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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奇塔·孔特雷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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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寡居的孔特雷拉斯夫人警觉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的房门敞开着,门外铺了地砖的地板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上去此人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轻手轻脚还是正常走进来。

    “女儿,是你吗?”她冲着外面喊了一声。

    孔特雷拉斯夫人在加长躺椅上伸展了一下身体,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她长相硬朗,一双浓黑的眉毛从未修剪过,总是带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一丛丛卷曲在一起,发间一缕如小公鸡白色尾羽的饰物一直垂到鬓角。额头上放着一块浸过古龙水的手帕,这是唯一能帮她减轻痛苦的东西。她并没有假惺惺地呻吟,所谓的痛苦其实只是一个存在于自身和上帝之间的问题。

    她的这声询问倒是让脚步的主人下定了决心,踏实了脚步,走了进来。或者说只是询问当下那一步踏得很坚定,之后的几步仍旧犹犹豫豫。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虽说十八岁的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这位的美貌可说是美若天仙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哀悼的气息,但这丝毫都不影响她出众的样貌。她立在门口温顺地望着躺椅上那位慈祥的家长,那位家长连自己最轻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出,有时甚至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您睡醒了,母亲?感觉好点了吗?”

    孔特雷拉斯夫人伸手在一侧的台子上拿起扇子,这么做和房间的温度并没有关系,这是开始盘问的前奏。冗长又费神的盘问。那具有欺骗性的眉毛依旧平直,但家长作风十足。“坐一会儿,康奇塔小乖乖,过来,坐我身边。”

    女孩走上前,搬了把椅子,不自在地在椅子边缘坐下来。

    “就坐这里。”扇子一直摇着,不紧不慢。女孩的双脚缩进椅子下面。

    “女儿,我问你,”孔特雷拉斯夫人停顿了一下,依旧摇着扇子,“听说你打算自己前往万圣园,祭奠葬在那里的父亲?”盘问已经开始了。

    女孩原本低着头在绞手指,这时抬起头,回答道:“今天是父亲的祭日。我不应该未经允许便私自过去。可您病着,我以为或许可以————”

    孔特雷拉斯夫人慈祥地点点头,表示认同:“孝顺的女儿是不会忘记已故的父亲的。她会为他的墓前换上新鲜花朵,会记得去探望他。这都是应该的。”摇扇子的力度变得温柔了些,“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好像是上周————我不记得了。母亲,您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没什么。你对父亲的思念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强烈,有点不顾一切,简直接近疯狂的程度。”扇子合上了,举了起来,又放下来,重新打开,又继续扇动,“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这也不大合理。你父亲也不是昨天刚去世,他都去世五年了。愿他安息!你那时才十三岁,你很爱他,伤心坏了。还好,后来便渐渐淡忘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和其他一般大的女孩一样,喜欢周日下午去看电影,有时会去甜品店吃个冰激凌什么的。可现在,突然之间,哀思快把你折磨疯了,其他什么你都不感兴趣,简直像着了魔,有时我还见你几个小时坐着沉思。万圣园你要少去,即使去,也不要待太久。你白日里茶不思,饭不想,夜晚又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心只思念逝者。这是病,是忧郁症。”

    扇子摇得没停。孔特雷拉斯夫人一个人依旧自言自语着,声音柔柔的,语气却很坚定,她并没有提高音量,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威胁或命令的感觉,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不能再这样了。以后不要再去墓园了。这不正常,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个年纪,不应该对那个世界如此沉迷。”

    女孩几乎是含泪恳求:“就去一次,母亲。就今天,以后我再也不去了,听您的。”

    “好吧,就一次。明天吧。明天我应该会好一些。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亲自陪你去。”

    一听这话,女孩看上去像受伤害了一样,又像受了惊吓:“可今天是他的祭日!就在今天。您看,我都穿戴好了,准备出门了。已经过了4:30了。我去去就回,很快的。最后一次————”

    孔特雷拉斯夫人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扇子也同频率摇动着,“我亲爱的女儿,谁都会说最后一次,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呢?别去了,听妈妈的话。刚才午睡的时候,我做了个梦,不是个好梦。”

    女孩一听,来了兴致:“梦到我了吗?是什么样的梦?”

    “没什么,只是一片黑暗,我听不到你的呼喊声,怎么也找不到你。”

    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就这样?学校里的姐妹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可信。“

    孔特雷拉斯夫人其他都好,就是十分迷信,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似乎是:“那些姐妹有当妈的吗?”

