喊:“杜尼亚什卡!”

    “妈妈,我送过您一个叫人铃,”齐娜伊达说。

    “杜尼亚什卡!”老夫人又喊了一次。

    别洛夫佐洛夫告辞了,我跟他一块儿出去……齐娜伊达并没有留我。

    十四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我自己削好一根手杖,就动身到郊外去。我说我是出去散步遣愁。天气非常的好,晴朗,可又不太热:爽快、清凉的微风吹拂着大地,而且恰到好处地呼啸着,舞动着,把一切都吹动了,却又连什么都没有扰乱。我在山上、林中盘桓了很久,我并没有感到幸福——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有意让忧郁支配我的心灵,可是青春,美好的天气,清凉的空气,畅游的欢乐,静静地躺在茂密的青草地上的舒适倒在我心里占了上风;我记起了那些我永远忘不了的话,那些接吻的回忆。我想起齐娜伊达无论如何对我的决心和我的英雄气概总不能不重视,这又使我感到愉快……“在她眼里看来,别人也许都比我好,”我想,“让他们去罢!他们只是空说愿意做什么,可是我真的做过了……而且还有什么事情我不愿意为她做呢!……”我的想象开始在活动了。我想象:我怎样从敌人手里救出她来,我怎样满身鲜血地从监牢里把她抢救出来,又怎样倒在她的脚下死去。我想起了挂在我们客厅里的那幅图:麦莱克·阿及尔带走麦其尔达[29]……可是这个时候,我的注意力让一只带斑纹的大啄木鸟吸引了,它正顺着桦树的细树干匆忙地往上爬,并且带点担心的样子从细树干后面探出头来瞧瞧——一会儿向右望,一会儿向左望,好像一个音乐家从大提琴的颈部后面向外张望似的。

    于是我唱起《不是白雪》[30]来,我还唱当时流行的短歌:《西风吹起的时候,我等着你》;然后我又大声朗诵霍米亚科夫[31]的悲剧里叶尔麦克对着星星呼吁的一段;我还在想一首感伤的诗,我甚至想好了全诗的最后一行,都用:“啊,齐娜伊达!齐娜伊达!”可是毫无结果。而且快到午餐的时候了。我走下山谷里去,山谷里有一条窄狭的泥沙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到城里。我顺着这条小路走去……我的背后响起了低低的马蹄声,我回头一看,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脱下帽子:我看见父亲和齐娜伊达。他们并排骑着马过来。父亲整个身子弯向她那边,一只手撑着马的脖子,他微微笑着,正在跟她讲话;齐娜伊达默默地听着,严肃地埋下她的眼睛,她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起先我只看见他们两个人,但是没有多久,别洛夫佐洛夫也从山谷转弯的地方出现了,他穿了一身带披肩的骠骑兵的制服,骑一匹直冒热汗的黑马。这匹骏马摇着头,鼻子喷气,慢慢地跳起来:骑马的人连忙拉住它,用踢马刺踢它往前走。我闪在一边。父亲勒一把缰绳,离开了齐娜伊达,她慢慢地抬起眼睛望他,两个人都跑过去了……别洛夫佐洛夫跟在他们后面飞奔过去,他的军刀铿锵地响着。“他的脸红得像龙虾,”我心里想道,“她呢……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她骑了一早晨的马——脸色倒苍白了?”

    我加快脚步走回家去,刚好赶上午餐的时候。父亲早已换好衣服,梳洗好,容光焕发地坐在母亲的圈手椅旁边,用流畅的、响亮的声音给她念一篇《Journal des Débats》[32]上的小品文。可是母亲并不专心在听,她看到我,就问我一整天在哪里,又说她不喜欢我常常跑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跟莫名其妙的人待在一块儿。“我一个人在散步,”我正想这样回答母亲,可是我看看父亲,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就不做声了。

    十五

    以后的五、六天里,我几乎没有看见齐娜伊达,她说她不舒服,可是这并不妨碍那些常客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上班,大家都在,只少了迈达诺夫,他要是没有高兴的机会,就意气消沉了,感到无聊了。别洛夫佐洛夫阴沉沉地坐在屋角,衣服的钮扣全扣上,脸涨得通红;马列夫斯基伯爵文雅的脸上不断现出一种恶意的微笑,他的确受到齐娜伊达的白眼了,因此特别殷勤地伺候公爵夫人,陪她坐从驿站雇来的马车到总督那里去。可是,这次旅行并不成功,马列夫斯基甚至碰到不愉快的事:总督向他问起他跟某几位工兵队军官闹过的什么不名誉的事情。他为了替自己辩护,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年轻荒唐。鲁申每天来两次,可是待得不久;自从我们上次谈过话以后,我有点怕他,同时我又真心地喜欢他。有一天我跟他一块儿在无愁园散步,我觉得他非常和善,亲切,他告诉我各种花草的名称和性质,突然,像俗话所说“牛头不对马嘴”似地敲着前额叫起来:“啊,我真傻,我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显然,对于某一些人,牺牲自己是一件快乐的事!”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我并不是在跟您讲话,”鲁申猝然答道。

    齐娜伊达躲避我,有我在场——我也没法不注意到这一点——就会叫她不痛快。她不由自主地避开我……不由自主地。这是多么痛苦的事,这叫我伤心。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竭力避开她,只是偷偷地躲在一边望着她,就是这一点我也并不是常常成功的。她又像从前那样发生了不可理解的变化:她的脸变了,她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有一天,在暖和而清静的黄昏里,她那种变化真叫我惊讶。我坐在接骨木的浓密的树枝下面,一张矮矮的长凳上,我喜欢那个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齐娜伊达屋子的窗户。我坐在那里,在我的头上,一只小鸟忙碌地在发暗的树叶中间跳来跳去,一只灰猫伸伸背,偷偷溜到花园里来,初出现的甲虫在虽然已经不亮、但是还看得清楚的空中嗡嗡地飞鸣。我坐在那里,望着齐娜伊达的窗口,等待着,看窗户会不会打开。窗户果然打开了,齐娜伊达站在窗口。她穿一身白衣服——她本人,她的脸,她的肩,她的手臂都惨白得像她衣服的颜色一样了。她一动也不动地在那里站了好久,从她微蹙的眉毛下,她不转睛地向前凝望。我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的神情。然后她紧紧地、紧紧地合拢两只手,把它们举到唇边,额上,忽然她伸出手指,把头发掠到耳后,又摇摇头发,带一种坚决的神情埋下头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

    三天以后,她在花园里遇见我。我正想躲开,但她唤住了我。

    “把手伸给我,”她像从前那样亲切地说,“我们好久没有在一块儿聊天了。”

    我看看她,她的眼睛里射出柔和的光,脸上带着微笑,这微笑好像是从雾里透出来似的。

    “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吗?”我问她。

    “不,现在好了,”她说着,就摘了一朵不大的红玫瑰花。“我有点累,但这也会好的。”

    “那么,您又会像从前那样了吗?”我问道。

    齐娜伊达拿起玫瑰花,挨到脸上,我觉得好像是鲜艳的花瓣的反影照在她的脸颊上一样。

    “难道我变了吗?”她问我。

    “是,您变了,”我低声回答。

    “我知道,我对您冷淡过,”齐娜伊达开始说,“但是您不应该介意……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唔,讲这些话有什么意思!”

