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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芙蓉向胜两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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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没一会儿,就停了。

    旁边四个家丁一时有些慌乱,其中一个连滚带爬地下去查看王淦的伤情,剩下几个人则朝尚睿扑了过去。

    他这话一出,几乎能把洪武和余音儿给噎死了。

    尚睿侧着脸,含笑打量着她,目光从眉眼移到嘴,须臾后,本想摇头直接说实话,转眼却又反问:“你打赌又未赢我,我为何要告诉你?”一脸狡黠。

    徐太后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诵经礼佛。他无心打扰,便绕到院子里溜达了一圈,没想到却见到魏王遗孤冉鸿。

    尚睿将两颗松子扔在碟子里,拍了拍手里果仁的碎屑,对洪武说:“你去看看。”

    “方才公子问我婚配的事情,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我想说明了好,”夏月僵着一张脸,“外祖母是我最后的亲人,我从锦洛来帝京看她老人家,原想伺候她百年之后,我一个人铰了头发去做尼姑。如今出了些变故,她老人家去了别的地方养老,可是我的决心却没有改。所以但愿是我误会公子的美意了。”她尴尬地一口气将话说完。

    他站在原地,旁边跟着的人也不敢动。静默了片刻之后,见他眼睛一眨,眸色清亮,然后干净利落地说了一个字:“走。”

    夏月见她拿着包袱大摇大摆地走进屋,不禁又气又怒,却碍于旁人在场,什么也不能说。

    “这是今年的第一声雷。”站在旁边的尚睿喃喃自语道。

    这一等,便过了七八天。

    徐太后惊道:“你所说是真?”

    尚睿冷斥:“这事不知母亲从何得知,他们为了欺瞒您,竟然编出这样一个父子情深的谎话。”

    尚睿直直地跪在地上:“古人云,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徐敬业如此贪财揽权,目无王法,欺上瞒下,不死难以服天下道义。”

    荷香说:“小姐你这身子骨刚好,再调理两三天吧,要是落下病根可不好。”

    洪武领旨道:“臣定不辱使命。”

    小药童端着搁银针的盘子,一动不动。

    “你疯了!”徐太后惊骇道,“你知道若是徐家军被你逼得临阵倒戈,会有何后果吗?”

    只见他没有迟疑,迅速地解开外衫脱下来,背对着外面,用手支在洞壁的顶端。

    夏月十分憋屈地挣扎着。

    尚睿眉心一揪,连看了冉鸿两眼,心中有话,可是张了张嘴,却不知究竟要说什么。

    “有什么事吗?我这都歇下了。”夏月婉拒。

    太后倒是意外:“他不是从小就不喜欢狗吗?”嘴上这么说,却仍然叫人挑了只长得最结实的幼崽给了明连。

    “我自有打算,你不必担心。”

    徐太后摆了摆手:“他之前和哀家说过。有些同僚同乡总抹不开情面,就是这样的小事,王机和御史台却总要找他麻烦。”

    小顺倒是问她:“荷香姐,你又出去买了这么多东西?”

    “我爹以前是朝廷要犯。”夏月淡淡地说。

    不到片刻,小伙计先送来一壶茶。

    话虽这样说,可是喻晟的脸上哪有头痛的样子,分明满是宠溺和欢喜。尚睿想起自己和双亲之间除了血脉还掺杂了太多其他,永不会这般亲密,不由得有些向往。

    同一个穴位下针,不同的病症,提插捻转手法也不一样,不同的大夫下针取穴的手法各有不同,甚至对男女病患也有区别。

    他这辈子,只遇见过自己嫌弃别人,哪儿敢有他还未开口,便反过来先嫌弃他的。

    小伙计答:“我们店里的马车是送货的,怕你们坐着不合适。这大哥经常来这里打酒,听说我们找车,他就说他有。不过您放心,车钱掌柜的已经付了。”

    言罢,他将刚才的折子放在圣旨旁边,朝着太后沉沉一叩首,直起背缓缓又说:“母亲,天下只能姓一家,而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母亲可知,昨夜司马霖已经找到徐阳。”

    “那你以前见过我?”她指的是儿时。

    几个荤素搭配的菜被小伙计利落地摆在桌子上。

    “只要他们对得住儿子,儿子绝不株连。”

    可是,她却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就像当初对他送的簪子一样,将他的心意踩在泥里。甚至,他见她郁郁寡欢,便带她去看自己心中藏了多年的景致,而她却想趁机杀了他。

    “我幼时有一次随父亲坐船出海,回程的时候看见。那时是初夏,虽然紫重葛的花只剩下一半,但是在海上看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我当时就想,这里怎么能叫黑壁崖呢,明明是紫重葛的花墙。”他喃喃地解释着,脸上的神情似乎也被这一片紫色吞并了。

    李季解释说:“皇上这是连日操劳,吃睡都不怎么上心,积劳成疾,又受了寒,才发了这么猛的热病。”

    听到这里,一众人都吸了口凉气。

    他却一把制止她。

    她垂着眼,没接他的话,自己往回走。

    她留了个心眼,问小伙计:“这大哥不是你们店里的吗?”要是开店做正经生意的,她倒是不怕。

    “当然认了,我赢了。”

    小伙计想想也是,这里荒郊野外的,既没大夫也没药,肯定不如城里方便,说道:“只是,这马车……”

    她知道他这是寒气聚结于心之后,全身即将爆发高烧的征兆。

    马车到了城外一个马场,尚睿掀帘下车:“一会儿有山路,我骑马带你?”

    “姑娘家的事情,你管得着吗?”荷香瞪了他一眼。

    荷香闻言将老太太给她的玉蝉从衣襟里掏出来,塞给夏月说:“小姐以后有机会自己给少爷好了,我才不去。”

    悬崖底下是一片滩涂,因左右都是海水,又有石壁阻挡,滩涂外就是海。

    王潇湘从偏殿去而复返,看到他微微一怔。

    “没有,不过刚才回来的时候遇见小顺,他问我出去干吗。”小顺是李季身边那个小药童。

    小伙计摇头:“咱们这馆子荒郊野外的,也是借着后面的湖,才有人来踏踏青吃吃饭歇歇脚,哪会有衣裳铺子,”这伙计识人眼色,见尚睿一身湿气,又要喝姜汤,自然明白是要换衣服,于是说,“姑娘,你们要是不嫌弃,我们掌柜家的小少爷和这位公子身量差不多,我去替您问问。”

    高热烧得他嗓子都哑了七八分,语音呢喃,她只听清楚后面那个“水”字,便说:“忘记备水了,你只有忍一忍。”

    她抬头一见尚睿的面色,便知道他有话要说,便叫旁人都退下了。

    “军中如今谁主事?”尚睿问。

    堂下却没人接话。

    王潇湘摸了摸冉鸿的头,又对尚睿道:“你别难为他了,无论如何他也是不敢对你实话实说的。”

    明连被吓了一跳:“皇上?”

