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校开了门锁。我们走进他的房间。这间房间布置得斯巴达式的简朴,看上去更像一间大学生的寓所:一张行军铁床————他不愿意自己睡的床比弗兰茨·约瑟夫皇帝在皇宫里睡的床更加讲究————墙上挂着两幅彩色画像,右边一幅是皇帝的肖像,左边一幅是皇后的肖像,另外还有四五张放在便宜的镜框里的纪念照片,拍的是军官退伍和团队晚会的场面,两把交叉的佩刀和两把土耳其手枪————这便是全部陈设。没有舒服的安乐椅,没有书籍,只有四把草垫软椅放在一张做工粗糙、空无一物的桌子四周。
布本切克使劲地捋着他的小胡子,一下,两下,三下。我们大家都熟悉这冲动激烈的动作。在他身上,这可以算是表示危险的烦躁情绪的最为明显的标记。最后他呼吸急促地咕噜了几句,也没向我让座:
“不必拘束!现在别拐弯抹角了————有话说吧。是钱上有了亏空还是追女人出了乱子?”
不得不站着说话,我觉得很难堪,再说,我觉得在强烈的电灯光照射之下,他的焦躁不耐的目光逼得我实在无处藏身。于是我只好迅速抵挡,说根本不是关于钱的事。
“那么就是桃色纠纷了!又是这档子事!你们这帮家伙都不能让自己歇一歇!就好像世界上没有足够的女人似的!他妈的容易到手的女人有的是!可是现在接着说吧!别绕太多的弯子————到底问题出在哪儿?”
我尽可能简单明了地向他报告,我今天跟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的女儿订了婚,可是三小时之后又干脆否认了这个事实。不过,请他千万不要以为,我事后希望美化一下我这不名誉的行为————相反,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私下向他、向我的上级说一声,我完全意识到我作为军官从我这错误的态度里必须承担的后果。我知道我的责任是什么,我会尽我的责任的。
布本切克相当莫名其妙地用眼睛直瞪我。
“你在胡说些什么呀?不名誉,后果?哪来的这些玩意,怎么回事?根本就没这档子事嘛。你说,你跟开克斯法尔伐的闺女订婚啦?这姑娘我见过一次————稀奇古怪的口味,这不是个残废畸形的女孩子吗?好,你大概事后又把这事重新考虑了一下。这根本就不算回事嘛!曾经有个人也这么干过一次,他可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变成流氓。还是说你……”他走到我跟前,“说不定你跟她发生了什么关系,现在出了什么事了?那当然就是件卑鄙的事啰。”
我又气又羞。他这种轻松的、说不定是故意轻描淡写的口吻叫我非常恼火,他就用这种轻松的样子把一切全都误会了。所以我把两个脚后跟一并,立正说道:
“上校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禀告:我在咖啡馆的老座位上当着我们团七名军官的面撒了弥天大谎,说我没有订婚。由于怯懦和窘迫,我欺骗了我的伙伴。明天哈弗利斯彻克少尉就要去责问把准确的消息告诉他的那个药剂师。明天全城就会知道,我在军官席上说了谎,这样我就作出了有失身份的行为。”
现在他惊讶不已地抬头凝视我。他那迟钝的脑子显然终于运转起来了。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更加阴沉。
“你说,这事发生在哪儿?”
“在我们常坐的那张桌子旁边,在咖啡馆里。”
“你说,当着伙伴们的面?大家都听见这话了?”
“是,上校先生。”
“那个药剂师知道你已经否认这件事了?”
“明天他会知道的。他和全城都会知道。”
上校使劲地把他浓密的小胡子又捻又拽,仿佛想把胡子拔掉似的。看得出来,在他低低的额头后面,他正在转念头。他开始生气地踱来踱去,两手反剪在背后,踱了一个来回,两个来回,五个、十个、二十个来回。地板在他沉重的脚步底下微微晃动,当中还夹杂着刺马针发出的轻微的叮叮的声音。最后他终于又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
“好,那么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只有一条出路:上校先生,您也知道,我到这儿来,只是为了向上校先生告别,并且敬请您费心,事后把这一切都悄悄地了结掉,尽可能少引起轰动。不要因为我而使我们团长蒙受耻辱。”
“胡说八道,”他喃喃地说道,“胡说八道!为了这么一点子事!像你这么一个身体健康、为人正派的漂亮小伙子,会为了这么一个残废姑娘去寻短见!大概这只老狐狸把你骗上钩了,而你用正当的办法已经没法脱身。我才不去为这帮人伤脑筋呢,他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你那几个伙伴,还有,药剂师这个笨蛋他也知道这事,这当然是件麻烦事情啰!”
他又开始踱来踱去,比先前走得步子更急。他似乎在使劲地动脑子。每当他走了一趟又折回来,他脸上的红色就深一层,太阳穴上青筋毕露,就像又黑又粗的树根,最后他终于毅然决然地停住脚步。
“好,你仔细听着。这种事情必须尽快了结———— 一旦传得满城风雨,那就的确不可收拾。首先你告诉我————我们的人当中有谁在场?”
我把名字说了。布本切克从他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他的记事本————那本臭名昭著的红皮小笔记本,每次他只要看见团里有谁干了一点不合适的事,马上掏出小本,就像拔出一把宝剑似的。谁要是在这小本本里被记上了一笔,就可以不必指望下次休假有他的份。按照农民写字的习惯,上校先把铅笔放进嘴里去沾沾湿,然后再用他那粗壮的、指甲挺宽的手指把姓名费劲地挨个描了下来。
“这就是全部在场的人?”
“是的。”
“肯定就这几个。”
“是,上校先生!”
“好吧。”他又把记事本塞回胸口的衣袋,就像插剑入鞘。这结尾收场的一声“好吧”,听上去也是同样铿锵的声调。
“好吧————这事就算了结了吧。明天我趁这七个人还没有把脚迈进练兵场,把他们一个不剩,挨个叫到我这儿来。谁要是谈话之后还胆敢回忆起你说的话,那就让天主对他发慈悲吧。然后我再个别找那个药剂师谈。我会想法子哄他的,你放心好了,我会找些话来骗骗他的。我也许会说,在你正式宣布订婚之前,首先要征求我的同意……或者说……或者说,你等等!”————他猛的一下子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近到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并且用他那锋利逼人的目光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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