    “您不愿意我爱您,就是这回事!”我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伤心地大声说。

    “不,您可以爱我——但是不要像从前那样!”

    “那么,怎么样呢?”

    “让我们做朋友吧——就是这样!”齐娜伊达让我闻玫瑰花。“听我说,您知道我的年纪比您的大得多,我真的可以做您的姑姑。不是姑姑,至少也应该是大姐姐了。可是您……”

    “您把我看做小孩子,”我打断她的话。

    “唔,是的,一个小孩子,而且是一个可爱的、聪明的好孩子,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小孩子。您知道什么呢?从今天开始我封您做我的‘侍僮’,只是您可不要忘记,‘侍僮’不应该离开他的女主人。这就是您的新头衔的标记,”她说着,就把玫瑰花插在我上衣的钮孔里。“我宠爱您的标记。”

    “从前我还得过您别的宠爱,”我吞吞吐吐地说。

    “哦!”齐娜伊达瞟我一眼,说道,“他的记性真好!好吧,我现在就准备给您……”

    于是,她向我弯下身子,在我前额上印下了一个纯洁而平静的吻。

    我只是望着她,她马上就转过身去,说:“跟我来,我的侍僮,”她走进小宅去了。我跟在她后面,可是我始终莫名其妙,我想道:“难道这个温柔的、通达人情的少女就是我所认识的齐娜伊达吗?”我觉得就是她的脚步仿佛也比从前稳重些,她的整个形态仿佛也显得更高贵,更美丽了……

    唉,我的上帝!爱情带了怎样的新的力量在我的心里燃烧起来了!

    十六

    午饭后,客人又聚在小宅子的客厅里面——公爵小姐出来见他们。客人全到齐了,跟我永远忘不了的第一天晚上一样;连尼尔马茨基也拐着脚走来了;那天迈达诺夫到得最早——他带来几首新诗。我们又玩起“摸彩”的游戏来,可是再没有从前那种古怪的恶作剧,再没有那种愚蠢的举动,那种喧闹——那种茨冈人的气氛再也看不到了。齐娜伊达给我们的聚会添上一种新的情调。我以“侍僮”的身份坐在她身边。在各种游戏中,有一次她提议摸到彩的人讲自己的梦。然而这个办法并没有成功。这些梦不是没有趣味(别洛夫佐洛夫梦见:他用鲫鱼喂马,而他的马的头是木头的),就是不自然,像硬编出来的。迈达诺夫跟我们讲起整篇的小说来了:那里面有墓穴,有弹七弦琴的天使,有会说话的花。还有从远方飘来的声音。齐娜伊达不让他讲完,就说:

    “倘使我们是在编故事,那么还不如让我们每个人都讲一个完全虚构的故事。”

    别洛夫佐洛夫第一个轮着讲这种故事。年轻的骠骑兵发慌了。

    “我一点也编不出来!”他嚷道。

    “少废话!”齐娜伊达说,“唔,譬如说您想象自己已经结婚,那么您可以对我们谈谈,您怎样跟您的妻子一块儿过日子。您要把她关在家里吗?”

    “我要把她关在家里。”

    “您自己是不是跟她待在一块儿?”

    “我一定跟她待在一块儿。”

    “很好。唔,不过要是这种生活叫她厌烦了,她欺骗了您,又怎样呢?”

    “我就杀死她。”

    “倘使她逃走了呢?”

    “我要追她回来,还是要杀死她。”

    “的确是这样。啊,假定我是您的妻子,那么您又怎么办呢?”

    别洛夫佐洛夫沉默了一会儿。“我就自杀。”

    齐娜伊达笑起来。

    “我看得出,您讲不来长故事。”

    第二个轮到齐娜伊达讲故事。她举起眼睛,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

    “啊,你们听我编的,”她终于开始说了。“你们想象有一座壮丽的皇宫,在一个夏天的晚上,举行一个富丽堂皇的舞会。舞会是年轻的女皇召开的。处处都是黄金,大理石,水晶,绸缎,灯光,金刚钻,鲜花,熏香,说不尽千万种的豪华。”

    “您喜欢豪华吗?”鲁申问道。

    “豪华是美呀,”她说道,“我喜欢一切美的东西。”

    “您爱豪华,比爱美更多些吗?”鲁申又问道。

    “问得好——可是我不懂。不要打我的岔。所以这是一个豪华的舞会。数不尽的贵宾,他们都年轻,漂亮,勇敢。他们都疯狂地爱上了这位女皇。”

    “贵宾中间没有女客吗?”马列夫斯基问道。

    “没有……等一会儿——有的。”

    “都不漂亮吗?”

    “不,也很动人,可是所有的男人只爱女皇,她生得高高的,体格匀称,一头黑发上戴一顶小小的金的皇冠。”

    我望了齐娜伊达一眼,在这一刻,我觉得她比我们所有的人高贵多了。在她洁白的额上,在她宁静的眉宇间,就流露着那样的明哲的智慧,那样的尊严,使我不禁想道:“你自己就是那位女皇。”

    “所有的人全挤到她身边,”齐娜伊达说下去,“所有的人都用最谄媚的话在奉承她。”

    “她喜欢奉承吗?”鲁申问道。

    “您这个人多讨厌呀,总是在打岔……谁不喜欢奉承呢?”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马列夫斯基问道,“女皇有丈夫吗?”

    “我倒没有想到这个。没有,为什么要有丈夫?”

    “当然,”马列夫斯基接着说,“为什么要有丈夫呢?”

    “Silence[33]!”迈达诺夫用发音很坏的法语嚷起来。

    “Merci[34]!”齐娜伊达对他说。“这样,女皇听着他们的奉承话,听着音乐,可是她对任何一位客人都不望一眼。六扇窗子,由上开到下,从天花板开到地板,窗外黑暗的天空有许多大的星星,黑暗的花园里有许多大树。女皇望着外面的花园。园子里大树旁边有一个喷水池,它在黑暗中发着白光,长长的、就像一个长长的鬼影。在谈话声和音乐声中间,女皇听见了泉水的轻轻飞溅声。她一边望着,一边在想:你们大家都是绅士,贵族,聪明人,阔人,你们围绕在我的身边,你们尊重我说的每一句话,你们大家都准备死在我的脚前,你们都是受我支配的……可是在那边,在喷水池旁边,在飞溅的泉水旁边,有一个我心爱的人,有一个支配我的人站在那里等着我。他不穿华丽的衣服,不戴贵重的宝石,谁也不认识他,然而他在等着我,而且相信我一定会去——我会去的,我要到他那里去,我要跟他待在一块儿,我要在花园的黑暗中,在树木的沙沙声里,在泉水的溅泼声里,跟他一块儿消逝,那个时候任何力量都阻止不了我……”

    齐娜伊达说到这里就打住了。

    “这……是编出来的故事吗?”马列夫斯基狡猾地问道。

    齐娜伊达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先生们,”鲁申忽然说,“倘使我们也在那些贵宾中间,我们认识喷水池旁边那位幸福的人,那么,我们怎么办呢?”

