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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一齐举杯,旭达汗却没有动,眯着眼睛微笑,看着斡赤斤家主人。金帐里忽地安静下来,众人尴尬地举着杯子,不敢大声呼吸。

    “你也会说这样的客套话?真让人不安呐。”

    “证明我,”旭达汗拍着自己赤|裸的胸膛,嘶声低吼,“旭达汗·帕苏尔,才是有能力拯救这北都城的人!爷爷,你相信么?我才是最适合掌握帕苏尔家权力的人!我才能守护这个家!我才有能力为这个家带来更大的疆土!”

    “十年之前我告诉你不要杀死阿苏勒,今天我也一样不会杀他。他的生死,由他自己掌握。”旭达汗说,“我不后悔。”

    “你杀了你的哥哥,”钦达翰王冷笑,“你是用杀死兄长来拯救帕苏尔家的么?”

    娇美的少女们围绕烤羊的火堆舞蹈,她们穿着昂贵的纱裙和羊羔皮子的坎肩,两只纱织的袖子是半透明的,就着火光可以看见她们柔软如青藤的臂膀和圆润的肩头。

    旭达汗微微眯起眼睛,没人能看明白他的表情,“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这是你第二个猜测,你是狐狸一样精明的人。不过别忘了,城外是几万朔北男人的刀,你拿来赌的是自己的命。猜错一件事,你的命就没了。”

    “我知道了,我信哥哥的!”贵木用力点头。

    “你杀了你的女儿,”旭达汗冷冷地回应,“爷爷,我们两个的血管里流着一样的血,有什么必要嘲笑彼此呢?”

    他挥挥手,“送我尊贵的爷爷出去。”

    “可他们手中还有两三万的军队,而我们手里能调动的人不过百来人。”

    “多好啊,看着自己的仇人们相互厮杀,在那个被命运诅咒的城里,抛下了贵族的骄傲和草原主人的威严,沦为野兽一样的东西。”蒙勒火儿舒心地笑笑,“那不是最痛快的复仇么?”

    旁边的脱克勒家主人已经完全呆住了,斡赤斤家主人则用尽全力喊出了那个名字,“钦达翰……王!”

    “席卷整个东陆的战争么?”旭达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这倒是让人期待啊……”

    这是盘鞑天神不让帕苏尔家灭绝啊!他心底忽然升起了对宿命的绝大敬畏。

    “果真是草原之王的享受啊!”脱克勒家主人大声地说。

    他又拍了拍巨狼的头,巨狼抖动全身长毛,以舒缓的步伐在雪风里渐渐远去,凄冷的月光照在一人一狼的身上,在背后留下长长的影子。这一次呼都鲁汗没有追上去,他想自己的马跑得再快,也永远追不上父亲的步伐。他眼前那个孤独如魔鬼一样的人,正一步步地,仿佛要踏着月光走上天空。

    钦达翰王看着旭达汗狰狞的面孔,久久地不说话。

    在如今食物匮乏到极点的北都城里还有这样丰盛的筵席,那些缩在自己帐篷里用燕麦粒和草根果腹的穷牧民是不敢想象的。铁叉上架着焦香的全羊,坛子里溢出浓郁的酒香,赤|裸上身的奴隶们在火焰上翻动铁叉,同时把一勺勺烈酒浇在将熟的羊肉上,酒在火焰里瞬间就蒸成了青烟。烤好的羊被利刀片成薄片儿,码在银盘子里,浇上赤红色的辣酱,洒上紫苏碎屑,再淋上几滴透着浓香的芝麻油,呈在贵客的面前。一同呈上的还有滋滋冒着油泡的獭子肉、月白色的干酪和风干的鲑鱼,这些鲑鱼是在炎热的夏季在南方千里外的天拓海峡捕获的,不抹任何香料和盐,在海风里吹干之后送到北都来,是海边居民献给大君的贡品。

    斡赤斤家主人耸了耸肩,“我们原本也只是你父亲、你哥哥帐下的一个随从,我们的心不高,只想选择主人,蒙勒火儿·斡尔寒至少比比莫干·帕苏尔更适合当我们的主人。我对于三王子的才干和勇气也都很欣赏,没有要踩在三王子头上的意思,我只是想,也许北都城不再需要一位新大君,草原上的新大君应该是朔北狼主,而今天在这里的我们三人,应该一起把这座城献给新大君,分享他的恩宠。三王子,你觉得这条件如何?”

