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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明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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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即所谓致也。故曰:“人若真切用功,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功夫,天理私欲,终不自见。如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才能到。今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只管愁不能尽知:闲讲何益?”

    知行既系一事,则不知自无以善其行。阳明曰:“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人之为如何人,见于著而实积于微。知者行之微,行者知之著者耳。若于念虑之微,不加禁止,则恶念日积,虽欲矫强于临时,必不可得矣。《大学》曰:“小人闲居为不善。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正是此理。凡事欲仓促取办,未有能成者。非其事之不可成,乃其败坏之者已久也。然则凡能成事者,皆非取办于临时,乃其豫之者已久也。欲求豫,则必谨之于细微;欲谨之于细微,则行之微(即知)有不容不措意者矣。故非知无以善其行也。故曰:知行是一也。

    知行合一之理,固确不可易。然常人习于二之之既久,骤闻是说,不能无疑。阳明则一一释之。其说皆极精当。今录其要者如下:

    “徐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曰: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平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爱曰:如事父一事,其间温凉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亦须讲求否?曰:如何不讲求?只是有个头脑,只就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讲求。此心若无人欲,纯是天理:是个诚于孝亲之心;冬时自然思量父母寒,自去求温的道理。夏时自然思量父母热,自去求清的道理。譬之树木:这诚孝的心便是根:许多条件,便是枝叶。须先有根,然后有枝叶。不是先寻了枝叶,然后去种根。”阳明此说,即陆子所谓先立乎其大者也。“温清定省之类,有许多节目”,最为恒人所质疑。得此说而存之,而其疑可以豁然矣。(阳明曰:“圣人无所不知,只是知个天理。无所不能,只是能个天理。天下事物,如名物度数、草木鸟兽之类,不胜其烦。虽是本体明了,亦何缘能尽知。但不必知的,圣人自不消求知。其所当知者,圣人自能问人。知得一个天理,便自有许多节文度数出来。”此说与朱子“生而知之者义理,礼乐名物,必待学而后知”之说,似亦无以异。然朱子谓人心之知,必待理无不穷而后尽。阳明则虽名物度数之类,有所不知,而仍不害其为圣人。此其所以为异也。)

    枝叶条件,不但不必豫行讲求也,亦有无从豫行讲求者。阳明曰:“良知之于节目事变,犹规矩尺度之于方圆长短也。节目事变之不可豫定,犹方圆长短之不可胜穷也。舜之不告而取,岂舜之前,已有不告而取者,为之准则邪?抑亦求诸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武之不葬而兴师,岂武之前,已有不葬而兴师者,为之准则邪?抑亦求诸一念之良知,权轻重之宜不得已而为此邪?后之人不务致其良知,以精察义理于此心感应酬酢之间,顾欲悬空讨论此等变常之事,执之以为制事之本,其亦远矣。”悬空讨论变常之事愈详,则致其良知之功愈荒。致其良知之功愈荒,则感应酬酢之间,愈不能精察义理。以此而求措施之悉当,是却行而求及前人也。故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在性为善,因所指而异其名,其实皆吾之心也。吾心之处事物,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谓之善。非在事物上有定则可求也。”(又曰:“良知自然的条理,便谓之义;顺这个条理,便谓之礼。知这个条理,便谓之智。终始这个条理,便谓之信。”)

    学所以求是也。以良知为准则,以其知是知非也。今有二人于此,各准其良知,以断一事之是非,不能同也。而况于多人乎?抑且不必异人,即吾一人之身,昨非今是之事,亦不少也。良知之知是知非,果足恃乎?阳明曰:“凡处得有善有未善,及有困顿失次之患,皆是牵于毁誉得丧,不能实致其良知耳。实致其良知,然后知平日所谓善者,未必得善。”或谓心所安处是良知。阳明曰:“固然。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又谓“人或意见不同,还是良知有纤翳潜伏”。此说与伊川“公则一,私则万殊。人心不同如面,只是私心”之说,若合符节。盖良知虽能知是知非,然恒人之良知,为私欲蒙蔽已久,非大加省察,固未易灼见是非之真也。

    然则现在之良知,遂不足为准则乎?是又不然。恒人之良知,固未能造于其极,然亦皆足为随时之用。如行路然。登峰造极之境,固必登峰造极而后知。然随时所见,固亦足以定随时之程途也。故曰:“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量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便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随明日所知,扩充到底。”故曰:“昨以为是,今以为非;己以为是,因人而觉其非,皆良知自然如此。”有言童子不能格物,只教以洒扫应对。曰:“洒扫应对就是物。童子良知,只到这里,教去洒扫应对,便是致他这一点良知。我这里格物,自童子以至圣人,皆是此等工夫。”真可谓简易直截矣。

