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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叟曝言》作者江阴夏某名二铭,著有《种玉堂集》,亦多偏驳。此书原缺数回,不知何人补全,先后词气多不贯,文白即其自命,盖析夏字为姓名也。康熙中,当道诸公争尚程朱学说,而排斥陆王,作者曾从某相国讲学,故雅意迎合,书中所谓时太师者虽若影射彭时,实指某相国也。其平生至友为王某徐某,则所谓匡无外、余双人者是也。同邑仇家周某,则所谓吴天门者是也。夫小说虽无所不包,然终须天然凑合,方有情趣。若此书之忽而讲学,忽而说经,忽而谈兵论文,忽而诲淫语怪,语录不成语录,史论不成史论,经解不成经解,诗话不成诗话,小说不成小说,《杂事秘辛》与昌黎《原道》同编,香奁妆品与庙堂礼器并设,阳阿激楚与云门咸池共奏,岂不可厌?且作文最患其尽,小说兼文学美术性质,更不宜尽;而作者乃以尽之一字为其唯一之妙诀,真别有肺肠也。其竭力贡献尊王法圣之奴隶性,以取媚于权要者,固无足深论矣。

    《萃忠录》表扬于忠肃诸公大节,与《正统传》正相反。然笔下枯槁无味,视盲词中《再造天》,直一邱之貉耳。

    《玉蟾记》亦似为夺门案中诸忠吐气,然庸劣特甚。

    《武皇西巡记》作者署名江南旧吏。观其序言,大约乾隆中官江南,因供应巡幸不善而被议者,故作此以指斥。词采颇丰蔚,所叙事实亦似得之躬历,非叔孙通绵蕞所习之强作解事者比。

    《豹房秘史》妖艳在《隋炀艳史》上。唯《艳史》皆有所依据,而此书则多凭空结撰,犹《金瓶梅》之借《水浒》武松传中一事而发抒其胸中怨毒耳。

    《伟人传》以徐武功、韩襄毅、王新建、王威宁四人为主,盖小说中之合传体也。然事迹多不经,全乖于本传。又四人功业虽可颉颃,而以人格论,则不免老子韩非之诮。

    明人小说,以序述武宗荒晏,宸濠举兵,及江浙倭乱,严氏奸恶者为最伙,然多无甚价值,故不备列。

    《金齿余生录》署名为用修自著,然未必真出其手,因词气多不类也。叙述议大礼事,亦多与史矛盾,唯记苗族风尚,颇瑰异可观。

    《骖鸾录》叙世宗崇道事,盖《周穆汉武内外传》之流。唯书中李福建、陶仲文、蓝道行,皆实有其人,事迹则出之装点耳。

    夏贵溪亦佞幸一流,人格在张孚敬下,幸为严氏所倾陷,死非其罪,故世多惜之;又得《鸣凤记》等为之极力推崇,俨然蹇蹇老臣矣。此书则极力丑诋之,无异章焞、蔡京,又未免太过。扬之则登天,抑之则置渊,文人之笔锋,诚可畏哉!小说,犹其小焉者也。

    《绿野仙踪》盖神怪小说而点缀以历史者也。其叙神仙之变化飞升,多未经人道语;而以大盗、市侩、浪子、猿、狐为道器,其愤尤深,烧丹一节,虽以唐小说中《杜子春传》为蓝本,而能别出机杼,且合之近日催眠学家所实验者,固确有此理,非若《女仙外史》之好强作解事而实毫无根据者比也。唯平倭一节,诋胡梅林不留余地,不知何意?梅林将业,虽不足观,然功过尚足相掩,在当时节镇中,不可谓非佼佼者,正未容一笔抹煞也。相如江陵,将如梅林,而门人小说中每痛毁之,盖必别有不满意于当时社会者在焉。

    《东楼秽史》笔力恣肆,尤出《金瓶梅》上,所不及《金瓶梅》者,彼洋洋百余回,全叙家人琐屑,不涉门外事,而此则国政,兵务,神仙,鬼怪,参杂其间,不及五十回,已成强弩之末矣。

    《大红袍》笔颇整饬,非今日坊间通行之本;而一传一不传,殊觉可怪。我国章回小说界中,每一书出,辄有真赝两本,如此书及《隋唐演义》与《说唐》是也。然真而雅者,每乏赏音,赝而俗者,易投时好;一小说也,而其遭际如此,亦可以觇我国民之程度矣。尚有所谓《福寿大红袍》者,盲词也,盖就赝本更翻者,则其庸恶陋劣,无待言矣。

