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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断雁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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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这小丫头下山一趟可真没少长心眼。

    一个简简单单的文弱书生,能在当今这个云谲波诡、四处暗藏危机的江湖中有惊无险地蹚出一条悠闲自得的路来?霓裳夫人虽然看过无数话本,唱过无数传奇,却早已经过了相信这些鬼话的年纪了。

    谢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别人拿刀追着他砍,他都不会提心吊胆得这样全神贯注。

    “徐舵主,”谢允点点头,“好,既然你说三天之内,那我们三天之内必须见到李姑娘好好的站在这儿,要不然……徐舵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看着办。”

    不过周翡“南刀传人”的名号虽然是个谣言,反应速度却也不是白给的。千钧一发间,她一伸脚卡住了谢允的房门:“谢大哥,帮帮忙!”

    自从周翡惹了人眼,徐舵主就一只眼盯着蜀中,一只眼四处打探,早盯上李妍他们这帮人了,只是平时有几个高手看得严,他没什么机会。眼见李妍居然落了单,徐舵主感觉这是个机会,不管有用没用,当然先捉了再说。

    李妍被他噎了一口,当即出离愤怒了,拿出她在家里跟师兄弟们撒泼打滚的刁蛮,伸手将腰一叉,摆出个细柄茶壶的姿势,指着杨瑾道:“没有我这样的孙女,难道有你这样的孙子?孙子!奶奶还不要你呢,我们家有钱,用不着烧你这种劣质炭!”

    “没什么,”谢允压低声音,“我问她,也只是试探她的态度而已。妹子啊,千万不要被那些‘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前辈给惯坏了。你要知道,这江湖中的好多故事,不是你问了别人就会说的,你得学着从他们的喜怒哀乐……甚至隐瞒与算计的节奏里找出你想要的东西——好,这些废话就不说了,我知道你现在最想打听擎云沟的事。”

    杨瑾:“……”

    周翡道声谢,接过来的时候,却觉得霓裳夫人的手指紧了紧,仿佛不舍得给出去似的。然而片刻后,她终于还是留恋地松了手,神色有些萧条,女妖一般好似颜色永驻的脸上陡然染上了些许风霜之色。

    因此她并不还手,只是闪避,偶尔非常巧妙地从对手那里借一点力,不走远、不靠近,始终保持着一点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惬意从容。不知她这样躲来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来,她显得十分游刃有余。

    谢允叹道:“唉,谁不是呢?哪个娘生娃的时候也没跟肚子商量过——总之你把心放下吧,你们寨里的人肯定没事,反正你又不想跟他一较高下,他要名,你认个输就没事了。”

    要不是谢允不是第一天认识周翡,几乎也要怀疑起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怎么,你以为就你感觉得到吗?”谢允又端起茶来细品,没事人似的抿了两口,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刚才在后院喝的都是陈茶,这会儿才舍得给上点雨后新茶,这女人太小气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千岁忧这名字就是羽衣班唱红的,我认识她不是一两天了,倘若只是嫌我给钱少,她早就拍桌子破口大骂了,哪儿有这么心平气和的态度?”

    周翡没有插话,若有所思地回忆起杨瑾提在手中的断雁刀。那把大刀宽背,长柄,刀背上有金环如雁翎,非常适合劈砍。

    不料对方全然没有一点应战的意思,还三言两语间让场面落到这么个地步。杨瑾和行脚帮的领头人一时间都有些骑虎难下——行脚帮一向消息灵通不输丐帮,大概怎么都想象不到,他们数月以来听得神乎其神的这位后起之秀全然是个“误会”。

    周翡回头冲霓裳夫人道:“晚辈想跟夫人借把刀。”

    “周翡。”杨瑾低低地念了一声。

    他还是不想相信这女的是李家人。

    好在旁边还有个靠谱的谢允,谢允丢下杨瑾不理,只问那行脚帮的领头人道:“阁下贵姓?”