    致知既以心为主,则必使此心无纤毫障翳而后可。随时知是知非,随时为善去恶,皆是零碎工夫,如何合得上本体?此则贤知者之所疑也。阳明亦有以释之。《传习录》:“问:先生格致之说,随时格物以致其知,则知是一节之知,非全体之知也,何以到得溥博如天、渊泉如渊地位?曰:心之本体,无所不该,原是一个天。只为私欲障蔽,则天之本体失了。心之理无穷尽,原是一个渊。只为私欲窒塞,则渊之本体失了。如念念致良知,将此障蔽、窒塞,一齐去尽,则本体已复,便是天渊了。因指天以示之曰:如面前所见,是昭昭之天。四外所见,亦只是昭昭之天。只为许多墙壁遮蔽,不见天之全体。若撤去墙壁,总是一个天矣。于此便见一节之知,即全体之知;全体之知,只一节之知;总是一个本体。”盖零碎工夫,皆系用在本体上。零碎工夫,多用得一分,即本体之障蔽,多去得一分。及其去之净尽,即达到如天如渊地位矣。此致良知之工夫,所以可在事上磨炼也。

    以上皆阳明所以释致良知之疑者。统观其说,精微简捷,可谓兼而有之矣。梨渊曰:“先生闵宋儒之后,学者以知识为知。谓人心之所有者,不过明觉,而理为天地万物之所公共;必穷尽天地万物之理,然后吾心之明觉,与之浑合而无间。说是无内外,其实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先生以圣人之学,心学也;心即理也。故于格物致知之训,不得不言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以知识为知,则轻浮而不实,故必以力行为工夫。良知感应神速,无有等待;本心之明即知,不欺本心之明即行也,不得不言知行合一。”龙溪曰:“文公分致知格物为先知,诚意正心为后行,故有游骑无归之虑;必须敬以成始,涵养本原,始于身心有所关涉。若知物生于意,格物正是诚意工夫,诚即是敬,一了百了,不待合之于敬,而后为全经也。”蕺山曰:“朱子谓必于天下事物之理,件件格过,以几一旦豁然贯通。故一面有存心,一面有致知之说。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又不可以不致知。两事递相君臣,迄无把柄,既已失之支离矣。至于存心之中,分为两条:曰静而存养,动而省察。致知之中,又复分为两途:曰生而知之者义理,礼乐名物,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是非之实。安往而不支离也?”此朱学与王学之异也。

    良知之说,以一念之灵明为主。凡人种种皆可掩饰,惟此一念之灵明,决难自欺。故阳明之学,进德极其勇猛,勘察极其深切。阳明尝谓“志立而学半”。又谓“良知上留得些子别念卦带,便非必为圣人之志”。又曰:“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则私欲即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则客气便消除。责志之功,其于去人欲,有如烈火之燎毛,太阳一出,而罔两潜消也。”此等勇猛精进之说,前此儒者,亦非无之。然无致良知之说,以会其归,则其勘察,终不如阳明之真凑单微,鞭辟入里;而其克治,亦终不如阳明之单刀直入,凌厉无前也。阳明之自道曰:“赖天之灵,偶有悟于良知之学,然后悔其向之所为者,固包藏祸机,作伪于外,而心劳日拙者也。十余年来,虽痛自洗剔创艾,而病根深痼,萌蘖时生。所幸良知在我,操得其要,譬犹舟之得舵,虽惊风巨浪,颠沛不已,犹得免于倾覆者也。”《寄邹谦之书》包藏祸机,谁则能免?苟非以良知为舵,亦何以自支于惊风巨浪之中乎?良知诚立身之大柄哉?

    “心即理”一语,实为王学骊珠。惟其谓心即理,故节文度数,皆出于心;不待外求,心本明即知无不尽。亦惟其谓心即理,故是非善恶,皆验诸心;隐微之地有亏,虽有惊天动地之功,犹不免于不仁之归也。阳明曰:“世人分心与理为二,便有许多病痛。如攘夷狄、尊周室,都是一个私心,便不当理。人却说他做得当理,只心有未纯。往往慕悦其所为,要来外面做得好看,却与心全不相干。分心与理为二,其流至于霸道之伪而不自知。故我说个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个,便来心上做工夫,不去袭取于义,便是王道之真。”阳明此说,即董子“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之真诠。持功利之说者,往往谓无功无利,要道义何用?又安得谓之道义?殊不知功利当合多方面观之,亦当历长时间而后定。持功利之说者之所谓功利,皆一时之功利,适足贻将来以祸患。自持道义之说者观之,将来之祸患,皆其所自招;若早以道义为念,则此等祸害,皆消弭于无形矣。佛所以喻世俗之善为“如以少水,而沃冰山,暂得融解,还增其厚”也。功利之说,与良知之说,最不相容,故阳明辟之甚力。阳明之言曰:“圣人之学,日远日晦;功利之习,愈趋愈下。其间虽尝瞀惑于佛老,卒未有以胜其功利之心。又尝折衷于群儒,亦未有以破其功利之见。”可谓深中世人隐微深痼之病矣。今之世界,敦不知其罪恶之深?亦孰不知其祸害之烈?试问此罪恶祸害,何自来邪?从天降邪?从地出邪?非也。果不离因,仍不得不谓为人所自为。人何以造此罪恶?成此祸害?则皆计一时之功,而不计久远之功;图小己之利,而不顾大我之利为之也。此即所谓功利之见也。惟举世滔滔,皆鹜于功利之徒,故随功利而来之祸害,日积月累而不可振救。阳明之言,可谓深得世病之症结矣。

