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惊讶了，没想到一个人的胸膛手臂可以是这样的好，以至于她要留恋，要舍不得推开他。她哪里是在和他斗呢？她分明是在和自己斗。她是咬牙切齿地屏住一口气，稍一放松就要跌进他的怀里。这口气她屏了太久，咬得牙齿都酸了，青筋都涨了。

    “那也不用，我每月的薪水，根本用不完，足够租房子过日子的。”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叶春好回答，急匆匆地又走了。叶春好愣在原地，心想他这也算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不过饶是很给自己面子，自己也还是受不得这伴君如伴虎的生活啊！

    她常在俱乐部露面，认识她的人多了，她认识的人也多了。能走进这个俱乐部的人，即便纯粹是进来玩的，也都是阔人家的太太小姐。叶春好常和这一流的人物交谈，眼界见识早已不是当初的水平。自己做主从账房调出了一百万现大洋，她告诉雷督理，说自己看中了遵化的一处金矿，请雷督理派个可靠的人，和自己一起去遵化亲眼瞧一瞧。

    小丫头点了点头：“见过，白白的，圆圆脸。”

    雷督理又刚和林子枫谈完话，最近他似乎是看林子枫不顺眼，每次谈话完毕，都气哼哼的。听了叶春好这话，他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不许！”

    “签我的名字，那金矿就是我的了。”

    叶春好又给了她五块钱，嘱咐她不许把自己问她的这些话说出去。等到小丫头揣着钱跑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只觉得心思沉重，身体发冷，只想林燕侬可一定要快点逃，往远了逃，千万别被雷督理抓住。这要是被他抓了住，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叶春好在他斜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了，耐着性子带着笑容，慢慢地讲话：“原本我在这里，是以一个家庭教师的身份住下的，虽然后来我改做了您的秘书，可因为三姨太太还在，她很希望我能给她做个伴儿，我也就含糊着继续住了下去。如今三姨太太走了，我想，我也可以搬出去自住了。您千万别多想，这里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很想有个自己的家，这是我一个小小的愿望，还请大帅能够体谅成全。”

    叶春好和林燕侬志不同道不合，可林燕侬毕竟是她的一个小伴儿，如今林燕侬一逃，她茫茫然地站在院子里，忽然感觉有些恍惚。

    两人说这话时，是在一道回廊上。雷督理单手插着裤兜，仰头欣赏廊下笼中的小金丝雀，听了叶春好的话，他漫不经心地答道：“哪用这么麻烦，你既然去了，你就把合同签了得了。”

    小丫头把钱揣进口袋里，小声答道：“又没人敢惹她，她和谁生气去？”然后她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又道，“就是那天夜里，大帅打了她几下。”

    叶春好离了书房，自去工作。如此过了几天，她又去见了雷督理，老调重弹：“大帅，我打算另找一处房子，搬出去住。”

    “不是，我是……”

    “我没有。但是——”

    叶春好去了一趟遵化，累得瘦了一圈。

    叶春好是来对他说正事的，听他油嘴滑舌，便哭笑不得：“大帅信得过我，我还信不过我自己呢！还有就是立合同时，我还需要大帅的印章一用。”

    “你怎么知道的？”

    男子追求女子，有送吃喝穿戴的，有送首饰钻石的，还有送汽车洋房的，唯独没听说有送一座金矿的。回廊里风凉，雷督理站不久，叶春好又不能追着他连说带走，无奈之下，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签了我的名字，我也只是替你经营！我不要！”

    话说完毕，她闭了嘴，等着雷督理胡搅蛮缠或者大发雷霆，哪知雷督理不假思索地答道：“可以。京津两地，我有的是房子，你尽管挑着住。”

    “那我为什么不能看？还有，我看你对嘉田也是太关心了，怪不得他对你总是贼心不死。”

    “你想得也太细致了，他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天凉了要加衣？”

    “我夜里起来撒尿，就看上房亮了电灯，大帅骂三姨太太，说臭、臭……”

    “三姨太太还手了吗？”

    她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只不过是十天的光景，秋意就又浓重了许多，雷督理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毛线背心，背心柔软，透出他的体温，也透出他的气味。

    雷督理一耸肩膀：“不知道。”

    雷督理本是懒洋洋地躺在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他当即坐了起来：“为什么？”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心里笃定了他这是要趁机对自己恶作剧，可是毫无反击的招数，只能点头，说出一个“好”字。

    叶春好的心绪，忽然平静坦然了。

    “那你见过二姨太太吗？”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哪天？上个礼拜吧？要么就是上上个礼拜，反正是好几天前。”

    “窗帘挡着呢，看不着，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她就是一边的脸有点儿红，也没别的事，也没哭，还给了我半匣子水果糖，下午也照样出去玩了。”

    小丫头这回干脆利落地摇了头：“不知道。”

    雷督理往前走，嫌她挡路，一肩膀把她撞了个趔趄：“敢跑打折你的腿！”

    “当初债主闯进我家里时，我吓得直哭，全是二哥出头帮我。我没法子报答他，便在别处多替他想着点儿，这也不算过分。”

    其实，她也是愿意那样娇惯他的，只要他肯给她一句千真万确的准话。

    叶春好听出了他话中的醋意，可又懒怠争辩，便低头把桌上的文件和信封都整理了一番，说道：“我得走了。我给燕姐带了一盒点心，点心路上放得久了，怕是味道不会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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