    “等一等,等一等,”齐娜伊达插进来说,“我来对你们说,你们每个人该怎么办。您,别洛夫佐洛夫,可以挑他决斗;您,迈达诺夫,可以写一首讽刺诗给他——不过您不会写讽刺诗,您可以为他写一首巴尔比耶[35]体的长诗,在《电讯》[36]上发表。您呢,尼尔马茨基,您可以向他借……不,您还是借钱给他收利息;至于您呢,医生……”她停了一下……“您可以做什么,这我可替您想不出来。”

    “我就以御医的身份,”鲁申说,“劝告女皇,她不想招待客人的时候,就不要开舞会。”

    “您也许是对的。啊,您呢,伯爵……”

    “啊,我?”马列夫斯基带了恶意的微笑跟着她说了一遍。

    “哦,您可以拿有毒的糖果给他吃。”

    马列夫斯基的脸稍微变了相,一下子显出犹太人的表情,但是马上哈哈地笑起来。

    “至于您呢,沃尔德马尔……”齐娜伊达继续说下去。“不过,够了,我们玩别的罢。”

    “麦歇沃尔德马尔作为女皇的侍僮,在她跑到花园里去的时候,应当提着她衣服的长裾,”马列夫斯基恶毒地挖苦道。

    我冒火了,可是齐娜伊达连忙用手按住我的肩头,她站起来,声音微带颤抖地说:

    “我从没有给阁下这种无礼放肆的权利,因此,请您离开这里。”她向他指着门。

    “请原谅我,公爵小姐,”马列夫斯基的脸色完全苍白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公爵小姐的话很对,”别洛夫佐洛夫也站起来,大声说。

    “我发誓绝没有想到这一点,”马列夫斯基继续说,“我的话里面一点也没有那种意思……我绝没有想冒犯您的心思……请您原谅。”

    齐娜伊达冷冷地望他一眼,又冷笑一声。

    “也好,您待着吧,”齐娜伊达随随便便地挥了挥手,说,“我跟麦歇沃尔德马尔不应当生气。您高兴刺痛我们来取乐……您就请罢!”

    “原谅我,”马列夫斯基又说了一遍。我回想起齐娜伊达的举动,禁不住又想道,就是真正的女皇恐怕也不能够比齐娜伊达更尊严地指着门,要失礼的臣下出去。

    这件不太严重的事发生以后,我们又玩了很短的一会儿“摸彩”的游戏;所有的人都感到有点局促不安,这种不安与其说是刚才那件事情造成的,还不如说是从另外一种不十分明确的、可是沉重的感觉产生的。我们谁也没有提起过这种感觉,可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意识到自己和别人都有这种感觉。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他的诗,马列夫斯基带着过分的热心称赞这些诗。“他现在要表示他是一个好人!”鲁申低声对我说。我们大家很快就散了。齐娜伊达突然又沉思起来,公爵夫人差人来说她头痛,尼尔马茨基也在抱怨他的风湿病……

    我好久都睡不着,我让齐娜伊达的故事感动了。

    “难道这个故事里面含有什么暗示吗?”我问自己道,“那么她指谁呢,又指什么呢?倘使真的有所指的话——我又怎么打定主意呢?……不,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低声说,一面翻一个身,把发烫的脸颊从一边翻到另一边……然而,我回想起齐娜伊达在讲故事时脸上的表情……我又记起鲁申在无愁园里无意中感叹地说出来的话,还有她突然对我改变了态度——这使我捉摸不定了。“他是谁呢?”这几个字好像在黑暗中描绘出来挂在我的眼前。仿佛有一片险恶的云低低压在我的头上,我感觉到它的压迫,我等待着大雷雨的到来。我近来对许多事情都习惯了,我在扎谢金娜家里见到了许多的事情:她们家里的混乱,牛油蜡烛头,断了的刀叉,整天板起脸孔的沃尼法季,穿得破破烂烂的女仆,公爵夫人本人的态度——她们整个古怪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再使我感到惊奇了……可是对于现在我在齐娜伊达身上模糊地感觉到的东西,我却不能习惯……有一天母亲谈起她,说她是“女冒险家”!她,我的偶像,我的神,会是一个女冒险家吗?这个称呼使我痛苦,我把头埋在枕头里竭力不要去想它,我愤慨……同时我又想:倘使我能够做喷水池旁边那个幸福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同意,什么都愿意牺牲!……

    血在我身体里燃烧,沸腾了。“花园……喷水池……”我想道,“我要到花园里去。”我很快地穿好衣服,从家里溜出来。夜很黑,树木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天上降下来一股轻微的寒气,从菜园里送过来一阵茴香的气味。我走遍了园中的小径,我自己轻轻的脚步声也使我惊慌,同时又给了我勇气;我站住,等一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它跳得那么重,那么响。最后我又走近那道木栅,靠在细木条上。突然——或者这只是我的幻觉?——离开我几步远,一个女人的影子闪了过去……我集中视线向黑暗中注视,屏住了呼吸。这是什么?是我听到了脚步声,还是我的心又在狂跳?“谁在这儿?”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含糊地说。这又是什么?是忍住的笑声……还是树叶的沙沙声……还是有人在我耳边叹息?我害怕起来……“谁在这儿?”我用更轻的声音又说了一遍。

    一下子刮起风来了,天空闪过一道火光,一颗星落了下来。“是齐娜伊达吗?”我想问,可是我的嘴唇发不出这声音。忽然间,四周显得非常静,正像午夜万籁俱寂的光景……连树上的螽斯也不再叫了,只有在什么地方窗户响了一下。我站了一会儿,又站了一会儿,只得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躺在自己的冷冰冰的床上。我感到一阵古怪的激动,好像我出去跟情人幽会——我一个人在那里空等了一阵,而且在别人的幸福旁边走了过去!

    十七

    第二天我只看到齐娜伊达一眼;她同公爵夫人坐出租马车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我看到鲁申(他勉强跟我打一个招呼)和马列夫斯基。年轻的伯爵咧开嘴笑,还亲密地跟我谈起来。小宅子的客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有办法到我们家里来,而且得到了我母亲的欢心。父亲不跟他讲话,用一种近乎侮辱的礼貌对待他。

    “啊,monsieur le page[37],”马列夫斯基说道。“看到您真高兴。您那位非常漂亮的女皇怎么样?”

    这会儿,他那气色很好的、漂亮的脸孔使我非常厌恶,他还带着那么瞧不起人的戏谑的神态望着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回答他。

    “您还在生气?”他又说下去,“冤枉。您知道并不是我叫您侍僮,可是女皇倒多半都有侍僮的。请允许我提醒您:您没有好好地尽职。”

    “怎么见得?”

    “侍僮不应该离开他们的女主,女主做的任何事,侍僮都应该知道,侍僮还应该守着他们的女主,”他压低声音,又说,“不论白天,黑夜。”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觉得我说得够明白了。不论白天,黑夜。白天还没有多大关系;白天很亮,到处都有人;可是黑夜——正好是出事情的时候。我劝您晚上不要睡觉,好好地看守,用全力来看守。您要记得——晚上,花园里,喷水池旁边……那个地方正是要您去看守的。您应当谢谢我呢!”

