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惊鸿照影

    承影从袖中拿出一双银筷，双手递到霍三跟前。

    她的手抚上云卷，紧紧握住。

    含光守着一桌子饭菜，直等得馒头没了一丝热气，也不见承影回来，心里有点不安，不时扫一眼桌角的鸳鸯刀，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

    她伸手便想去揭开女子衣衫，不料洛青城面色一变，一掌挥出。

    承影见三人俱已带伤，便道：“含光，我去寨子里叫人，你在这里等着。”说罢，便纵身几个轻跃，消失在竹林之中。

    听得是承影的声音，含光长舒口气，打开门让进了承影。

    含光带着斗笠，坐在树下，微微眯眼盯着水里的浮漂。身旁的鱼篓里，放着钓来的几条小鱼，不时噗通两下。她惬意的叹了口气，书里的桃花源，大约也不过如此这般逍遥闲散。

    承影嘴角一抽，看着含光哭笑不得。含光笑着回头，果不其然，霍三一脸杀气，眼中暗器无数，将她罩个水泄不通。

    含光笑得越发俏皮：“江夫人，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妥当？”

    她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霍三拿起一个馒头，对承影微一颔首，“坐下吃吧。”

    含光奇道：“是个什么？”

    含光暗暗忧虑，也不知这三人是否会水。一眼看去，只见水面上飘着几团黑影。她连忙顺着河水往上走，不多时，便见三人正浮在水面之上，身边的河水正如水墨般渲染开一团一团的殷红。

    承影摇头，“听着不大像，似有不少人。”

    当下含光便道：“哥，放箭。”

    她微微叹了口气，靠着门框坐了下来。

    承影无语，这种事，怎么可能看错？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眼定乾坤。他为两人上药，换上干衣，赫然发现其中一人竟是个太监。

    他身上除了衣服，只有这件物事。

    承影被说中心思，略有点尴尬，“不是有你在这儿么？”

    洛青城皱了皱眉头，咬牙道：“我不知道。”

    自那日起，她和承影便疯了一般的练功，可是，再也没人抱着她叫一声姐姐。

    含光忍不住打趣：“夫人，这里没人，你带着帷帽不闷么？”

    柳条如伞，遮着春光旭日，清风徐来，花香隐隐。

    承影弯腰拿起弓箭，簌簌几声，连着射了四箭。山崖上响起几声惨叫。含光暗暗叫好，正欲让承影继续，突然，一个黑衣人一刀砍向那女子，女子身形一颤，接着，另一个黑衣人飞起一脚，踢在那女子的心口，女子身子往后一飘，落叶一般飞下了山崖。

    大夫有点惊惧，“这，这诊金太多了。”

    含光一惊，和承影同时抬眼朝对面的山崖看去，隐隐可见人影在晃。

    刚被热水覆过的脸颊，有一抹轻盈的淡绯色，像是细雨润过的海棠。

    所幸，山崖之下便是青玉河，倏忽之间，三人落入河水之中，激起丈许的水花。

    那一日的春光格外明媚。远处青山含黛，近前桃花似锦，青玉河水随着微风轻漾，粼粼闪闪，波光流转。

    方才的梦里，竟然梦见了母亲。她一身是血，搂着霄练，从山崖上纵身跃下。

    洛青城噗的吐了一口水，险些喷在含光身上。

    含光见他身处险境却还不肯入乡随俗，便坐下来拿起竹筷，还不忘拉了承影一把，“大哥快坐下吃吧，菜都凉了。”

    虞虎臣接过玉佩，不由皱起了眉头。这玉佩一看就是上品，玉色温润通透，雕工精美绝伦，而且那链子，是一条细金链。由此可见，此人非富即贵，而且随身还带着内侍太监。

    这叫守夜？他伸手正要推她，不想手刚要触到她的身子，她忽地握住了他的手，低声呢喃了一声：“娘。”

    含光没想到他如此警觉，可见平素也是个睡不安稳的。月光从后窗撒进来疏疏的一点光明，依稀可见他如临大敌。

    山涧之间，幽静空旷，偶有飞鸟扑闪翅膀从水面掠过。

    含光吃了半个馒头，看看霍三仍旧没有下筷，只是一双眼眸牢牢看着自己。她便笑了：“霍公子，我吃了没事，你也不会有事。”