    她又摇了一会儿扇子,始终没有松口。“就待在这儿,”她恳切地说,“就这儿,待在家里,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看看书,绣绣花,去窗边的吧台坐坐,望望窗外,做做小姑娘该做的白日梦。你也可以去屋后的天井,晒晒午后的阳光,欣赏自己水中的倒影,编编头发什么的。这些不都很好吗?只是时间会显得漫长一些,可时间过得漫长总比过得快好吧。明天,我们出门去给你买点东西,坐下来喝点汽水,看看人群。”

    她叹了口气。她看得出这些对女儿都不起任何作用,于是只能不情愿地说:“算了,看样子你是一定要去的,那你去吧。但这是最后一次。”女孩一下子开心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母亲的扇子一横,她又乖乖坐下了。“我要明确一件事。这次不能再由罗西塔陪你去了。”

    女孩吃了一惊:“可我一个人也没法去呀!还有谁能————”

    “我不放心她。她举止轻浮,而且没比你大几个月,做陪伴保姆不合适!我早就应该把她换掉的。真不知道我之前都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要出门,就由老玛尔塔陪你。”

    一听这话,女孩完全愣住了。这时,远处一个房间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罗西塔!”夫人喊道。

    随后便是静静地等待,并没有听到任何人走上前来。可不一会儿,一个年轻清秀的全职女仆出现在门口,头上还裹着头巾,可并没有人听到她走过大厅的脚步声。

    “在,夫人?”

    “刚才是电话响吗?”

    “接线员估计弄错了。我接了之后,没人说话。那边没人。”

    孔特雷拉斯夫人平直的眉头微皱了一下,马上又舒展开来。“最近家里经常有这种事。你可以把头巾摘了,罗西塔。”接着又冷冷地慢慢加了一句,“你今天不出门。”

    罗西塔抬手去摘头巾,但又没有真摘,似乎在希望夫人改变命令。“可是康奇塔小姐想让我陪她去————”她讲话的时候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叫玛尔塔过来,由她陪小姐去。”

    罗西塔的两只黑眼睛盯着夫人的脸,但这完全是出于畏惧,她其实很想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位,却又不敢望向那边。她行了个礼,说声“好的,夫人”,便从门口消失了。

    孔特雷拉斯夫人转向她的女儿。康奇塔这会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原本伸在外面的那只脚也缩进椅子下面,与另一只脚勾在一起;两只手捏着裙子膝部位置的一块布,一会儿拧起来,一会儿松开。她似乎觉察到了母亲的注视,抬起长长的睫毛,对视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孔特雷拉斯夫人开口了,威严中透出一丝怜爱。“过来,我的孩子。”康奇塔站起身,走到躺椅旁边,蹲下身子,与母亲平视。为了方便讲话,夫人停下手中的扇子,放在一边。她伸手,轻轻托起女儿的脸庞,盯着她的眼睛,眼里满是疑问。

    女孩的眼睛一眨不眨,晶莹透亮,清澈见底。

    “你知道,我不是一到这世上,就是个中年、守寡的妇人。我也年轻过,而且时间并不久远。请记住,我的小女孩,你能想到的,你母亲我也早就想到了;你所做的,也都是你母亲我以前做过的。这也是我母亲对我说的。什么时候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母亲?”女孩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楚。

    孔特雷拉斯夫人慈爱地在女儿的额头亲吻了一下,又更加怜爱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你这个甜蜜的小可爱。你像一道晨光射进我阴暗的午后天空。我不是说你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但做事情还是有对错之分的。你还小,但这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我不希望,等你老了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有什么令你蒙羞的地方,也不希望你扮演过什么奇怪的角色。不管是谁,如果喜欢你,就应该来我们家,这是习俗;应该由我或者菲利普叔叔,或者其他长辈介绍给你认识。”

    “母亲,您说什么呢————”

    夫人做了个手势:“我什么也没说。这是我的心灵和你的心灵的对话。好了,你要去就去吧,由玛尔塔陪着,早去早回。太阳就要落山了,别待太久————”

    女孩虽然没有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但也一下子蹿到了门口,就好像挣脱缰绳的马匹。

    在门口处,她停了一下:“你说什么,母亲?”

    “没什么。去吧。”孔特雷拉斯夫人刚刚其实无奈地叹了气,像喃喃自语一般念叨着,“这不是好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这世道是不会变的。”

    屋外的走廊上,康奇塔和罗西塔擦身而过,她们表现得就好像没看到对方。康奇塔轻声说道:“她让玛尔塔陪我,该怎么办?”

    小女仆伸出手,与她击掌,似乎想给她一些精神支持。

    康奇塔低头看着手里多出的一样东西:“这是什么?”