    丞相王机又道:“李大人素来清贫,但是却有满腔赤诚,其忠心可鉴日月,望陛下莫要推辞。”

    他微微一愣,半晌没再继续。

    他长着这样一副尉家人的脸,究竟是敌是友?是皇亲还是宗室子弟?他真的姓洪?假如他不姓洪,难道姓尉?

    歇在外间的荷香早被这动静吓蒙了,听见夏月的叫声飞奔过来。荷香扑到尚睿身上,想要将他从夏月身上拉开。尚睿手臂一拂,就将她推开了好几步,跌坐到地上。荷香顾不得疼,慌了神大喊着来人,又要上前去。

    荷香抹了抹眼泪,垂头走到床前。

    尚睿语气稍改,又道:“我们是天家子弟,和常人不同,家即为国,国即是家。冉鸿的父亲也是朕的哥哥,哥哥犯了国法,受到了处罚,朕也很难过,碍于亲疏也许比冉鸿少几分,所以朕可以体会你的痛苦。可是你没有错,哪怕是你父亲违逆了国法,你却没有错。你父亲临刑前,朕去看过他,他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好好活着,堂堂正正地做个有用之人。你这一生的本分就是要带着你父亲的期待活得更好,而不是背着莫须有的罪孽自怜自哀。”

    尚睿轻轻一笑,倒是也不继续问了。

    此刻,在门外暗中守着的姚创等人也松了口气。

    哪知他带着马一跃,又蹿得更远,还扬扬得意地回头道:“要不要我让你先行二十丈再比?”

    夏月却没答话,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洪武趁机将女子护在身后。

    因为事发突然,除了洪武,旁人谁也没有看清他怎么出脚的。只见王淦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跟个球一样,咕噜噜顺着楼梯滚到了一楼。

    尚睿头昏脑涨,不太有胃口,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去,贴身的衣服也舒服了些,难免有些犯困,于是打量了一下窗下的软榻,对夏月说:“我在这里睡一会儿,你自己吃饭,吃完了叫我上路。”说完,他就躺上去,不到片刻还真睡着了。

    她走了一截,再翻身上了马。

    尚睿不答。

    夏月无法动弹,只能瞪着眼看他,痛恨自己白天没有一刀杀了他。

    一个巨浪拍过来,激起一人高的银白浪花,朝她脚上扑来。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没想后背撞在尚睿的身上。他伸手去牵她的手。

    “司马霖如今何在?”尚睿又问。

    尚睿低头打量着自己,眉毛都快皱在一起了,扔了块银子给伙计,指着自己换下来的那堆衣服:“你赶紧拿去烤干了,给我送回来。”

    夏月这才发现头上唯一一根绾发的发簪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她索性抬起手臂,拆掉了头发重新草草地绾了一下。

    夏月放开缰绳,跳下马来。

    “你倒是给哀家说话啊!”太后怒视。

    更漏一滴一滴地走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握起双拳,使劲地捶了一下身下的床榻。

    尚睿眼睛一弯,笑容从嘴角漾开,忽然之间,仿佛春风随之而生,萦绕在他身侧。他看着她,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

    夏月闻言傻傻一愣,她虽说不拘小节,但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平素里除了家里人,连男子也很少接触,哪会想到有人会将这样的话,当着自己的面就脱口而出,顿时呆住了。

    软榻上没有被子,估计就是有,也会被他嫌弃。

    他又劝道:“我们公子此刻不太好,希望姑娘能去看看。”

    与其说是石洞,不如说是石壁凹进去两尺宽的一个地方,刚刚有一人高,站进去,身体刚好被头上的岩石遮住。

    “真美。”她轻声惊叹,“你是如何发现的?”

    他身形微晃,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咬着牙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才能站稳。只见他立在床前透过黑暗盯着她,半晌,冷声笑着从嘴里挤出一句话:“你赢了。喻昭阳,你赢了。”

    “那还能有谁。”荷香咧着嘴傻笑。

    回宫的路上,尚睿一直沉默不语。

    这几天,夏月都用各种理由派荷香上街去买东西,却没有去明善堂,而是故意到些别的地方买些小家什。

    那金制花瓣本来就娇气柔软,他五指一拢,将簪头拽在手里,使劲一捏便没了原形。

    洪武早就坐不住了,大步一跨,推门而出。

    “梁马渡招供,徐敬业才是幕后主事,徐敬业一党和朝中官员勾结,不但买卖官职,甚至倒卖军中军粮,单是梁马渡一系人所认罪画押的涉案粮款粗略统计已达三百五十万石。”尚睿目若寒潭,“三百五十万石——母亲自然知道自儿子登基以来,全国每年所征秋粮也不过四百万石。”

    他在前面走得很急,压根没想搭理她。

    明连差点就撞在他头上,忙退后说:“奴婢该死,惊了圣驾。”

    她要还他一命,所以她才不能杀他。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朝哪里瞧,只好偏着头,垂眼看别处。

    随着王清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纷纷跟尚睿表态。

    忽地,就变了天。

    那日,王淦被楚仲在心口刺了一刀,本是九死一生。哪知他的心脏长得有些异于常人,常人在右,他却在左。那一刀并未刺中要害,被人从河里捞起来之后,没多久就能下床走路了。他这人平时作恶多端,仇人很多,所以王奎在锦洛严查了一番凶手,也没有个结果,又怕他再次被害,索性送到天子脚下,一来避避风头外加养病,二来寻个闲职给他,免得无所事事再惹是生非。

    她的举动并没有逃过他的眼。

    他一言未发地回了乾泰殿,命人磨好墨后,屏退了包括明连在内的所有宫人,他亲自蘸了浓稠的墨汁,展开桌上的卷轴,缓缓落笔。

    洪武便赏了她一些银两,还和她攀谈了几句。

    “看这帝京歌舞升平的样子,好像没啥大事,大家都称淮王以卵击石而已。不过,裁缝店的伙计却偷偷告诉我说,这些其实是朝廷在安抚人心而已。”

    却不想身下的人全身一松,原本拼死反抗着他的力道消失殆尽,四肢僵硬不动了。

    办完事,她拐进一条巷子,静静等了一个时辰,没见到任何可疑人,然后去了城东角。

    徐太后诧异:“他不是被尉尚仁捉住了吗?”