    李妍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见了杨瑾,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对周翡道:“就是那个黑炭,最可恶了——黑炭头我告诉你,现在求饶道歉还来得及……”

    徐舵主笑道:“一定一定,贵寨中有一位高人眼下正在邵阳,我们联系到她,立刻送您过去。”

    不错,杨瑾性情暴躁冲动,又是个武痴,从某个方面来看,他跟纪云沉有点像,确实很可能一时激愤失了水准。莫非周翡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杨瑾亲眼见到周翡的时候,理智上固然将她当成了平生大敌,可心里始终存着几分疑惑——这看起来几乎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女孩怎么会是破雪刀的传人?她真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声名鹊起?真能挑了众人都谈之色变的北斗,甚至手刃了四象之首?她究竟有什么能耐?她的功夫是从投胎那天就开始练的吗?

    霓裳夫人被他搅扰得谈兴全消,她神色冷淡地伸手拢了拢头发:“这几日你们就住在我这儿吧,省得那群耗子再去找麻烦。”

    周翡迟疑了一下,心事重重地点点头。她虽然刚刚放了一番厥词,心里却没什么底。这会儿坐下来,她忍不住想,话逼到这份儿上,那些人会不会干脆破罐破摔,对李妍不利?

    每当这时,她便心血来潮地吼上两嗓子“放我出去,你们有没有王法,我家里人知道了不会放过你们的”之类的废话,然后见没人理她,李妍便不再做无用功,又一头扎进话本里的爱恨情仇中,被关押得乐不思蜀。

    周翡问道:“擎云沟到底是什么?”

    霓裳夫人问:“你笑什么?”

    她提步便踏上了蜉蝣阵,将手中“望春山”当成了她在洗墨江上拿的柳条,几乎不施力地黏着杨瑾的刀锋滑了出去。

    周翡闯进来的时候像个热血上头的二百五,此时听了谢允堪称不客气的一套分析,却丝毫没有激动的意思,反而冷静地问道:“‘快’是多快?‘力’又有多大?”

    “躲过了这一场,然后我继续顶着南刀的名头招摇撞骗,等着张瑾、王瑾、赵瑾挨个儿找我比试吗?”周翡摇摇头,“没这个道理,就算我投机取巧也赢不了,那也是堂堂正正技不如人,比藏头露尾强。”

    谢允适时地点点头,在旁边替周翡找补了一句,说道:“可不是,有羽衣班和老朽在,这故事还能连说带唱。今天这事她记住了,明天全天下都会知道——老板娘,你的姑娘们敢不敢开口,怕不怕‘朋友遍天下’的行脚帮杀人灭口啊?”

    谢允无声地叹了口气,想起那天晚上的话。

    周翡和李晟都被王老夫人带走了,李妍本来就颇感无聊,听闻姑姑也要走,顿时不乐意了。她干了一件哥哥姐姐谁都不敢干的事,跑到李大当家面前撒泼打滚地撒了好一通娇。李瑾容被她烦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骂吧,李妍脸皮厚,骂一大篇她也不在乎,动手打呢,李大当家也不大敢。李妍那稀松的功夫不比周翡,一不小心真能打出个好歹来,只好顺势答应派人将她送到金陵周以棠那儿住一阵子。

    周翡手中的望春山在这一刻,陡然从洗墨江上一根细软的柳条变成了锐利无匹的破雪刀,一瞬间,正神归位,她恢复了真身法相——她身上蠢蠢欲动已久的枯荣真气陡然提到了极致,刀尖转了一个极其圆滑的弧度,而后,刀斩衡山的“山”字诀劈头盖脸地砸向杨瑾。

    周翡目光闪烁了一下,有些犹豫:“你觉得我不该应?”

    霓裳夫人接过来,轻抚刀身,尖尖的手指一推,“锵”一声轻响,这尘封的利器发出一声叹息,露出真容来。长长的刀刃上流光一纵而逝,仿佛只亮了个相,便消失在刀身里,刀身处有一铭字,是个“山”。

    周翡:“你给我站那儿!”

