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还是笑，“是是，我们都爱郭勒尔。”

    “贵族们聚在一起商议，说现在大君不能信任，要重开‘五老议政’的祖制！”匝儿花说，“明天一早，合鲁丁、斡赤斤、脱克勒家的主人就要在金帐里开会，他们推选了旭达汗当帕苏尔家的代表，其他的贵族都有份旁听，要讨论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处置大君！”

    “混账！”斡赤斤家主人低喝。

    “有些事想明白了，还有些事，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法想明白。”蒙勒火儿笑了笑，对着夜空长长地吁出一口白气，白气后面，是一轮这些天来罕见的明月，月光投射在黑得发青的夜空中，如同纤细的冰尘。

    山碧空沉默了一会儿，“用自己的血亲后代组成的军队？难怪有人说白狼团永远不会背叛蒙勒火儿·斡尔寒，在白狼团里您就是神……”他话音一转，“该有很多的女人怨恨着狼主吧？”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是该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拧下来！”巴赫低声说，“可太晚了……”

    “不，我很看重自己的血脉，但是多一个后代还不至于让我那么开心。”蒙勒火儿平静地说，“我没有告诉过你么？虽然我只有呼都鲁汗这一个儿子，可我有很多的后代，成百上千人，都是我红骨的勇士们。”

    “我该把他们的头一个个拧下来！”巴夯的声音传来。

    “完了……完了，”大合萨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就算是大君，背亲叛族，那也是……”

    他默默地站在帐篷帘子后，听着外面风吹大旗呼啦啦的声音。那是九尾大纛，象征着无上权力和尊荣的青阳豹子旗，曾经足以号令整个草原，巴赫可以想见旗杆上的九条白色豹尾在朔风里狂乱地飞舞……此刻它就插在莫速尔家的帐篷外，可甚至不足以挡住外面那些武士冲进来杀死寨子里的人。

    旭达汗沉吟了片刻，微微点头，“这样的人情不费我什么，我非常乐意。”他目光一闪，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你刚才叫我什么？”

    “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说，从金帐里搜出了大君和蒙勒火儿来往的信件，从大君还是王子的时候就有。他们说大君是受了蒙勒火儿的支持，杀了自己的三位叔叔，逼老大君把位子让给他，老大君被他气死了。所以蒙勒火儿在老大君死后立刻从北荒回来，这些都是他们商量好的。”阿摩敕疲倦地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头发里，“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是大君带着大阏氏和班扎烈逃走，在南门被截获，北都城里几万人都亲眼看到了啊！”

    “我们如何相信你？”斡赤斤家主人死死地盯着旭达汗的眼睛，“我们怎么知道出城了不会被朔北人一阵乱箭射死？”

    “狼崽子！”脱克勒家主人用低而刻毒的声音说，咬着舌尖唾了一口，“原本轮不到你这种人得意。”

    “可我拿他们没办法……我现在是个废人了。”巴夯的声音低落下去。他谁也不看，举起酒壶把烈酒浇在火盆里，火焰霍地窜高，一闪而灭，巴夯狠狠地把空酒壶在地下摔得粉碎。

    “不会，绝不会，”旭达汗摆摆手，“尊贵的当家主们，怎么会自己冲在前锋线上冒险？他们还等着接收合鲁丁家的财产和女人，还会在北都城呆几天。我也想多给他们几天时间。”

    脱克勒家主人叹了口气，“其实比莫干倒不能说是个难伺候的主子。”

    “我们该怎么办？”脱克勒家主人诚恳地问。他和斡赤斤家主人是从小的好朋友，一直觉得两人两家都不相上下，说不上谁听谁的，可这回真的是服膺了。

    一名武士下了马，跳上篷车，把自己养了几年的骏马丢弃在雪地里，对于这一切茫然无所知的马儿紧张地竖着耳朵，胸廓张合，吞吐白气。而整个车队带着死里逃生般的狂喜，向着南面狂奔而走。