    马列夫斯基笑起来,转过身去,背向着我。他对我说的话,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他是出名会捉弄人的,并且有在化装舞会上戏弄别人的本领,他全身充满的那种差不多无意识的虚伪,使他这个本领更加出名了……他不过在跟我开玩笑,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毒药似地流到我全身的血管里去了,我的血一直涌到我的头上来……“啊,原来是这样!”我对自己说,“好啊,原来我并不是无缘无故给引到花园里去的!这样可不行!”我大声叫起来,用拳头打自己的胸口,然而,老实说,就是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事不行。“会不会就是马列夫斯基自己跑到花园里去呢,”我想道(也许是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他有干这种事的厚脸皮),“或者是别人吧,(我们园子的围墙很低,跳过它一点也不费力)不论是谁,他落到我手里,活该倒霉——谁也不要碰到我!我要让全世界的人和她这个负心的女人(我居然叫她做负心的女人)知道,我是要报仇的!”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刚买来的英国裁纸刀,试一试它锐利的刀锋,皱着眉头带着冷静而坚决的决心,把小刀放在衣服口袋里,好像做这种事在我已经不足为怪,而且更不是第一次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怨恨,心肠变硬了。这一天一直到晚上我都皱着眉头,紧闭嘴唇,老是不停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捏紧口袋里那把被我捏得发热的小刀,一面筹划着做一件可怕的事情。这种新的、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完全占据了我的心,它甚至使我高兴,因此我现在连齐娜伊达也很少想到了。我脑子里一直在想——阿乐哥和那个年轻的茨冈人[38]:“到哪儿去?漂亮的年轻人,躺下来……”然后:“你全身是血!……啊,你干了什么啦?……”“没有什么!”我带着多么残忍的微笑重复了一句:“没有什么!”父亲不在家,近来差不多总是在生闷气的母亲,注意到我这种悲惨的样子,晚饭的时候就对我说:“你为什么板起脸孔,像掉在麦片桶里的耗子一样?”我勉强对她笑笑,我想道:“要是给他们知道了呢!”钟敲过十一点,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可是不脱衣服:我等着午夜到来;最后钟敲了十二点。“时候到了!”我低声说了这一句,把上衣钮扣一直扣到领口,甚至还挽起袖口,到花园里去了。

    我早就拣好了守候的地点:在花园的尽头,就在那道把我们家花园跟扎谢金娜家园子隔开的木栅和两家公墙连接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我站在它那低垂的、繁茂的树枝底下,我还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四周发生的事情(自然,这是就黑暗的夜色所许可的范围来说的)。附近有一条我始终觉得是神秘的弯曲的小路,它像一条蛇似地顺着木栅底下蜿蜒向前,这一段木栅上有人爬过的痕迹,小路还通到一座密密层层的金合欢编成的圆形凉亭里。我走到松树跟前,靠在树干上,开始守望了。

    这一夜还是像上一夜那样清静,不过,天空的乌云少了些——所以灌木的轮廓,甚至于长梗的花朵的轮廓都看得很清楚。刚开始站着等待的那一会儿,我很不好受,几乎害怕起来了。我已经豁出去了!我只是在考虑:怎样动手呢?我要大吼一声:“到哪儿去?站住!招出来——否则要你的命!”或者就一刀刺过去……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簌簌声和沙沙声,在我听起来好像都是有意义的,不寻常的……我准备好了……我把身子向前靠……可是半点钟过去了,又一个钟头过去了;我的血静了下来,冷了下来;我有点觉得,我所做的一切全没有道理,甚至还有一点可笑,马列夫斯基在拿我开玩笑。我离开埋伏的地方,绕着园子走了一圈。仿佛故意气我似的,四周静得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听不到了,一切都安息了,连我们家的狗也蜷做一团在便门那里睡着了。我爬上温室的废址,望着眼前一大片田野,我想起那次遇到齐娜伊达的事,不觉沉思起来……

    我突然吓了一跳……我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我后来又听见树枝折断的轻微的声音,我两步就跳下废址,立在那个地方发愣。花园里清楚地响起一阵急遽的、轻轻的、然而谨慎的脚步声……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他来了……他终于来了!”我这样想。我的手发抖地从口袋里拿出小刀,还发抖地扳开刀子,只见红色的火星在我眼前旋转,我又怕又恼,连头发都竖起来了……那脚步一直朝着我走来——我弯下身去,伸出头去迎接他……人出现了……天啊!这是我的父亲!

    虽然他全身裹在黑斗篷里,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脸。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他来了。他踮起脚走了过去。他并没有看见我,虽然没有什么东西遮掩我,但是我拼命缩成一团贴在地上,我觉得快要跟地面一样平了。那个嫉妒的、准备杀人的奥赛罗[39],忽然一下子变成了小学生……父亲出乎意外的出现,使我非常吃惊,因此我起初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来去的方向。只有在四周又静下来的时候,我才爬起来,一面在想:“父亲为什么晚上到花园里来?”我在恐怖中把小刀掉在草地上了,我连找也不去找它: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立刻完全清醒过来了。然而在我回家的时候,我还走到接骨木树下我那条长凳跟前,望了望齐娜伊达卧房的窗口。在夜晚天空投射的微光下,那些不大的、微微拱起的窗玻璃现出了阴暗的蓝色。突然间——它们的颜色改变了……窗子后面——我看到这个,我看得清清楚楚——白色的窗帷谨慎地、悄悄地拉下来了,一直放到窗台口,而且就垂在那里不动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回到屋子里的时候,几乎不自觉地高声说。“做梦吗?偶然的遇合?还是……”突然来到我脑子里的种种的推测,都是非常新奇,非常古怪,我连想都不敢多想了。

    十八

    我早晨起来感到头痛。昨天的激动已经过去了。我感到痛苦的疑惑和一种从不曾有过的悲哀,就好像在我身体里面某一部分正在死去一样。

    “为什么您看起来就像一只割掉半个脑子的兔子呢?”鲁申遇到我的时候对我说。

    早餐的时候我偷偷地先望一下父亲,然后望望母亲:父亲还是像平常那样地镇静,母亲也像平常那样暗暗地在生气。我等着看父亲是不是会像从前有时候那样跟我亲密地谈谈话……可是他连平时那种冷冰冰的抚爱都不对我表示一下。“我要不要把这一切讲给齐娜伊达听呢?”我想道……“这还不是一样——我们中间什么都完了。”我到了她那里,可是我不但没有跟她说起什么,即使我真要跟她说什么,我也没有机会。公爵夫人的十二岁的儿子,武备中学[40]的学生,从彼得堡到她这里来度暑假;齐娜伊达立刻把她的弟弟交给我照顾。

    “现在,”她说,“亲爱的沃洛佳[41](她第一次这样称呼我),我给您介绍一个朋友。他也叫沃洛佳。希望您会喜欢他,他还没有见过世面,不过他的心地很好。带他去看看无愁园,跟他一块儿散散步,请您照料照料他。您肯这样做的,不是吗?您的心地也很好!”

