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故人旧梦

    邵六哼道：“怎么，没话说了吧？”

    邵六正欲追究，突听身后有人说道：“邵六，这事不必过问了，宫里的东西流落民间，也不是一件两件。”

    霍宸笑道：“莫非你觉得，还是做本王的良娣更好？”

    “好多了。”霍宸半靠在床头，和李明琪说了几句家常，以示亲厚仁爱，又询问了维州的军防事宜，便让李明琪退下了。

    邵六便和虞虎臣去了。

    匆匆转身之后，她犹自感觉到霍宸的目光还停留在她的背影之上。她总觉得霍宸话里有话，带着说不清道不清的一丝暧昧，但又不确定究竟是为何，她仿佛被陷进了一个漩涡之中，知道有急流却避不开，被圈在里面，四面围城一般。

    含光索性放开胆子迎着他的目光道：“请殿下改变心意。含光确实不想进宫。”

    含光舀了一勺药汤，吹了几下，送到霍宸唇边。

    大夫把了脉，又让霍宸解开衣服，看了看伤口。然后开了药方，留下伤药。

    含光满心疑惑，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却一无所获，到了三更才迷迷糊糊支着桌子睡了。这一睡便到了天光大亮，邵六推门进来的轻微响声将她惊醒。

    霍宸昏昏沉沉的将头扭到一边，含光又将汤匙凑过去，霍宸仍旧紧闭着唇。

    “殿下，你不是说，你没去过闲云寺么，为何，昨夜邵六说他陪你在寺里住了小半年？”

    霍宸道：“承影含光，你们守在外面。”

    唇上一片滚烫灼|热，生出一股莫名的颤栗之感，沿着咽喉直达心扉，心跳得砰然作响，快要从胸口蹦出来。

    “小鱼。”霍宸又呢喃了一声。因为高烧，他面呈绯色，目光也有点痴痴迷迷的意味，含光看了一眼，竟心里一跳，不敢再看，忙低眉避开他的目光。

    “殿下醒了么？”

    “寺中生活单调清苦，我被圈在后院里，委实难过，还要抄佛经。承影专心学武，从不到后院来，只你猴子似的到处乱跑。我初时最是烦你，后来却觉得你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娃都好，从不扭捏作态，也没有心机，豪爽大方，心地良善，衣衫上的馒头屑都兜到树下的蚂蚁窝前。”

    邵六拱手道了声“是”，便闭着嘴不甘的站在一旁。

    含光顿时无话可说，赶紧施了一礼：“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刘宣挽留道：“殿下身体尚未康复，不如在府中再修养几日。”

    霍宸哼道：“是你骗人在先。再说，去闲云寺的是怀宸，不是太子霍宸，算不得骗。”

    承影将那条死蛇挑出去扔了。含光重又坐下，就着柴火烤鞋子。突然间，她心念一动，方才霍宸说，你还是这么怕蛇。他怎么知道她怕蛇？难道以前真的见过他？

    这么一说，霍宸的脸色就更阴了，周围气流都带着一股杀气。

    “殿下，粥和菜都是我一手做的，已经试吃过。”

    含光托着他的身子慢慢放平在床上，这时，邵六端着药汤轻步走过来。

    孤光大师恍然，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笑道：“一晃七年，都长大成人了。”

    含光恍然一怔，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的亲切熟悉，似乎这个名叫小鱼的人，似曾相识，或是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意识地在心里念了念这两个字，竟然生出一丝亲昵之感。

    片刻功夫，含光身上便被淋得湿漉漉的，十分难捱。

    邵六应了一声，将门口恭候了一个时辰的李明琪唤了进来。

    含光干笑：“殿下胸怀天下，这等小事不敢劳烦殿下操心。”

    霍宸沉着脸，山雨欲来。

    含光轻轻摇头，邵六蹑手蹑脚的走到床边，正欲伸手去探霍宸的额角。霍宸睁开眼睛，轻咳了一声。

    含光恍然大悟，这才明白霍宸为何不住在刺史府而选择州尉府，若是李明琪万一有什么异动，后院住着他的家人，可为人质。

    “那好，我要嫁的也是怀宸，不是太子霍宸。”

    霍宸躬身施礼。

    青墙碧瓦，木门铜环，好像记忆中来过。含光正向再往里走走，忽觉一侧过道里有人，侧目看去，一个僧人正看着她。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那僧人的一双眼眸精光四溢，眸光犀利，仿佛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竟然看得含光心中一震。

    邵六道：“广平记的标分两种，分鱼纹，水纹，鱼纹只有太宗皇帝可用。”

    霍宸笑眯眯又道：“更没想到，时过多年，你对我还如此念念不忘，将我视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意中人，还非我不嫁。当年的那些作弄戏弄，莫非都是为了让我牢牢记得你？”