    “当然不是，是我的长子和幼子，你那篷车里的是谁？”斡赤斤家主人向着漆黑的夜色里吐出一口青烟，神色淡然。

    “出大事了，如今城里上上下下都说大君是叛徒。他眼看撑不下去了，先是派旭达汗出城去媾和，不成之后又偷偷地带着大阏氏要出城逃走，抛下整个青阳部的人。人人都愤怒，有人说其实第一战的时候，如果不是大君舍不得自己的一万亲兵，其实已经打败了朔北人，青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大君的错。”

    “秃鹫！”脱克勒家主人声音颤抖。

    外面那些盔甲森严的武士并不是巴赫巴夯训出来的铁骑兵，那些是三大贵族家里的武士，派来是为了封锁这里。大君走前把九尾大纛和佩剑留给了莫速尔家这对兄弟，此时他们被看做叛徒的走狗，已经没有权力踏出这个寨子了。

    “合鲁丁家主人呢？”旭达汗问，“到了我向各位兑现承诺的时候，不必浪费时间。”

    当夜。

    狼骑兵们看见那红灯的瞬间，一同勒紧了缰绳。饥饿的狼眼看就要失去这些新鲜的血食，愤怒地低吼起来，但是狼骑兵们毫不留情地用铁鞭打在它们的脖子上，让巨狼不得不屈从主人的决定。

    车队消失在夜色中很久之后，一道明亮的光从正南方冲上天空，在夜空里爆开后熄灭。那是暗号，当车队达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会对空射出表面抹了磷粉的箭，箭杆里灌了火油，它的亮光在夜里几十里外都看得见。脱克勒家主人憋在胸口里的那口气终于吐了出去，一颗心落回原地。

    “还剩两百步。”脱克勒家主人死死盯着那面旗，车队距离它很近了。

    “额日敦达赉？”斡赤斤家主人脸上闪过难以觉察的笑意，“他还是个孩子，这样机密的事情，他不参加更好。他为他父亲的死正耿耿于怀，想要向朔北狼主复仇，这样的人，和身为朔北狼主孙子的你，怕是没什么好谈的吧？”

    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向金帐门口。

    两人笑着出帐而去。

    “新的战争？”山碧空一愣。

    巴赫上去抓住儿子的肩膀，“慢慢说。”

    所幸没有人听见，斡赤斤家的武士们已经接管了这个城门，周围两里之内，非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的亲信武士不得踏入。

    旭达汗叹了口气，“我的哥哥比莫干，他已经被剥夺了大君的身份，可他还活着。但我的舅舅呼都鲁汗对我说，他可以把生命赐予任何一个人，只有比莫干·帕苏尔是例外。因为他太欣赏这个男人，不能允许这个男人被他赐予机会苟活下去，这是对他的不敬。”

    山碧空低着头，看着脚下白皑皑的雪地，沉默了很久，笑了笑，“男人有时候真是固执，我有个朋友雷碧城，也会说和狼主一样冷硬的话，让人听了心里难过。”他顿了顿，“狼主还没有告诉我，今夜为什么那么开怀呢。”

    何苦花那么多心思呢？他铁一样冷硬的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也许还不如像那个憨直的弟弟一样任意横行。

    “不要告诉阿苏勒大那颜知道，”巴赫嘱咐儿子，“那个年轻人已经尽了全力，别把他再卷进来了。”

    “想赌总得下重注。旭达汗那个狼崽子，没法相信，但是第一个车队我猜能安全地离开，因为旭达汗现在还靠着我们，他要做点事情来对我们表露诚意。”斡赤斤家主人倨傲地笑笑，“现在我放心了，如果我死在北都城里，儿子们会有一天长大成人，为我复仇。我可以轻松地和旭达汗玩玩。”

    金帐里只有一个人。旭达汗·帕苏尔站在金帐中央，背着手，仰头端详着帐篷顶上巨大的绣金图腾，一只蜷曲身体隐藏在云雾中的豹子。

    “我在北荒，每夜都是这么过的，”蒙勒火儿说，“牵着狼，走在一望无际的雪里，有时候担心走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可也不害怕，心里想很多的事。”

    “太好了。”旭达汗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么今天晚上，第一队大车就出发吧。”

    两辆漆黑的篷车穿过鹤翼中间的夹道出城，每辆篷车都有二十名精锐的骑马武士护送，刀弓甲胄整齐，驾车的人也在身边插着一丈七尺的长梭。

    “因为又有一场战争要开始了。”