    她亲切地把她两只手搭上我的肩头,我完全昏了。这个小孩一来,我也变成小孩了。我默默地望着这个武备中学的学生,他也默默地瞪着眼望我。齐娜伊达笑了起来,把我们推在一块儿。

    “啊,你们拥抱呀,孩子们!”

    我们拥抱了。

    “您要不要我带您到花园里去玩?”我向这个武备中学的学生问道。

    “请您带我去吧,先生,”他用一种嘶哑的、真正的武备中学学生的声音回答我。

    齐娜伊达又笑起来……这个时候,我才看到她脸上有一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样美的红润。我跟武备中学学生一块儿出去了。我们家的花园里有一个老式秋千架,我让他坐在狭小的薄板上,我给他摇起来。他穿一身镶有宽阔的金线的厚呢新制服,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紧紧地握住绳子。

    “您还是解开衣领吧,”我对他说。

    “没有关系,先生,我们习惯了,先生,”他说着,轻轻地咳了几声。

    他像他的姐姐,眼睛尤其像她。我倒高兴向他献殷勤,同时那种使我心痛的悲哀还在悄悄地折磨我的心。“现在我的确是一个小孩子了,”我想道,“可是昨天呢……”我记起了昨天晚上丢掉小刀的地方,就去找到了它。武备中学学生向我把小刀借去,他摘下一根独活草的粗茎,把它削成一管笛子,开始吹起来。奥赛罗也吹过笛子。

    可是傍晚齐娜伊达在花园角上找到了他,问他为什么这样不快活的时候,他这位奥赛罗就靠在齐娜伊达的身上哭了起来。我的眼泪也涌了出来,使她大吃一惊。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沃洛佳?”她再三问我,她看见我不回答,又不止哭,就想起来吻我的泪湿了的脸颊。

    我却掉过脸去,呜咽地小声说:

    “我全知道。为什么您还要玩弄我呢?……您要我的爱情来做什么?”

    “我对不起您……沃洛佳……”齐娜伊达说,“啊,真对不住……”她绞着双手又说。“我身上有好多脏的、坏的、罪恶的东西……可是现在我并不是在玩弄您。我爱您——您也不要再猜疑:为什么,怎么样……可是……您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我能够告诉她什么呢?她站在我面前,望着我。只要她看着我,我全身,从头到脚马上完全属于她了……过了一刻钟,我跟武备中学学生,和齐娜伊达在一块儿赛跑了。我不哭了,我在笑,虽然我的红肿的眼皮还笑得掉下眼泪来。我把齐娜伊达的帽带当作领结系在我的颈项上。而且当我能够抱住她的腰的时候,我就高兴得大声叫起来。她随心所欲地跟我一块儿玩着。

    十九

    倘使有人来强迫我详细地描写我那次“午夜远征”失败后一个星期中间我内心发生的变化,我会觉得非常困难。这是一个古怪的、极不安定的时期,这是一种混乱;在这个混乱里面种种极端相反的感情和思想,疑惑和期望,欢乐和痛苦像旋风似地在转动。倘使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能够检查自己内心的话,我就害怕去检查自己的内心,我不敢认真去思索任何事情——我只想白天快快地过去;到晚上我就睡觉……少年人的那种无忧无虑救了我。我不想知道,是不是有人爱我;我更不愿意承认,并没有人爱我。我躲开父亲——可是我不能够躲避齐娜伊达……在她的面前,我觉得好像有火在烧我一样……我何必要知道使我在其中燃烧、而且熔化的是哪一种火——既然我觉得烧得舒服,熔得舒服。我完全任凭我自己的种种印象来支配我,我欺骗我自己,我避开过去的回忆,又对于自己预料到会发生的事情,故意不去想它……这种苦恼大概也不会继续多久……突然一声霹雳,一下子结束了这一切,把我丢到一条新的轨道上去。

    有一天,我在长时间的散步以后,回家吃午饭,听说只有我一个人吃饭,父亲出去了,母亲不舒服,不想吃饭,关在自己的卧房里;我非常惊奇。我从仆人们的脸上看出来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我不敢详细地问他们,可是饭厅里伺候吃饭的年轻仆人菲利普是我的朋友,他非常喜欢诗,又是一个弹吉他的能手。我就问他。从他那里我打听到父亲跟母亲大吵过一次(他们的每一句话在女仆的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他们讲的大半是法国话,可是侍女玛莎在一个巴黎来的女裁缝家里待过五年,她完全听得懂);母亲责备父亲不忠实,跟隔壁的小姐要好,父亲起先还替他自己辩护,后来他发火了,他也说了些“好像是关于他们的年龄”的狠毒的话,母亲一听就哭起来了,母亲也提到期票的事(这好像是给了公爵夫人的),把公爵夫人和她的小姐狠狠地批评了一番,父亲就威胁她。

    “这种种不幸的根源,”菲利普继续说,“是一封匿名信惹起的;可是谁写来的信——没有人知道,否则,这件事绝不会泄露出来。”

    “难道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我费力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的手脚都发冷了,在我的心底也起了一阵颤栗。

    菲利普含着深意地了眼睛。

    “的确有这么一回事。这种事是瞒不过人的;这一次您父亲虽然做得很谨慎,可是您看,他总需要……譬如说,雇马车,或者别的事情……没有别人就不行。”

    我把菲利普打发走了,就倒在床上。我没有哭,我也不觉得绝望;我也不去追想这件事在什么时候发生,又是怎样发生的;我也不奇怪:怎么我以前,怎么我早就没有料到——我连父亲也不抱怨……单凭我听到的事情来说我已经受不了:这件事突然的泄露把我毁掉了……一切都完了。我心灵里所有的花朵一下子全给摘下来,丢在我身边,散在各处,让人践踏了。

    二十

    第二天母亲就宣布,要搬回城里去。早晨父亲到她的卧房去,跟她单独在一块儿谈了好久。没有人听到他跟她谈些什么,可是母亲不再哭了;她安静下来了,叫人送饮食进去——但是她不露面,也不改变主张。我记得,这一天我整天到处乱跑,就是没有到花园里去,也没有向那个小宅望一眼。到了晚上,我亲眼看到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父亲拉着马列夫斯基伯爵的手臂,从大厅走到前厅,当着一个仆人的面,冷冷地对他说:“不多几天以前,某一家人家曾经对您阁下下过逐客令,现在我并不预备跟您作任何解释,可是我警告您,倘使您再到这儿来,我要把您从窗口丢出去。我不喜欢您的笔迹。”伯爵埋下头去,咬紧牙齿,缩着身子,溜走了。