    三人出了寨子，承影牵着马，顺着山路朝山下镇子里走去。

    含光盘腿坐了一个时辰，不觉腿已麻了，门一开竟一时没有站起来，往后一倒便靠在了承影的腿上。

    含光红着脸道：“我，我用脚踩了一下。”

    霍三咬牙切齿吐了两个字：“妥、当。”

    含光只好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放在桌上，又问：“你为何女扮男装？”

    恍惚间坐了一会儿，突然，窗外红光一闪，飕飕几声，几枚火箭穿窗而过，钉在桌上，窗户纸瞬间被点燃，含光大惊，立刻起身走到床前。

    他这辈子有过各种称呼，被人喊做娘却是头一遭，顿时一个恶寒，甩开了她的手。

    含光蹲下身子，将伤药放在手边，解开了女子的外衣。

    含光常想，若不是父亲被人陷害，被迫在这梁、商交界处的虎头山落草为寇，承影此刻或许已是扬名立万的少年将军，白马银枪，意气风流，可惜……飞鸟不尽，良弓藏，也是件憾事。

    承影背过身子，憋的剑眉直抖，一闪身出了客房，扔下一句，“我去端饭菜。”

    含光撕下他的外衫衣角，将他小腿处的伤口缠上。

    睡到下半夜，含光被一声轻微的叩门声敲醒，她提起枕边的鸳鸯刀，轻轻打开了房门。

    光影跳跃，承影鱼竿上的浮漂轻轻动了动，而后一浮一沉，似是有鱼上钩。含光唇边含着一丝俏皮，悄悄拿起一块小石头，噗通扔了过去。

    “我让你赵叔带着那两个人先去东阳关。你和承影先去镇上，找个大夫将他的伤好好瞧一瞧，再带上伤药，一路上好生侍候，万不可大意。”

    含光还想再继续逗他几句，虞虎臣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承影和那两个人。

    虞虎臣带着残兵拼死顽抗，顾不上家眷。是江一雁拼死将他们带到城外，梁兵追上时，含光和承影被江一雁藏在树上，含光眼睁睁看着江一雁被砍死在树下，眼睁睁看着母亲抱着弟弟跳崖。承影死死的捂着她的嘴，她生生咬掉了他中指上的一块肉，血和泪混在一起的味道，她永生难忘。

    “义父交代，让你我值夜守护。”

    啪的一声，霍三将帷帽取下了，脸上自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含光心里一紧，还没来得及想怎么救她，只见山崖上飞扑而下两名男子，竟是想要拉住那女子！

    “你要作甚？”

    含光调皮的笑笑，斗笠下的笑靥，明艳不可方物。

    “承影，你去买一双银筷来。”

    承影素来话少，走在前头一声不吭。马车里更是沉闷，霍三盘腿坐在含光对面，帷帽上的黑纱直垂到脚面，黑糊糊一团。承影若是根木头，这位便是块砖头。

    霍三平躺而眠，呼吸绵长轻缓。

    含光连连摆手：“没。”

    承影脸色一红，别别扭扭的哼了一声：“你去拉她。”

    沉默……

    承影找了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含光心里纳闷：两间，晚上怎么安歇？难道他俩睡？

    含光笑眯眯道：“是你心上人？”

    承影伸手将她捞起来，放好。

    承影抬起眼眸，盟誓一般说道：“有我在，不会让你死。”

    霍三脸色一红，接过帷帽带上，这一下将面容挡得严严实实。只能从衣着上看出是个身材高挑的女人。

    含光轻声笑道：“不多。万一有人问起，你就说，来客栈是为一位江夫人诊脉，喜脉。”

    正因静到极致，是以突然传来的兵器交击之声，石破天惊一般。

    含光低头捏着衣角，有点不好意思。

    “你睡吧。”