    旭达汗还是笑，“试试不就可以了？今晚你们就可以安排第一支车队出城，先送几个妻子出去，看看她们能不能走出这片死亡之地。诸位都有很多妻子，可以拿出几个来冒这个险。如果第一支车队半路就被杀了，你们可以立刻杀了我报仇。反正我会留在北都城里，哪儿都不去。”

    “狼主今夜的心情很好啊。”山碧空笑，“是因为从帕苏尔家那里夺回了外孙么？”

    “我想合鲁丁和脱克勒两家的当家主也都在外面吧？何不一起进来听听？”旭达汗笑。

    “不可能！大君怎么会是内贼？”大合萨在得到消息的第一瞬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是北都城的主子！这是他的家！他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家卖给蒙勒火儿？”

    “有你旭达汗坐镇，我们怎么还敢从帕苏尔家那里夺什么东西？”斡赤斤家主人阴阴地一笑，“不过我觉得合鲁丁家在额日敦达赉的手里也没什么机会了，大君就把这个小伙子派去战场上给他的父亲报仇吧，他家的牛羊和女人，我们两个老人会帮着照看的。”

    被月光照得银白的雪地忽然翻开了一块，巨狼背上的武士猛地抖动羊皮，把积在上面的雪粉洒向天空，顺手抄起了鞍子上的短斧。十几名埋伏在那里的狼骑兵同时现身，不发出任何声音，从两侧迅速地逼近车队。巨狼腥臊的味道让车队中的人脑海里一片晕眩，但是好歹马匹还都保持了冷静，它们看不见听不见，也闻不到气味，只是本能地觉察到危险逼近。战马聚在篷车的周围，骑枪向外，组成了防御圈子，驾车的人拔出了长梭，他身旁的武士则拉开了长弓。

    马车一出城，城门立刻闭合，武士们松开了弓弦，不约而同地擦了擦额角的汗。主子命令他们开城他们不得不听从，但是谁都害怕，如果朔北的白狼埋伏在城外，这开门的片刻，没准儿狼骑兵就冲了进来。他们中有人曾亲眼看见狼骑兵披着羊皮，忍着酷寒，在台纳勒河边的雪下长时间埋伏，那简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但是狼骑兵能做到并不奇怪，青阳人心里隐隐都这么觉得，因为那些狼骑兵根本不是人，是魔鬼。

    帘子被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个人缓步走到旭达汗背后，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莫速尔家也会在这场浩劫里灭亡吧？他想，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被刀柄磨出了茧子坚硬如铁，可还是弱了，保不住莫速尔家，更保不住北都城，铁晋·巴赫·莫速尔，在倾城之时也不过是个普通的持刀男人而已。

    斡赤斤家的武士们摸着黑跑到城门边，拉开铁制门闩，十几个人齐力推开了城门。他们尽量轻手轻脚，但是略微生锈的铁枢还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

    他有意无意地解开领口，露出脖子上那根铁绳，铁绳上穿着一块带有锈迹的铁牌，一块白狼团的铭牌，从那些死去的红骨勇士的骷髅上摘下来的。他拨弄着那块铁牌，刮着铁绳，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我想他们去陪陪比莫干。”旭达汗淡淡地说，回复到仰头而望的姿势，喃喃地说，“父亲和比莫干在的时候，在这里就总得低着头……”

    铁氏莫速尔家的寨子，巴赫悄悄地揭开帘子的一线看向外面。今夜的月色出奇得好，照在寨子外那些披甲武士的身上，反射的光冷而硬。

    “就看他们有多大的胆子了，”巴赫说，“可要造反的人，胆子都不会小。”

    脱克勒家主人脸上变色，眼角抽动了一下，“你的长子幼子？你敢拿他们的命去赌？”

    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听见背后那匹马痛苦的哀鸣，但他们不敢回头，只是一路狂奔。斡赤斤和脱克勒家的两位当家主在城墙上，看着十几头巨狼从四面八方围住了那匹孤零零的马，同时咬住它身体的一部分把它活生生地撕开，马血染红了大片的雪地，巨狼们嚼着自己得到的一片肉大口吞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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