    “此事母亲可以放心。”尚睿说。

    瞬间,她吓得尖叫起来。

    夏月还想再说,见李季已经开门离去,只好将视线收回来落在荷香身上。荷香自知理亏,一面轻轻走去将房门关上,一面汇报道:“老太太和舅老爷大概晚上就会走。”

    尚睿道:“鸿儿,宫里的太傅可有教你,何为国何为家?”

    她本来准备好以死相搏,没想到满腔的视死如归却无处可使。

    那女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窘迫地垂下头去。

    他虽跪着,但是身体却直得像棵青松,而太后的心反而越来越颤。

    可是,如今谁还记得这个名字。

    “呸——”男人唾了一口唾沫,“你以为你逃到帝京来,我就没法子吗?你还不是落在老子手里。”

    洪武本以为尚睿会出来主持公道,没想他却说出那么一句话,还劝人嫁给那无赖,差点被气得呕出一口老血来。

    冉鸿却再一次跪下,慌忙地叩首道:“罪臣之子不敢造次。”

    夏月怕旁人怀疑,镇定地走到楼下。一楼大堂里热闹非凡,压根没人注意她,连刚才那个小伙计也不知道去哪里了。她目不斜视地走到外面马厩里,牵了自己的那匹马。

    他们前脚到酒楼,洪武后脚就到了。

    尚睿说:“捂了她的嘴,拖出去。”

    黑壁崖这边明明是朗朗晴空,可是远处海的那一边却是乌云压顶。

    姚创没敢答话,未获尚睿的首肯,他怎么敢多嘴。

    他随意点了几个菜。

    她狐疑中照做。

    “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尚睿听着太后口中“混账东西”这四个字,平静地回道:“母亲养了儿子这么多年,最后也只是当儿子是件东西吗?”

    徐承致下跪领旨:“臣谨遵圣命。”

    后来,尚睿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子的,只觉得整个人浑浑噩噩地昏睡到了第二日傍晚。

    余音儿一听那声音,脸色就变了,手上的动作即刻停下来。

    那人顿时吃痛地叫了起来。

    夏月幽幽地叹着气,又将盖在他额头上的湿帕子换了一面。

    因为海边潮湿,又被草丛覆盖住,石阶有些地方长了青苔,所以走得格外小心。

    而他们站的这边海岸依旧是晴天朗日。这样的景致,忽而让人觉得世间万物都变得渺小起来。

    黑壁崖是一块巨大的崖石,耸立在海边,因为近乎黑色而得名。它一面是缓坡,临海那面则是峭壁。

    夏月坐在马背上,看着他没有说话。

    “现在他很需要这个东西。”

    夏月的脸倏地红成了个柿子,她这才明白刚刚明连口中的念叨着她是什么意思,顿时恨不得立马扑上去捂住他的嘴。

    “我明明记得是我先到。”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头顶。

    他眼尾带着笑:“你出这主意,听起来倒是不错。”

    “咚”的一声。

    果然已经烫得惊人。

    尚睿垂眸,淡淡道:“儿子能说什么,母后您也并非不知徐敬业他为何会被尉尚仁生擒。”

    尚睿一乐,这世上的女子不少,像她这样的倒是少见。以前他遇见的女子要么对他唯唯诺诺,要么阿谀献媚,一根头发也能夸出朵花来。还有,就是王潇湘这种,只会冷眼瞧着,像座冰山一样。

    荷香抿着嘴笑:“小姐要是找着了少爷,给我托个梦什么的,我就开溜了。”

    小伙计见尚睿一身简洁精细的打扮,便知道是贵人,做生意的最善于从皮囊识贵贱,贵人自然脾气大,便笑嘻嘻地回道:“姑娘,我去找一身新的就是了。”

    “你不要问,继续听我说。”夏月道,“你若是不按照我说的做,外祖母和舅舅他们兴许全都会被我牵连,连你也不例外。”

    一颗心似乎被什么东西缠了起来,越缠越密,绕了一层又一层,裹得她透不过气来。

    “闵姑娘,你可是歇下了?”对方见夏月没有应声,于是又客客气气地问了一句。

    哪想尚睿却猛地坐了起来,掀开帘子,就要下床。

    在太后的院子里撞见时,两个孩子正在专心逗太后的那窝狗崽,一见尚睿立马就站了起来。

    夏月点点头,不再问。

    哪知他的力气十分大,牢牢地将她抱在怀里,使得她的脸不得不贴在他的胸襟上,那触感又冷又潮。她这才想起方才为了替她避雨,他的衣服也许早就湿透了。

    听闻太后的责骂,尚睿起身照做。

    她和子瑾从小一同吃喝,彼此熟稔得跟左右手一般,她自然习惯了他的容貌,也不以为意。突然,她想起那一夜王淦几人亵渎子瑾的话,面色霎时就白了,胸中顿时痛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于是,尚睿命他带五千精锐骑兵负责到沧荒切断反贼的粮草,再等待与司马霖会合。在众人争议中又派洪武从开州抽调五万援兵,兵分两路,一边支援司马霖,一边切断反贼与吴王合围的势头。而后,李秉立受命,接替洪武接管京畿卫戍。

    姚创事无巨细,将所见所闻汇报了一遍,包括他昏睡后夏月在包房里如何掏出簪子想要杀他,又如何牵马逃走却去而复返,将他送回李府。

    尚睿不是不懂,是心气无处撒。

    余音儿又急又怕,不禁哭出声来。

    她很怕身边人这样不止不休地发烧。当年,子瑾就是这样将耳朵烧坏的,她自小就留下这个阴影,至今心有余悸。

    冉鸿却不敢答,跪在地上,背弓得像一只虾,瑟瑟发抖。

    “你们公子,以前这样病过吗?”夏月有点瞌睡,不禁想找点闲话说。

    “洪武”救过她,若他只是要她的命,他拿去便是。

    尚睿慢悠悠地将杯盏在手中转了半圈:“你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朕的事你也敢管。”

    “姑娘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啊?”洪武问道。

    对方年纪小,说话也不懂看眼色,羞答答地一笑:“听老人们说,是锦洛的水好,从小喝着嗓子越养越灵。”

    更何况,他明明姓洪,却又长了一副尉家人的好面皮,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你看你写的这些都是什么,”太后被气得双手哆嗦,拿起案头几上另一幅卷轴,含着怒念道,“今国难在即,魏王徐敬业空握兵权,大败叛军。之后竟与叛贼联合,意欲谋反,其心可诛。现革去徐敬业魏王称号,剥其世袭之权。朕念徐氏为我大卫朝国亲,特赦其族无恙。然,徐氏一族终生不得为官,若非奉旨召见不得随意进京,若有违背,株连九族……”到后面,太后都念不下去了,一把将圣旨拍在桌面上。徐太后本身就是个烈性子,越说越怒,抄起桌子上剩下的半碗薏米莲子粥朝尚睿砸过去,没想到他竟然没躲,碗砸在他胸口,落地碎成两半,粥泼了他半身。

    夏月思忖了一下:“等等再说。”

    王淦哼了一声,趾高气昂地重复道:“洗干净耳朵听清楚了,小爷我是当今王相的侄儿,皇后娘娘的堂弟,皇上的小舅子。不要问有没有王法,因为小爷我说的话就是王……”

    夏月想了一下又问:“他怎么和李大人这样熟?”

