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
脚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刘磊松了松兜里的刀,再握紧。
他知道那扇防盗门是在舅妈失踪之后才安上的。因为舅妈当年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从家里打了出去。阳台上有外人入室的痕迹,一切都说明她在家中被带走。所以后来,赵亦晨安了那扇防盗门。
刘磊弯着腰,早已泣不成声。
周皓轩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叹息里带着酒气,“你还有好多事要操心啊,老赵。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犟了。”顿了顿,他再叹口气,“犟不得了,晓得不?”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动了。
“孩子不好养啊,老赵。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担心。你看她刚生出来才那么小一点……转眼就长大了。”他兀自开口,“你要操心她上学,要操心她交朋友……将来还要操心她谈恋爱,操心她工作,操心她生孩子……”
也是最宽容的法。
转眸瞥一眼,赵亦晨认出了它。是赵亦清平常用来削苹果的刀。
身遭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来来往往。刘磊不在乎。他重新提步,握着刀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顿了顿,刘磊点头,不再多嘴,“舅舅晚上开车注意安全。”
他当时就杵在那扇落地窗后头,两手插兜,背脊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但是阳光将防盗门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刘磊看不见他的表情。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她探出那双同他如出一辙的眼睛,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怯怯地、哀哀地望着他。就像她还没有找回说话的能力,哭得无声无息。
右手还拢在裤兜里,虚握着那把水果刀。刘磊眼前恍惚一片。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
赵亦晨没有给她回应。他抬眼看向病房门口。赵希善就趴在门边。
“长大了。”他说。
“老周。”短暂的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她来找过我。”
刘磊僵住身体,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弹。
他说过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他答应过如果她先走,他也会好好过。
“啊?”周皓轩的脚步声止在了不远处。
刘磊缩紧肩膀,捂住了脸。
脑海里有几秒钟短暂的空白。赵亦晨看着她,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几乎不能思考。
“珈瑛来找过我。”赵亦晨没有睁眼,只紧合着眼睑,沙哑的声线缓慢而肯定地继续,“我老婆,胡珈瑛,许菡。她来找过我。就在她死前的一天。”
“他在单亲家庭长大。当时你舅妈带着他妈妈去给被害人家属赔礼道歉,几次都吃了闭门羹。那个妈妈腿脚不方便,但还是坚持去,一边哭一边下跪磕头,求对方原谅。”赵亦晨对他的哭声置若罔闻,只不咸不淡地继续,“之后那个男孩子知道这件事,在看守所哭了一整晚。”
那条被拦截的短信闪过他的眼前。震荡的视野里,白底黑字模糊而破碎。
“你诬陷什么人啊你!”
有人走到李瀚身边,低头同他说话。那人身上也穿着合贤中学的校服,外套被脱下来,吊儿郎当地系在腰间。
他明明听了无数遍。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系安全带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用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人,他看见赵亦晨系好安全带,插上车钥匙,抬手打开了车顶的灯。他没有急着把车倒出车位,只两手搭上方向盘,目视前方的挡风玻璃,平静地开口:“兜里揣的东西拿出来。”
“是个没见过的号码,一开始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接。但是她连着打了好几次,我接起来才发现是她。”她眼里含着泪,每一个字音的末尾都在细微地颤抖,“她没有解释原因,只让我第二天下午两点到大世界的私家广场,找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她说车里有个胡桃木的衣柜,柜子里藏着一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善善。她要我接到善善,把孩子送去你那里。”
“我问的是具体的时间。”
紧了紧发软的膝盖,刘磊看着眼前这群渐渐聚拢的人,吞一口唾沫,咬紧后牙槽。他藏在兜里的手推开水果刀的刀鞘。
冷漠的语调让她屏住呼吸,将哽咽咽回肚子里。
“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你爸爸平时都在照顾她,工作一忙,有时候就只能过问一下你的学习状况,别的顾不上。我知道你一向听话,搞好自己的学习,其他事情也不给他们添乱。”顿了下,他睁开眼,“本来我也有责任教你。所以现在你碰上这些事,我们都推不掉责任。是我们没花足够的精力教养你,关心你。也是我们没能给你一个顾虑更少的环境,让你在这个阶段安心做该做的事。
“过来。”赵亦晨冷淡地重复了一遍。
胸口闷紧的感觉褪去大半,刘磊视线下滑,看向了他家楼下的那间屋子。
秦妍把脸埋进膝盖里。
刘磊低头,揉揉鼻子,没好意思应声。
悄悄松一口气,刘磊抬头,往四楼的方向望去。他看到自家的客厅亮着灯,灯光透过轻薄的窗帘,照亮了半个阳台。那是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等他。
幕布中央投射着电脑桌面上打开的录音文件,播放器的进度条已行至末尾。专案组成员围坐在会议桌边,一时无人吭声。
“我、我同学……说……李瀚他们有背景……”他讲话还有些抽抽搭搭,小心翼翼地看看开车的赵亦晨,生怕舅舅再生气。好在对方只在面不改色地看着前路:“你同学?”
