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小重山（二十一）

    “你真的很期待吗？”他把手放在冰凉的门把手上。

    什么东西被取出他们的身体，随后他们停止了挣扎，他们的头盖骨被掀开，皮肤像包装纸一样被揭下，剩余的金属骨骼像是铁皮易拉罐，被巨大的机械臂拍扁压平，反投收入仓库内。

    凌晨的电视节目很少，午夜新闻滚动播放着：“自十一月起，十年前投放的尽百台sp机器人已有百分之八十召回入库，但仍有少数下落不明。”

    夜色静静地流淌，办公室的空调仍在运转，冷气弥漫，空气中只键盘的接触声，

    他们在院落里告别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嘿y，听说你在研究一个很棒的游戏。”小机器人一路追着他走，边走边回头同他说话，“虚拟现实对不对？构建一个世界是很庞大的工程，背景和细节的推敲，需要很多人付出很大的工作量。”

    薇安知道他在犯浑。

    “是梦。”苏倾趴着，指尖微收，“……是梦。”

    她的双眼紧闭，浑身不住地颤抖着。这并不是因为困倦而自然入睡，体温过低时她会自动进入休眠状态。

    薇安捋了一下滑落到脸侧的长发，那双漂亮的眼睛不太自在地眨了眨：“听。”

    y望着她，沉默了片刻。

    她停了停，看向了他，眼里因期许而微微闪着光泽：“到时候，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好的，很顺利，一切终于安静了。

    苏倾枕着手臂蜷缩在沙发上，散落的长发搭在臂弯里，露出一截雪白的，可怜的脖颈。

    当他回头发现薇正看着他的脸发呆时，忍不住叩了叩桌子：“不听可以走了。”

    薇安讶异地回过头去，y立在她的椅子背后，单手扶着她的椅背，一边灌咖啡一边扫视她的屏幕。

    她俯身趴在水池边饶有兴致地喂了一会儿，终于在曦光初绽中微笑起来。

    她立即将电话撤回。扭头看向了无星无月的黑，现在正是半夜里。人类正在深眠的半夜里。

    “这是y的第二个作品——第一个是‘浮岛’对不对，”她笑着，“预售额超两千万，实际销售额三个月内过亿，官方网站上十万玩家的评分高达8.0，这说明y在游戏设计方面很有天赋，我很期待你第二个作品的完成。”

    苏倾回到房子里去。她没有杀掉那两条小鲫鱼，而是在池子里放满了水，将它们养了起来。

    她的在校成绩很好，但学生作业和实际项目毕竟有不小的差距。一个被忽视的小错漏就让她在坐机器前调试了一天，偏她不信邪，除了找y决不肯求助于人，一直耗到现在，衣服没换，饭也没吃，垂头丧气，多少有些狼狈。

    她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体仍然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鬓边已汗湿，湿漉漉的长睫下的眼里满是茫然的水光。

    “说句实话，”这位母亲面色复杂地说，“我相信sp机器人有足够的功能让她快活，但我认为那绝不是她应有的归宿，她应该至少生一个孩子。这是公民对社会的贡献，也是我们家庭的希望。”

    清洁机器人骇得立了起来，停止了运作。

    苏倾飞快地接下去：“‘学习时刻苦学习，工作时努力工作，结婚后热爱家庭，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圆满地度过。’”

    无数大部头躺在她的数据库里。她拥有取之不尽的可调阅的知识，但这个混沌的女孩却没能形成明晰的意识或尖锐的观点，她只是在混沌中依凭坦诚的赤子之心活着。她爱一切美的，好的，呵护着最简单朴素的生物节律，拥抱和深爱着她喜欢的每一个人，如此稚拙而顺理成章。

    ——危害……道德……伦理……应该召回……应该销毁……彻底销毁……

    “差不多了，收尾吧。”他仰头喝完最后一口，薇安比他想象中更负责一些，无论如何他对一个高效率的组员还算满意。

    他俯身抱了抱苏倾，苏倾也抱住他。

    薇安关闭设备，捧着咖啡默了一会儿，竟然扭过头，顶着那一脸花了的妆面，真诚地对他说：“学长，我觉得你还是挺负责任的。”

    薇安办公室的门敞开着，y在隔壁加班写补丁，有时会过来，从背后看看她的运行情况，遇到错误就指出来，没什么问题就悄无声息地走开。

    她的声音柔软，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他听出来这是在哄他，板着脸瞧了她一眼，目光里却浮现了柔和的意味。

    她的手臂艰难地前伸，猛地撞到了清洁机器人，清洁机器人“咔咔”地响动着，向后退去，又在沙发上向前进，小刷子在她青白的手背上“唰唰”地左右扫了起来。

    当时，苏倾用一百关的兵人游戏机，才帮他在年少时期永远地记住了这个教训。

    “我……没事。”她用手背把不住滚落的眼泪抹去，整张脸都抹得湿漉漉的，她终于镇定下来，一双眼睛乌黑，颤抖着手关闭了张牙舞爪的电视。

    她的胯骨还在发痛，走起来吱扭吱扭直响，她边走边揉了揉自己的臀。

    “我母亲有阿兹海默症！”老人的儿子气愤地控诉着，“我们的工作很忙，为了让他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们订购了sp机器人照顾他，但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后果，现在我妈妈认为那台机器是他的儿子，见到我就用果酱瓶打我。”

    “学长，你在想什么？”薇安立在y身旁，看着他一言不发地敲了二十分钟键盘，忍不住插了一句。

    客厅里甚至没有开灯，嵌入式电视的幽幽蓝光闪烁在她苍白的脸上，她看到屏幕上出现了旋转的摄像头，以及那天她在超市见到的机械臂和金属弯钩。

    她挺直脊背，困意全无，觉得连这通宵工作的夜晚也变得格外有纪念意义。

    苏倾洗过澡，坐在沙发上给清洁机器人灌消毒剂，无意间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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