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她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

    等容玉吃上了烤鱼，才勉强开口道：“明日开始，教书的重任就托付给你吧。”

    柳维扬一震，急迫地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里面看出些端倪来：“那个赢过你的，不是我？”

    柳维扬刚刚夹起一个肉丸，手上的筷子忽然咔擦断成四截。他呆了一下，又换了双新的筷子，只是稍微用了一点力，那筷子顷刻又断。

    容玉看着他执着竹筷，动作稳且优雅。她低下头，顾自用饭。成为凡人开始，她还不太适应一日三餐这个规律，总觉得时间已经太少，竟还要浪费大半在吃喝睡这种琐事上。

    柳维扬握着她的手臂：“我没想到你连情绪都控制不好，幼稚得要命。”

    容玉当初找柳维扬同行，其中的一个缘由还是因为她也想找个同伴。而柳维扬话不多，不会给她找麻烦，不需要他的时候，他便有如空气，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柳维扬克制着，他的身体紧绷如弦，似乎只要再一个轻巧的力道，就会崩断。他知道自己警惕心过高，和旁人走得近些，便会误伤。可是这一点，无法回避，他一定要习惯外人的触碰。

    容玉为他心酸了一下，她刚成凡人，各种陌生的情绪纷至沓来，像是要把从前缺失的那部分都补回来，总过于丰沛。堂堂紫虚帝君，竟然落到连力道都收不住的地步。她才吃了两口，便又听见咔擦一声脆响。容玉放下筷子，将他面前的碗拿到自己面前，开始往里面夹菜，一边夹一边和他说话：“你不必太在意，多少人都求不到你现在这样。这里有一个词叫武道，等你能够克制了，便成武道。”

    柳维扬抬起眼看着她，忍了忍，还是微笑：“其实，还好。”容玉自然不会知道，周围的乡亲是如何传说他们的关系，说她是私奔出门的大小姐，只会写字读书，而不会做家事。

    “自然不是，”容玉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你也挺不容易的，不光要输给我，还要输得恰到好处。”

    容玉走近过去，瞧着他笑问：“感觉如何？”

    “是挺好，”他想了想，“不过他们不需要听这些。”

    “嗯……我梦见，被一个容玉给压床了。”

    她要的那颗心，对她来说，是不是多余的？

    “我以为你会不耐烦这做这种事。”

    容玉大为惊讶：“为什么？我讲的难道不如他好？”

    她想了想，再往水中刺去，这回刺中一尾鱼来，那鱼甚至还摆着尾巴挣扎。她正要刺第三下，忽听身后有人走来。

    那个叫小六子的男孩呆了一下，站起身扭扭捏捏地不说话。

    容玉便道：“小六子，你来说。”

    容玉抽回手来，转身便走，末了还把门摔得震天响。她一直以为，她想追求的是一颗心和潜在的人性，而她慢慢开始像个凡人的时候，却连情绪也无法控制了。

    如果没有心，她根本不会知道那有多美好。

    这一世，容玉在凡间待过的时日已过百年，是除了第一世轮为乌龟以外最长的一世。凡人只因寿命太短，才极易庸庸碌碌过此一生。而她活得那么长，自然可以去学很多东西，比如缝个衣裳绣朵花，她也能上手，只是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烂。

    “既然暂时无法面对自己，那就先从当别人开始。”

    这一点正好戳中她的痛处。

    她转过头，只见柳维扬站在身后，他表情平淡：“我来找你回去。”

    她那一股莫名的怒气顿时消散，收回手，喃喃道：“天大的误会。”

    她一人走到那条溪流的源头，溪水清浅，还有鱼儿在碎石间游动。她在溪边坐下，闭上眼，耳边是轻微的风声，如此温柔，晒在肩头的阳光那么温暖，还有水的冰凉触感——这些都是她以前感觉不到的。

    容玉顿时高兴了：“甚好，我本来还担心你不愿意。”

    他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原来她以为他会不耐烦。其实不仅仅是她，便是周围的乡里乡亲也是如此，怕跟他多啰嗦几句话，就会惹他生气。他摇摇头，道：“不，不会的。”

    她的确是控制不好，因为以前根本不必去控制。

    他对着铜镜，慢慢将那面具贴附在脸上。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边趴着一个人，长长的黑发，一直缠绕着拖曳到床沿下。他不由伸手将那长发撩起。她被打扰了，在被子的包裹下翻了个身，露出赤|裸的肩。玄襄长长地叹息一声，他知道自己又在梦中。

    她的激将法见效，小六子涨红了脸，大声道：“我们喜欢柳先生讲课。”

    容玉微微一笑：“当年我寻人下棋，几乎无对手，一直到很久以后才有人赢过我。”

    翌日，容玉觉得身体无恙，便重新开始教书。反而那些孩童不甚适应，都有些心不在焉。容玉很快觉察，便问：“今日你们是怎么了？”

    容玉举着一根树枝，那树枝上头还刺着一条活蹦乱跳正挣扎的鱼。她想了想，把树枝递过去：“嗯，你喜欢吃鱼吗？”

    她昏昏沉沉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还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传来朗朗读书声。

    他不由自嘲地想，果然只是梦境罢了。他们的那个清晨，是在他落荒而逃中过去，没有多少绮丽遐思。未央亡故之日，他却被容玉所蛊惑。虽说她是有心趁虚而入，那个时候的他却是心动过。正因为动心，才更加无法面对。

    可那只是妄想而已。这样的梦境，再真实，他也无法沉醉。因为那都不是真的。

    “那局棋，让我对你有了新的想法。”她原本以为，紫虚帝君只是一个木头一样的人，天庭上最不缺的便是早已感知麻木的仙君——自然，也可以叫这种麻木为淡然。她站起身，也不收棋盘，在桌上放下一件东西：“我想，你也许用得到。”

    晌午时分，她觉得身子好些了，便起身下床。推开门的时候，她看见柳维扬正在整理那些上面字迹歪七扭八的宣纸。他听见动静，立刻警觉地绷直了身体，直到看见是她，才又松懈下来。

    容玉更后悔了，如果当初她选的是柳维扬，流落凡间的时候岂不是还有个人来伺候？

    玄襄抱着她，想扯开她身上卷着的被子。容玉不让，迷迷糊糊地说：“还早，你不睡也罢，还来扰我清梦……”

    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到太阳西斜，她开始觉得腹中饥饿。容玉折了根树枝，把一头弄得尖些，往水中一刺，刺了个空。

    “什么？”

    纵然这个世上并没有真正的永恒，却有那一瞬间，会被收纳在记忆里中成为恒久。

    他疲惫地闭上眼，在这样失去一切感知的地方，要入眠是很难的。幸好还有梦境，总会有他想见到的梦境，然后从这个梦过渡到那个梦，他只希望不要醒，不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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