郑国强听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差点忘了赵亦晨也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即使被整个警队排除在外,也能想法子搜集到他要的信息。“想办法联系他,让他这几天老实点,也顺便看住赵亦晨。” 不过思考了一会儿,郑国强便揉着太阳穴,当机立断地吩咐,“要收网了,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出差错。”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哥哥怎么样。”赵亦晨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我明天带她回家,你精神一点,知不知道?”
还没走到赵希善的病房,他就遥遥瞧见了秦妍站在病房门口的身影。她手里什么也没拿,仅仅是站在那里,背靠身后的墙壁,两手环抱着自己。赵亦晨清楚那是种自我防卫的姿态。
他低眼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不摇头,也不点头。周皓轩瞄到他脸上没有表情,便也不追问,再给自己灌了口酒,把烧烤盘往他那边推了推,“吃吧,多吃点。看看你都瘦了,成天没日没夜的。”
三楼。落地窗前的防盗门紧锁,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灯。那是舅舅家。
“她死前回过X市。”他说,“她本来想带善善一起回来。”
她两次向他求救。两次。他本来可以救她。两次。
“不怪你。”右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他避开她额角的伤口,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略微低下头,赵亦晨侧脸靠在自己握着酒瓶的左臂边,合眼一笑。
“要我说第二遍吗?”他问。
睁开眼放下手,郑国强叹了口气。
“是杨骞。”秦妍似乎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没等他停下,便率先开了口。
他的视线转回挡风玻璃外,“你刚刚想干什么?”
刘磊弯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再也掩不住喉中溢出的哭声。安全带勒紧他的胸口、他的胃。他想到了母亲苍白的脸。他想到她扶着腰,艰难走动在家里的样子。他浑身都在抖。
他张了张口,“是哪里的号码?”
“也就是说,她当时可能在X市。”
亦步亦趋地跟在舅舅身后,刘磊不敢开口说半个字。四周的高楼不再如同黑压压的影子那样倒向他,心跳也不再如擂鼓般跳向嗓子眼。但刘磊喉咙紧涩,握着书包背带的手亦满是虚汗。他知道舅舅看出来了——他看出来自己想干什么了。就像上回看出刘磊撒谎,哪怕没有拆穿,赵亦晨也是一眼看出来的。
“舅舅——”被他催促,刘磊略微慌了手脚,犹豫一阵,还是斟酌着措辞:“我记得我小时候生病,舅妈喂我吃过面条。”他抿了抿嘴,收拢五指抓紧书包的背带,“我跟爸妈……都记得舅妈。”
把刀柄死死攥进手里,刘磊加快了脚步。
见他安分了,郑国强又回头问一旁的重案组组长:“赵亦晨那儿怎么样了?还在‘休假’吗?”
“不要拿别人的错误当自己犯错的理由。”不露情绪地打断他,赵亦晨拿过他膝上的那把水果刀,“更何况你要犯的不只是错。你要犯的是罪。”
郑国强挑眉,“不是一直在X市吗?怎么会查到Y市的教会福利院?”