    我们开始作搬回城去的准备,我们的宅子在阿尔巴特街。父亲自己大约也不想再住在别墅里了;可是看得出来,他已经说服了母亲叫她不要声张出去。一切事情都是不慌不忙地、安安静静地安排好的,母亲甚至派人过去问候公爵夫人,并且向公爵夫人表示歉意,说她身体不舒服,不能亲自过去辞行。我像狂人一样地到处乱跑,我只希望一件事情,希望这一切尽快地结束。我脑子里始终有这样一个念头:她,一位年轻的小姐——而且,还是一位公爵家的小姐——明知道我父亲是一个结过婚的人,她自己又有跟别人结婚的机会,譬如说,跟别洛夫佐洛夫结婚。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地步,她在指望什么呢?她怎么不怕毁掉她整个的前途呢?我想:是啊,这就是爱情,这就是激情,这就是情之所钟吧……这时我又想起了鲁申的话:对于某一些人,牺牲自己是一件快乐的事。有一天我偶然在小宅的一个窗口看到白色的东西……“这会是齐娜伊达的脸吗?”我想道……这的确是齐娜伊达的脸。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不能没有跟她告别就走开。我找到了一个适当的机会到小宅去。

    公爵夫人在客厅里,用平素那种懒散的态度接待我。

    “怎么啦,少爷,你们这么早就忙着搬回去?”她一边说,一边把鼻烟塞到鼻孔里去。

    我望着她,我心里的石头落下来了。菲利普说的“期票”这个字眼还使我痛苦。她倒没有起疑心,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样觉得。齐娜伊达从隔壁屋子里出来,她穿了一身黑衣服,脸色苍白,头发松散,她默默地拿起我的手,拉着我一块儿出去。

    “我听到您的声音,”她说,“马上就出来了。可是,您居然这么轻易就离开我们了,坏孩子?”

    “我是来向您辞行的,公爵小姐,”我说;“多半是永别。您也许已经听见说过——我们要搬走了。”

    齐娜伊达注意地望着我。

    “是的,我听说了。谢谢您到这儿来。我已经在想,我不会再看见您了。请您不要记住我的坏处。有时候我对您很不好,然而我绝不是您所想象的那种人。”

    她转过身去,靠在窗口。

    “真的,我不是那种人,我知道,您瞧不起我。”

    “我?”

    “是的,您……您。”

    “我?”我悲痛地再说了一声,我的心又像从前那样在她的不可抗拒、无法形容的魅力的影响下颤抖了。“我?请您相信我,齐娜伊达·亚历山德罗夫娜,不管您做过什么,不管您怎样对我不好,我总是爱您,崇拜您,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

    她很快地朝着我转过身子来,把两只手臂大大地张开,抱住我的头,热烈地、动情地吻了我。天才晓得,这个诀别的长吻究竟是为了谁,但是我却饱尝了它的甜味——我也知道,这样的热吻,永远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再见了,再见了,”我接连地说……

    她挣脱身子走出去了。我也离开那所小宅。我不能够表达出我临去时的心情。我不希望将来我再有这样的感情;然而要是我一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情,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不幸的了。

    我们搬到城里。我不能够很快地把往事忘掉,我也不能够很快地就埋头用功。我的伤口是慢慢地愈合的。可是,说老实话,我对父亲不曾有过丝毫的恶感,相反地,他在我眼里倒显得更高大了:这个矛盾还是让心理学家就他们所知道的来作解释吧。有一天我在林荫路上散步,遇见了鲁申,我感到说不出的高兴。我喜欢他那种坦白、真诚的性格,而且由于他给我唤起了许多的回忆,我更觉得他格外亲切。我跑到他跟前去。

    “啊哟!”他皱着眉头说,“是您,年轻人!让我看看您,您还是那么憔悴,可是眼睛里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傻相了。您看起来像个大人,不再像一条叭儿狗了。这很好。唔,您在干什么?用功吗?”

    我叹一口气。我不愿意撒谎,可是我又不好意思说真话。

    “唔,没有关系,”鲁申说下去,“不要害怕。最重要的事:要过正常的生活,不要做激情的奴隶。不然,有什么好处呢?不论浪头把您卷到哪儿,还不是一样的糟。一个人即使站在一块石头上,他也站得稳的。啊,现在让我咳嗽一下,至于别洛夫佐洛夫——您听到他的消息吗?”

    “他怎么样?没有听到。”

    “他失踪了,杳无音讯。据说,到高加索去了。年轻人,这对您倒是个好教训。这全是由于不懂得及时抽身,不懂得突破罗网的缘故。您似乎脱身得很好。您当心,不要再掉进罗网里去。再见吧。”

    “我不会再掉进去了……”我想道,“我不会再看见她了;”但是我命中注定还要再看见齐娜伊达一次。

    二十一

    父亲每天出去骑马;他有一匹火红色带斑纹的英国好马,这匹马脖子细长,腿也长,从来不知道疲劳,而且非常凶猛,它的名字叫“电”。除了父亲以外,就没有人敢骑它。有一天,父亲带着好久以来不曾有过的好兴致,高兴地走到我面前;他正要出去骑马,连踢马刺都戴上了。我就请求他带我一块儿去。

    “那么我们不如去玩跳背戏,”父亲回答我,“你骑那匹短腿马[42],可绝对跟不上我。”

    “跟得上的,我也戴踢马刺。”

    “好,那么去吧。”

    我们动身了。我骑上一匹脚劲很健、而且相当猛的粗毛黑马:的确,当“电”飞奔的时候,我的马就得用全力奔跑,可是我并没有落后。我从没有见过像父亲那样好的骑手,他骑在马上显得那么漂亮,那么潇洒自由,连他身下的马好像也感到这一点,也以他为荣了。我们跑过所有的林荫路,到了少女地[43],跳过好几堵矮墙(起先,我不敢跳,可是父亲最瞧不起胆小的人,后来我也就不怕了),我们还两次蹚过莫斯科河。我以为我们要回家了,况且父亲还说过我的马已经累了,可是他忽然离开我,拐到克里木浅滩那边,顺着河岸奔跑。我跟在他后面跑。他跑到一堆高高的旧木料旁边,他很敏捷地从“电”的身上跳下来,叫我也下马,他把他那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要我在木料堆旁边等他,他就弯进一条小巷,不见了。我牵着两匹马在河边遛来遛去,一面吆喝着“电”,因为它走动的时候不断地摇头晃脑,全身抖动,鼻子喷气,嘶叫,可是等到我一站住,它就轮流用蹄子刨地,而且带着尖锐的嘶声咬我那匹小马的脖子。总之,它处处表示它是一匹被宠坏了的pur sang[44]。父亲还不回来。河面上升起一股难闻的潮气,细雨静静地落下来,它在我已经看厌了的、难看的灰木料(我在它们旁边来来去去,遛了好多次了)上面弄出许多小黑点。我实在烦透了,可是父亲还没有回来。一个全身也是灰色的芬兰族的巡警,头上戴一顶罐子形的大军帽,手里拿一把长戟(我奇怪,为什么在莫斯科河岸上有这种巡警!)走到我跟前,把他那张老太婆似的全是皱纹的脸朝着我说:

    “少爷,您牵着两匹马在这儿干什么?让我给您牵着吧。”