    “斩。”周翡也伸出一只手,先是与谢允凝滞在半空中的手掌擦边而过,随即陡然一横。

    李妍:“阿——翡——”

    她弯起来的嘴角还盛着笑意,眼神却已经暗含了警惕,冲谢允温声道:“我说了,一片金叶子不够,你那一袋都不够。千岁忧先生,没有筹码,你就别再刺探了,咱俩也算是旧相识,你该知道,世上没人能撬开我的嘴。”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一个拇指大的玛瑙小印,通体柿子红,显得格外晶莹剔透,上面刻了个活灵活现的“五蝠”。徐舵主十分乖觉地没凑到周翡跟前,而是转身递给了李妍,说道:“拿个小玩意儿给姑娘回去耍,此物叫作‘五蝠令’,往后出门在外,您只要是带着这个,甭管是住店还是雇车,一干差遣,必没人敢耍滑头,保证尽心竭力。”

    所谓“天真”,大概只不过是在狭窄背光的地下暗牢里,明明四面楚歌,明明听懂了“此地危险”,还是执意将一袋乱七八糟的药粉顺着墙上的小窟窿塞过来吧?

    谢允是半夜三更被周翡砸门砸起来的,他倒也好脾气,居然没急。他拉开门,也不请周翡进去,反而有点暧昧有点贱地打量着周翡:“小美人,你知道半夜三更砸一个男人的门是什么意思吗?”

    霓裳夫人一甩袖子:“说得好,送客!”

    “你们名门之后,见识多,视野宽,倘若悟性足够,能走到老寨主那个路数上,那十年后,别说是‘断雁刀’,就算是断魂刀,也绝不是你的对手。但是相对的,前二十年里,你们没有他专心,没有他基本功扎实,也没有他的刀快。现在的南刀在你手里,更像是一个漂亮的花架子,刚搭起来,里面填的东西太少,虽然看着辉煌,实际一戳就破。”谢允伸出两根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告诉我,你打算怎么以巧破力?”

    周翡一瞬间意识到了这看不清面孔的男人是谁,同时,她耳畔响起纪云沉的声音:“李前辈的刀,精华在‘无锋’……”

    旁人或许还在惊叹这女孩身法从容,谢允作为众人里唯一知道轻重深浅的一个,心不由自主地提了起来。穿花绕树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间,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远不知疲惫地团团转下去。

    “断雁十三刀没什么底蕴,要从这一点来说,确实没什么可怕的。”片刻后,谢允将松松垮垮的外袍系好,水壶空了,他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小酒壶来,照例是淡得开瓶半天都闻不到酒味的水货。

    徐舵主三言两语,就把白的说成了黑的,李妍的眼睛却猛一下亮了:“我家阿翡!真是周翡吗?我姐姐怎么在这儿?”

    周翡有求于人,忽略了谢允的一切冷嘲热讽,直奔主题道:“连齐门道长的蜉蝣阵你都能一眼看出端倪来,那什么断雁十三刀你也肯定了解的对不对?不然你怎么知道崆峒掌门输了一招?”

    徐舵主赔了个假笑,又看了看周翡,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周姑娘,你声名已起,往后怕是要是非缠身,必然步步惊心,多加小心。”

    周翡却并没有用破雪刀。

    “阿瑾,”好在这时徐舵主来了,皱着眉看了李妍一眼,他低声道,“你老大一个人,跟个小女娃娃一般见识做什么?”

    霓裳夫人对上他的目光,无端一愣,蜷起来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周翡干笑了一声。

    李妍愣了愣,反应了好一会儿“李徵”是哪根葱——毕竟,平时在家不会有人把老寨主的尊姓大名挂在嘴边。好半天,她才想起自己那位尸骨已寒的爷爷,趾高气扬地一翻白眼道:“是啊,怎么样?怕了吧,吓死你!”

    行脚帮的领头人顿了顿,冲霓裳夫人道:“少年人冲动,夫人勿怪。咱们岂敢在羽衣班造次?我想这位姑娘既然手持南刀,必然不凡,一诺未必千金,也肯定不会做出随便爽约之事。咱们大可以另约时间,另约地方,您看……三天之后如何?”

    他说完,便上前几步,在周翡面前站定,“锵”一声,雪亮的刀光横空而出,几乎要迷了周翡的眼。她心里重重地一跳,那男人蓦地动了,山、海、风、破、断、斩……那人在刀风中,一招一式好似带了她以前未能察觉到的联系,叫人隐隐又别有一番体悟。

    霓裳夫人闻言大笑道:“听得懂我曲子的男人们二十年前就死绝了,剩下的不过是些多长了一条腿的龌龊浊物,多说句话都嫌脏了舌头。老娘早就活腻了,有本事就拿着我的人头上北边去,伪帝脚下狗食盆子还空着俩呢!”