    “别担心,这只会让她昏昏欲睡。”

    “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小女仆连忙摇摇手,态度非常肯定。

    “她不会有事的,对吗?”康奇塔呼吸紧张。

    “不会的。这只是山里的一种药草。我是从市场那边一个印度人那里弄来的。我自己也吃了些。这最多也就是————嘘!她来了。”两人又继续走着。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顺着走廊走了过来,头上裹好了出门戴的头巾。“我的小花朵,你准备好了吗?你和你母亲道过别了吗?”接着又严厉地对罗西塔说,“到里屋去陪夫人!她说不定需要你帮忙。”

    康奇塔从她身边走过:“在门口等我。我回房间一下。”

    她在房间的镜子前站住,紧张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为了让逝者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她拉开一个抽屉,从最里面的隐秘处找出一支口红,急急忙忙地往嘴巴上涂了涂。然后她把头巾拉了拉,遮住自己的嘴巴,便急急忙忙赶去门口和自己的保姆会合。

    保姆已经叫来一辆马车,正坐在车里等她。她认为坐汽车去墓园是不合礼节的。“去花市。”等裹着头巾、身材纤瘦的小姐上车,在她身旁坐下,她便对车夫发出指令。

    马车夫走街串巷,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小广场,位于一座玫瑰围绕的教堂前。这教堂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建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教堂前的那条已经磨得凹凸不平的宽阔石台阶路,其宽度和整个教堂地基的宽度完全一致。从中间部分开始,两侧石阶渐渐消失,只留下中间一条小道,直通教堂入口。其他地方都被五颜六色、连成一片的玫瑰花床所覆盖,其中不时点缀着一些搭起来的棚子。只有走上前去,才知道这里分为不同的交易场所,每一处都有各自的小商贩。有些商贩还搭了临时货摊,用杆子搭起凉棚,或铺了草垫子,以防骄阳晒伤花朵。还有些人买不起这些,便蹲在台阶上,划出一块地盘,卖的有散放在四周的花朵,也有插在盛水的罐子里的花束。空气中混杂着羊齿蕨、烂叶子、烂花瓣以及花枝的气味,但最明显的还是这常年潮湿的旧石阶因无法保持干燥所散发出的一种可怕气味。这种气味同时包含有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生活,又有一成不变、陈腐发霉的衰败。这就是花市,在这块地方存在了两百多年,日复一日,朝暾夕曛。

    康奇塔的保姆走下马车,上台阶前,她转过身,问道:“要买什么花?”

    康奇塔紧跟着便下了车:“我也去。我想自己挑。”

    玛尔塔辩解说没有这个必要,她会为她买好,但康奇塔已经跑到她前面,缓缓沿着花市通道看花去了。每到一处,两边的花贩便叫喊起来,夸自己的花好,各种充满诗意的语句及推销的叫喊声紧随着她的脚步。见她离开向前走去,下一个花摊小贩的叫卖声紧接着就响了起来。不时有小贩伸出手,抓住她的衣服。玛尔塔把这些手纷纷打掉。

    “孩子,这里,玫瑰在向你呼唤!”

    “来看看哪,姑娘,康乃馨渴望被你带走。一角!五分!你说多少钱。随便卖了,便宜卖了!”天色不早了,花市也要关门了。

    玛尔塔停了下来:“这里有。这些可以吗,孩子?”

    康奇塔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不要,上面,顶上有好的。我都是在上面那家买的。”

    她所指的摊位,老实说,花的种类并没有她们刚才经过的几家多,摊主是位老妇人,满脸皱纹,就像画满了捕蚊网。

    “要一些这种的。”康奇塔拿起一枝白玫瑰,靠近裹着头巾的脸庞,嗅了嗅,头巾相应的位置也随着呼吸动了动。

    “好的,小天使,好的!”摊主欢快地回答,急忙开始为她取花,“白玫瑰,就像您一样,美丽、年轻。”

    “还有栀子花。”康奇塔点着。

    玛尔塔伸手接过花:“我来拿,这花会钩破你的衣服。”她递给老妇人一枚硬币,转身沿着湿滑的台阶往下走。

    摊主似乎还没卖够。“看看,这簇白色紫罗兰正好可以搭配。只剩最后一枝了。”她一边注意着那保姆离去的背影,一边将一根手指熟练地放在鼻子一侧停了一会儿,“这枝花为你留了一天了。送!这枝免费送给你!”她将女孩的裙子扯了两下,像拉铃铛绳一样。

    女孩接过花,在保姆的注视下缓步走下台阶,将花紧靠在脸上,这枝花和一枝大叶子编在一起。上马车前,女孩从花枝中间抽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马车驶出小巷,去往墓园的路上,她用一只手展开纸条,看了一眼。然后她一路上都用离玛尔塔较远的那只手紧握纸条,避开玛尔塔的眼睛。

    纸条上就几句话。这种十分古老的传递消息的方式,看似什么也没说,但却道尽千言万语。“我生命中的小甜心,今天你还过去吗?我等你。上次一别,这一周我都是数着日子过的。我的小甜心,不要折磨我了。”

