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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决前第一百五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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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糟了,口音比以前还要重,再过一季,她就该回来操着一口西班牙语演出了。”

    他微微一笑,可以看出她是受过教育的,只有文化人才能成功应对今晚她面临的事,而不会以任何方式搞得一团糟。她能够平衡处理礼貌和鲁莽。又回到这一点上,如果她没有拿捏得这么恰当,在某些方面有所偏差的话,就会让人印象更深,感觉更真实;如果她没有这么有教养,就会有新贵的活泼痛快和大胆不羁;如果她更有教养一些,会引人注目————而且因此让人难忘。类似这样,就分成两个极端,她比这两个都好不到哪里去。

    临近用餐结束,他发现她在观察自己的领带,纳闷地低头看。“颜色选错了吗?”他问道。这是条纯色没有花纹的领带。

    “不,它本身很好,”她连忙给予肯定,“只是,不太搭配————和你身上的其他东西不搭————很抱歉,我不是有意挑刺。”她最后说。

    他又一次低头看,带着一种镇定的好奇,就好像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戴了哪条领带,而且很吃惊。他把手帕边塞到口袋里,来减少她所说的色调冲突。

    他为两人点上烟,一起喝了一会儿白兰地,就离开了。

    只有到了大厅————在大厅一面全身镜前————她才又戴上帽子。那一刻她立马复活了,又变成一个自带光环的大人物了。“帽子对她的作用,”他心想,“太大了,就像为玻璃枝形吊灯打开了电流。”

    出租车驶过来,足足有六尺四寸的魁梧剧场门卫为他们开车门。她的帽子差点扫到门卫的眼睛,他滑稽地一缩。门卫有着白色海象牙般的八字胡,几乎像《纽约客》杂志里剧场门卫的素描画。当帽子女主人下车经过时,他鼓起的眼睛随着帽子从右到左移动。亨德森留意到这出搞笑的眼睛穿插剧,但过了一会儿工夫就忘记了。如果一切真的忘了会怎样呢?

    空无一人的剧场大厅最好地说明了他们实际迟到了多久,就连门口的检票员现在都已经离开岗位了。舞台灯光前一个不知名的轮廓,可能是引座员,让他们进门,用手电筒照了照票子,带他们穿过过道,顺着手背上椭圆的灯光一直往前走。

    他们的座位在第一排,离橘色的舞台太近了,一开始还看不清,直到眼睛慢慢适应了这缩短的视角。

    他们坐下来耐心地欣赏这部时事讽刺剧的蒙太奇手法,利用电影叠化画面的累加效果,把一幕融合到另一幕中。她偶尔会笑起来,甚至时不时哈哈大笑,大部分时候他会勉强地笑一下,好像履行一种义务。声音、色彩、眩目的打光把剧推入高潮,幕布缓缓合上,上半场结束。

    室内灯光点亮,人们站起来向外走,周围一阵骚动。

    “需要吸烟吗?”他问。

    “就待在原地吧,我们没有其他人坐得那么久。”她拉紧脖子后面的外套领子。剧场里很不透气,这样做的目的,他猜想,应该是尽量不让别人看见她。

    “有看到你认识的名字吗?”过了会儿她笑着小声问。

    他低着头,手指快速折着节目册每一页的右上角,一页页地折,从前到后。它们都卷起来了,往后翻成干净的三角形,叠在一起。“我一直这么做,一个烦躁时的习惯,保持了好多年。我猜你会觉得,这和乱涂乱画一个性质。我也意识不到自己这么做。”

    舞台下面升降机启动了,乐队开始为下半场归位。鼓手离他们最近,只隔了隔离围栏。他长得像啮齿动物,看起来仿佛十年没见过天日了,皮肤紧贴着颧骨,头发又扁又亮,好像一顶湿浴帽,有一条白色接缝把它一分为二。他的八字胡又细又短,就像从鼻子里出来的烟熏污渍似的。

    他一开始没有向外看观众,而是忙着调整椅子和上紧乐器上的零件。固定好后,他无聊地转过头,立刻注意到她和帽子。

    这顶帽子仿佛施了咒语,他毫无生气、缺乏才智的脸陷入了一种几乎催眠的魔力,嘴巴甚至微微张开,像鱼一样,保持这样的状态。他时不时想要停止盯着她看,她占据了他的思想,他没法把眼睛移开太长时间,它们每次都会自动跑回去。