几个下晚班的男人走进店里,吆喝着要来啤酒。周皓轩在喧哗声中看向他的侧脸,无所谓地笑笑,摇了摇脑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样了。”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站在刘磊的角度,只能看见赵亦晨的左手扶着操作杆,没有半点动作。
“去年五月……”
城市是地下银河。刘磊曾在飞机上俯瞰过这座城市,却早已记不清它的模样。十月底的夜晚空气还有些闷热,他仰视林立的写字楼,感觉到这些黢黑巨大的影子都在向他压过来。揣在兜里的手握紧那把水果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周皓轩晃了晃,嗓音低哑,“老赵……”
他记起黄伟东的怒吼。
“刘磊。”没有温度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刘磊晃了晃,拖着虚软的脚步往赵亦晨那儿走去。他已经侧过了身,见刘磊跟上前,便转身径直走向停车场。
“当时珈瑛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也很害怕。我想让她冷静下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也想知道她那几年失踪去了哪里。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还叮嘱我去接善善的时候一定要做好伪装,要保护好自己。”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秦妍的眉心和嘴角都在因压抑而颤动。她忍耐着,即便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也依然竭尽全力地忍耐:“最后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如果她一个星期之内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她。”
小姑娘细瘦的胳膊抱紧他的脖子,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那声音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针扎似的刺进刘磊的耳朵里。他一悚,回头看过去,便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驻足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一堵厚墙一般挡住了广场地上照明灯刺眼的白光。他逆光而立,刘磊一时辨认不出他的脸孔,只能依稀看清他身上的衣物。是再常见不过的衬衫和牛仔裤。
这晚凌晨,薄雾笼罩Y市郊区。列车在如纱的雾气中穿行,从窗口瞧不见远方的山脉,也瞧不清近处的稻田。一片朦胧的雾色里,只有暗色的绿与黑夜融为一体。
“爸爸……”她小声地叫他。
李瀚低着头撒谎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
“刚刚善善跟我说话了……”从掌心里抬起眼,秦妍看向他的眼睛,试图将所有的话全盘托出,“她说珈瑛让她躲在柜子里不要出声,然后就可以见到你。结果杨骞找到了善善……他骗善善珈瑛生病了,所以善善自己从衣柜里跑出来……”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无论如何都瞧不清他的脸,“那个时候珈瑛肯定是被他们找到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我……她以为善善还没有被找到,就让我去接善善……她自己回了许家……”
“那是好事啊!这是好转了的意思吧?”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请示:“郑队……”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诉周皓轩,也告诉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而后他看到赵亦晨张开了眼,翘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轩同他碰了碰杯,两人默契地收回手,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秦妍竭力保持镇定的神情松动了。她的眼里霎时间漫上了泪水。但她很快低下头,再抬起脸时,只隐忍地颤着眉心,迎上他的视线。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郑国强瞪了一眼。及时地收住声,他不再吭气。
他只记得,远远地看着,舅舅就像静立在监狱的铁窗后边。
赵亦晨闭上眼。
车头正对着体育中心外边的马路。赵亦晨依然平视前方,透过挡风玻璃凝视涌动的车流。
胡珈瑛在滂沱雨声中的哽咽回到了秦妍的耳边。她捂住脸,蹲下身,再也无法抑制喉中的呜咽。
“扎一刀。”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还想捅人。那就先扎我一刀。”动了动搁在刘磊眼前的手,他语调冷漠,“扎我手上。我是你舅舅,扎伤了不会让你负责。你扎。”
但他还记得自己要干什么。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李瀚!”他刹住脚步,发了狂地吼出声。
近夜间十点,Y市刑警队的会议室还亮着灯。
周皓轩接到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他搭最后一班高铁,稍有晚点,出站时仅一对晚归的陌生情侣同行。周皓轩在出站口搓手跺脚,眯眼瞧了两眼,透过薄雾,只瞧见他只身走出来,肩上搭着件薄外套,什么行李都没带。
眼泪沉沉掉进摊开的手心,刘磊咬住下唇,忍住到了喉口的抽泣。
平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刘磊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脑仁一阵一阵地发紧,好一会儿才从瘙痒的喉咙里推出声音:“舅舅……”
手指滑过额角,赵亦晨抓住了自己的两鬓。
“市内的。”
年轻人缩了缩脑袋,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一只脚还踩在滑板上的李瀚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掏出手机,他解锁了屏幕,递到身旁的人眼前,眯起眼,咧开嘴笑。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也照亮嘴微斜的嘴角。他笑的时候,嘴有点歪。像极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拿手机摄像头对准刘磊的样子。
“捅人?还是杀人?”
刘磊朝他们走过去。每走一步,他紧绷的神经都阵阵跳痛。
“最喜欢的是刑法,因为它有谦抑性。”她和他一起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眼中盈着光,嘴边带笑,“不要求别人善良,只要求他们不作恶。”
刘磊站在马路边的人群里。绿灯闪烁,黄灯交替亮起。车辆加速驶过,候在斑马线一头的人们待时而动。等到车流逐渐停滞,他跟着涌向马路对面的人潮,迈开了脚步。
站在李瀚身旁的那个人抖着肩膀笑起来。李瀚也笑了。他踢开脚下的滑板,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刘磊捏紧裤腿,曲起手肘,从裤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
瓶口已经送到了嘴边,周皓轩含含糊糊地反驳:“她还骂我?我挣钱养家,她才不敢骂我。”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才搁下酒瓶,对身旁的人抬抬下巴,“孩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舅我错了……”他呜咽着落泪,“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其实也不是他查的,”重案组组长思忖片刻,简单扼要地向他解释,“是一个叫周皓轩的律师,他跟赵队是一个警校出来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有联系,最近联系得更频繁,所以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赵队托他帮忙查的。”
郑国强两手抱拳抵在额前,紧闭着眼低头,全无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你倒是胖了。”
“他说的不一定对。”沉默一会儿,赵亦晨不紧不慢地回应,“假设是真的,也会有别的解决办法。到时候我们一起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