    康奇塔一只手将纸条折了起来,塞进了手套的卷边里,随后又一次将头埋在紫罗兰花中。正如孔特雷拉斯夫人所言,这世道不会变的。

    马车渐渐要驶出老城区,这里的街道是卵石铺就的,曲折蜿蜒,像康奇塔家一样保守、体面的家庭都聚居于此。接着便是向郊区过渡的外城区,外国人和一些喜欢仿效他们的有钱人会住在这里————这些人家里的女儿没有长辈陪同也可以四处走动。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沥青路穿城而出,随后便是开阔的田野。又过了一会儿,可以看到对称的两排白杨树,中间是一条上坡路。爬上坡顶,一下子又冲上另一条路。这条路位于一道黑色的围墙后面,围墙绵延不绝,望不到头。

    马车转上去,沿着这条路驶了一会儿。万圣园是这一带最大的墓园,或许也是这世上最大的墓园。据说,这里可以一次性安葬这世上所有的人。

    道路另一边开始出现一些建筑,是为那些礼拜日或特殊节日来这里祭拜的人们安排的。这里有刻墓碑的店;有工场,只见骨灰盒、小天使、哀悼天使、十字架什么的四处散落;有个休息用餐的小凉亭,以及其他一些设施。这些设施之间都隔有一段距离,整个地方给人一种荒无人烟的感觉,没有任何生机。

    马车在墓园入口处停了下来,那里有道石拱门,装着一扇巨大的黄铜大门。她们走下车。“最多半个小时后来接我们。”玛尔塔对车夫吩咐了一句。

    马车开走了。具体去了哪里,只有车夫自己知道吧————或许就去了前面转角的小酒吧,谁知道呢。看着马车离开,康奇塔迟疑了片刻。

    “玛尔塔,进去前,我们能不能去对面坐一会儿?我渴了。”

    玛尔塔不同意,她把花束压了压,好让她的视线可以越过花束,清晰地看着康奇塔。“不行,小姐。这怎么可以?你母亲吩咐我带你快去快回的。你看看,日头已经开始西落了。我们回去前,天肯定要黑了。”

    “这用不了很长时间。”女孩恳求着。

    “可我们是来祭拜你父亲的,还是来饮茶的?”老妇人粗暴、固执地说道。

    “就一杯薄荷茶。你看你那么喜欢薄荷茶,如果在家,你这时候肯定在喝薄荷茶了。”

    保姆有点动摇,很显然这很有诱惑力。她往路对面望了望,似乎在合计这一去一回需要花多长时间。“可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进去祭拜,回来的时候再去饮茶?墓园可快要关门了。”

    “我头晕,玛尔塔。你还不同意吗?”

    保姆连忙关切地说:“哎呀,宝贝,你怎么不早说!看我都在想什么,还在这里吵吵闹闹。来,小心肝,挽着我,我们这就过去。”

    两个人慢慢向路对面走去,可苗条的那位虽然嘴上说虚弱,走得一点儿也不慢;反而是矮胖的那一位拖慢了她们的脚步。而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玛尔塔甚至因为小姐走得太快而担心。“别走那么快,宝贝。你会头晕的。”

    这个时辰,小餐馆里根本没什么客人。一名服务生胳膊下面夹着托盘,走到门口迎接她们,带她们选位子。餐厅前面有个陶瓷马赛克铺面的长条形台子,装饰有一排芦苇,一张网格状的铁桌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四周围着好几把椅子,数量明显超过这桌子所能配套的数目。

    “我们到里面去吧,不那么引人注意。”康奇塔一本正经地建议。

    两人继续往里走,里面灯光变得昏暗,像进入了一个洞穴。这里同样有一张芦苇装饰、无人使用的桌子。一块写着“太阳啤酒”的纸牌子松松垮垮地挂在那儿,玛尔塔经过的时候,头碰到了牌子,她生气地把它拨到一边。

    她们两人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了下来。保姆和鲜花在一边,来祭拜的少女坐在对面。服务生走上前来。“您好!”

    “您好!”玛尔塔回答着,很快点了她们要的东西。

    康奇塔一直等到服务生离开,这才拉开头巾,天使般的面孔带着一丝紧张。

    渐渐地,她们的眼睛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能看清四周的景象了,只是依旧是像潜水艇深潜之后看到的蓝绿色光线。很快,外面的阳光暗淡下去,不像刚才那么耀眼,没有那么明显的反差了。

    两人坐了一会儿,玛尔塔沮丧地说:“我们估计去不了墓园了,要锁门了。这趟估计要白跑了。”说完,她整个身子转向餐厅的里间,那里似乎毫无动静。她拍了拍手,打破了这宁静。“小伙子!快点,我们赶时间!”她冲里面喊道。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满满一杯香气四溢的薄荷茶和一杯柠檬水,他没办法走快。