    她弯下腰身，展平被子，忽然感觉到身后有动静，刚一转身，就被霍宸出其不意地扑了个仰面朝天，严严实实的被他压在了床上，还不及反抗，双手手腕被他握住往两侧一压，然后就觉得脖子上一热，有一种酥酥麻麻的又痒又痛的感觉。

    含光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看了他一眼，他目光炯炯，含着几分揶揄。含光又是脸上一热，直觉昨夜邵六的那些话，他应该是听见了。

    含光气得想瞪他一眼，不想一抬眼就碰上了霍宸的目光。

    含光眼前像是笼了一层纱，心里的那个人也是半真半幻忆不真切，含光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问了一句：“殿下幼时可去过闲云寺？”

    霍宸回房休息，邵六亲自去后厨给他煎药，让含光守在房中。

    含光一怔，当即脸就红了，气道：“邵公公素来最擅长侍候人，你怎么不拿嘴喂？”

    李明琪诚惶诚恐的进了屋子，在床前深施一礼：“殿下好些了么？”

    霍宸翻身上马，一马当先朝着城郊西山而去。

    邵六抡了一下眼睛，惊异的哦了一声，躬身又退回去，不大工夫，又端了一碗粥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含光仔细看了几眼。

    霍宸摇头。

    过了一会儿，李明琪领着一位大夫进来。邵六对霍宸微微点了下头。

    这种突袭实属罕见，含光初次碰见，一时乱了手脚，虽说邵六证据确凿说她啃过霍宸，可她印象全无，于是乎当下这一吻，算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子亲吻，惊悚得似被摄取了七魂六魄一般，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今夕何夕，昏昏然竟忘了反抗挣扎。

    承影转过脸嗯了一声，蹲在火旁。

    含光心里一阵暖意融融，独自一人就着一小堆火，将身上衣服都烘干了。承影一直站在旁边，背着脸。

    含光急了：“殿下骗人，明明说过没去过闲云寺。”

    含光忍着笑，风淡云轻还不忘调侃：“殿下可别把身上的伤又给气得炸开了。”

    含光立刻道：“方才听邵公公一说，才知这玉璜如此贵重，闲云寺又是皇家寺院，看来那人定是皇亲国戚。由此一想，那句儿时戏言当不得真。”

    霍宸否认他曾去过闲云寺，终于让她放了心，但那种似曾相识之感常常在他不经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之间流露而出，让她恍然一怔，她是否见过他？为何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是太宗皇帝的亲佩之物。”

    “怎么不敢看我，莫非是想起了那些亏心事？”

    含光顿觉不妙，忐忑的答道：“是别人送的。怎么了？”

    含光重又端起碗，将汤匙送到霍宸唇边，霍宸皱着眉头喝完药，对邵六道：“你下去吧，留她在这儿。”

    这玉璜的身价随着邵六的几句话，瞬间升了数个台阶，沉甸甸的贵不可言。太宗皇帝是当今圣上的兄长，商国开国帝君，征战半生创下不世伟业，问鼎中原十六州，建立商朝与大梁分庭抗礼，二分天下。可惜英年早逝，为安国定邦，帝位传弟不传子，更是让世人惊佩其心胸伟阔。是以，成宗即位之后，对太宗之子康王，恩宠有加，享皇子待遇，王爵世袭罔替。

    “大丈夫要心胸开阔，睚眦必报不是君子行径。”

    含光抿了下唇，很上火的坐下，就看见霍宸似笑非笑的眯着眼，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模样。

    含光脸色红了，“不是，当年那些事我全都忘了。”

    霍宸像只老猫，亦或是一只睡虎，用瞅着小猎物的眼神，和她无声的用眼神过了数招。屋子里霹雳巴拉的火星缭绕，硝烟弥漫。

    “身为君王，便要爱民如子，子民之事，皆不是小事，况且，这一路上你我共过患难，情意非比寻常，无论如何也要让你得偿心愿，也算是本王对你的谢意。”

    含光又气又羞，“我什么时候干过了？”

    霍宸起身走到她跟前，一双软靴就在她眼皮下，含光立刻紧张起来……危险距离，大约一尺。

    邵六气得一梗脖子，咬牙切齿道：“你个死丫头，你又不是没干过。”

    吃过早饭，李明琪引着刺史刘宣过来请安。

    霍宸气结，含光却笑道：“耍赖皮，你那里是我的对手。”

    含光还没从惊诧中清醒，就听邵六一声喝问：“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究竟是谁给你的？”

    承影道：“我是江承影，她是虞含光。”

    钱琛自小到大，见到的女子寥寥无几，无非都是姐姐钱瑜那般的大家闺秀，从没见过含光这样的女子，如旷野之风，野山之泉，让人心胸辽阔畅快。

    含光和承影俱是一怔，成宗驾崩，储君之位不稳，为何不先去京城力挽狂澜安定大局？

    邵六也急了，瞪着眼睛就训道：“你怎么喂的呢？竟敢灌殿下，万一呛住殿下，看你几个头够砍的！”