    这场盛筵用来庆祝一个叛徒的死去,他的名字叫做比莫干·帕苏尔。

    “交易的条件随时都会变的,”斡赤斤家主人摊了摊手,“我们经常和东陆人做生意,这很多见。”

    “如果让我抓住你的手,我会捏碎你的骨头。”

    “不,不一样。”钦达翰王摇头,“我杀死了我的苏达玛尔,因为我是个疯子,可你不是,你杀了你的哥哥,因为你的野心。”

    他在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武士的刀剑中坦然行过,带着虔诚肃穆的神色。他走到了钦达翰王的牢笼前,全身伏地向他跪拜。

    根据情报,青阳大君比莫干已经被处死,归附于旭达汗的三大贵族掌控了局面,如今人人都在期待贵族家主们能够想出好办法来说服朔北部议和。可旭达汗的信里却说局面依旧混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收拢人心,所以他暂时不能打开城门。

    他的双手哆嗦着按上额头。他觉得脑袋里的血管在狂跳,血浆要挤破血管涌出来。这难道不是梦魇么?最可怕的梦魇!

    “我必须让他们有所忌惮,我需要更多一点时间,但是我现在手中没有可调动的兵。”旭达汗直视龙篱那双可怖的眼睛,“你有多少人?”

    “因为局面在变化,立场也在改变。我知道的是,辰月的嚣张已经令本堂大为不安,本堂的长老们认为辰月将发起一场席卷东陆的战争,这将大大伤害我们在商道上的利益。所以我得到的最后密信里说,去年的深秋,本堂已经决定彻底地倒向辰月的敌人,在东陆,那群人被称作‘天驱’。本堂在宛州的南淮城做了最雷厉风行的事,直接派遣刺客杀死了辰月的使节,救出了您弟弟的老师,一位天驱武士团的重要领袖。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和辰月已经变成了敌人。”

    “按照我们说好的去准备,”旭达汗摘下自己的佩剑,用力拍在贵木手里,“把北都城变成我们兄弟的。”

    他们两个人就像一唱一和,显然早已达成了一致。旭达汗沉默地听着,脸上泛起霜一般的白色。斡赤斤和脱克勒的当家主相视而笑,笑得肆无忌惮,他们身后的武士忍了片刻,也呵呵地笑了起来,金帐里无处不是男人们自得的笑声。贵木终于忍不住,霍地起身,腰间长刀出鞘一半,正是多年之前山碧空作为国礼馈赠的“狮子牙”。

    “我来这里的目的和你,还有山碧空都不同。你想要更大的权力,而我,”蒙勒火儿扭过头来,眼里满是嘲弄,“只是回到我曾经踏入的陷阱里,来复仇!”

    他转身出帐,金帐里只剩下旭达汗一个人。旭达汗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帐顶,低低地叹了口气,“出来吧。”

    “留在北都城?”旭达汗吃了一惊。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脱克勒家主人,”他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了,“我的建议两位还是考虑一下,也许再过几天,出城的路就被封上了。别想着杀了我,你们做不到。”

    “老朋友,你是说这酒,还是那些胳膊柔软的女人呢?”斡赤斤家主人明知顾问。

    “呼都鲁汗,你应该更冷静,更有耐心。莽撞的人,对战果太贪心的人,是不可能持久地掌握权力的。”蒙勒火儿依然看着前方。

    “亦护都·斡赤斤,斡根赤·脱克勒,你们这两个狗一样的东西还活着么?”钦达翰王的声音有些异样,也许是太久不和人说话,音调诡异,却还能清晰地辨出这两个名字。几十年来,他们不准其他人再喊他们的名字,以示尊贵。此刻这两个名字再次被唤起,让他们觉得自己像是被扒掉了皮的狗。

    “好处?好处是什么?”旭达汗问。

    他桀桀大笑起来,可对于金帐里的每个人而言,这笑话不好笑。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陷阱,里面是一群饥饿的野兽。我们向陷阱里投了一个诱饵,它们会为了争吃这个诱饵互相搏杀。如今只是刚刚死了一个比莫干,这场斗兽只是开始。”蒙勒火儿淡淡地说,“旭达汗非常聪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斗兽的人,而是野兽之一。他要成为最强的野兽,再来和我们谈条件。”

