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鬼胎（十七）

    王娟摸了摸符纸，咬咬牙，一头冲进黑暗的楼道。

    盛君殊拉开车门，回头安抚地笑笑：“我尽量给你保下四千万，剩下的，找清河派出所。”

    谁也没坐过这么不要命的车，因此盛君殊说了什么，他们也没能听进耳里。

    盛君殊并没打算让她睡觉：“站起来走走，看正了没有。”

    此刻，他的目光却罕见地有些飘忽，似乎回忆起某些事，又好像有什么深层的情绪。

    “不是。”盛君殊短而笃定地摇了下头，再定神时，容色又变得极从容。把她的腿放下，“好了，推回去了。”

    风中喃喃低语，受了这一击，赫然变成恶毒的尖啸。

    倒是陈总先缓过来，摆摆手：“没事。没事。事情的根在我这里，我老头子活不了几年了，死之前也给我儿子、孙子积点德。”

    灯影乱晃，脚步杂乱，老师同学大喊大叫地冲下来，有人把她拦腰抱起来，慌乱抬上担架，送到医院。

    四周无人。仅看见了几个拉得暴躁，没来得及合缝的抽屉，还有……纸篓里多出一倍的卫生纸。

    “给太太煮点红糖水。”

    外地人来清河市做房地产的，多少有点迷信，最怕楼未建成先出人命。别管是自杀还是意外，这对他们来说，会影响整个楼盘的风水和气运。

    “睡下了，要我去……”

    话音落下片刻，一阵有气无力的低泣靠近。

    反锁的洗手间里，衡南黑着脸撕纸，从脚踝往上擦拭。

    郁百合上楼时碰见了系着腕扣匆匆下楼的盛君殊，大为震惊：“老板晚上还要出去啊？”

    那怨灵几次守在三番长海小区那处地址，怨灵是刘路的妈，李梦梦肚子里怀着别人的种，就敢往那儿跑，要是落在她手里……

    本应该紧锣密鼓加快施工的“都市骊山”三期工程，因为附近居民投诉施工噪音而暂时停工。绿纱网笼罩的脚手架寂静地矗立在夜空之下，宛如被蛛丝重重缠绕、死去已久的大型动物。

    几个人耳朵“嗡”地一阵耳鸣，七十五岁的陈总，首先“唉呦”一声，再度扶住了心口。

    他回头看着玻璃外渐渐笼下的夜色，脸色由不安，变作焦躁，再到恐惧。

    盛君殊见郁百合的嘴巴几乎到了耳朵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匆匆下楼。

    因此，他的善后工作可谓仁至义尽，一个临时工坠楼，他没有纠缠，立刻赔钱，还找郊外的道士做过法事，在血溅三尺的地方栽了一棵桃，一棵柳，让冤魂安息。

    剩下的一位先前没吭声的，自然是洪小莲的第二下家、轻工纺织城曾经的负责人，因当年也是怜悯洪小莲的遭遇，放过她一马的，心中稍定，宽慰道：“冤有头债有主，应该不会。”

    他声音严肃，又很有耐心：“想变强，首先腿骨不能是歪的。”

    胖子张开嘴，无比绝望地发出了一声：“啊？”。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那个人并不是企图侵犯她。

    胖子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脚手架，佛珠也不拨了，脸色难看得就快哭出来。盛君殊解开安全带，开始脱外套：“翁总，你这个楼盘投了多少钱？”

    她侧着头看，黑暗中没有人，也没有手。隐约有一团黑气，迅速聚拢起来，溜到拐角后，走得过快，甚至险些散在了空气里。

    盛君殊沉着脸，并未太意外，刚刚减速一点的车子，再度“嗡”地加速，几乎飘起来：“通知蒋胜和肖子烈，把刘路带来，跟我的车。”

    盛君殊的眼珠微微一顿，手掌在车玻璃上轻轻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以他的掌心为原点，像结冰一样快速扩散开，直到包裹整个车厢。

    衡南出来的时候，走路的姿势有点古怪。

    路灯黯淡无光，宛如妖冶的橘色米粒。在这里，城市的车声、鸟雀的笑声都像是被看不见的屏障隔绝在外。

    后面车子的鸣笛声和辱骂声尖啸，半晌，游鱼一般绕开它继续前行。

    盛君殊把外套丢给张森，又去扯领带，好像是在耐心地同他闲聊，“楼盘，多少钱。”

    等他觉察自己走神，衡南已经变了脸色，捂着肚子跑到了卫生间。

    这是不打算跟她细讲，她也没兴趣多问，衡南垂下眼。

    盛君殊黑眸微转，坐着反思自己的言行，反思了一会儿，毫无头绪，忍不住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可是等他垚山派三百外门自己做了对不上名字的屈鬼怨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凑不回一个师妹，他在日复一日的恐惧、焦灼、屈辱和无奈中这么磋磨着，磋磨到今日，竟也生出了师父这样平和的禅心。

    对盛君殊来说，动手的事情从来不难，难的是费尽心思地调查，牵线，抽丝剥茧。师父曾说，人不平，气凝而生鬼，所以鬼是气，鬼亦是人。垚山祖训，怨鬼诛之，冤鬼必渡之。

    话虽随意，里面蕴含的杀气和威压却极重，如果有寻常人在，承不住内脏破裂，血浆四溅。

    几个民警都没拦住瘦弱的男人，他眼眶赤红，手里握着一个捏扁的纸杯：“同志，我家梦不是下午来吗？她到底怎么了，她真没事，我要去见她。”

    “不用。”盛君殊忙打断，“让她好好休息吧。”

    高空处温度骤降，烈烈冷风扬起发丝。

    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人，对这种铁锈味再敏感不过。盛君殊条件反射地绷直身体，快速观察四周隐蔽的角落。

    还没钻进去，又被盛君殊拽着胳膊拖出来：“你不是觉得自己弱吗？”

    他说话又急又快，“这个我应该没责任的吧？那个绳子，我们找人看过，是那个女工自己割裂绳子伪装成事故现场的，本来不该我赔钱的，我还赔了五十万，我这是人道主义精神啊。我们做楼盘的，最怕最怕遇到这种事情……”

    年少的时候，他对这些鬼魂，也缺乏耐心，加上阳炎灵火旺盛，整个人身上笼着一团极其尖锐的杀气，可比当今的肖子烈嚣张得多。

    只这一下，睡裙如花瓣温柔旋起，又很快落下。

    盛君殊积累了千年的镇定，遇事不慌，看人的眼神总是定的。

    这一边，王娟将手机握在手里，几乎狂奔起来。

    盛君殊“嗯”了一声：“太太睡了吗？”

    洪小莲本是冤鬼，车里的三个有恻隐之心的老板，都是渡她之人。可是她既挟持了李梦梦，就放弃了被渡的机会，既然已成恶鬼，何必留情。

    车门“砰”地关上了，整个车子震了一震。

    “盛总，我这自愿过来了，我劝劝她，求求她。”胖子又不安地追问，“你看，我们‘都市骊山’三期还没建成呢……这、这、她应该没道理再跟我们过不去吧？”

    水珠滚下，隐约间好像闻到什么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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