    偏殿里,只剩母子二人。

    “你不敢?”他激她。

    尚睿问完那句话,静静地看了她半晌。

    怕惹人注意,她没有立刻骑马,而是牵着它,走在大道上,慢悠悠地。一来她怕迷路,二来她断定像尚睿那个样子,自己醒过来都难,莫要说来追她了。

    她仰脸抬眼,看见他的脸。

    他的头依旧热得滚烫,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唇因为发烧显得丰润鲜红。

    尚睿斜睨着她:“你都是要做尼姑的人了,还管这些俗礼做什么,反正上次我见过你的,这次你看回来,咱们就可以两清了。”

    徐太后虚弱地点点头,缓慢地走到殿门口将门打开,唤人进来,又转身折回将尚睿扶了起来。

    夏月本来在榻上看书,听见它的声音,抬头瞧了瞧。

    她脑子不算笨,出去东拼西凑地打探了一下,总结说道:“是南边的淮王叛乱了,和朝廷的军队打起来了。”

    远方海那一边的乌云似乎都要沉到海里去了。

    尚睿再一次到李季府的时候,夏月和荷香正在园子里逗狗。

    这时,店伙计又来敲门,说是刚才点的素肘子没了食材,要不要换成蒸酿三宝,这也是他们店里卖得最好的一道菜。

    “小姐,我不会走的。”

    尚睿瞅着他,知道必有蹊跷,便问:“朕睡着时说了什么?”

    “一样美。”他嘴角含笑,眼眸中似乎融着春阳。

    她不再多话,转身沿着来路返回。

    他站在泥泞里,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夏月,踏着潮水朝岸边走去。

    “哀家这不就是把它当成你了吗?”

    不想尚睿说:“你去李季那里一趟,告诉姚创,”他语气微微一顿,“务必要将闵夏月和那块玉蝉一起留下。”

    “没有。”荷香摇头。这些日子,夏月昏迷不醒、生死一线,她怎么敢离身。

    小伙计接过银子,嘴角都要飞起来了,急忙照做。

    尚睿将茶盏搁在桌面上。

    夏月默默地听着,然后自言自语说:“延庆郡主好像比他小两岁,两个人年龄相当,再合适不过。”

    以前他出去逛酒楼,听旁人说男人都贱皮子,喜欢啃硬茬,越是不从的,越是心头好。

    他不说还好,这样一提醒,她才想起两个人出来大半天了,顿时觉得饿。

    见洪武还想接话,明连忙说:“姑娘你还是继续给我们唱曲吧。”

    “照你小时候的年纪看,今年你也二十上下了,怎么还没嫁人?”尚睿问。

    田远跪在地上:“徐将军……被擒了。”

    忽然,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迷迷糊糊中还冒了一句:“朕要喝水。”

    余音儿流着泪道:“可是我姐姐已经有心上人了,还定了亲,这王公子知道之后,暗地里派人把他给打伤,回家没几天就死了。”

    荷香见她神色,顿时不敢再说。

    可是他实在太烫了,连那冰凉的帕子也被烘得暖和,车上没有水,只能将帕子放在风里凉一凉,再贴上去。

    夏月闻言不禁瞪大眼睛。

    姚创远远盯着她这样折腾,心情倒是复杂了起来。

    太后怒视他,全然不信:“你怎能断定,哀家知道的是假,你知道的却是真?”

    尚睿缓缓将最后三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被擒了?”

    连续好些天,尚睿的情绪都不太高,旁人都以为他是因为战事吃紧所致,只有明连看出了点端倪。明连了解他,朝廷的事情他是从不会放在脸上的,定是别的缘由,所以一举一动十分小心,唯恐触了他的逆鳞。

    尚睿起身,负手走了两步,而后淡淡说:“随她吧。”

    只有母亲在弥留之际喊过一句:“我的昭阳呢?”

    尚睿跪地,默不作声。

    过了许久,他才转过头对她说:“我头一回看见海上这样下雨。”

    可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她活了这么久,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何况杀一个活生生的人。

    没一会儿,她的名字又从他嘴里逸了出来。

    太后展开一幅,匆匆读了一遍,带着怒意瞪了一眼对面坐着的尚睿,重重放下后,又拿起另一幅,还未读完整个人已经变得怒不可遏,一把将手里的东西狠狠地扔到尚睿脚边:“混账东西!你这是要逼死哀家?”

    临走前,她回身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她估计一会儿小伙计会将烤干的衣服给他送去,看到他那副模样,肯定会去叫人替他看病。

    姚创一时没了主意,如果夏月真的要逃,他们怎么留,难道真像上次尚睿吩咐的那样,只需要留个活口?

    他继续道:“信确实是淮王妃所写,可是里面写的却是徐敬业为谋划他心中所图,句句皆是劝他与淮王连手,妄想与之携手平分天下。”

    却不想,海风实在太大了,虽然能遮住身体,那倾盆的雨又被迎面灌入的风送到石壁下,山洞太浅,根本挡不住。

    余音儿急哭了,放下琴就要出门去帮忙。

    夏月看了看荷香,又转脸看了一下尚睿,点头道:“你等我一下。”转身回到房里换了身衣服,当时姚创带着荷香来寻她的时候没有带什么首饰,此刻她的一身打扮也是极其简单,但是她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从枕头下取走了那根琳琅坊的簪子,但并没有戴在发间,而是贴在胸前藏着,才随他离开。

    他迎着风,身姿挺拔豪气,静静地注视着那团乌云,似乎旁边一切都和他无关,全然置身于这俗世之外。

    夏月说:“荷香,你抱着阿墨回房,我有话要跟洪公子说。”

    尚睿倒是没有意外,叫人给她找了一匹马。

    尚睿连看也没看他一眼,沉沉地喝了一声:“滚。”然后甩开他,又继续朝李府后面住着夏月的“桃叶居”走去。

    “朕的炒松子呢?”

