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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好事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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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谢谢了啊。”晓维从来没这么佩服过自己,面对这种刻意的羞辱,她真是装得太镇定了。如果面对周然时也能这么镇定,她可能早就占到上风了。

    周家拿周然无法,只得从另一方下手。周妈绕了几重关系“偶尔”遇见路倩的亲戚,聊天过程中又“偶然”提及孩子们的交友情况,无比诚挚地说:“在一起玩耍也没什么,周然是个会读书的聪明孩子,不会耽误学习的。但这个年纪的孩子们正是身体发育期……男孩子容易好奇冲动……万一……什么的……就对不起女孩子了……”她字面意思是怕女孩子吃亏,字里意思则是请这女孩子自觉自爱地离她优秀的儿子远一点,别影响了人家的大好学业与前程,对方岂有听不出来的道理。

    周然终于成功地提前远离他的父母。他本以为他要挨到上大学。

    他这样折腾了大半年。周爸周妈终于明白,一日不如他愿他便一日不会消停。另一边,周奶奶对孙儿的即将到来激动又期待。他们认输了。

    肖珊珊在医院只住一天就出院了,周然在她病房里见到的那位有点眼熟的老妇人正照顾着她。

    晓维是感性大于理性的人。当有了这样的想法,周然在她心中便只剩下了好的一面。他的过失,他的淡漠,她坚持要离开的原因,都渐渐化成符号,不再那么鲜明了。

    再后来,她有了孩子,她十分想留下。她想到自己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什么也没留住,母亲,父亲,还有周然。但是现在,她腹中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总可以完完全全地属于她了。如果她的运气够好,它或许也会像它的生父一样,长着一张有些神似周然的脸。她甚至可以假想它就是周然的孩子。她以后再也不会孤单寂寞了。

    晚上九点钟,电话里一个陌生女声说:“周太太?我想与你谈谈你先生。”

    “没有啊?”周爸向外望了一眼。街道上没有半点湿意。

    这么多年过去,周然几乎忘记她的模样,却依然清楚地记得她清脆的声音,以及被湿衣勾勒出的动人曲线。

    周然通过邻居而不是亲自打电话来打探父母的身体近况,送他们生日礼物时编造着听起来拙劣又合理的理由。他送父亲名贵的葡萄酒时说那是公司给自己的奖励;他送母亲名牌包时说那是同事出国时多买了一个,他替他们消化掉。他已经忘记了该如何与父母亲密,他的父母也找不回儿时拥抱他的感觉。

    “不行,那边任何一所学校的升学率都没有我们这里高。”周爸说。

    周然一句也不反驳,但他用行动来反抗。就在身为校领导之一的周爸刚刚在全校强调了纪律问题的不久之后,他旷课数日,恰好达到劝退的程度,又故意搞得人尽皆知,让班主任与教务处无法替他遮掩。秉公执法的周爸只能安排儿子去另一所同城的学校。周然很快又炮制了另一出违纪事件。

    “你认识他的太太吗?”肖珊珊本想装作没听见,但是很难。她思索了一下,决定正面回应。

    说起来,在周然与父母斗法的过程中,路倩一直很冤枉地替他背了黑锅。他当然不是为了离路倩近一些才去陪奶奶,他只是为了能离开家;他也不是为了路倩才放弃保送名额,他放弃只是为了让父亲多年的愿望破灭;他更不是为了路倩才放弃出国放弃读博,他只不过觉得读博无用出国太累而已。

    她近几个晚上一直这样渡过,连上网与看碟的习惯都放弃了。起因是几日前李鹤随手给她一份函件让她下午一点半以前译成英文就出门。晓维英语水平太一般,英译汉还能应付,汉译英简直是为难她。她在这里工作这么久,头一回遇上这种差使,勉强译出来,又借用网络一一核对那些经贸词汇的用法是否准确,连午饭都没吃。即使这样,仍被李鹤挑出一堆问题来,令她十分心虚。

    那人说:“我什么也不需要,只想让你知道真相。”

    初夏季节,山外阳光毒辣,山里则荫凉如另一个世界。山脚横过一条河,七八米宽,河水清澈,波光粼粼,依稀见底。

    “下了,你们看不到而已。”周然冷冷地说。

    当客厅里只剩那年轻女子一个人时,他静悄悄地走出去,递给她一瓶水,几块创可贴,沉默地看着她抓着自己的袖口又哭上半个钟头。等她哭声暂歇,周然又无声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儿时的周然有时也会偷偷到河里游泳。他泳技不错,从不害怕这条河中曾有数名儿童被淹死的可怕传说。直到某一天,他在河中心感到力竭又突然小腿抽筋,方才明白死亡与他的距离并不遥远。

