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她说:“真奇怪……以前每年我从来没和他一起过过,今年也一样,但怎么今年就不一样了呢。”
谈梨抬起视线。
他把穿了一身黑、戴着白花的女孩藏在众人视线的盲区。
住院楼的楼层里还有位老人家,在边上的四人病房里,大约是一样的毛病,家里轮班来照顾。谈梨来疗养院几次,几乎每回都能见着那个老人被家里儿女推出去晒太阳。
秦隐极少在谈梨面前这样强势,谈梨窝在他怀里,眨了眨眼,轻声应:“哦。”
“唔。”
直到此刻,谈梨才在声音和光影里慢慢回过神,她茫然地扭回头,看着背光站着的神色不清的男人。
……
谈梨一怔,几秒后她嬉笑着躲开秦隐伸过来的手:“才不要呢,我傻么?离着婚姻的坟墓都不远了,好不容易剩最后几年自由时间——我才不要自投罗网呢。”
秦隐紧紧拧着眉,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他在她面前蹲下身,伸手要把她抱起来。
“还有什么想跟坦白从宽的吗?”
“就算失明了,只听你说一句话,我也能分辨你的情绪。”
秦隐轻声,
还是很难过,但是那些沉甸甸地压在心上的乌云,好像在一片又一片地散开去。
在她的记忆里,谈文谦一直很强势,他说一不二,发号施令惯了,一身装着端着的脾气。
疗养院的广场里也没什么人了,喷泉结了冰,菩萨雕像高高在上,冷漠又悲悯地看着底下人们来来往往。
谈梨一怔,破涕而笑:“你好肉麻啊,Lai神。”
谈梨推着轮椅上的谈文谦,顺着平坦的石板小路,缓慢走着。
他没能把她抱起来,而是俯下去,直接把女孩勒进怀里。他伏在她耳边,声音低得近嘶哑:“你再这样骗我,不如——”
偶尔做梦,她还会梦见。
谈梨终究没忍住,她停下轮椅,问他:“你后悔吗。”
谈梨摇头。
谈梨看起来已经恢复正常,有说有笑,陪着秦隐置办年货时也还是和往年一样闹人。
谈文谦没熬过那个冬天。
秦隐沉默过,才道:“以未婚夫妻的关系,你也可以来我家过了。”
后不后悔逼疯也逼死了最爱他的那个女人,后不后悔毁了他自己的家。在魏淑媛面前她那么不屑这个男人的悔过,但在那个女人最喜欢的樱树下,她还是想替她听一个回答。
“欢迎回家。”
大年二十九傍晚,秦隐陪谈梨归拢好两人小窝里最后一批年货。靠在自己找人搭的吧台前休息时,秦隐问:“今年你想怎么过?”
到时自动停转的微波炉发出刺耳的声响,谈梨眼神一栗,被拽回到现实里。
谈文谦是孤儿,谈梨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那些生意上的朋友闻讯来看望的,他并不肯见,所以左右也只有零星几个人出现,显得寂寥而单薄。
很久后他阖上眼,点头,笑得苍老而释然。
全部说完以后,她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了眼泪——谈文谦去世那天开始算起,她第一次掉的眼泪。
在她尝试不知道第多少回的时候,被萧筱按在客人席里说关系不够上前是逾矩的秦隐忍无可忍地起身,走过来。
秦隐想起几年前的某个下午,在F大下课后的教室里,他靠在桌前和萧筱打电话,女孩路过门边,又退回来,站在门口笑着朝他挥手,灿烂极了。
“说之前,能不能先抱我上去,”谈梨小声,“我腿麻了。”
“这位是?”
半晌,谈梨才声音喑哑而不确定地问:“Liar?……应该,应该还不到晚上吧,你是忘了什么东西没拿吗?”