    荷香还是忍不住问:“小姐,究竟是怎么了,之前都好好的,怎么见了洪公子你就不对劲了。”

    她不确定是真的没有,还是对方太谨慎,叫荷香完全没有察觉。

    只见那姓王的带着几个家丁,拉扯着一位白衣女子。酒馆的老板和伙计都在一旁相劝。

    尚睿本来一个人在剥面前那碟松子,从头到尾没说话,听见“锦洛”这两个字,倒是抬起头瞄了对方一眼,然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

    冉浚倒是蹦蹦跳跳的,而冉鸿磨蹭了好一阵子,才一步一步地挪近。

    只见他前行了一截路后又拉住缰绳,折返到她身旁说:“听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专门请过北疆的师傅教你骑马,不过我看你骑术也不怎么样,要不要比试比试?”

    明连深深地作了个揖:“我们家公子念叨着姑娘的名字,请姑娘去看看。”

    三个人进酒楼,上了二楼包房,酒菜上齐之后,唱曲的姑娘抱着琴来了。弹了两首曲子之后,姑娘调了调弦,休整稍许。

    “你时常不是买丝线买衣服,就是买胭脂买点心……”

    她准备吃饭,顺便看了一眼尚睿,这一看,差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那日我不过只看了你一眼,你这是要摸回来吗?”尚睿揶揄她。

    夏月却不知道,他这人若是存心收敛神色,任谁也看不出破绽来。

    她的背紧紧贴着身后的岩石,而身前,隔得很近的地方,是他的胸膛。

    “奴家余音儿,是锦洛人氏。”

    过了一夜后,阿墨便黏着她,一直跟在她脚边。小狗又矮又小,跟得也紧,好几次夏月都差点踩着它。万般无奈,夏月只好将它搂在怀里。

    于是,夏月就着刚才李季用过的凳子坐在床前,有些无奈。

    她微微愣怔,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别的地方。

    她有些忌惮李季,被他救了一命,如今还寄人篱下,只好乖乖站在旁边等着。

    忽然,她觉得身上一轻,他居然从她身上离开,转身下了床。

    一番接触,她用余光又开始打量他。

    荷香说完,扶着夏月从桌子前起身,慢慢走回床榻。

    一想起子瑾,她又看了一眼榻上的尚睿。

    进城后,她放开尚睿,挑开前面的门帘,给车夫指路,直接去了李季府上。

    “小姐是何时被发现的?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看出了破绽,是不是李大人知道了什么?”荷香开始自责起来。

    自从上次的谈话后,母子俩的关系一直没有缓过来。尚睿倒是每日来请安,冷冷清清说完就走,这次倒是因为一窝狗崽,还多说了几句。

    她喘着气,因为跑得太快,脸颊被吹得通红,一双眼珠子湿漉漉的,像极了东苑猎场里那些多次从他弓下逃生的小鹿。

    夏月狐疑。因为看他不过二十来岁,换成十年前父亲在朝廷任职的时候,他才多大?要说仅仅只是彼此认识,她却是不怎么相信。

    他支着肘,冷眼旁观。

    徐太后驳斥道:“你懂什么,没有徐氏哪有你的今日,尉家这些人早就把我们母子吃了。”

    可是——万一那小伙计和掌柜都是个黑心眼,见自己跑了,留下的那个又不省人事,直接将他抬出来扔了了事,又如何是好?

    太后勃然怒道:“你还知道哀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要灭了徐氏满门?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在岩石上负手而立。那海风不停地吹,除了被掀起的衣角,他整个人纹丝不动,站得又直又稳,跟她被吹得东躲西藏、头发四散的狼狈相完全不同。

    她将尚睿留在车上先托给小伙计照看,借口说自己要出恭,趁机进了厨房要了一把小刀藏在身上,随后才上了车。

    “海上看着更美吗?”她好奇。

    “你明天一早去舅舅那里一趟,别人问起,你就说你去替我买点东西。”

    夏月叫了小伙计给他找了床被子给他盖上,自己又去打了盆凉水,拿帕子浸湿了之后敷在他的额头上。他的头和四肢截然相反,简直冰火两重天,所以折磨得他时不时地哆嗦一下。

    刹那之间,夏月想起他叫她“喻昭阳”的时候那满目的寒气,至今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他知道喻昭阳,那么顺藤摸瓜就会牵连到子瑾身上去,更何况他还见过她的高辛玉。

    转瞬之间,他和他的外衣便成了一道温暖的屏障,挡住了那些风雨。

    “承蒙先帝恩赐,王家在叙州有大片良田,家父一直命微臣好生照看,去年风调雨顺,粮谷满仓。微臣愿将所有储粮全部捐出,亲自护送至前线。”

    尚睿瞥了明连一眼,又斜睨着洪武说:“别唱戏了,你俩那点心思,谁不知道。”

    如此反复很多遍。

    夏月也不和他拌嘴,揪着他的衣服说:“春暖乍寒的,怎么能裹着一身湿衣服吹这么久的海风。”不知不觉她唠叨人的毛病又犯了,说完,她又埋头一看,发现他踩在水里,靴子自然也泡水了,“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人家都念叨着春捂秋冻,你倒是裹着一身湿,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似的。”

    “明日出门前,一定要和往常一样,然后记住我教你的法子。”夏月叮嘱。

    春寒料峭。

    哪知尚睿也是赌了一口气,再一次死死地按住她。

    她看见尚睿的时候,李季正在给他扎针。

    这裁缝店的老板娘有个幼子,体弱多病。老板娘是个寡妇,独自带着个老妈妈支撑着铺子。穆远之隔日便会叫伙计送药过去。

    眼见,雨水又从别的地方渗下,接连落在他的睫毛上,她再也忍不住,伸手替他抹了抹鼻尖上的水滴。

    贺兰巡一撩袍角,第一个跪地伏首道:“陛下,息怒。”

    “待洪武的援军一到,司马霖和洪武二者久经沙场,双管齐下,自然会有办法,再加母亲修书一封,子章定不生疑。而徐承致已然是朕的人。”

    王潇湘将孩子揽在怀里。

    折腾了一遍后,他躺在床上合着眼,半晌没动静。

    因为涨了潮,海水漫过了大部分滩涂,夏月只好借着那些礁石朝边上走去。礁石密密麻麻,可是有的礁石之间的间隔却有些宽,她不想湿了鞋,也懒得理留在后面的尚睿,径直在上面跳跃着朝前移动。

    荷香应了一声,从妆台的盒子里取了出来,拿给夏月。上次在田家庄的时候,尚睿又命人给夏月送了过来,她也不好再扔,只叫荷香收好。

    这让尚睿十分敬佩。

    海风袭来,紫重葛随着风势摇曳。

    明连听着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

    到了承褔宫,太后正忙不过来。

    夏月瞅着他的衣服:“要不要去跟店家借一套干净衣服给你换一下?”