    “学不至于圣人,终是自弃”,为学者诚皆当有此志。然人之才力,天实限之。谓人人可以为圣人,验诸事实,终是欺人之语。此所以虽有困知勉行,及其成功一也之说,仍不能使人自奋也。阳明谓圣人之所以为圣,在其性质而不在其分量。此说出,而后圣人真可学而至。实前古未发之论也。阳明之言曰:“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犹精金之所以为金,但以其成色足而无铜铅之杂也。圣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犹金之分两有轻重。所以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两。故凡人而肯为学,使此心纯乎天理,则亦可以为圣人。后世不知作圣之本,却专在知识才能上求圣人。以为圣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我须是将圣人许多知识才能,逐一理会始得。不务去天理上著工夫。徒弊精竭力,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碍。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见人有万镒精金,不务锻炼成色,无愧彼之精纯;而乃妄希分两,务同彼之万镒。锡铅铜铁,杂然而投。分理愈增,成色愈下。及其梢末,无复有金矣。”又曰:“后儒只在分两上较量,所以流入功利。若除去了比较分两的心,各自尽著自己力量精神,只在此心纯乎天理上用功。即人人自有,个个圆成。便能大以成大,小以成小。不假外慕,无不具足。此便是实实落落,明善诚身的事了。”阳明此说,亦从心即理上来。盖惟其谓心即理。故全乎其心,即更无欠缺。非如谓理在心外者,心仅有其灵明,必格尽天下之物,乃于理无不尽,而克当圣之目也。(阳明又曰:“良知人人皆有,圣人只是保全,无些子障蔽。兢兢业业,亹亹翼翼,自然不息,便也是学。只是生的分数多,所以谓之生知安行。众人自孩提之童,莫不完具此知。只是障蔽多。然本体之知,自难泯息。虽问学克治,也只凭他。只是学的分数多,所以谓之学知,利行。”)

    阳明与程朱之异,乃时会为之,不必存入主出奴之见也。盖自周子发明“以主静立人极”,而人生之趋向始定。程子继之,发明“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而求静之方始明。夫所谓静者,即今所谓合理而已。人如何而能合理?第一,当求理无不明。第二,当求既明理,又不致与之相违。由前之说,所谓进学在致知;由后之说,则所谓涵养须用敬也。求合理之初步,自只说得到如此。逮其行之既久,然后知事物当然之理,虽若在于外物,实则具于吾心。理有不明,实由心之受蔽。欲求明理,亦当于心上用功;正不必将进学涵养,分为两事也。此非程朱之说,行之者众,体验益深,不能见到。故使阳明而生程朱之时,未必不持程朱之说;使程朱而生阳明之时,亦未必不持阳明之说。为学如行修途,后人之所行,固皆继前人而进也。此理非阳明所不知。顾乃自撰《朱子晚年定论》,以治人口实。则以是时朱子之学方盛行,说与朱子相违,不易为人所信,故借此以警觉世人。且阳明理学家,非考据家;岁月先后,考核未精,固亦不足为阳明病也。(《朱子晚年定论》者,阳明龙场悟后之作。辑朱子文三十四篇,皆与己说相合者。谓朱子晚年之论如此;《四书集注》《或问》等,其中年未定之论也。当时罗整庵即诒书辩之,谓所取朱子《与何叔京书》四通,何实卒于淳熙乙未,后二年丁酉,而《论孟集注》始成。后陈建撰《学蔀通辨》,取朱子之说,一一考核其岁月,而阳明之误益见矣。然阳明答整庵书,亦已自承岁月先后,考之未精;谓意在委曲调停,不得已而为此也。〇罗整庵,名钦顺,字允升,泰和人。陈建,字廷肇,号清澜,东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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