    我不理睬他。他又问我讨香烟抽。我想摆脱他的纠缠(再说,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就朝着父亲去的方向走了几步,后来我走到那条小巷的尽头,转一个弯,我站住了。在街上,离开我四十步的光景,一所木头小宅子的敞开的窗口前面,父亲背朝着我,站在那里。他的胸口靠在窗台上,宅子里面,坐着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半个身子给窗帷遮住了,她正在跟父亲讲话。这个女人就是齐娜伊达。

    我发愣了。老实说,这是我绝没有料到的事情。我的第一个动作是逃开。“父亲回过头来,”我想道,“我就完了……”但是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一种比好奇心强,甚至比嫉妒强,比恐惧还要强的感觉,把我留在那里。我就注意地望着,并且侧耳偷听。好像父亲坚持着什么主张,可是齐娜伊达不同意。我现在好像还看见她的脸一样——凄凉、严肃、美丽,还露出一种言语不能形容的钟情,忧郁,爱慕,和一种绝望的表情——我简直找不出别的字眼了。她说的都是些单音节的字,她并不抬起眼来,只是在微笑,恭顺而又固执地微笑着。单凭这种微笑我就认出我从前的齐娜伊达来。父亲耸耸肩头,戴正帽子,这是他不耐烦的时候常有的动作……后来我听到这句话:“Vous devez vous sé-parer de cette…[45]”齐娜伊达挺起身子,伸出手臂。忽然,在我眼前发生了一件叫人不能相信的事:父亲突然举起他那根正在拍掉常礼服边上尘土的马鞭——我听到打在她那只露着肘拐的手臂上的刺耳的鞭声。我差一点忍不住要喊出声来了,可是齐娜伊达打了一个颤,默默地看了父亲一眼,慢慢地把手臂举到唇边,吻着手臂上发红的鞭痕。父亲把马鞭扔在一边,急急地踏上门口的台阶,跑进宅子里去了……齐娜伊达转过身去,伸开两只手臂,埋着头,也离开了窗口……

    我吓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心里怀着一种不能理解的恐怖往回跑——跑出了巷子,回到岸边,差一点让“电”跑掉了。我一点也不能够了解。我知道我那位冷静而沉着的父亲有时候也会大发脾气,可是我所看到的情形,我无论如何都弄不明白……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还感觉到,不管我活多久,我永远不能忘记齐娜伊达的这种姿态,这种眼光,这种微笑,而且她的形象,这个突然在我眼前出现的新的形象永远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了。我茫然望着河水,不觉得眼泪一直在流。“她挨打,”我想道……“挨打啦……挨打啦……”

    “喂,你在干什么,把马给我牵过来!”背后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我机械地把缰绳交给他,他跳上“电”……这匹受了寒气的马用后脚站起来,向前跳了一个半俄丈……可是父亲很快就制服了它,父亲用马刺踢它的肚皮,又用拳头打它的脖子……“啊,鞭子没有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想到不多时候以前听见这根鞭子的挥动和抽打的声音,不觉颤栗起来。

    “您把它放到哪儿去了?”隔了一会儿,我问父亲道。

    父亲不回答我,打着马向前跑。我赶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脸色。

    “你等得不耐烦了吗?”父亲低声说。

    “有一点儿。您的鞭子究竟掉在哪儿?”我又问他一次。

    父亲很快地望我一眼。

    “我并没有失掉,”他说道,“我把它扔了。”

    他沉思起来,头埋得很低……在这一刻,我第一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看见他那严肃的脸上所能够流露出的多少的温柔和多少的怜悯。

    他又打起马往前跑,可是这一次我赶不上他了,我比他迟了十五分钟到家。

    “这就是爱情,”晚上我坐在新近放上了笔记本和书籍的写字台前面,又自言自语地说;“这是激情。怎么能够忍受任何人的鞭打……甚至是最亲爱的手打下来的,怎么会不气愤!啊,不过看起来,只要你在恋爱……你就能够……而我呢……我想象……”

    最近这一个月来,我老练得多了,可是我那种带着种种兴奋和痛苦的爱情,跟另外一种我不知道的、几乎没法猜想到的、而且像一张我竭力想在朦胧中看出来、却又看不明白的美丽而严厉的陌生脸孔那样使我害怕的东西比起来,我发现我的爱情竟是多么渺小,多么幼稚,多么可怜!

    就在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古怪的、可怕的梦。我梦见我走进一间黑黝黝的矮屋子……父亲拿着马鞭站在那里,生气地顿着脚,齐娜伊达紧紧靠在角落里,前额上(并不是在手臂上)有一条红色的伤痕……在他们两个人的后面,满身鲜血的别洛夫佐洛夫从地上站起来,张开苍白的嘴唇,凶狠地在威胁父亲。

    两个月以后,我进了大学,过了六个月父亲死在彼得堡(由于中风),他跟母亲和我刚搬到那里不久。他逝世前几天收到一封从莫斯科寄来的信,这封信使他非常激动……他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向她要求过什么,据说,他,我的父亲居然哭了!在他中风的那天早晨,他开始给我写一封法文信。“我的孩子,”他这样写着,“当心女人的爱情——当心这种幸福,这种毒素……”母亲在他死后寄了一大笔钱到莫斯科去。

    二十二

    四年过去了。我刚离开大学,我还不大明白,我应当做什么事,从事哪一种工作,暂时闲着无事可做。有一天晚上,我在戏院里遇见迈达诺夫。他居然结了婚,而且已经在政府机关里工作了;可是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变化。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莫名其妙地高兴一阵,又莫名其妙地发起愁来。

    “您知道,”他对我提道,“多利斯基太太在这儿。”

    “哪一位多利斯基太太?”

    “难道您已经忘记了?扎谢金娜公爵小姐,我们全爱过她,您也一样。您记得在无愁园附近的别墅吗?”

    “她跟多利斯基结婚了?”

    “对啦!”

    “她在这儿,在戏院里吗?”

    “不,她在彼得堡,她前几天才来的;打算出国去。”

    “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我问道。

    “非常好的人,而且有钱。我在莫斯科时候的同事。您明白,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您一定知道得很清楚了……(迈达诺夫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她要找一个对她合适的丈夫可不大容易;凡事总有后果……不过靠了她的聪明,一切全不成问题。到她那儿去走走吧。她看到您一定高兴。她长得比从前更漂亮了。”

    迈达诺夫告诉我齐娜伊达的地址。她在德穆特旅馆下榻。旧日的记忆又涌到我的心头……我决定第二天就去拜访我从前的“恋人”。可是碰巧发生了一些事情,过了一个星期,又过了一个星期,最后我到德穆特旅馆去,在问起多利斯基夫人的时候——我才知道,四天以前她几乎是突然地因为难产死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刺了我一下。我想起我本来可以看见她却没有看到她,而且永远不会看到她了——这个痛苦的思想用它那无可辩解的谴责,猛烈地刺痛了我的心。“她死了!”我茫然地望着看门人,重说了一遍,慢慢地走到街上,可是我并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过去的一切,一下子全涌到我的眼前。难道这就是所谓解决,就是这个年轻的、热烈的、光芒四射的生命所努力追求奔赴的终极的目标吗?我想着这个,我在想象这个可爱的面颜,这一对眼睛,这些鬈发——如今都埋在窄小的匣子里面,都在潮湿的、地底下的黑暗中——就在这里,离开现在还活着的我不远,也许离开父亲只有几步路……我想着这一切,我集中我的想象力——而同时

    从漠不相干的嘴里我得到她死的消息,

    我也漠不相干地听着这音信[46]……——

    在我心灵里响着。啊,青春,青春,你什么都不在乎,你仿佛拥有宇宙间一切的宝藏,连忧愁也给你安慰,连悲哀也对你有帮助,你自信而大胆,你说:“瞧吧,只有我才活着。”可是你的日子也在时时刻刻地飞走了,不留一点痕迹、白白地消失了,而且你身上的一切也都像太阳下面的蜡一样,雪一样地消灭了……也许你的魅力的整个秘密,并不在于你能够做任何事情,而在于你能够想你做得到任何事情——正在于你浪费尽了你自己不知道怎样用到别处去的力量;正在于我们中间每个人都认真地以为自己是个浪子,认真地认为他有权利说:“啊,倘使我不白白浪费时间,我什么都办得到!”