    夏月顿时觉得这人也太难伺候了,平时不知道被家里人惯成什么样,斜瞥了他一眼,对小伙计说:“你别理他,尽管拿来就是。”

    尚睿周遭散发出来的寒意与戾气几乎将他整个人裹了起来。小几子上摆的瓷瓶里斜插着几支开得艳丽的桃花,这扑鼻的春意却没有将他那张俊脸渲染出半丝暖色。

    不一会儿,衣服送来了,果然是新的。

    冉浚听完这一席话,顷刻扑在尚睿胸口,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了起来,嘴里一边抽噎一边喊着:“九叔,九叔……”那声音旁人听了都忍不住潸然泪下。

    姚创说:“皇上刚才说先不回去,那只有先留在李大人这里。”他这人一根筋通到底,尚睿说什么便是什么。

    拔了针,李季抬脚正要走,却被夏月唤住。

    荷香回来的时候,李季正在给夏月施针。

    那日,阳光十分浓烈,尚睿从太后的承福宫走了出来,脚下的影子被拉成细长,他垂头看了半晌后,负手离去。

    尚睿扬眉,明显不赞同。

    洪武迎面而来,还故意装着巧遇的模样,笑着说:“哎,公子也在,好巧。”

    之前夏月睡觉的时候没有熄灯,所以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她。

    “是谁?”荷香急问。

    夏月只得替他应了那小伙计,见他仿佛是真的有些受了寒,到底是替她挡的雨,心中有些不忍,又让伙计给他熬份姜汤来。

    被人识穿了意图,她只得作罢。

    王淦本来胸口有伤,肉也未长全,孤枕在家又想起余画儿的那双嫩滑小手,一时色急攻心,才背着家里人偷偷到酒楼撒欢,哪想竟然遇见尚睿这种硬茬。如今他从楼上滚下来,伤口裂开,鲜血如注,顿时昏死了过去。

    一炷香还未燃尽,他的一身衣裳又汗湿了,于是明连打了温水给他擦了身,再换了衣裳。

    正好王潇湘也来承褔宫见太后,远远瞧到这一幕,走近劝道:“瞧皇上您把这孩子给吓得,怎么在母后这里教训孩子的不是?”随后,将这两个孩子牵着领回了自己的妗德宫。

    尚睿支着头,眼皮耷拉着,没话说。

    幸而,她早早跟着他站在了高处的礁石上。

    一袭素衣,却宛若日月。

    王潇湘懂尚睿的心思,一直照顾着冉鸿,和皇子冉浚同吃同睡,没受过委屈。

    夏月紧跟着他。

    当时尚睿就在一侧,不禁插嘴问道:“喻大人家里有几个孩子?”

    尚睿带着嘲弄的神色嗤笑着说,“敢不敢,并不只靠一张嘴来说。”语罢,放开她的下巴,伸手就摸进了她的脖领。

    明连不想生事,拦住她说:“姑娘,你们认识?”

    田远回复道:“前线回报,司马大人一直规劝徐将军莫要急躁冒进,徐将军却将他扣押在沧荒以北二十里的行营中……”

    半个时辰后,明连才在门外听见尚睿唤他,随即又跟着他再一次去了承褔宫。

    荷香听闻后,又开始哭:“小姐,你的病明明好了啊,你怎么又要撵我走?”

    她非但没有答话,还将外衣的衣襟扒开,拿手伸进去探了探中衣,也是湿的。

    到了李府门口,她客气地请车夫去叫门,自己又回身一看,发现他已经醒了,直直地坐在车里。

    而后,又将他一双冰凉的手揉搓了起来。

    她无奈地放下书,起身走去将它抱了起来。她刚才手上捧着手炉,双臂都是暖和的,阿墨的脑袋不禁贪恋地蹭了蹭。

    冉浚素来平和聪慧又善解人意,立马扶起冉鸿:“鸿哥哥,你别这样,你是我的哥哥,父皇自然也是你的叔父。”

    这不是在宫里,他碍于身份不能将她怎么样,须臾,他掩了眼中积蓄的怒意,冷笑一声:“你可真看得起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山下走去。

    “舅老爷家还去吗?”

    小伙计见他这样,不禁问:“他冷成这样,要不要再加一床被子?”

    “先回舅舅那里吧。反正房子也空着。”

    阿墨探了一只脚下去,又害怕地收了回来。

    尚睿垂眸道:“假使在儿子和徐氏之中只能选一个,母亲会选谁?母亲有没有想过,待日后銮舆西归之时,母亲的神位应供于尉家,还是徐家?何况儿子此刻并未要母亲舍弃徐氏一门,仅要徐敬业一人而已。”

    假若荷香打听到的这些都是真的,那么子瑾和淮王绑在一起不知是喜还是忧。当年淮王第一个对当今皇帝俯首称臣,如今又是第一个与之反目,人品可见一斑,所以要是子瑾真娶了他的独生女,倒不失为一个保障。

    她一边想着,一边去摸|胸前藏着的那根簪子。

    她扬起下巴,按捺不住心中的得意,对他宣布道:“你输了。”

    尚睿闻言瞧了他一眼。

    哪知尚睿却说:“我要是这姓王的,对你姐姐喜欢得紧,我也恨不得将那男人磨成齑粉。”

    夏月并未放在心上,“哦”了一声,没想到荷香却继续絮絮叨叨地汇报道:“老板说,最近打仗了,南边的货都过不来了,所以才涨价。”

    这是她第一次抱它。那黑色的毛绒小脑袋撒娇,突然触及了她心里很柔软的那个地方,不禁趁着荷香不在时和它多玩耍了一会儿。

    “嗯。”

    阿墨舔了舔自己后,想下桌子去,却发现桌子太高了,于是站在桌边望着下面嘤嘤唔唔地着急。

    “很少。”明连答。

    她见尚睿站在一侧,神色又恢复了平静,才觉得自己真是多心了。

    明连知道他的心病,便缓和气氛道:“姑娘你还有什么拿手的曲子,听着又喜庆的,给我们公子来一曲。”

    没人说话,又不好意思睡觉,她只好研究起别的事情来。

    而血鹊仍旧隔日送来。

    她回到屋里,摸了一下尚睿的额头。

    又落在她的脸上。

    “她是奴家的亲姐姐,叫余画儿,都是锦洛人。那位王公子,一直想打我姐姐的主意,万般不得已我们才躲着他跑到京里来。”

    待她吃饱后,他依旧睡着。

    “反贼尉尚仁在沧荒安营扎寨,定是希望与梁王勾结,如今国乱在即,只怕让西域乌孙人钻了空子,到时候内忧外患,再亡羊补牢也晚矣。此次镇反,应速战速决,如今燃眉之急,应该命徐子章放出司马霖,将帅印移交司马霖稳住军心。司马霖虽因伤病不掌帅多年,但他足智多谋、用兵如神,世人皆知。希望司马霖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心当此重任。也望徐子章在朝廷危难之时,以大局为重。”

    “皇上。”

    中衣里面的肚兜露出来,粉色的底子上面绣着白色的玉兰花,原本应该风光旖旎的气氛,此时却全是冰冷决绝。

    他沉默地更衣、喝粥、服药,精神好了不少,一双眸子也暖了些:“桃叶居的那人怎么样了?”