“当然不是。”
寒风中,厚毯里瘦得脱形的男人僵着。
到某一刻,谈梨终于动了动,她在秦隐怀里换了个方向:“你这场比赛真帅。”
……
从玄关到客厅,他身后的光打进一片昏黑里。而且整个房间都安静,安静得一丝声音也不在。
乔意芸那时候说了什么,骂了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了。谈文谦的表情,女秘书的反应,她也一样不记得。
吃完这顿不知道算午餐还是下午茶的饭,谈梨懒洋洋地窝进沙发里,躺了一会儿后,她又起来,去拉上了客厅落地窗的窗帘。
“闭嘴。”
“那说吧。”
谈梨怔怔。
“你问我一句话吧。就问,你是我的什么。”
谈梨沉默两秒,无声点头。
谈文谦阖上眼,不知道在对谁说,低低的,像呢喃:“她最喜欢樱花了……我和她结婚第一年,她在院子里栽了好多,好多樱树。樱花开的时候,她就站在树下,朝着我笑……”
“樱树,”那个声音在冬日的风里听起来更加苍老无力,“它的花很美……”
秦隐笑,又纵着她:“我是你的什么。不许是奶茶。”
谈梨下意识地也抱住他:“我没有……我只是,不想你和我一样难过。今天是过年,你应该跟叔叔阿姨一起,应该快快乐乐的……”
谈文谦的葬礼那天,谈梨一滴眼泪都没掉。她以前总觉得囿于交际场合的那些这个礼那个礼很无聊,也无趣,主人公们就像小时候她自己摆弄的玩具娃娃,被打扮成奇奇怪怪的模样,扔在奇奇怪怪的地方,和奇奇怪怪的人们敷衍着应和着。
老人很和蔼,上了年纪戴着假牙,但是院里不太让戴,回回出去的时候都摘了,嘴巴就往里瘪着。他每次见了谈梨,就用有点瘪的嘴朝谈梨笑。
远处的夜空里又绽开一个无声的礼花。
“不去我家?”
到死,他还是当初的那个他。他可以礼节性地像个绅士一样致歉,但他从没一次、哪怕在那个女人的坟前,他从没一次认过错。
“嗯,”秦隐接住她没头没尾的话茬,“那就一直待在我怀里。”
谈梨点头。她努力憋,她想自己以前演技那么好,演个哭戏不成问题。
秦隐的心蓦地一沉。
谈梨也会回一个笑。
里一层外一层的遮光帘,把整个房间藏进了让人安心又难过的黑暗里。谈梨在黑暗中摸索着沙发柜的抽屉,取出藏在最里面的糖盒,然后起身去开投影仪。
零零碎碎的,东一块西一块的,没有逻辑的,讲起她的童年,她的过去,她的噩梦……和全部的、她没和被人提起过的自己。
又有谈文谦在事业上的朋友过来,致礼,慰问,络绎不绝。也有人会好奇地,把他们在客人席里的议论抬上桌面,他们示意着秦隐,问两人。
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关于过年、过节,她的记忆里几乎翻找不出什么和快乐或者阖家团圆这样的词有关系的回忆。唯一有印象的年关,似乎是某个大年三十的傍晚,半发疯状态的乔意芸握着她的手,大步的步伐拉得她几乎踉跄。最后他们在那个高高的谈文谦的公司大楼下下了车,她又被拖上楼。
可明明这个女人,就是被他逼死的。
“……”
“……”
大年三十下午,两点多的时候,谈梨从松软的羽绒被下爬出来,去冰箱里翻出秦隐给她准备好的东西,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
家属是个四十左右的女人,大概是老人的女儿,忍着泪点头。
秦隐:“哭不出来就不要哭。”
“没有应该。”
“不会有,”谈梨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冻住,像凉得寒心的冰,“就算有,她也不会再想见到你了。”
谈梨认不出它是什么。她在心里想着的时候,听见轮椅里埋在毯子下的谈文谦说了句什么。
他原本是平静近呆木的,但轮椅被推出去一两米的时候,老人突然哭了。他颤着手拉住推轮椅的女儿的手,抖着瘪下去的嘴:“……你最孝顺了,你跟他们说,我不想出院,,……我不想死……”
她看见老人被轮椅推出来,身上盖着外套,他苍老得不像样的脸上布着深深的沟壑一样的皱纹,眼睛浑浊,扶在轮椅边的手攥得很紧,像悬崖下面枯老的藤蔓纠缠着藤蔓。
他抱紧身前的女孩:“我早就是了。”
谈梨眨了眨眼,低声不知道在问谁:“那我以后,还能听谁的。”
谈梨怔住。
“噫,我不信,你又不是谈梨牌读心机。”
谈梨慢慢阖上眼。
谈梨抬了抬头:“那我的家也在那儿吗?”
“……”
她又说:“我觉得我好像不恨他了,但是也没办法原谅,也放不下。”
但谈梨不觉感动,只打心底觉得这个男人可笑,还有一种无力的愤怒。
幕布放下,光影拎起。
“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