    晓维猜测了很多这一通电话的目的,也许是周然的对手来拆他后墙毁他形象,也许是肖珊珊找的人来劝她知难而退,却万万没想到那人会站在这么有高度有内涵的立场上,以震聋发馈的声音,先把她贬损得彻底。她听得目瞪口呆,几乎要笑了。等那人把这长长的一大段讲完,深深地喘气时,晓维说:“我都听到了,再见。”

    晓维没作回答,直接切断通话。

    周然的断然抽身离开在她的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再多的挽留之举都是自取其辱,她消沉许久,一个人艰难地寻求解脱之法。

    最后她觉得,自己不该因为一个无聊的陌生电话提及的一个名字,就毁掉她这么多天来为周然重新累积的好感。她想到的解决办法,是给周然去个电话,用他的声音冲淡另一个声音。

    “想死的人,你看什么看?”

    过了几分钟,那个电话又打进来。晓维不接,拿了一本小说去厨房,躲开铃音的骚扰。

    他以为那两个人迟早要离婚。他不怕,他早做好思想准备,为自己设计了成为单亲儿童后的未来。可是父亲与母亲吵到把家里的盘子全摔破,吵到摔坏他的玩具,吵到把奶奶气得住院,却始终没提过离婚。

    杜诗从影集里抽中一张照片,举到灯光旁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照片看起来是抢拍的,画面上几名大学男生打打闹闹得正开心。

    这本来是件好事情,两个少年人,团结友爱互勉互助,正是和谐社会的典范。但是被好事者传到当事人家长耳中,听起来就很难听。十多年前,“早恋”之于中学生,是家长们最避如蛇蝎的字眼。

    他抬头看向这声音的主人,湿淋淋的发遮着她的脸,触目可及的是被水浸湿的衣服勾着正在发育中的少女曲线。

    开学后,路倩离开这座小城回到自己家,偶尔给他寄信。周然也开始了他的高中生活。他漫不经心,上课打磕睡,放学后踢球到天黑,晚上看电视到深夜,但是无损他的成绩。除了他在中国式应试学习方面的悟性本来就比别的孩子高一点,更因为那些高一课本他在暑期里就已经读过大半。

    他不喜欢太早回家,因为同样下班很早的父母,一见面就吵架,吵得他心烦意乱,在家里无处躲藏。

    杜诗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恨恨地把这张照片撕得粉碎,边撕边诅咒:“没有真心的臭男人,你们都会遭报应的。”

    林晓维却没他这份运气,她本来心情不差,却被一个陌生电话搅乱了心境。

    无论如何,她走得很荣耀。那些不好的旧事本来就没有太多人知道,此时更被大家遗忘,只记住了她的好。

    “那你对肖珊珊感兴趣吗?”那人顿了顿,“哦,你知道她是谁吗?”

    父母一直珍惜他们收获的这件意外的礼物,小心地看管,小心地呵护,而周然却不到用时便记不起她的好处。等他记起时,她已不愿留下。

    她每次到来都会打破周然想要的宁静,但周然并不排斥。他是个没学会大声讲话的孩子,有火气也只在心中慢慢地自我消化,但这个女生每天反反复复喊哑了嗓子的这几句,就像在替他喊叫,他听得很舒畅。

    那个多事的爆料人仍不罢休,尖刻地说:“我头一回见到这么大度的妻子,真叫我景仰。那位肖小姐的情况不太好,孩子可能保不住,周先生看起来很伤心呢。你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们?”

    这个秘密的真相很快就被揭开了。原来,这位少年心目中不可亵渎的女神,因为爱恋着她的旧日恩师及现在的领导,也就是周然的父亲,而卷入他的家庭成为第三者。她为了周爸毕业后自远方归来,她令周然那个本来就缺乏温情的家庭越发地气氛紧张战事纷飞。

    电话那端的人笑了一声:“周太太,你不反驳也不质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算我多事了。”

    她听到自己说:“我的家事,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声音遥远而平静,连她自己都怀疑是否出自她的口。

    肖珊珊就这样规划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未来,以她自己的方式来忘却并纪念着周然。只是,当她再度意外地遇见周然,她重建了许久的理智、淡定和尊严,都再度崩溃得一塌糊涂。

    晓维吞了两片安眠药,匆匆地关灯上床。接这通电话之前她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她也不理会。

