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锦和见她一脸灰败，预感这趟大概闹得比较凶，便往前倾着身子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头说给我听。要当我是朋友朋友就不要隐瞒，大家一道想办法，把你从里面解救出来。”

    南钦听了感激不尽，“这样最好了，我现在只有依靠你了，别的人总归没那么贴心，我也很难开口请人家帮我。”

    车夫是个哑巴，能听不能说。比出五个手指头来晃晃，表示五毛。

    南钦不敢吃活物，再想想，自己和这些虾一样水深火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她缓缓摇头，“看样子是不答应的。”

    南钦没有还价，确实有点路程，价钱还算公道。她往后一靠示意他可以出发了，车夫把挡布放下来，压抑了半天的情绪终于可以释放出来，她抱着箱子泣不成声。

    房产中间人往前面一个石库门建筑指过去，“按照您的要求，那家顶合适。房子是一对比利时夫妻留下的，因为赶着回国,把一切交代给朋友，人就走了。您晓得的，外国人最怕死，北边要开战，唯恐波及到这里，草草变卖了产业就回国去了。您现在买是最合算的，两上两下，还带一个地下室，统共两百六十块。当然价格也是可以再商议的……嗳，您小心门槛。”

    黄包车远远来了，车后插着个鲜艳的鸡毛掸子，迎风跑起来像面小旗。她招了招手，车夫点头哈腰拿毛巾扫扫车座，请她上车，把背后的油布棚子撑了起来。

    楼梯是窄窄的，两人迎面碰上须得侧过身子才能通行。南钦留意了一下，第六级踏步的木板有点变形，踩上去吱嘎作响。这样的环境和陏园是没法比的，但是小小的屋子小小的楼梯，没有洋房的奢华，却有普通居家的快乐。等天气好了弄堂里有人走动了，也许还会结识邻居。清早的时候大家拎着煤球炉子在门口生火，傍晚的时候搬个矮凳露天乘凉，单这么想想也比陏园的生活更有烟火气。

    南钦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真是不谋而合。”

    不过到底是买是租，还是得权衡再权衡。按理说要开战，现在置办房产不是好时机。万一打起来，不动产没法带走，枪炮扫过一轮，或许转眼就变成废墟了。外国人尤知道趋吉避凶，她现在接手，是不是有点傻呢？

    看房子也有技巧，要挑出行方便的。不必很热闹的地段，闹市区房价偏高。挑冷落点的地方，只要边上有商店有小菜场，那就可以考虑了。

    行礼箱很小，只有首饰和简单的几件衣服。不能带得太多，太多了显眼，佣人喊一声她就别想走得脱。天倒放晴了，出门不用打伞，轻轻巧巧一个箱子。她迈出门，装得和平常一样，心里同这生活了一年的家告别，那份酸楚真是一言难尽。

    “他好意思一毛不拔，叫他出门被车撞死！”锦和甚气愤，想了想道：“你是学声乐的，就算进不了学校，去私人人家做家教，赚的钱也比学校教员多。我有个朋友专门给学生接洽这项业务，等你准备好了出来做事，我再把你的情况同人家说。”

    南钦心头一跳，故作镇静地笑了笑，“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大概是凑巧吧！”

    锦和是知识女性，剪个齐耳的学生头，鼻梁上架一副圆框眼镜。戴眼镜不是因为近视，据说是为了挡一挡锐气，看上去更温和文明。当然她摘了眼镜很漂亮，不过醉心学问的人不爱打扮，常常一件方格子旗袍套针织线衫，千年不变。

    她把书阖上，扭灭了铜座上的开关。

    她说不必，“我和朋友约好了喝茶，过会儿要到裁缝铺子里去，她喜欢我两件旗袍的款式，要借过去让裁缝照着样子做。喝完了茶荡马路、看电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回头我自己叫车回来就行了。”没有等吴妈再言语，她下台阶往大门上去了。

    南钦笑着摇头，“价格是其次，还是时局的关系。”

    她知道他把周围布置的人都撤了，现在她出门没人监视，所以这两三天里不担心被他挖出来。她木着脸站在铁门外等车，几次哽咽都强压了下去。走之前到婚房看过一遍，梳妆台上摆着他们结婚时的合照，两张笑脸，十分幸福。有一瞬她居然打算把相框带走，后来想想实在太傻了，既然分道扬镳就不要留恋，留恋的话便继续这种没完没了的纠缠，苦斗一辈子。

    南钦送走了人自己上下查看了一遍，没住过石库门房子，觉得处处都很新鲜。然而想起自己不甚成功的婚姻，霎时又觉心情像外面的天气，凄风苦雨没有尽头。

    南钦坐在她对面，学着她的苏白又开始数落她，“天热来，去裁缝铺子做件小披肩值几佃（多少钱）？现在还穿绒线衫，难受伐？”

    南钦耐着性子听他说完，最后问他，“什么时间可以签合同呢？”

    第二天她下楼比较晚，他已经往河南办事去了。餐厅的桌上照旧摆着一份早报，她呷口牛奶随手翻看，头版的一组图片很吸引人，少帅和名媛。良宴携同司马及人上了头条，照片是前天收到的其中的几张。她冷眼看着，搁下了手里的牛奶杯。

    “到共霞路。”她问，“多少钱？”

    那中间人收了钱道好，最后细看她的签名，咦了声道：“同冯少帅夫人同名嚜！”

    “搬出来有什么用，要办手续的呀！”锦和道，“他怎么说？同意离婚吗？”

    南钦在一串喋喋不休里抬眼看，这是弄堂房子里独立切割出来的一套，的确是西方人喜欢的格调，铁门漆成了白色，门旁竖着一只邮筒，邮筒不是绿色，倒是红色的。进了门看，光线不大好。中间人随手扭亮了顶上的灯，灯泡是四十支光，外面套个半圆的铝制灯罩，相对整个空间来说实在是很微弱。她环顾四周，墙壁上贴着碎花墙纸，时间大约有点长了，一些地方起了壳。唯一的一点好处是屋里带了家具，虽然老旧，但是不影响使用，这样的话也省下一笔开销。

    横竖她是离定了，同锦和分手后回到陏园，依然该怎么还是怎么。晚饭是一个人吃，那么大的八人长餐桌，红木打蜡的表面在灯下泛着幽幽的艳光。四菜一汤摆在她面前，像给阴人的上供，没有一点生气。她已经习惯这样寂寞地生活，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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