    呼都鲁汗背后悄悄地沁出汗来。“掌握权力”,这话蒙勒火儿说到了他心上。

    满地狼藉,烈酒在地毯上缓缓流淌,少女们的耳朵和鼻子里流出鲜血,武士们呆若木鸡。

    旭达汗竖起一只手,阻止了贵木。他低低地叹了口气。

    他沉默着转过身,一步步走向大君的黄金宝座。已经很多天那里没有坐过人了,原本最受大君宠信的人也不过能凑上去扶着宝座凑在大君耳边说话,它显得高不可攀,但是它现在没有主人,看起来忽然就低了许多。一次酒醉中脱克勒家主人开玩笑地说要上去坐坐,斡赤斤家主人拦住了他,也是开玩笑地说,如今坐那个座位的人,要做好断头的准备。旭达汗站在他们背后,只是微笑。

    旭达汗不再说话,只是高举银杯。脱克勒家主人搂紧少女的腰肢,痛快地饮下了一满杯烈酒。

    呼都鲁汗一愣。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他的声音嘶哑,和钦达翰王竟有几分相似。

    “分享他的恩宠?”旭达汗冷冷地笑了。他做了一件谁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他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下,发出了响亮的一声“呸”。

    贵木走到旭达汗身边,“哥哥,我们该怎么办?那些猪一样的老东西看起来不会那么容易就屈服了。”

    那个人全身的皮肤都被裹在质地古怪的衣料里,双手套着黑色鲨皮手套,脸上蒙着黑巾。纵然这样,看他一眼,寻常的人也会做噩梦,从黑巾眼孔里露出的两只眼睛异常深陷,眼眶的骨头锋利地凸出,像是被人用小刀剐去了眼眶周围的肉。

    钢铁牢笼中的老人丝毫没有理会他,沉默地看着旭达汗。他雪白的乱发如火焰,森然的眼瞳里也有火焰,这火焰曾经烧毁了东陆一位皇帝的霸业,那个皇帝名叫白清羽,谥号“武帝”,别号“风炎”,也烧毁了苏瑾深、姬扬、李凌心、叶正勋所谓“铁驷之车”的宏图,让这数百年难得一见的英雄集团饮恨在雪嵩河边。

    吼声渐渐平息下来,钦达翰王和旭达汗隔着铁笼沉重地喘息,各种异象从他们身上消失,暴突的肌肉慢慢地恢复了柔软,扭曲的五官也渐渐回复了常态,那股魔鬼般的精神也暂时地离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依旧保持着凶戾的眼神,但至少看起来确实是活人了。

    斡赤斤家主人含笑看着他们。他满意于旭达汗几乎无耻的谦恭,心里弥漫着懒洋洋的惬意。但同时心底有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个谦恭的男人是不可信任的,他的礼敬随时都可能变成进攻的前兆。

    “我已经把赌注押在了三王子的身上,谁能不相信三王子这样雄才伟略、却又身怀青铜之血的人?”龙篱说,“只是此刻以此公然示威,三王子不怕激起两家大贵族的敌意?他们已经知道三王子是不肯简简单单向朔北部低头的,那么他们和三王子就没有共同的利益,你们之间的合作随时会崩掉。”

    “这不是我们最初交易的内容吧?”旭达汗说。

    “三王子,我很看好你。”走到金帐门口的时候龙篱忽然回头。

    龙篱点点头,转身离去。旭达汗也习惯了,龙篱从不告别,也从不打招呼,来来往往就像一个孤魂。

    “三王子,你的心机太深了,这是缺点,做人该坦白一些,否则我们作为三王子的盟友,心里难免揣着不安。”龙篱说,“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却得不到结果……以三王子做事的狠绝,为什么会给没用的弟弟留了那条活路?如今三王子能对我说出这个秘密了么?”

    “旭达汗王子,要独吞一切的好处,是否太贪心了一点?”斡赤斤家主人冷笑。

    胤成帝六年,一月七日,夜。

    钦达翰王冷冷地扫了一眼。他的目光里仿佛有着山一般的沉重,脱克勒家主人终于坚持不住,烂泥一样跪了下去。

    旭达汗放下手中的银杯,微微躬身行礼,“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到今天为止,已经有六支斡赤斤家的车队,六支脱克勒家的车队离开北都城,一共上千人越过朔北部的红旗去往南边,没有任何人阻挡他们吧?”

