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要是个男人呀……”三姨太太嘻嘻地笑，“我就讹上你，让你带我私奔去！”

    三姨太太走过来，向她一抬手：“你自己瞧时间，都三点多了，还早？”

    有个念头，她是不敢生的，生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那念头自己蓬蓬勃勃地长了出来，越来越大，面目清晰，令她没法子回避。

    叶春好一捂她的嘴：“我看你是要疯了，说话这么大声。”

    叶春好和三姨太太逛了小半天。三姨太太在洋行里买了一挂钻石项链，花了将近两千块钱，叶春好也买了一把阳伞。三姨太太当场就把项链戴了上，又道：“傻子，我这一挂项链，够你卖力气赚上一年的——一年都不够，得一年多。”

    这不是好现象，因为雷督理可不是专给一个女人当好丈夫的男人。她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叶春好伴着三姨太太向外走去，夏日的凉风掠起她耳畔的短发，她觉着舒服，忍不住快走了几步，走过之后又停下来，因为想起三姨太太穿着一双高跟鞋，怕是要追不上自己。三姨太太在后方笑道：“你倒是走哇，我看你走到哪里去！”

    雷督理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不会骗我。你这样的姑娘若是也会撒谎，那这世上真是没有好的了。”

    然后他继续上楼，上到一半觉着不对劲，一回头，发现叶春好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只木箱子。她是偏于单薄的修长身材，两条胳膊拢着那箱子，越发显得箱子沉重，胳膊纤细。雷督理起初单是看着她搬箱子往楼上走，看了足有十秒钟，才忽然反应过来。

    雷督理今天居然也知道了热，穿一身飘飘的丝绸裤褂，领口敞着，鞋趿拉着，袖子也挽着，一路背着手往前走。叶春好看惯了他衣装笔挺的模样，此时骤然一见，不知为何，简直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像是半裸体。

    叶春好看着地面，心中有凌乱的词涌现——军阀、走私、鸦片、暴利、祸国殃民……

    对着雷督理一点头，她含糊地应道：“嗯，是。”

    叶春好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答道：“我猜，是大宗货物的买卖账。”

    雷督理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侧身给她们让了道路。叶春好跟着三姨太太匆匆走过去，而雷督理盯着她的身影，就见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薄纱长衫，露着雪白的脖子和小臂，周身没有半样首饰，有的只是一身半新的衣，和衣裳包裹束缚着的一具肉体。这样的女人，拥抱起来会非常地舒适和安全，通身硬的是骨，软的是肉，不会有金银珠玉硌着他、挡着他。

    叶春好连忙往一旁躲：“不用大帅帮忙，这箱子不重，我一个人能搬。”

    雷督理是诚心诚意地要帮忙，她也是诚心诚意地不肯让他帮，两个人四手围着箱子乱成一团，叶春好先让了步，因为觉得两个人这样近地撕撕扯扯，有点不像话了。

    叶春好不假思索：“三百二十万元。”

    没有一个是好字眼。

    叶春好低头一瞧，见三姨太太那水葱似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面却是一只小小的钟表，刻度和指针都是清清楚楚。抬手摸了摸那透亮的表蒙，她问道：“这又是哪里来的稀罕东西？”

    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来：“是的，所以吓破了胆子，越来越怕死。”

    叶春好听到这里，啼笑皆非：“大帅这话说的，好像受过多少骗似的。”

    “装傻！箱子里的旧账本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你说你没看懂？”

    雷督理接着说道：“账上最后是剩了多少钱？”

    雷督理站直身体，慢慢踱到了她的身后：“我能有今天，也是死里逃生多少次，逃出来的。”

    叶春好低头走了出去，又觉得自己是全身而退，又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雷督理今天仿佛带了一种特别的攻击性，让她有点怕，可因为对方是雷督理，所以她又怕得有限。

    说完这话，他盯着叶春好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头发光滑柔顺，剪得整齐，唯有后脖颈的一圈细软毫毛没有动，显出她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处|女。他没碰过她，但是想过她。不碰她，是因为她与众不同，以至于他认定她的作用一定远大于一个姨太太。

    这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了笑意，话也就显得半真半假。叶春好把纸单子往笔记本里一夹，然后一转身，和颜悦色地道：“大帅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下楼去了。”

    他不缺姨太太，他缺一个红颜知己。

    雷督理打开那笔记本，就见里面写着一行行楷体小字，连翻几页，字迹都是一样的清秀整洁，没有半点马虎的痕迹。

    她不能不承认，每天上午来到这书房里，她对雷督理是又盼、又怕。她宁愿他不要来，又怕他真不来。

    两男两女，狭路相逢，哪个也逃不脱。三姨太太笑道：“我俩出去玩儿去，要不要带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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