    霍三放下银筷，他素有洁癖，何时用过他人旧物？

    霍三淡淡的嗯了一声，似有点倦累。

    刀光剑影之中，十几个蒙面黑衣人围攻三个人，而其中一个女子，更是被重重围困，数人刀剑相向，招式狠厉，下手阴毒，竟是招招毙命的杀着，那女子情势十分危急，险象环生。

    “没人的时候，不要叫我夫人。”从帷帽下喝出一句切金断玉般的低斥，看不见表情，但杀气浓郁，帷帽也挡不住。

    承影站在门口，对她点了点头。

    承影站着没动。

    含光愣了一下，下意识的就看了一眼霍三。他一脸倨傲无谓，身姿挺拔，默立桌前一如冰川玉树，倒比方才更多了些硬朗之气。

    含光守在门口，大夫给霍三看了伤，重新上药包扎，又留下些伤药。

    承影点头，转身出去。

    含光轻步走过去，拾起床边的衣裳，仔细叠好放在床上，这才柔声笑道：“若是含光这几句说辞公子便沉不住气，又如何能一路女装装扮到东阳关？”

    含光指着他怀里的女子，笑着问道：“这姑娘，是你夫人？”

    “义父保重。”

    “你把衣服脱了吧。”

    含光一只手扶着承影的肩，一只手揉着腿，身子微微靠着他。承影眉尖颤了一下，身子略有点僵。

    小丫头红杏和翠羽端着清水伤药进来。

    含光心里咯噔一下，连承影都能知晓的事，她却被虞虎臣拦在门外不能参与。她心里微微有点酸。不管她武功再好，到底是个女子，在虞虎臣心里，抵不上个义子。

    他站起身来，侧身对着含光，仿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眉目之间毫不掩饰不屑鄙夷之色。虽衣着不伦不类，却自带一身清傲华贵，让人不敢小觑亵玩。

    洛青城瞪圆了眼：“三当家，你是说，你是山匪？”他无法相信，这般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会是山匪？

    含光怕他压住腋下的伤口，便想让他平躺，谁知手刚一放上他的肩头，霍三一下子坐起了身。

    含光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莞尔一笑：“把你身上湿衣换了吧，我这里既有男人衣衫，又有女人衣衫，你想要那件？”

    “是我。”

    一眼看去，含光心里一怔，这姑娘的胸，为何平成这样？这样的胸脯，还能叫个女人么？她抖着眉梢，上手摸了一下，心里一抽……平川荒芜，惨兮兮的只结了两颗小的可以忽略不计的小豆子……她怔了片刻，心里突然惊起一个念头。

    太监！虞虎臣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立时一惊，当即对承影道：“你随我来。”

    “那两个人呢？”

    “你去收拾几件衣服给他带着，再备上一顶帷帽，无事不要让他开口说话，有人问起，便说他嗓子哑了。”

    含光眼看他面色渐渐苍白，便一狠心施出一招憾风停云，推在他的胸口上，洛青城本就重伤力竭，此刻不过是靠着一口真气提着，含光一掌拍上他的心口，他便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虞虎臣领着承影匆匆过来，站在房中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指着地上的“美人”，吩咐道：“承影，你去看看，这是不是也是个太监。”

    水面惊起一圈涟漪。承影回头，英挺的眉毛皱了一下，忽又展开。

    含光顿觉不快，生平最见不得以强欺弱，以多胜少，这样欺凌一个女子，实在有失江湖道义。而青天白日，这些人黑衣蒙面，可见也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之人，行的必是见不得光之事。

    承影也是嘴角一抽，面露尴尬。

    虞虎臣一头黑线，“你……摸了？”

    片刻之际，山崖边出现一群人影。练武之人，目力超群，含光一眼看出山崖之上并不是卧虎寨里的人。

    鸳鸯宝刀，娘说好了，她和霄练一人一把……

    “含光。”门上轻轻扣了两声，承影端着一盆热水进来。

    他避而不答，口气略带不耐：“放我们下山。”

    说着，便阔步走了出去。

    霍三侧卧而眠。

    含光一片好心，但洛青城根本不领情，他只想趁着眼下只有含光一人，赶紧制住她，带着两人离开这里，山贼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去的。

    含光面上嘻哈，其实一出寨子，心里便十分谨慎。平素施顺了手的青龙偃月刀自然不能带出来，太过招眼，便取了虞虎臣的一对鸳鸯宝刀，名唤云卷云舒，带在身上，须臾不敢离手。看虞虎臣临走时的那个表情，送霍三去东阳关似乎十分凶险。

    霍三微怔了一下：“伤在左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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