    李妍到现在都是一脑门糨糊,还不知道什么叫“行脚帮”,她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奇道:“啊?怎么着,能给便宜点啊?”

    她看出来了,却不出手,为什么?

    刀锋倏地一收,寒光遍隐。

    望春山以山崩之势砸在了那正在自己画地为牢的断雁刀身上,而杨瑾的手腕甚至尚未来得及发力,刀背上的金环陡然发出一声悲鸣,刀柄被这暴虐之力倏地撬了起来,断雁刀竟然脱手了!

    此言一出,杨瑾的脸色越发黑了。江湖上但凡有头有脸的人,手中兵刃未见得比人名气小。他绝不相信周翡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这绝对是当面的侮辱。霓裳夫人也是一愣,没料到周翡这个背地里“虚怀若谷”的“好孩子”居然这么扫擎云沟的面子。她想了想,吩咐旁边一个女孩道:“去将我那把‘望春山’拿来。”

    “暖身的。”谢允缓缓地搓了搓手,此时月份上虽然已经临近深秋,邵阳却还拖拖拉拉地不肯去暑。推开窗户,小院里的花草郁郁葱葱,没有迟暮的意思,可谢允的手却苍白中微微有些发青,好像他是真觉得冷。

    她说完,将这把“望春山”递到周翡面前,口中道:“你来了也好,用完带走吧,不必还来,就当我是践了故人约。”

    李妍才不听她那套,吱哇乱叫着奔跑过来,桃核一丢,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阿翡,你都不知道我这一路上遇到多少艰难险阻,差点就见不着你了……”

    杨瑾好似已经呆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刀,继而目光又缓缓落在周翡身上。

    关她的人怕她闷得慌,还给她准备了一本志趣不怎么高雅的民间话本。这可是个新鲜玩意儿,在四十八寨时万万无缘得见,虽然水准比较低级,但李妍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话本中间有起承转合,只有一段结束,又恰好要翻页的时候,李妍才能偶尔想起自己的俘虏身份。

    谢允“啧”了一声,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肩膀,他双臂抱胸,往窗口一靠:“我还要当玉皇大帝呢。”

    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想这传闻可信,”谢允嘴唇几乎不动,声音几不可闻地压成了一线,“夫人或许也不知道,忠武将军死后,他的家眷南渡遭人劫杀,这似乎也没什么稀奇,只是追杀他们的人正是北斗禄存。这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一群孤儿寡母而已,何必出动这么大的一条鹰犬来追捕?”

    谢允察言观色,却觉得她虽然听进去了,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点意难平,便问道:“到底怎么了?”

    “有过,”谢允简短地说道,“现在没了,灭门了——这个不重要,别打岔——一代一代的人,总会出怪胎。比如每隔几辈人就会出一个不爱治病救人,专门喜欢下毒杀人的,不过医毒不分家,这倒也不算太出圈。但是到了这一辈,擎云沟却有了一个出圈的大怪胎,我估计这个杨瑾也就是勉强分得清人参跟萝卜的水平,唯独醉心刀术,还颇有些天纵奇才的意思。他能混上家主,很可能是事先把同辈挨个儿揍了个遍。”

    周翡眨眨眼,一时没听懂这句话。

    椅子一条腿上挂了个圆润的栗子壳,李妍挥舞着她的“凶器”,一边后退一边咋咋呼呼地说:“你敢过来,我就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我告诉你,小白……不对,小黑脸,姑奶奶从小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短剑使得出神入化,长刀一出,能把你穿成糖葫芦,别……别……别逼我对你不客气!”

    “是个三流门派,”谢允道,“你看杨瑾的面相和口音也大概猜得出,他不是中原人。擎云沟地处南疆,瘴气横行,草木丰沛。他们不以武功见长,神医倒是出了不少,人又称‘小药谷’……”

    周翡的目光越过李妍,落在杨瑾身上,冷冷地说道:“被人拐走当姑爷去了,躲开,我一会儿再找你算账。”

    谢允在旁边低声道:“阿翡。”

    “我知道你想维护谁的名声,”谢允淡淡地说道,“所以你更要避而不战,好不容易占了理,应不应战的主动权都在你。就算你怎么都不肯应战,此事传出去,也只是杨瑾手段下作,不配而已,不比你输得一塌糊涂好看?”