    “我不担心旭达汗,”蒙勒火儿最后说,“我甚至期待着他咬死其他所有野兽之后,出城和我决战。这很好,我蒙勒火儿的外孙应该这样。”

    他慢慢舒展了身体,适应着那并不舒服的宝座,他终于找到了舒服些的姿势,如一只疲倦的虎那样斜靠着,目光低垂。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脱克勒家主人浓眉一皱,推开身边的少女,对着旭达汗怒目而视。他背后数十名武士都放下酒杯,冷下脸来。可斡赤斤家主人摆了摆手,不让自己的侍卫武士有什么动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儿子心里是很焦急。”呼都鲁汗说。他不说自己知道错了,因为他知道蒙勒火儿不喜欢这样敷衍的谢罪。

    旭达汗微笑着摇头,“不,所谓的英雄都是疯子,爷爷你是,蒙勒火儿也是,我也一样。至于野心,哪一个草原上的英雄没有野心?没有野心的人应该放羊牧马,跟一个女人过日子,平平安安地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我有足够的理由杀死比莫干,因为他是个懦夫,已经没有能力守护北都城了。他只会阻挡我的路,在一个马群里,病弱的马驹就该被杀死,反正遇到狼群的时候它也逃不脱。是不是?”

    一个瘦削的黑影从帐幕后闪现,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逼近旭达汗。他佝偻着背,行走起来就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狗,要从后面扑杀一只猎物。而旭达汗很平静,作为青铜之血的继承人之一,他可以不畏惧任何人。

    那人嘿嘿地笑了两声,声音刺耳阴沉,“三王子,你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血统。”

    钦达翰王,吕戈·纳戈尔轰加·帕苏尔,郭勒尔·帕苏尔的父亲,旭达汗·帕苏尔的爷爷。蛮族人的传说中他是那“血染的青铜战鼓”,扛着战鼓,持着铁刀,杀死了数以千计的东陆人,咆哮在地狱般的战场上,无人能敌。

    “抓紧时间睡吧,闻着这空气里的血腥气,大战就要开始了吧?不知道还有多少机会闭上眼睛再睁开……”龙篱笑,笑声锋利得如小刀刮着耳骨。他忽然消失了,甚至旭达汗也没有来得及看清,一张黑色的蒙面巾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上。

    “青阳主人的位置!”斡赤斤家主人起身,手指旭达汗,“谁向朔北部献上这座城,谁就是有功之人,可以继续统治青阳!”

    北都城外,呼都鲁汗策马而行,紧紧跟着巨狼背上的蒙勒火儿。每次晚饭后蒙勒火儿会骑狼漫步,有时候出去一整夜才回来,不知去哪里。偶尔山碧空会陪着他,呼都鲁汗则很难得陪伴父亲散步,今天是他苦求而得的机会。

    “其实在有些事情上,我的心机没有多么深,只是你们想得深了。”旭达汗轻声说,“我没有让你杀死阿苏勒,只是因为,同是流着青铜之血的人,我早就看出了他的潜质。青铜之血是帕苏尔家最神圣的东西,我不忍心他被你们这样的人杀死。”

    “我的话让三王子觉得不舒服了么?”龙篱桀桀地笑了起来,“可这是事实,十年之前也是三王子让我把世子扔进鼠洞里。可真的太意外了,那孩子没死,反而学会了大辟之刀。其实那时三王子已经察觉了自己的青铜之血,也该知道,大辟之刀的最后继承人是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除了他,还有谁能在鼠洞里把那开天辟地的一刀传授给世子呢?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

    “随时,”龙篱说,“本堂已经认可了三王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三王子。”

    “爷爷,你说得很对,我不需要什么人认可我。”旭达汗说,“我已经自己坐上了这大君的座位,你们没人可以阻挡,阻挡我的人,我可以杀了他们。我不是阿苏勒,不需要讨任何人的欢心,我也做不到。这世上有两种办法让别人对你微笑,一是让人喜欢你,二是让人害怕你。我已经把刀举了起来,杀了人,就放不下来,有没有人喜欢我,不重要,但他们会对我笑的。”

    “这才是如今北都城的真相啊。”旭达汗慢慢地睁开眼睛,看着人去帐空,满地狼藉,“虽然还有人,可荒凉得像个死城。”

    旭达汗沉默了片刻,“这个猜测很危险。”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阿苏勒,爷爷你会认可他为北都城的主人吧?”旭达汗的声音清晰平静。

    “我忽然有个猜测,”斡赤斤家主人盯着旭达汗的眼睛,“狼主其实不会屠城,也许狼主七十年来说过的每一句话都算数,可这一次他会破例。他已经破例了,把赐人活命的权力给了旭达汗王子,那么他为什么不能破更多的例呢?”

    “掌握北都城的,永远是帕苏尔家!”钦达翰王喝道。

    被称为龙篱的黑衣人还是笑,“我只不过觉得这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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