    亨德森以一种超然、古怪的好奇心,把这些看在眼里。最后,她被盯得非常不舒服,狠很地瞪了他一眼,鼓手才立刻停下来,转回自己的乐器架,再也没回头。但你可以通过他故意、僵硬扭脖子的方式判断,即使脑袋是朝另一个方向的,他也仍旧在想她。

    “我好像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了。”她低声咯咯地笑。

    “优秀的舞台鼓手今晚扫兴了。”他赞同道。

    现在他们和鼓手之间的空隙又一次被挡住了,室内灯光熄灭,脚步声越来越大,第二幕的前奏曲奏响。他心神不宁地继续为卷了边的节目册上角折页。

    第二幕中间有一处渐强的高潮,美国剧院管弦乐团放下乐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国风情的手鼓重击声和葫芦的嘎吱声。这场剧的主角,埃丝特拉·门多萨,南美轰动一时的演员,出场了。

    他还没来得及看,就被邻座用手肘猛推。他不解地瞧了瞧她,又转向舞台。

    虽然慢半拍的男性洞察力让他反应迟缓,但两个女人都已经意识到这个致命的事实,一个声音悄悄地说:“看她的脸,幸亏我们之间有舞台脚灯,不然她会杀了我。”

    舞台上的门多萨看到自己帽子的完美复刻品后,虽然嘴上带着可人的微笑,富于感情的黑眼睛里却有一种明显的憎恶闪过,而帽子的主人————他的同伴正高调地坐在第一排,让人无法忽视。

    “现在我明白这顶特制的帽子是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了。”她沮丧地低语。

    “但是为什么难过呢?我认为她会感到荣幸。”

    “我不指望一个男人会懂。你可以偷我的珠宝,可以从我的牙齿里偷金子,但不要偷我的帽子。除此之外,这顶帽子是她在这特定场合下的表演中,独特的一部分。这帽子可能被盗版了,我怀疑她是否允许————”

    “我猜想是一种剽窃。”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甚至有点忘我了。

    她的艺术很简单。真正的艺术向来如此,有时侥幸做成一件事情也是如此。她用西班牙语演唱,即使这样,歌词也没有内涵。诸如此类:

    “奇卡 奇卡 轰隆隆 轰隆隆

    奇卡 奇卡 轰隆隆 轰隆隆”

    反反复复。与此同时,她的眼珠从一边到另一边来回滚动,每走一步都用力甩臀部,并且从挂在自己一侧的平底花篮里,拿出小花束扔给观众中的女性成员。

    当她唱完两遍副歌的时候,前两三排的每一个女性都拥有了她送的花束,很明显除了亨德森的同伴。“她故意不给我,来报复这顶帽子。”她会意地低语。事实上,每次抛花束,台上这位走路嗒嗒响的主角都会慢慢绕开他们的最佳位置,因为当她瞥过那个特定的方位,她导火索般的眼睛里都会有一个不妙的闪光点,几乎噼里啪啦冒电火星。

    “看我跟她要。”她压低声音凑过来说,接着在门多萨脸的正下方击掌,像老虎钳的样子。

    暗示被公然忽视了。

    她又伸手到门多萨面前,半个手臂的长度,就像乞求东西那样。

    有那么一分钟,台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恢复常态,望向别处。

    突然,亨德森同伴的手指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尖得就要盖过音乐。台上的视线又移过来,狂躁地怒视着冒犯者。另一束花飞出去,仍然不是给她的。

    “我从来就没有被打败过。”他听到她固执地喃喃自语。亨德森还没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就站了起来,站在座位上,大笑着索求花束。

    两人一度僵持不下,但双方太不平等了。女演员终归是受这位独特观众的摆布,因为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维持自己在其他观众眼中的甜美和充满魅力的形象。

    从另一个角度,亨德森邻座高度的改变也会有不可预知的结果。当臀部舞者开始往回走时,聚光灯听话地跟随她往低处倾斜,扫到亨德森同伴的头和肩膀。她站在正厅,像一个孤独的、直立的障碍物。结果两顶相似的帽子疯狂地吸引了每个人的注意力,议论仿佛向心状的波纹,向外扩散出去,好像石子落入平静的水面。