    我也是这样……在我用一声叹息,一种凄凉的感情送走了我那昙花一现的初恋的幻影的时候,我希望过什么,我期待过什么,我预见了什么光明灿烂的前途呢?

    然而我希望过的一切,有什么实现了呢?现在,当黄昏的阴影已经开始笼罩到我的生命上来了的时候,我还剩下什么比一瞬间消逝的春朝雷雨的回忆更新鲜,更可宝贵的呢?

    可是我白白地诋毁我自己了。虽然那个时候,在那个轻率的青年时期,对于向我呼吁的悲惨的声音,对于从坟墓里传到我耳朵里来的庄严的声音,我也并非无动于衷。我记得,我听到齐娜伊达死讯后不多几天,由于内心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冲动,我曾去看过一个跟我们同住在一所宅子里的贫苦老妇人的死。她身上盖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头枕着布袋,躺在硬板上,死得很困难,而且很痛苦。她一辈子都是为着日常生活的需要苦苦地挣扎过来的;她既不知道欢乐,也没有尝过幸福的甜味——别人会想,她对死亡,对她的解脱,对她的安息不会不感到高兴吧?可是那个时候,在她那衰老的身体还能够支撑的时候,在她那搁着冰冷的手的胸口上还能够痛苦地吐气的时候,在她那最后一点力量还不曾离开她身体的时候,这个老妇人一直在画十字,一直在低声说:“上帝,饶恕我的罪过……”而且她眼睛里临死的恐怖与畏惧的表情,只有在生命意识的最后火花消灭的时候,才跟着一块儿消失。我还记得,在那里,在那个贫穷的老妇人的死床前,我替齐娜伊达感到恐怖,我很想为她,为我的父亲——也为我自己祷告。

    萧珊 译

    * * *

    [1] 安年科夫(1813—1887),俄罗斯文学批评家,屠格涅夫的好友。

    [2] 无愁园在麻雀山附近,是帝俄时代莫斯科最美的公园。

    [3] 圣·尼古拉,早期基督教圣人,俄国学生的守护神。

    [4] 指皇村中学教师伊·柯·盖达诺夫所著的古代通史教科书,十九世纪初期在俄国非常流行。

    [5] 席勒(1759—1805),德国大诗人,他的诗剧《强盗》中充满了对专制政治与封建社会成见的强硬抗议。

    [6] 纹章,表示家族的图案。当时贵族人家均有此种世袭的纹章。

    [7] 齐诺奇卡和下文的齐娜都是公爵小姐齐娜伊达的小名。

    [8] 沃尔德马尔是弗拉基米尔带法国音的念法。

    [9] 法语:一个非常粗俗的女人。

    [10] 法语:讨厌的金钱上的事情。

    [11] 法语:巴黎人。

    [12] 法语:在她的眼里我算什么呢?

    [13] 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0—前44),罗马的军事家,政治家,同时又是历史学家。

    [14] 法语:凭她那副轻佻的模样。

    [15] 伊维尔门在莫斯科。十九世纪一般诉讼代理人和退休的文官都住在这一带,专门替人写状子或办理诉讼事件。

    [16] 夏天的雷雨之夜,不断有闪电和雷鸣。

    [17] 法语:规矩人。

    [18] 普希金的诗(1829),全名为《夜幕笼罩着格鲁吉亚山岗》。

    [19] 酒神的女祭司即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

    [20] 在一八三○到一八四○年间,俄国有一部分浪漫主义作家,以西班牙、意大利异国情调作他们作品的题材。

    [21] 关于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争论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初文学论争的主要内容。

    [22] 安东尼(公元前83—前30)为罗马三大执政者之一,伟大的军事家。克丽奥佩特拉是埃及女皇,当时埃及已受罗马管辖。这里齐娜伊达所提的是他们第一次的会见,她马上就征服了安东尼的心,而对他有绝对的权力。

    [23] 在《哈姆雷特》的第三幕第二场里哈姆雷特与波洛涅斯对话中,哈姆雷特先把云比成骆驼,然后比成鼬鼠,再后又比成鲸鱼,波洛涅斯三次都认为他的比喻非常恰当。

    [24] 法语: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女人。

    [25] 齐娜伊达在这里用“你”叫他,以示亲密。

    [26] 一八三○年莫斯科著名的坐骑的教练者。

    [27] 法语:密谈。

    [28] 即“各得其所”之意。

    [29] 麦莱克·阿及尔是法国女作家戈顿(1773—1807)的小说《麦其尔达或十字军远征笔记》的主人公。十九世纪初期俄国贵族都非常喜爱这部小说和小说的主人公。

    [30] 俄国著名的古老的民歌。

    [31] 霍米亚科夫(1804—1860),俄国浪漫主义作家。叶尔麦克是霍米亚科夫的悲剧《叶尔麦克》中的主人公。悲剧中把叶尔麦克写成一个高度的梦想家,对星星呼吁时,他说了一段极感伤的独白。别林斯基曾屡次嘲讽这个悲剧。

    [32] 法语:《评论报》。(这是法文的日报,1789年在巴黎创刊。19世纪初期在俄国贵族中很受欢迎。)

    [33] 法语:静一点!

    [34] 法语:谢谢!

    [35] 巴尔比耶(1805—1882),法国革命诗人,他在诗集《抑扬格》中抨击资产阶级。他的诗集在当时很出名。

    [36] 指《莫斯科电讯》,一八二五到一八三四年间在莫斯科出版的自由主义派文艺杂志。

    [37] 法语:侍僮先生。

    [38] 都是普希金的长诗《茨冈》里的人物。阿乐哥为诗中女主人公真妃儿的丈夫,因嫉妒杀死她的情人年轻的茨冈人。

    [39] 奥赛罗,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奥赛罗》中的男主人公,因嫉妒而杀妻。

    [40] 培养贵族子弟的中等军官学校。

    [41] 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名。

    [42] 德国种的跑马。

    [43] 莫斯科郊外的大平原。

    [44] 法语:纯种的马。

    [45] 法语:您得离开这个……。

    [46] 引自普希金的诗《在她的祖国》(18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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