    玛尔塔直接把嘴贴在茶杯上,抬起头时还满足地咂巴着嘴。康奇塔面朝店门口坐着,一直看着外面,可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倒更像在寻找可看之物。突然,她发出一阵克制不住的笑声,一根手指指向门外。

    “你真该看看!刚刚那个人长得太好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玛尔塔背朝着大门,费劲地转过身子,努力越过身后的分隔板向外望去。

    望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耸了耸肩:“我什么也没看到。”

    一小圈涟漪在她的茶杯中,荡漾开来。

    “你错过了,他已经走了。”

    玛尔塔紧接着说:“你脸色不好,孩子。”

    康奇塔的脸色苍白,她从没有对自己家里人动过这种手脚,其实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这种事,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又过了一两分钟,玛尔塔饮完茶,放下茶杯。

    “走吧,小宝贝,我们得走了。”

    “再坐一会儿,这里真舒服,我的柠檬水还没喝完。”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很快天就黑了。我们总不能天黑了才去————”

    “你似乎很疲惫,玛尔塔。”

    听到这话,玛尔塔突然感到一阵困意。“我是很疲惫,我今早去参加了六点钟的弥撒。”她旁若无人地叹了口气,“到了我这个年纪————”

    “你靠着后面的靠枕休息一下。”女孩建议道。

    “这不合适,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公共场所。”

    “这里除了你我,又没有别人能看到。”

    老妇人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她缓缓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不一会儿,她的脑袋便不再笔直地摆在肩膀正上方了,而是歪来歪去,直到最后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她靠在隔板和墙形成的夹角里,渐渐地,她的呼吸声开始加粗,嘴巴微张。

    女孩在她对面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椅子往外挪,一直挪到桌子尽头,这才站起身来,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盯着对面这位代理监护人的脸,只见她每呼吸一次,两颊便微微颤抖一下。

    女孩又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伸手去拿玛尔塔身旁散落的花束。她想用一只手从花枝下面捞起所有的花,这一切都小心翼翼,她可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可她漏了枝白玫瑰,一枝长杆子的白玫瑰,算了,那枝就不要了。如果再去捡那一枝,其他花可能又要掉了。

    她在许多桌子中穿行,像个披着黑色外衣的幽灵,奔向外面即将消失的夕阳。走到门廊,她停下来,示意服务生过来,并将手指搭在嘴唇,请他轻声。

    “有什么吩咐,小姐?”

    “我的保姆太累了,真可怜。我要出去一会儿,我回来前请不要吵醒她。我就到对面去一下,不要一刻钟我就会回来。”

    “全听您的吩咐!”服务生毕恭毕敬地低声回答。一位优雅的女士,从头到脚一身黑,还抱着花,很明显是要去祭拜,不论谁,看到她都会这么想的。

    她优雅地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的平台。大路就在前面,墓园的入口处并不在正对面,距这里还有一段路程。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只有天空被映衬得像血一样鲜红,而她偷来的宝贵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一开始还不算明显。没一会儿,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不只有失礼仪,简直就是怪异:一位身着黑衣的悼念者,飞快地向墓园大门冲去,花朵在怀中上下颠簸,头巾尾端和裙角在身后飞舞,似乎担心逝者等不及了,又似乎她等不及要向逝者献上敬拜。一两位行人在她跑过后,向她投去惊异的目光。

    来到入口处拱门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裹着黑丝袜的双腿在裙子下抖得像筛糠。“我不希望,等你老了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有什么令你蒙羞的地方”,母亲,这只因为爱!

    她及时恢复了理智,让自己镇定,虽然仍旧是快步走着,但已经慢了下来。入口处那两扇大铁门像两扇张开的翅膀,迎接着她,拥抱着她。这大门一定是某位有钱人捐赠的,上面的浮雕要花不少钱。其中一扇门上刻着:死亡与祝福广存于世;另一扇刻着:无人能幸免。

    女孩经过时根本没留意这些。活着的人没有时间去体会死亡;即使尝试着去体会,他们也不会理解。

    前面有一个小石屋,更像一座岗哨,这是给墓园守门人在开放时间使用的。他正站在那屋子的小门口,向外看着她。这是一位长相普通的和蔼老人。他眯着眼睛费力地想看清楚她,很明显,这位老人有些近视。

    她在离老人很近的地方站住,接着又向前迈了一两步。“半小时前,有没有一位年轻人来过,您有没有看到?黑头发,瘦瘦的,独自一人?”