    这种腔调明显来者不善,但又不像周然出了事。晓维松口气之余更警惕:“对不起,我对这话题没兴趣。”

    晓维去洗漱,在流水声中隐约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又响起。她关掉流水,确认无误。

    这样的反思林晓维以前也曾经有,但每每都被自己下意识地回避掉,不愿去深究。

    周然在河水中的闭气功力越练越好,他在水底一潜就是三四分钟。在那里他感到很宁静,没有人打扰。

    周然在心里冷笑。这个曾与学生和下属关系暧昧的有妇之夫,这个在家里大吵大闹摔碗撞墙害他不能安静读书的女人,这一对杀人不见血的凶手,都曾经是年幼的他敬爱的对象。现在明明是他们走歪路,让人失望,竟还能这样理直气壮地来要求他。什么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自然不理会,与路倩走得更近。

    又过了一个月,他带着林晓维回家见父母。两位老人眼中喜悦的光彩胜过以往任何时候。周爸喝高了,不住地给晓维讲周然的婴儿纪事,周妈抓着周然的袖子和晓维的手,不舍得让他们走。

    “你们让我感到失望那么久,我也让你们体会一下什么叫失望。”做任何事情都不要称了父母的心意,这就是周然的行动纲领。

    路倩在这势利的富亲戚家已经过得很辛苦,为此更是雪上加霜,气得哭肿了眼。周然知晓事情始末后回家也没提半个字,只在心中给父母再添一笔欺凌弱小与两面三刀的罪状。

    “谁说我想死?”

    这老妇人姓李,是周然朋友兼合伙人李司的亲戚,每年都有两个月时间住在李司家兼做厨师和保姆。李司这些天被她唠叨得受不了,恰好肖珊珊那儿缺人照顾,他赶紧把她打发到肖珊珊那里。

    周然态度冷淡,若即若离,很少出现。他需要她时通常只为公事,与她过夜也只是顺便。他与她作了冷冰冰的约定,从没专程过来看她,即使最亲近的时刻,也没说过半句甜言蜜语。可是这些都无妨。因为他是真正地对她好,善良,慷慨,风度优雅,她不敢要求更多。他不在的时候,孤独成为一种期待的心情,一个人也不再寂寞。

    怪不得她无论怎样心软都不敢轻信周然。因为她心中一直有恐慌,害怕一切又要回到从前,更害怕周然在作戏,等诱她入了戏,却给她一个出乎意料的结果。果然,她的预感灵验了。

    “阿司说周太太,也就是林女士,她嫁周先生时周先生还只是个大公司的小职员。这种妻子叫做糟糠妻呀,跟着老公一起吃苦,帮着老公成大事。在我们老家有种说法,结婚后才发达起来的男人,运气和财富是老婆带来的。抛弃糟糠妻的男人迟早要运气转坏,因为妻子丢了,好运也就丢了。男人嘛,什么事都首先要考虑自己的。”

    周然的电话不通是常事,晓维早就习惯,但这一次她却感到了不适与不安,又说不出理由。

    最先妥协的还是他的父母。周妈打电话说:“听说那姑娘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孤伶伶一个人,怪可怜的。下次回家时把人带回来让我们再瞧瞧吧。”

    再后来,这件事渐渐风平浪静了。

    后来他终于找到一个可以离家的借口。他的爷爷过世了,奶奶一时难以适应独身生活,脾气变得古怪,保姆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叔叔姑姑们都头痛不已。

    周爸问:“她呢?”

    她在夜总会里遇见那名有点神似周然的男子,其实只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才有一点像,可他那冷淡的态度,微笑时唇角那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讽,又让她迷惑。多年前正是在这里,她决意用未来换取当下,然后遇上周然,阻止了她的堕落计划。如今她也要在这里抹掉她对周然的记忆,彻底了结她对周然的奢望。

    她的目光又移到这照片的中心人物上,那男生不同于周然的安静淡然,看起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眉宇间骄傲又任性。这人便是周然那个近期将要结婚的旧日同学华欣,杜诗当年曾是他的女朋友之一。

    但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难以收回,有些人永远也学不来弯腰低头。周然自己恰恰就是这种人,而他与父母的关系早已覆水难收。他们沉默冷静客气疏离地每年只在有限的时间里相处,小心谨慎地挑选着聊天话题。

    路倩有时也把暑期作业拿到河边来写,她总是一边哗哗地翻着课本找公式,一边涨得脸通红,气急时就向河里狠狠丢石头。

    杜诗的目光开始焕散,她的自言自语变得有些咬牙切齿:“你会遭报应的,祝你早日被女人甩,祝你老婆给你戴绿帽子!”