    霓裳夫人好像有千重面孔,刚开始一身风尘气,楚楚动人。随后面向外敌,她能说翻脸就翻脸。翻完脸,关门打量着周翡,她的桃花眼不四处乱飘了,纤纤玉指也不没完没了地搔首弄姿了,甚至勉力从一身上下找了几根尚且能撑住门面的骨头,人都站直了几分——她好像个喜怒不定的女妖下凡,这会儿摇身一变,成了个贤惠靠谱的长辈。

    徐舵主道:“就是那位破雪刀传人,据说她先前对我行脚帮误会颇深,恐怕……唉,到时候还得请姑娘多多美言几句啊。”

    霓裳夫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

    “看那里。”谢允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指周翡身后,在她实诚地顺着手指转头的一瞬间,他回手关上了自己的房门。

    徐舵主这话要是骗鬼,鬼都不信——可惜李妍信。她听了这番解释,又环顾了一下满地的瓜子皮,感觉人家虽然抓错了人,但对她也算礼遇了,便将徐舵主原谅了大半,只说道:“我家里人肯定急疯了,那你得把我送回去。”

    漫天的雪花四下飞舞,男人一身白衣,几乎与天地融为一体。他面孔模糊,与周翡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迷雾。他的目光透过迷雾与二十年的光阴,落到未曾谋面的女孩身上,非常轻柔地叹了口气,叫了她的名字:“阿翡。”

    李妍将椅子往下一砸,瞪着徐舵主,怒道:“老骗子!”

    谢允油盐不进地“哼”了一声:“蒙的,在路边听说书的说的。”

    周翡还没从自己的梦里回过神来,思绪乱如麻,只剩下“我自己可以无赖,但不能堕了‘南刀’的名头”这么一个念头。她深吸一口夜色,用力点头。

    周翡:“……”

    “行脚帮不敢。”谢允一眼就看出她心里的忧虑,不慌不忙地说道,“白先生既然跟了那一位,你就知道行脚帮虽属于黑道,但也是属于南边的黑道。他们这些人无孔不入,很不择手段,但大是大非上不会站错地方,这是规矩,跟人品什么的都没关系。倘若犯了这一条,往后他们仰仗的人路就走不通了,那个姓徐的又不傻,不会为这点小事自寻死路——何况擎云沟也不算什么邪魔外道。”

    周翡没怎么当回事地一点头,心说:反正我马上就回家了,有本事你们上四十八寨找我去。

    她近乎倨傲地冲他一点头,转身走回谢允身边,然后在谢允难以形容的复杂目光下,周翡悄悄地将他那飘逸得过分的衣摆拽了过来,把手心的冷汗擦干净。

    周翡见他语气松动,立刻眉开眼笑道:“我有办法,只要你给我仔细说说断雁十三刀。”

    仅仅是一瞬间,霓裳夫人就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本能地想去看谢允一眼。不过霓裳夫人毕竟是个老江湖,飞快地权衡过后,她生生将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里却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个来历成谜的“千岁忧”是不是从她方才一声脱口而出的惊呼里听出了什么——即便对羽衣班来说,“千岁忧”这个人也是隐藏在重重迷雾后面的。

    “你们一群自诩身怀绝技、门路遍天下的英雄豪杰,居然为了这一点无冤无仇的名分之争,就出手扣下个孤苦无依的女孩子。”周翡接着说道,“好,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今天的事我记住了。”

    他说话十分狡猾,言语间仿佛周翡已经答应了跟杨瑾比武。谢允担心她被行脚帮的流氓绕进去,正待插话,周翡却先开了口。

    李妍先是紧张兮兮地一扎马步,双手一分,摆了个预备大打出手的姿势,随后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她便判断自己打不过,于是又大呼小叫地操起她方才坐过的椅子横在胸前,绕到桌子后面。

    周翡尚未成为一个英雄,已经先体会到了穷困潦倒的“末路”之悲。不过她这当事人都还没来得及表态,那位变脸如翻书的霓裳夫人却忽然暴怒道:“放肆,你当我羽衣班可以随便欺负吗?”

    杨瑾大喝一声,率先出手。

    天理何在?

    什么?她诧异地想道,二十年前就死绝了……霓裳夫人有那么大年纪吗?完全看不出来啊!