    《梼杌闲评》魏忠贤之外史也,亦有奇伟可喜处。唯以傅应星为忠贤所生,且极口推崇之,不知其命意所在。今坊间翻刻,易其名曰《明珠缘》。

    《护国录》书中所谓张阁老、朱国公者,不知指何人。叙三案事,尚未全失实,唯颇不满意于沈四明及王之采;而文致郑国泰,视为梁冀一流,虽下流所归,而不知郑之庸劣,实不足以当之。欲甚其罪,而反重其身价,世间事往往有此。

    《卖辽东传》曾见传钞残本,虽多落窠臼,而颇多逸闻。惟冯布政父子奔逃一回,即涿州与东林构怨之一原因者,则阙之矣。

    《瑶华传》平空构一福藩女为主,亦能别出手眼者。虽荒诞秽亵,不可究诘,然较之《隔帘花影》、《绮楼重梦》等蝇矢污璧者,倜乎远矣。

    《甲申痛史》书中以怀宗为成祖后身,流寇则靖难诸臣转世报仇者。其荒邈无稽,与《续水浒》之宋江为杨么,卢俊义为王魔,及《三分梦》之韩彭英布转世为昭烈操权者,如出一辙。此固小说家之陋习,而亦可见我国民因果报应之说,中于心者深也。成祖转生为怀宗之说,《霜猿集》等亦载之,而以流寇为胡蓝案中人,则《西堂乐府》亦有此类怪谈,彼稗官家,固无足责也。

    《陆沉纪事》自萨尔浒之战起至睿忠亲王入关止。其事迹皆魏源《开国龙兴纪》所不及知者。虽多道路流传语,而作者见闻较近,且无忌讳,亦不能尽指为齐东语也。书中于辽东李氏佟氏逸事,特多铺张;而九莲菩萨会文殊一回,稽之礼亲王《啸亭杂录》,亦非全出傅会也。

    《铁冠图》此书共有三本。今所通行之《新史奇观》,即其中之一,而亦不完全,盖因有所触忌而窜改也。其一则全言因果报应,与《甲申痛史》大致相同。其一以毛文龙为主人翁,吴、耿、孔、尚皆其偏裨耿孔尚确系文龙养孙。而以洪辽阳为出毛门下,因至长白山,拟师边大绶故智,为神所呵,遂知天命有在,幡然归顺此事于明人野史中亦曾见之,盖顾亭林逸事,殊极荒谬。唯五龙会一节五龙盖谓世祖、明怀宗、唐王及闯、献皆逃禅,就一师受记,尚有所本,今说评话者,似即据此为蓝本。

    《海角遗编》记常熟严械等举兵事。原本有四卷,后附题赞书中诸人诗一卷,今传钞者,仅有首二卷也。

    《江阴城守记》即《荆驼逸史》中之一种,而易为通俗小说。书中四王八将,皆有姓氏,而稽之别种纪载,几若亡是公。且国初王之阵亡者,仅有尼堪与孔有德,事在滇粤,不在江阴也。大约所谓王者,系军中绰号,如流寇中混世王、小秦王之类耳,非封爵也。又当鼎革时,草泽之投诚者,每要求高爵,或权宜假借,以戢反侧,虽未经奏请,而相呼以自贵,亦未可知。苏郡之变,有所谓八大王者,亦其伦也。

    《殷顽志》专记大岚山朱三太子一念和尚等之变,而于各处举义旗者多不及,名殊未称。闻尚有《沙溪妖乱志》一书,亦记朱三一念事,余未之见也。

    《鲸鲵录》此书搜罗颇广,自鲁监国,越中水师及闽之郑氏,太湖之吴易黄蜚等义兵,而群盗如赤脚张三等亦附列焉。惟满家峒伏莽,地占平原,而谓有隧道可通莱州入海,则真齐东之语矣。《投笔集》中有所谓阮姑娘者,当即此书中阮进之妹,飞龙飞蛟,不知谁属。

    《台湾外纪》此延平别传也。从飞黄椎埋以至克塽舆榇,首尾数十年事迹甚详备。作者见闻较近,当有所根据,惟叙次散漫,多近乎断烂朝报,不甚合章回小说体裁焉。

    《前后十叛王记》国初武略,世多侈言前后三藩,而此书独称十王。盖于宏光、隆武、永历之外,加入鲁王及李定国、孙可望为前六王,而以孙延龄为孔有德婿,更其姓为孔延龄,而附于吴、尚、耿为后四王。然明之三藩,不可云叛,而孙李人格,绝然相反,又岂可并列,亦好奇之过也。然书中所记张勇激变,王辅臣、傅宏烈伪降,及射猎杀孙可望事,皆与刘献廷《广阳杂记》所载相合,亦非漫无根据者。