    当年,谁也没想到先储会托孤于喻晟。喻晟向来为人清醒孤高,胸中只装着天下社稷,后来和先储政见也不尽相同,虽然他因为先储而入仕,后来却没人将他归为先储一党,所以当时才将他忽略。

    “那——后天走,你可别再拦我了。”

    尚睿见状,眸中染着清冷:“母亲修来的菩萨心肠只对徐阳他们,却没有冉鸿他们吗?”

    夏月懂他的意思。她出门压根没带银子,也没注意尚睿刚才换了衣服之后将钱袋子搁哪儿了,只得将怀里的那根金簪交给小伙子:“我没带钱,你看这个行不行,还要麻烦你找两个人帮我把他抬下楼去。”

    “还说淮王要把自己家的郡主许配给他。”

    说完这句话,他陡然转身将桌子上的茶具烛台全部扫到地上,摔了个粉碎。

    夏月的一只手得了自由,连忙去摸枕头下,等将簪子捏在手里才想起白天为了凑银两,簪杆已经被那掌柜给切了,她哪还能用它自保。

    明连被太后絮絮叨叨啰唆了半晌才得以脱身,随后就将那只小狗送到了夏月那里。

    是了,他也许只是个毫不相干的人,有爹,有娘,也许还有妻儿,她怎么能凭他一张脸和他知道她的真名,就要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了他。

    不一会儿,小伙计就找来人和车,将尚睿抬上了车,还不忘记将烘干的衣服一并递给她。

    他等着她的下文。

    “小姐一切都好。”荷香答。

    一时间,殿上声音此起彼伏。

    哪想夏月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呈现出一种灰败的颜色,整个人没了生气,眼中失了华光。

    第二日一早,荷香如往常一般出门上街,她先去买了些夏月喜欢的点心,而后又到了一家裁缝店。

    “哦,我想起来了,”荷香悟道,“那日小姐您情况不好的时候,李大人就提过淮王,还说什么哗变,我当时不懂,就是一个多月以前。”

    他有了别的动作,自然就松开了对她双手的钳制。

    她这才看到脚下居然也铺了一层紫色的落花,她刚才因为看海心切,全然未曾注意,现下竟然不敢下脚。

    尚睿走到洪武身侧,缓缓站定。

    荷香一边照顾夏月,一边照顾那只小狗崽。虽说夏月很冷淡,但是荷香倒是对小狗喜欢得紧,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阿墨。

    “那你拟这样的旨意作甚?”徐太后气极反问。

    却不想,走到山顶的时候,夏月停下来转身对着他:“我有一些话想对洪公子说。”

    他抬眸继续说:“但是朕要它是真的,就能是真的。朕会叫人模仿徐敬业的笔迹,写封回信给尉尚仁,有了之前淮王妃的手书,铁证如山,假的也会成为真的。那尉尚仁捡了个渔翁得利,多半也会继续把戏做下去。若是他不识时务,偏要和徐敬业撇开干系,那就更好办了,朕可以说他是做戏想要保护徐敬业而已。时机一到,朕再将这张旨意发下去。母亲,您说到时会如何?”

    哪知,刚喝了药没多久,他又发了一次高烧。

    夏月的脸霎时从红转白,几乎想追上去将他一把拉下马来揍一顿。

    忽然,床上的人冒出一句呢喃。

    “李季说你的手也好了?”尚睿问。

    休息了几日后,她已经可以下床走动。

    荷香去后院厨房的时候,听见煎药的动静,便回来告诉了夏月:“小姐,我们要不要去瞧瞧?”

    他心中顿时茫然,不禁抬起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滴雨水流至他的鼻尖,才止住继续的势头。

    “还有呢?”

    明连慌了神,忙追了出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匆忙地取了靴子和外衣,慌乱地抱在怀中。

    她的话刚说完,还没来得及回头,只觉得被自己捏着的那只手,突然有了力气,反过来握住她,然后猛地将她一拽。

    梦中的夏月,被这响动倏地惊醒了过来,还没来得及回神,就发现一个影子越过纱帐,直接上了她的床。

    她又将手抬到脖子后面去解自己的肚兜。

    尚睿嘱咐道:“承致,你只需切断他们的粮食来源,然后原地待命,切不可自作主张,如若违背,军法处置。”

    “燕平王怎么了?”她又问。

    尚睿却没动手。

    她虽不精于算计,却也不傻。但是她又能如何,拿着刀抵着他的脖子叫他说真话?

    冉浚毕竟还是小孩子,见父亲母亲都在跟前,咽了嘴里的东西,才敢小心翼翼地替冉鸿辩解道:“是皇奶奶说的,皇奶奶说若是鸿哥哥不知罪孽,不守本分,皇奶奶她就……她就……”

    尚睿冷冷问道:“徐敬业呢?”

    李季得了消息,脸色都变了,从府里迎了出来。

    “你说朕那位魏王大将军徐敬业,被尉尚仁那个反复的小人给生擒了?”他的语气极缓,一句话说得像一碗无波的水,毫无起伏,却叫旁人听了几乎不敢呼吸。

    明连见她推辞,心中有些憋屈。刚才他在门口就听见主仆二人的嬉闹声,如今皇上为她受了凉,她还开心得跟遇见了喜事一样,连看也不想去看一眼……

    话已经挑得很明了,这偌大的宫里,能让所有人都对他守口如瓶的还能有谁,所以王潇湘才将话岔开,带人离开了承褔宫。

    她又说:“若是这辈子总要有那么一次,是你总比路人好,至少你那张脸还过得去。”

    舒缓,且沉静。

    她看了看小伙计还给她的那根切残的金簪,欲哭无泪。掌柜大概觉得簪子精致,缺了哪里都不好,干脆将簪杆给去了,剩一个簪头给她,拿来防身肯定是不行了。

    过了片刻,兵部有人说道:“司马大人德高望重,虽然年事已高,但是陛下可以一试。”

    “走吧。”他翻身上马,回身看她。

    “你认识我爹?”夏月诧异地看着他。

    “李大人,”夏月说,“我请您替我弟弟看病的事情……”

    “就这些?”夏月问。

    旁边的尚睿自小浸淫朝堂宫闱,心思缜密,见她面色忽明忽暗,便能将她此刻的心思猜个七八分。

    多听几次之后,她倒也坦然了,想着也许白天一直是她待在他身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尚睿径直走进桃叶居的院子,行至厢房门口。连鞋也未穿的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中衣,在这寒夜中全身都是虚汗。此刻,他就如同被一头猎人伤了最软弱最致命处的野兽,脑子一片空白,胸中的怒意和傲气几乎要把近身的一切都点燃了,他未有任何迟疑,恶狠狠地抬腿一脚就踹开了门,绕过插屏,直奔内室。

    他开始呓语不止,但是模模糊糊听不清在说什么。

    小伙计又热心地问:“要不要我给他弄个汤婆子来?”