    晓维试着把这些在脑中闪烁的念头一一地压下去,但她压下念头的同时,她手中的书也看不下去,困意也没了。

    “明天再说吧,今天我累了。”她用力告诉自己。

    李鹤后来哭笑不得:“你也太老实了。我走得急没说清楚,我以为你知道把这个丢给学国贸的小刘就可以了。你面试时在‘弱项’一栏里诚实地写着‘英语水平不佳’,我可一直记得呢。”

    河心太远,石子落底既听不到声音也看不清水中影子,水深始终难测。所以周然此番无聊的最终举动,是卷起裤角踩进水里亲自试了试。在河水漫过大腿的地方,他终于看清楚,这河的最深处至多到他的下巴,一如他儿时经常去玩耍的那条河。河水深处即使夏天也沁冷透骨,同样像极了那条河。

    她声称要离去时,周然尚且做出了挽留的姿态;可当初周然与她刚刚开始渐行渐远,她只觉得受伤受辱,越发把他推离身边,从没想过要补救。

    晓维觉得,自己应该愤怒和悲痛,或者努力地化身为局外人,麻木地看待这件事,可是因为这一通荒唐到不知所以的电话,破坏了她的情绪控制机能,她的种种情绪脱离她的身体之外满天纷飞,都不属于她自己了,只有喉咙和胸口好像堵着大大的一团东西,说不出的难受。

    路倩的烦恼则是她家中的困窘,父亲工作辛苦却被拖欠工资,母亲体弱病重上不了班,她自己则搭上整个暑期到这里给一个有钱亲戚做保姆,每日受尽冷眼奚落。

    也没有人质疑她的死因,除了周然。他很难相信当年那个挟着十岁男孩还能划水划得自由自在的游泳健将会在这一汪深度还不及头顶的水中被淹死。他在脑中回闪着老师哭泣的脸和悲伤的眼神,他坚信她是因为对生活绝望选择了自杀,而他的父母就是凶手之一和之二。父亲把她骗至悬崖边,他俩一起把她推下去。

    这个时间,她只当是周然将电话回了过来,匆匆把脸擦干,赶在最铃声停止前按下通话键,结果又是先前那个陌生女子,她那不算动听的声音轻飘飘地荡在她的耳畔:“周太太,肖珊珊小姐怀了身孕,你先生在医院陪她。这样的事情,你一点也不在意吗?”

    每个男孩子都会在生命中的某个瞬间突然意识到男女有别,那个时候,他第一眼见到的女子往往就成为他心目中的女神。周然的这个成长瞬间就在此刻。

    林晓维自己可能从来不知道,她自出现在周然家的那一刻起,便有着十分特殊的意义。对周然而言,她是他用来打开他与父母心锁的那把钥匙;之于周然的父母而言,她是周然送给他们的一个很大的惊喜,一件意外的礼物。

    “走开。这是高一的题目,你一个初中毕业生装什么大师。”

    周妈伤心地恳求:“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周然紧紧关着房门,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将随身听的音量调到最大,也挡不住客厅里传来的令人憎恶的种种声响。

    路倩的出现给了周然这个空虚失落的暑期很多的安慰。

    他们不再多问。

    “嗯。”

    但周然的电话打不通。她试拨了另一个号码,同样不通。

    几年后,独自在河边下棋的孤独的小男孩长成了英俊少年,那个爽利泼辣的少女也在大学毕业后又回到她的母校。她教初中部,恰好是周然的老师。

    因为某些原因,周然比其他同学更喜欢她一些,尽管他从不表露。而这位年轻的女老师,对待他格外关心和照顾,看他的眼神也格外不同。这不是他的错觉,这是他心中的小秘密。

    晓维的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她自从听到那个名字起的种种不安,她的犹豫彷徨患得患失,这些情绪都从陌生人的这句话里找到了归属。

    晓维在厨房把小说看了几十页,电话再没打过来,想来是放弃了。她抱着小说和另一本经贸英语回到卧室,打开床头台灯,每背几页单词就读一章小说。

    其实这二老也说不上路倩到底哪里不好。这女孩家境差,但他们不是势利之人,并非不能接受;这女孩眼中不时闪现的一抹精明的光芒他们也不大喜欢,但这也不能成为他们反对的理由。他们只是直觉这女孩不适合自家儿子,更气愤因为她的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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