    “是个长得清秀的年轻人吗?”老人问道。

    “是很英俊!”她激动地说,陶醉得仰头望向天空。

    老人笑了,很理解,也很包容:“是的,孩子,是的。我见过这样一位年轻人。十分钟里,他跑出来三次,向外张望,表现得很急切,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位穿黑衣服、一头乌黑秀发、非常美丽的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位女仆。”

    她有些不好意思,眉眼低垂,很快又抬起头。

    “他还在这里吗?他没有离开吧?”她如释重负地问。

    “应该还在吧。我好像没看见他离开。除非我去巡视了,没看到他走。”

    “不会。”她肯定地说,满是骄傲的自信心,“他不会走的,他一定还在。谢谢您。”

    她转过身,向里面走去。墓园一开始是一条又长又宽的中央大道,到里面便分成无数条弯弯曲曲的白色卵石小道,每一条小道看上去都差不多,在渐渐升起的暮色中,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光。

    “别待太久,小姐。”守门人在她身后善意提醒着,“我的哨声响起,就说明马上要关门了。你要在一两分钟之内离开。”

    她大概只听到这些内容。一股无形的潮水涌向她,推着她向前,无法抗拒。什么哨子、大门、几分钟什么的,根本不足以与此相抗衡,根本无法阻止或妨碍她向前。这就是爱的力量,十分宝贵,深埋于心中,又令人充满期待,亘古不变。

    她沿着大路快速走着,在这一处奇怪的地方穿行,微弱的暮光似乎要将这里掩埋。说它奇怪是因为这里既不是天然的,也并非人工的,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直以来这里都异常平静,充满淡淡的忧郁,这是人世间所缺乏的。苍松翠柏、白杨垂柳,随意点缀其间,有的一棵独立,有的连成小片。这些树木扎根之处,便是人类死后埋葬之地,它们的根须直触死者,为他们遮阳蔽日,甚至长在死者身上,从他们身躯上汲取营养。它们枝叶覆盖之地、垂在地上的枝条之间、树与树的间隙、每条小路所到之处、每一处转弯,到处都是静静的、无灵魂的逝者,他们在晃动的树影中闪烁着点点白光。他们似乎在等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依靠某种巫术,摇身变成一群神秘的东西,比如天使、凤凰或狮鹫。路边的石椅这时似乎也不再是为来墓园的活人准备的,而是为那些长毛的东西在深夜游荡提供方便的。

    墓园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的光,那是暮色。“暮色”这名字就有死亡的味道,那是白天的逝去。

    在这片死亡之地上,爱情却发了芽。十八岁的少女,热血沸腾,双眸明亮,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已经不再跑了。到墓园了,这就可以了。现在只是时间问题。虽然选在这里,可能对死者有些不敬,但她依旧满怀渴望地向前走着,每走几步便激动地向前冲两步,基本上和小跑一般无二。

    她来到一条环岛路前,这里是她的一个坐标。环岛中央有一面窄窄的山墙,上面有一个雪花石膏制成的水瓮。她就是凭借这里认路的。她现在走的这条中央大道在这里还会继续延伸下去,连接墓园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路。但这里又有另一条小路横穿过来。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从这里左转就是通往她们家族墓地的路。当然,回来的时候,正好相反,只要在这里右转,就能回到直通大门的中央大道。

    从这里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她踏上这条弯弯曲曲的卵石小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往前走着。一开始,经过的是一片空旷的不毛之地。这里也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夜色已经为它染上了蓝边。接着是一段上坡路,小路弯进了一片小树林之中,树木十分茂密,遮天蔽日,仿佛进入一条隧道。穿过那里,就到达她的目的地了。以前来这里的时候,她从没注意过这些,因为去的时候,罗西塔总是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说话;而回来的时候,有人搂着她的腰,依依不舍地在她耳边低声细语。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前来。

    终于到了。路边竖起一片一人高的树篱,围起长约几英尺的一块地。这里就是她们家族的墓地。篱笆墙上有个缺口,她从那里转了进去,走到其中最新的一座墓前。墓前有一座白塔,上面有一个黄铜制的花环,中间刻着这样一些字:

    唐·拉斐尔·孔特雷拉斯·Y·加尔博

    愿他的灵魂安息

    这块墓碑立在这片墓地最里面,其他都是她的祖辈和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他肯定不会在这里等着的,不然未免品位太差了。他们有他们的地方。不过,还是要先祭拜完逝者。她在墓前单膝跪下,努力不去想某个人。她低下头,轻声诵读一段祷告文,并祈求原谅。“父亲,请原谅我这样欺骗母亲。我们也不想的,但我们都长大了。我会让他这周上门拜见母亲,我发誓。”

    最后,她站起身,又花了几分钟用带来的鲜花将白塔四周装点一番,一点一点摆好,直到她满意为止。然后,她又屈了屈膝,在胸前画个十字,这才转身离开。离开前,还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看。逝者已经等到她了,现在还有一个大活人在等她。

    那地方不远,只要沿着同一条小路往左再走几步。那里是一个大理石的花圃,圆形的屋顶完全靠几根细细的柱子撑起,一面墙也没有。它不属于任何人。也就是说,那里和前面的长椅、地标水瓮一样,是墓园里的公共设施。这就是他们经常会面的地方。他一定正在那里等着她呢。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在抽烟,烟头的火光就像花圃中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她急急忙忙往那里赶。真是的,她来得那么晚,没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两人了。