    她梦见了一个男人,只是个高大的背影,看不见脸。她自己则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女孩,被那男人牵在手里,抬眼只能看见他腰间别的窄背刀——就和她第一次在洗墨江中碎了的那把一样。

    男人松开她的手,用一只非常温暖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开口说道:“你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我的刀你看见了。”周翡不高不低地说道。

    除非……谢允的目光渐渐落到杨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绽。

    “闭嘴,谁买你这赔钱货?”周翡翻了个白眼,“你听我说,我要赢杨瑾……”

    谢允丝毫不以为忤,笑眯眯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吭声了。

    快刀是不能迟疑的。

    周翡等的是这个吗?

    杨瑾忍无可忍,额角的青筋隐隐浮现,突然往前迈了一步。

    杨瑾此时已经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寻常比武,他未必会这么沉不住气。可是面对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南刀传人”,他却是有些先入为主。周翡越是迟迟不出招,他心里对她的想象就越妖魔化,乃至他无意中用了一个重复的招数,左侧腰处竟露出了空门。

    李妍跳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准备了一通胡搅蛮缠的大骂。就在她的话将出未出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拎着漆黑雁翅刀的青年杨瑾与李妍对视了片刻。

    她一个两手空空,连把刀都没有的人,说出“想为了南刀应战”,恐怕得让人笑掉大牙吧?

    谢允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疲惫地捏了一下鼻梁,对李妍叹道:“姑娘啊,你就别添乱了。”

    不过在谢允看来,即使杨瑾被她遛得怒发冲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绽,周翡能抓住机会一举制敌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他相信她那双阅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对手的弱点,可她的身手不见得跟得上这份眼力。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起下巴,目光在杨瑾和那一群行脚帮的人脸上扫过——周翡本意是抬出四十八寨狐假虎威,谁知说了两句,自己却不由得先真情实感了起来。十多年前,那个在她记忆里留下最初一抹血色的背影倏忽间在她眼前闪过,周翡心里那一点因名不副实和被迫装腔作势而产生的荒谬感,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悲愤冲开了。

    她这么一边吃一边往外挑,十分优哉,看不出是被人抓来的,还是自己跑来给人当姥姥的。

    谢允宁死不屈地继续关门道:“我只帮风、花、雪、月四位神仙的忙,其他免谈……干什么!非礼啊!”

    “无妨,找几个人去接来。”霓裳夫人厌倦地摆摆手,她的步履分明不徐不疾,说“无”的时候,才刚站起来,说到“来”字的时候,人已经出了前厅,衣摆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这一刀真正落下的时候,会比我的手快上成百上千倍,庸手见人来袭,很可能会仓皇格挡,”谢允随手拿起他放在旁边的扇子,在自己的手掌下轻轻一碰,“杨瑾的刀你看见了,非常重,倘若他顺势一压,以你的功力,不见得还拿得住兵刃。当然,你不是庸手,否则早就死在青龙主掌下了。你可能会顺势上前一步,侧身避开,然后……”

    说完,她伸手拉住周翡,手下几个女孩子上前,不由分说便将徐舵主等人关在了门外。

    李妍一边的眉毛高高挑起:“干吗?你输都输了,还想干吗?”

    高手过招,有时候差的就是那么几分精气神。

    他这是将自己放在了“挑战者”的位置上,态度可谓十分谨慎,手中断雁刀背上的金环响成了一片,不知是不是被周翡“连自己的刀都不拿出来”的态度刺|激了,他出手竟比谢允描述的还要快!

    她还没解释完,霓裳夫人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周翡愕然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哪里可笑。

    周翡说:“求求你了。”

    “春风拂槛。”谢允面带赞叹地说道,“据说脱胎于舞步,这或许不是世上最快的身法,却肯定是最好看的,缥缥缈缈,时远时近,让人……”

    李妍虽然被软禁了,但日子过得一点也不像周翡担心的那么水深火热。她跷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四条腿,被她吊儿郎当地翘起了半边,始终保持着只有两脚着地的摇晃状态,旁边小桌上放了茶水和花生、瓜子、炒栗子——这败家玩意儿把栗子挨个儿捏开,咬一口,甜的就吃了,不甜的就让它们龇牙咧嘴地一边凉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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