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小重山（一）

    那热气，很像是某种小动物细弱的鼻息。

    一个护士抬手帮男孩换吊瓶，另一个护士松了口气，飞快地在本子上什么，瞥见男孩拽着她不放的手，一连串地发问：“醒过了吗？你是他的亲属吗？姐姐？”

    他看似人事不省，浓密的睫毛落下淡淡的阴影，他的眉骨突出，眼窝很深，眉毛也浓密，脸蛋上沾了道道血污，很难判断出国籍。

    那只手猛地转了个向，试探着轻按住了男孩裸|露的脖颈，意外地感受到了跳动的脉搏。

    “是联合政府实验室里的人。

    他睁开眼睛，看见她正拿着一瓶碘酒研究着，不耐烦地说。

    “是的。”那人双手合十，“生命是最宝贵的，无可替代。”

    “不，我不去。”她慌乱地摇着头。

    “终于找到亲属了。”护士欣慰地说。

    “有人说导致车祸的磁场干扰就是从诺尔教授的实验室里发出的。就在丘山路上，死了十几个人。”

    她无趣地转过头来，滚动的急救车被褥被掀开，堆在一边，凌乱的床单上面空荡荡的，早已没了人影。

    ——在那场浩劫里，活下来的人类数量锐减至原来的十分之一。

    “还没有人来认领吗？”护士的交谈的声音很轻，薄如蝉翼的平板电脑上显示出登记表，“姓名”一栏保留了空白。

    缕缕黑烟从报废的车框上升起。

    梳着双麻花辫的女孩似乎被问话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来，与此同时，她终于挣脱了男孩的手：“不，不是。”

    “吊车来了吗？快把这里搬开……这里有两个幸存者！”

    “空中轨道没有问题。”医生已经放下通讯电话，“警方说是磁场干扰了无人驾驶感应系统。”

    距离事故点两公里内的所有医院，每一个医生护士胸前的信息牌都出现了这样的文字信息。

    人们发现她怀里还紧抱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不到十岁的小男孩，男孩脸靠着她的胸膛，只留给众人一个头发翘起的后脑勺，他穿着宽松的短裤，苍白瘦弱的小腿还压在废墟中，从那处源源不断地滴下鲜血来。

    “说不定现在已经死翘翘了。”

    女孩得到了一个指令。她在病房里四处探看摸索，她好像对这处很不熟悉，拿手打开了嵌在墙里的储物柜和冰箱，茫然看着里面的瓶瓶罐罐。

    “还在排查，车速甚至不能超过50迈。”

    “小姑娘！”人们忽然看到一个穿蓝色连衣裙、戴阳帽的小小身影，像离弦的箭，从人行道斜穿而来，裙子绽开一朵花，有人在背后追上她：“嘿！别过去！”可是离得太远，眼睁睁地看着她冲进了火堆里。

    “恐怕他得以死谢罪了。”

    他没有什么严重的损伤，只有被挤压的腿膝盖以下粉碎性骨折，钉了钢板，随后转移到这处普通病房来了。

    “十几个人！”有人惊叹道，“他在实验室里干什么？”

    她以单脚脚尖站立着，脊背贴着墙，像幅画似的装裱在墙上，提心吊胆的，没发出一丝声音。

    “你看到一个女孩跑进去了，对吗？”警方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磁场干扰解除了吗？”

    “开水房在外面，走廊拐角。”

    床边的桌子上甚至被允许摆放了一束紫红色的干花，病房里十分静谧，花叶被空调吹得簌簌抖动。

    女孩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监护人。”他攥紧她的手指，沉沉地看着她说，“我要一个监护人。”

    男孩被抱到担架上，他的左腿膝盖以下已经青紫，被压住的膝盖鲜血淋漓，很快染红了白布。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弯腰打量床上的人，两只辫子垂下来，眼里露出一丝迷茫之色，像是个迷路的、无家可归的孩子，盯着一棵树发呆。

    四周所有的楼体外立面兼做屏幕，忽然亮起。

    冷森森的玻璃幕墙，倒影出刺目的日光，和瘫痪的十字路口红色的火光。

    “砰——”无数零件碎片伴随着巨大的撞击声在空中炸开，废墟内火苗徐徐燃起，烧焦的味道飘散而出，同时伴随着小范围的炸裂。

    救援机器人成批地从卡车上跳下，“噼啪”“噼啪”训练有素地将机械臂伸进废墟，绿灯闪烁着，搜索仅存的生命迹象。

    也许是因为受到惊吓的关系，她说话有些断断续续的。

    “救得回来吗？”

    外面的人顷刻间沸腾了。

    男孩慢慢地张开眼睛看着她。他发着高烧，眼皮儿褶子更深，咖啡色的瞳孔迷迷瞪瞪的，像蒙了一层雾。

    “请你先出来，我们随后救他。”

    调节器内的点滴一滴一滴落下。床头的控制仪器关着，半掩的百叶窗外，露出外面昏暗的紫黑的天色。

    这是紧急转播，联合政府发言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蓝色眼睛里神色凝重。

    “实验室是联合政府直属的，发言人要引咎辞职了吗？”

    正在犹豫时，医生的手指敏锐地感受到了她胸前一点轻微的，翕动的热气。

    她打量着每一个人，小心地朝这些陌生人说，“救救他。”

    她似乎从未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过，她扫视着外面围着她的医护人员，黑色眼瞳里露出一丝惊惶的怯意：“你们……”

    “我试图追上她，但是她跑得太快……蓝色裙子……对，她完全可以躲过去的，我想她已经……”

    “走地面吧，听说走空轨的汽车失控了。”黑人护士打着手势，急切地对司机说，救护车在十车道的马路上飞奔，窗外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一闪而过，依稀可见只言片语：“human being（人类）”“no replacement（无可替代）”

    水温正刚好，他像是河边饮水的牛犊，咕嘟咕嘟低，一口气喝了干净，随后仰躺着大口喘息。

    女孩心一横，将裙子连同他的手一起拉起来，张开小嘴欲咬。

    医生诧异摘下口罩：“怎么会有这么多联合政府的人？”

    等走廊里的说话声远去了，她才放松下来，蹲下身去，“咔”地将自己的脚踝扳正了。

    蓝色连衣裙的女孩正蹲在铁铸的废墟里，她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阳帽不知掉在何处，露出漆黑的发丝，一对麻花辫子，打了蝴蝶的白色绸带仿佛翩翩飞舞的蝴蝶。

    “死伤者信息还没有确认。或许他的家人也车祸中遇难了？”

    “快让开，吊车来了。”

    抢救车靠近他们时，护士便被这话题吸引，不禁放慢脚步听了片刻。

    手腕倏忽被人攥住，她险些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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