    《毗舍耶小劫记》记朱一贵之乱也。一贵本明裔见日本人《朱一贵事》。所谓鸭母,其实龙孙也。惟一贵骤起骤灭,荡平不过旬月,书中时间,未免延长。又以杜君英为郑忠英,指为克之后,不知何本。

    《平台记》事迹与前书略同。惟词意多鄙倍,蓝鼎元《平台纪略》序中所指,当即是书。

    《年大将军平西记》脱胎于《封神榜》《西洋记》,而魄力远逊之;然较《征东》《平南》诸书,则倜乎远矣。惟合金山青海为一地,又以噶尔丹策妄布坦拉为罗卜藏丹津将帅,及以哈敦为阿奴名,本朝人演本朝事,而颠倒纰缪至此,殊令人齿冷。我乡徐太史兆韦素推重是书,大约因书中神怪各节,所谓阵图法宝者皆有寓意而偏嗜之,然不免好奇之过也,

    《蟫史》此小说中之协律郎诗,《魁纪公》文也。书中主人甘鼎,盖指傅鼎,傅之材力,在明韩襄毅、王威宁右,而未竟其用,举世悼惜,故好事者撰为是书,以同时一切战绩,归传一身,致崇拜之意。但惧干忌讳,故出之以廋词隐语,饰之以牛鬼蛇神,以炫阅者之耳目。但细考之,书中人物事迹,仍历历显露如玉石之为琅玕,余舜佐之为李侍尧,斛斯贵之为福康安,贺兰观之为海兰察,龙木兰之为龙么妹,木宏纲之为柴大纪,梅飒采、严多稼之为林爽文、庄大田。其余若群网、鹙二城,则诸罗、凤山也。青黄黑赤白五苗,则九股十三姓诸种也。五斗米贼,则川陕各号之白莲教匪也。当时朝议甚惜齐王氏之才,有欲抚之使平苗自赎者,故尊之为锁骨菩萨,别树一帜,不混于五斗米贼中。陈文述曾令常熟,为诸名士所推服,所谓都毛子者,殆即其人也。余不备述。虽章回小说乎,而有如《庄》《列》者,有如《竹书》《路史》者,有如《易林》、《太玄》者,有如《山海》、《岳渎》、《神异经》者,有如《杂事秘辛》、《飞燕外传》、《周秦行记》者。盖奄有《水浒记》、《西游记》、《金瓶梅》诸特色,而无一语袭其窠臼,虽好用词藻,及侈陈五行祥,而乏真情逸致,然不可谓非奇作也。小说界中之富于特别思想者,除《西游补》外,无能逮者,但不便于通俗耳。按此书笔意,颇与说部中《璅蛣杂记》一名《六合内外琐言》相似,但彼系散篇,此为长本,劳逸难易固不同也。乾嘉中文字,能为此狡狯伎俩者,惟舒位、王昙,究不知谁作也。或即舒位所作。盖舒参戎幕时,曾与龙么妹有情愫,其赠诗所谓上马一双金齿屐、乘鸾十八玉腰奴者是也。书中盛述木兰神通,若有味乎其言之,当非无故。而所谓桑蜎生者,意即作者自指焉。

    《鼎盛万年清》此书有真赝二本。真本事迹与《南巡纪事》相出入,尚有稗乘价值。今坊间所发行者,盖赝本也,三四集下,尤恶劣万状,则赝之赝者也。古今伪书极多,心劳日拙,已觉无谓。而章回小说之下乘者,亦复袭其风气〔如此书及《说唐》、《大红袍》、《铁冠图》之类〕,是可见人心之日下,挟叶公之好者日多,而冯贽、杨慎等作俑之流极无已焉。

    吾国小说,具历史性质者,正指不胜屈。而鄙人见闻浅狭,且记忆力日减退,有志其书名而事迹不能追省者,亦有事迹了然而忘其书名者,随手掇拾,挂一漏万。海内博雅君子见之,宁无辽豕之诮?

    《新世说》二

    乾隆时小说盛行,其言之雅驯者,言情之作则莫如曹雪芹之《红楼梦》,讥世之书则莫如吴文木之《儒林外史》。曹以婉转缠绵胜,思理精妙,神与物游,有将军欲以巧胜人,盘马弯弓故不发之致;吴以精刻廉悍胜,穷形尽相,惟妙惟肖,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所谓各造其极也。曹名未详,江南上元人。吴名敬梓。安徽全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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