    邵六翻着白眼道：“你荼毒殿下的事，可不止这一件两件，多了去了，哼。你就装糊涂吧你，你怎么不装失忆啊？”

    含光暗笑，走到一旁净手洗脸，洗罢再看霍宸，还在“目露凶光”，便对他笑了一笑，好心好意走到床边去叠他蹂躏了一夜的被子，想让太子殿下消一消气。

    含光想笑，却没抬头。

    霍宸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醒了便要水喝。

    含光被他盯得脸上发热，手也被他握住不放，别扭的恨不得一巴掌拍晕了他。但她不敢，也不忍。眼下他发着高烧，想必是烧糊涂了，把她当成了心上人或是爱妃？

    “没去过。”霍宸答得很爽快，轻飘飘一句话，将含光心里的重负一下子卸去，骤然间心里一松。

    众人围着柴火烘烤湿衣，有几个豪爽的便脱了上衣，露出赤膊，含光颇为尴尬，眼神无处可放，便转到神像之后。

    含光也不客气，大大方方的吃了粥，还回了他嫣然一笑，心里却在想，太子殿下，等回了京城，咱们就青山绿水后会无期吧。这一路上，我且忍你一忍，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就是被啃了几口么，我只当是被沈三娘养的狗舔了几下罢了。这么一想，倒真是有点想念虎头山了。

    过了一会儿，邵六一路小碎步捧着食盒进来，突然觉得屋里气场不对，便将一碗清粥，四样小菜拿出来放在桌上，小心翼翼的望着太子殿下，眼怎么都绿了，是饿的么？……

    含光心里明白，这成宗皇帝的皇位是长兄太宗所传，必定心里对“兄友弟恭”几个字最是敏感，是以，魏贵妃母子才有此一计。

    承影抱来干柴，在山神像后支起一蓬柴火，然后背过脸，低声道：“你在这儿，我给你看着。”

    邵六气得直翻白眼，反了反了……果然是野丫头，无法无天，京里的王爷见了他还低声下气的巴结讨好来不及呢！当下就恶声恶气道：“拿嘴喂！”

    邵六瘪着嘴道：“以前在闲云寺，你拿着殿下的杯子喝水，殿下素有洁癖，便要将那杯子扔了，你个小心眼子的，立刻扑上去啃了殿下的嘴唇，还说，让你爱干净，让你不吃别人的口水，这下让你吃个够。”

    “蛇，蛇。”含光一头冷汗，下意识的就抓着了承影的手。

    霍宸淡定的撩袍坐下，对邵六道：“给虞姑娘也端一碗粥来。”

    是以，一进叶繁镇，不光是邵六喜形于色，连一向冷面的洛青城也露出欣色，崩了一路的心弦，总算是可以稍稍安放些了。

    “等回了京城，本王替你找到他，你放心，本王替你做主。”

    霍宸、虞虎臣、邵六立刻被含光一声尖叫引到了神像后。承影拿起一只木棍拨了一下干草，笑了：“是死蛇。”

    邵六又道：“殿下洗澡的时候，你躲在窗户后边拿个弹弓将殿下的浴桶打了个窟窿。这事你指定是死也不会认了。”

    含光捧起药碗送到跟前，霍宸却没有接的意思。

    翌日早起拔营之时，天气阴沉，众人就着热水吃过干粮，便匆匆上路。天色一直阴沉，直到辰时也不见日头露面，又过了一会儿，竟飘起雨来。

    京城三十里外的叶繁镇，驻守着京畿大营两万人马，保护京城安危。京畿营素来是和御林军同等重要的角色。营里俱是军中百里挑一的精兵强将。京畿营统领张广辉，原是太子太傅，自幼传授霍宸弓马骑射和拳脚功夫，与霍宸情同父子。

    第八日众人赶到金陵，传来一个惊天震地的消息，成宗驾崩。

    守门的僧人听闻是太子殿下驾临，立刻将霍宸迎进寺院，去通报主持。

    也不知是过了一刹，还是许久，她突然反应过来，开始挣扎，但她双手被掣，又被他牢牢压在身下，竟然施不出半点力气，扭动之间，不仅是嘴唇失守，连带着脸颊也被他亲了个够。

    含光便一时好奇，低声问道：“小鱼是谁？”

    夜色之中，看不清霍宸的容色，一丈开外处，驾着一丛火，火苗在夜风中摇曳，他的衣衫也随着风轻飘轻落，人如幻影一般。

    “来，我扶着殿下，你来喂药。”

    他竟在咬她！

    霍宸扶着额角，勉强笑了笑：“白日里淋了雨，此刻有些头疼发热。”

    含光回瞪他一眼：“那你来喂啊！”

    霍宸的笑容消逝在脸上，神色莫测，似是山雨欲来前的一天云山。

    邵六明白，立刻紧跟着李明琪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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