    终于看到花圃了,暮色中,花圃的样子并不是很清晰,只模模糊糊看得出一个淡蓝色的影子,看不出本来的白色。她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花圃的样子,她一心只想着那个在里面等她的人。她在两根柱子之间,突然跳出来,还淘气地大叫一声:“劳尔!”她高兴地冲着里面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

    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了!他等不住了,没等到她就走了!不会,他不会走的。看门人说刚才还看到他了。如果他后来走的,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她已经来了,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

    她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周围环绕着三张圆弧形的长凳。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他一定又去大门口眺望了,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她来了。他们两个人一定是在什么地方错开了。可能就是她进墓地时,被树篱挡住了,而他正好经过,没听到声音,也因为天黑,又加上树影婆娑,才没有注意到她。也可能他抄了一条近路,所以没遇到她。她最好还是等在这儿,这样他回来就会找到她,不然两人又有可能错过,根本遇不到了。

    虽然今晚时间不多,但他们一定要见一面!她郁郁寡欢,在其中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昏暗的暮光中,她仍依稀辨别出地上的一些东西:在她脚边,有一根抽了一半的烟蒂,那边也有一根,四周散落有六七根这样的烟蒂。她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脚边的那根烟蒂,靠近眼睛,借着朦胧的夜色,仔细查看。香烟牌子还有一半没有燃尽。

    “Ex-quisito”,这些烟蒂就是他抽的,她认得他抽的这个牌子。她不禁同情地笑了。可怜的家伙,她似乎看到他在这里前后踱步,因她迟迟未到而焦躁不安。

    她捏着香烟蒂,又看了一会儿。它就好似他的一部分,在他返回之前,这烟蒂是她和他最好的联系。

    她对着烟蒂轻声说道:“小小的烟蒂,他到底爱不爱我?我没来的时候,他想我吗?你能告诉我,他都在做什么吗?他抽烟的时候,有没有呼唤我的名字?你一定知道,你离他的嘴那么近。”她用指尖轻抚着这烟蒂。年轻人啊!

    他从大门口折返回来花的时间可真长啊。他应该会返回的,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看到她的事。她已经到了,干吗不等等呢?这里是唯一可以掩人耳目不被打扰的地方,他们两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独处那么几分钟。如果带着罗西塔一起,就是另一番情景。她们两人年纪相仿,罗西塔能理解她,甚至协助、怂恿她。有罗西塔帮助,他们两人分开时便能表现得依依惜别,甚至明目张胆地走到大门口。她总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从不偷听他们讲话,有时还会走在他们前面先上马车,静静等他们两个手挽手、肩并肩跟上来。可带着玛尔塔!她还是就等在这里吧。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回来。

    事情就是那么神奇。因为遇到一个人,你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完全不同。她仍记得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她已经想不起自己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没有“他”的日子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剧院里。母亲旧疾复发,玛尔塔又严守教规,不在礼拜天去剧院,于是便由罗西塔陪她前去。“你们家在影院有礼拜天下午预留的位子,每次预定就是一个季度,而你每次来都坐在同一个位子上。”他一定早就注意到她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中场休息灯光亮起时默默注视着她。而她也注意到了他,但女孩当然不能盯着男孩看。两人每次都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互望一眼。

    那天下午,戏剧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她和罗西塔两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无助地挤在人行道上的遮阳棚下。剧院门口的工作人员吹着哨子,跑来跑去。这时,她似乎真的听到了不知从哪儿隐隐传来的哨声,这令她的回忆更为生动————他们忙着替客人叫马车、出租车以及其他各种的交通工具,以解燃眉之急。但每来一辆车子,就被人抢走了,这样下去,她和罗西塔肯定要被淋成落汤鸡了。这时,他突然出现在她们身旁,护着她们往前走,直接拦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前,不容其他人有任何行动。

    突然,她一下子坐直了,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刚才是看门人的哨声,完全和她的思绪融为一体了!