    夏月这么快去而复返,让姚创措手不及,他不知道夏月的意图,也不敢拿尚睿的安危来冒险,让他们再单独相处,便轻轻一跃藏在了屋梁上。

    夏月突然想起他为她冻伤的那双手,还有在黑壁崖的石洞内,那滴顺着他鼻尖滴落的雨水。

    夏月忙问道:“哪里在打仗?”

    尚睿却撑着头,自己揭了马车的竹帘下车。

    “小姐认识他们?”

    这时,仿佛有一滴水滴在了上面,那么小小的一团湿润,却在层层叠叠中扩散开来,渐渐沁到了深处,清凉冰冷的触感挨着她的心,一时之间,似乎有了道裂痕,徐徐清风透入心间。

    王机那咳嗽的宿疾仍未愈,一副嗓子沙哑难听,却铿锵有力。

    她落脚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滑了一下,身体便朝后仰,她心中叫了一句糟糕,不想自己并未跌在海水浸染的泥泞里,而是落在尚睿的怀抱里。

    可惜,他却没有那样的兴趣。

    床上那人,垂眸看着胸前的夏月,嘴唇动了动,说道:“你不是要做尼姑吗,六根怎能如此不清净,你刚才是准备把我这双手给生吞了?”

    “小姐,”荷香劝道,“兴许洪公子并没有恶意,只是碰巧知道你以前的名字而已,不然他干吗这么多天还不来找你麻烦?”

    这徐敬业未免也太无法无天了。

    方才她实在跑得有些快,却不是他追不上她,而是突然有些担心,于是不敢放肆地跑,只好紧紧跟着,就怕她一个不小心摔下来,连眼睛也不敢眨,没想到就抱着这个念想,居然忘了之前为了捉弄她的挑衅。

    明连迟疑:“现在要回宫吗?”

    “下月春闱会试照旧,这些时日自然人多。许多人在此落脚歇息,天黑前可以进城。”尚睿解释着,让店里伙计领着上了二楼包房。

    待他换了中衣,明连就将门口候着的姚创请了进来。

    明连松了一口气:“走得急,奴婢忘了拿,明日给皇上做。”

    尚睿自然猜得出她在想什么,寒着眼,嘴角故意挂着讥笑:“与其有精力后悔,不如再使点劲,我就喜欢咱们现在这个调调,你越犟我越喜欢。”

    他高烧了一天,热度刚刚退下,又粒米未进,现下怒火攻心地穿过半个李府,脚下已经有些虚浮。明连急忙上去抱住他的膝盖:“公子,地上凉,您先把靴子穿上。”

    “谁说我不敢!”

    夏月又惊又怕,往事像噩梦一般重现,王淦一行人在锦洛湖边的话语动作和此刻的情景重叠在一起,绝望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走到半途,能下脚的礁石越来越稀少。她好不容易找到下一个目标,就使劲朝那边一跃,本来并无难度,可是刚下过雨,石面十分湿滑。

    尚睿冷笑道:“小事?”他将圣旨放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子,“这是朕收到的之前梁马渡贪污案三司会审后的上疏。”

    尚睿苦笑:“吃不了你,带你去个地方,用不了多久就回来。有话路上说。”

    尚睿面色平静地听着,吩咐说:“你先替朕更衣,然后去叫姚创来一趟。”

    夏月目不斜视,也没有问他要去何地,左手时不时地去摸一下藏在胸前的那根簪子。

    尚睿转头看了看洪武。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夏月有些不服气,想要追上他,问个究竟。没想到,她一夹马肚,他也驾着马跑了起来。

    刚才李季给他扎的那几处穴位,她粗略地记在心里。她第一次见到退烧散热驱寒,居然会取云门和中府这两处。

    他们骑着快马出来没什么知觉,心情又轻松,哪想回去的路程却那样漫长。

    山脚下两匹枣红马还在原地,只是淋了雨,马鞍有些湿。

    “你要是敢咬舌自尽,我就将刚才那丫头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给你陪葬。”他的嗓子依旧和刚才一样嘶哑,语气又低又沉,却说着世上最恶毒的话。

    第一首曲子唱到末尾时,被门外嘈杂的声音打断了。

    他眼角含着笑意,垂头看着她一双眼睛如梅花鹿一般晶莹透亮,此刻不服气的心情全写在脸上,觉得她真是有趣。

    荷香逗着篮子里的小黑狗:“小姐你看,幸亏我没走,不但什么事也没有,洪公子还怕你养病无聊,送个这么乖巧的小东西来。”

    夏月觉察到他整个人从半路上开始就恹恹的,脸色不好,于是拿起茶壶给他倒了一杯。

    明连脸上变了颜色,“扑通”一下双膝跪地,也不敢辩解。

    尚睿冷嗤:“那什么时候给我喝两口,我也可以上街卖个艺。”

    明连一愣,却不敢多问,急忙照做。

    这男人真是在意识不清的时候,都还要和她作对。她守着他那会儿,他就喊“娘”。别人守着他了,他偏偏要喊“夏月”。

    小伙计十分聪慧,不需要重复就记在心里,又解释说店里客人多,可能上菜会慢些。

    洪武也有些傻眼,不曾想这人正好就是王奎的义子,皇后的堂弟——王淦。

    因为信上写得十分清楚,老太太不再多问,只是眼里盈着泪说:“我们天黑就走,叫她不要担心。”

    在李季的精心调理下,夏月已基本康复,浑身都是劲儿。夜里,荷香喂了阿墨牛乳后,又去给夏月煎药,一时忘记将狗留在了桌子上。

    旁边,冉鸿的眼泪已经“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却不敢发声。

    这记忆本应积压在某个角落渐渐尘封,却不想因为“昭阳”这两个字突然就鲜活了起来。

    他们俩离得很近。

    老太太最喜欢的那条狗,最近下了一窝幼崽。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狗居然把所有小崽都给扔出了窝,也不喂奶。这下子把太后给急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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