    女演员很快屈服了,想要结束这场可怕的对比,一束像是被勒索来的花越过脚灯飞出去,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她可怜地噘起嘴来掩饰自己的疏忽,好像在说:“我有忽视你吗?不是故意的,请原谅我。”但人们其实可以看得出她脸色铁青、怒发冲冠。

    亨德森的同伴迅速接到纪念品,坐回到位子上,嘴唇礼貌地动了动,只有他读懂了这句话:“谢谢————你这个拉丁吝啬鬼!”他立刻呛了一下。

    穿着华丽的女演员慢慢退到有些间歇性故障的舞台侧翼里,音乐逐渐停歇,如同“咔嚓咔嚓”的火车声消失在远方。

    在侧翼里,他们看到一个瞬间消失但极其暴露的轮廓,屋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对露出衬衫袖子、肌肉发达的手臂————很有可能是舞台经理的————挡住女演员不让她再冲上台,很显然是防止鞠躬之外的行为。经理熊抱住门多萨,把她的双手按在身体两侧,看得出她的手已握拳,抽搐着想要打人。舞台变得一片漆黑,另外一群人上台。

    最后谢幕之后,他们起身离开,他把节目册丢在自己的座位上。

    令他惊奇的是她捡起来,和自己保留的那份合在一起。“只是留作纪念。”她说。

    “没想到你是个性情中人。”他边说着,边慢慢往她脚边拥挤的过道走去。

    “严格来说,不是性情中人,只是有时我喜欢欣赏自己冲动做的事情,这些东西会有帮助。”

    冲动?他猜是因为她从来没见过他,却和他约会一晚上吧。他在心里默默耸了耸肩。

    剧场门口人山人海,当他们穿过人群搭出租车的时候,一件奇怪的倒霉事发生了。他们已经叫到了出租车,但上车前,一位眼睛看不见的乞丐来了,在她旁边默默地徘徊乞讨,施舍杯几乎碰到她。她手里拿着的烟不知怎么掉了,可能是乞丐撞掉的,也可能是旁边的谁,刚巧掉在了杯子里。亨德森看到了,但她自己没有,在他能插手之前,这个深信不疑的倒霉鬼就把手指伸进去,紧接着又痛得抽回来。

    亨德森赶快把烟蒂拿出来,并给了一美元钞票作为补偿。“对不起,老兄,她不是故意的。”他小声说。看到他还在可怜地吹着灼伤的手指,亨德森又加了一美元。这件事很容易被误会成嘲弄弱势群体,而他知道她不是有意的。

    他跟她进了出租车,车开走了。“是不是很可怜?”她就说了这一句。

    他没有给司机目的地。

    “几点了?”过了一会儿她问道。

    “马上十二点一刻了。”

    “要不回我们见面的安塞尔莫酒吧怎么样?喝一杯睡前酒,然后在那里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喜欢完整的循环。”

    “循环的中间是空白。”他心想,但没有说出来,毕竟这样好像太失礼了。

    到达酒吧时人比六点多了许多,他想办法给她在酒吧最后靠墙的地方找了一个凳子,自己站在她肩旁。

    “那么,”她说,把酒杯从吧台轻轻举起来,若有所思地盯着它,“干杯!再见!很高兴遇见你。”

    “你这样说我很开心。”

    他们举杯喝酒;他全干了,她只干了一半。“我要在这里再待一会儿。”她道别,伸出手来。“晚安,祝好运。”他们以一晚的伙伴该有的方式握了一下手。在他要离开的时候,她向他眨了下眼睛,仿佛在劝说:“既然你已经想通了,为什么不回去和她重归于好?”

    他吃了一惊。

    “我整晚都懂。”她悄悄地说。

    他们就此分别,他走向大门,她继续喝酒,这一段故事结束。

    当他走到出口时回头看,她依然坐在那里,靠着墙,在弯曲的酒吧尽头,神思恍惚地低着头,可能在无聊地拨弄着杯子。酒吧拐弯处那顶亮橘色的帽子被两个肩膀挡住了,呈现出一个V字形。

    这就是最后了,在他身后烟雾缭绕、影子斑驳的酒吧里,一抹模糊的亮橘色,就像一场梦、一个从未真实过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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