    她冲了出去,在花圃前的两级台阶上静静站住,紧张细听。哨声又一次响起,接着,便是笛声,仿佛远隔千里,在这黑夜里,听上去如此令人绝望。那么远的距离,她根本无法及时返回。这是第二遍和最后一遍提醒,随后,他们便会给大门上锁。看门人一定是没看到她。就像她和劳尔没发现彼此一样。很显然,这么大一座墓园,守门人不可能只在门口吹吹哨子就锁门的。或许在他最后一次清园检查时,他并没有走近这花圃,谁会想到那里还有人呢。而她那时正思绪飞扬,根本没有注意到守门人手中油灯发出的亮光————如果他提了油灯————即使看到,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又或者他将其他身穿黑衣的女子错认成了她,因此并没有进来找她。毕竟,他眼睛近视的。

    这些思考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就在她惊恐地来到台阶上的那一刻完成的,连她的裙角都还没来得及落下。更令她沮丧的是,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在她等待期间,天已经完全黑了。连日落之后那一丁点儿的余晖也不见了。只在树木之上能看到些墨绿色的天空。其余都是漆黑一片————黑夜已经将她完全笼罩。

    她跑上曲折的卵石小路。这应该是她长那么大跑得最快的一次。她奋力向前冲着,身后扬起一阵小石子,像海水击起的泡沫。她穿过树林,跑下坡去,来到家族墓地,又跑上坡,来到墓地另一侧。经过那片树篱围绕的墓地时,一声无助的抽泣声吓得她大叫一声:“爸爸!”撒开腿飞快地逃离那里。这里安葬的那些人,曾经都是她的保护者,但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树木和天空渐渐融为一体,可是地上,远远望去,四周白色的墓碑和标志物那模糊的影子,像四处游荡的幽灵。在某个隐蔽之处,黑暗天使正悄悄地躲在那里,随时准备跳出来,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把她往墓穴里拖。她尖叫着,躲向一边,踉跄几下,随后又挣扎着向前跑去。

    似乎从地下吹来一阵风,围绕在她四周,带着潮湿、腐败的气味,正是那些埋葬在这里的人散发出的气味。那风没有停留在一个地方,她走到哪儿,风便跟到哪儿,穿过树林,一路追随着她,呜咽着,似乎想把她带走。她脚下的路仿佛一条灰色的带子,又似一条模糊的卷尺,在黑暗中向前伸展,看不到尽头,或许根本没有尽头————

    这是恐慌,她心里清楚,她知道必须克服这种心理,否则她就无法活着走到大门口。她步履蹒跚地走着,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她尽力保持着清醒。别害怕,康奇塔,不会有事的。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很快就到那个水瓮地标处了,然后你就要左转————记得吗?————然后,沿中央大道一直通到大门,就这么简单。现在大声喊,就在这儿————他们会听到的,这样他们便会等你,不会锁门的。大声喊,让他们听到,你早就应该这么做,第一次听到哨声时就应该大喊。

    她不知道气息够不够,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呼喊。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尖厉、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等一下!门卫,等一下!我还在里面!别关门!等等我————”

    她喊不出来了,已经喘不上气了。她整个人摇摇晃晃,完全没走在一条直线上。这些可恶的卵石,平时慢慢走时还觉得很舒适,这会儿它们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左一拐右一崴,令她无法保持平衡。

    水瓮!感谢上苍,终于到水瓮跟前了!它就耸立在她前方,高过她的头顶,仿佛浮在黑暗的空中。走近了,才看到它下面灰白的山墙。

    现在向左转,她不厌其烦地对自己讲;向左转,注意————她甚至在那一刻都分辨不出左右了。心脏,心脏肯定是在左侧。她抬手放在心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每跳一下都令手掌受到一次重击。靠着心脏的位置,她转向了左侧,水瓮在她身后渐渐消失不见,仿佛有一根隐形绳把它给拖跑了。

    那条直通大门的宽阔大道出现在她的眼前。最糟糕的部分已经过去了。这坚实的水泥路面可比那弯弯曲曲的卵石小道好走多了,可她已经精疲力竭,并没有觉得有多大区别。她摇摇晃晃地挪着脚步。不能再支支吾吾了,她再次鼓足劲儿,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能听到这声音。可她只能发出这一丁点声音,仿佛是这声音撕开她的喉咙,钻出来的。“别锁门,等等我!”

    她前面的大道又宽又直,大道两边的轮廓在前方的黑暗中隐约交会在一起,可却一直与她保持相同的距离,并没有因为她前进而变窄。在她身后,那股带着坟墓里的湿气和棺材腐败气味的阴风似乎也从水瓮那边转了过来,一直跟着她来到这里,阴魂不散,不休不止。这就好似跑在一条永恒运动的路上,后面所有跑过的地方都被吞掉了,你跑来跑去最终还是在那一个点上,可你四肢、心肺的力量却已经耗尽了。

    路一侧出现一条长椅,慢慢又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侧又出现另一条长椅。她真想躺在那长椅上,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睡去————然而她不敢这么做。距哨声响起,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呼喊?他们还在等她吗?如果听到了,他们为什么不过来找她,哪怕是向前走一小段路也好?前方为什么看不到他们油灯的亮光?

    有些不对劲。这次到大门口的距离似乎比她记忆中的长,而且长了很多,一点儿没错。这并不是因为恐惧或黑暗造成的错觉,而是根据她跑的时间和距离产生的疑问。按她跑过的距离,她早就应该经过大门两三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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