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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情之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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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就在凤尾草的吊盆下赏起马尔塞庖丁的腕力来。尤其是小妹妹,好像急遽地觉得这碧眼的洋先生一时亲密起来了一样,大块小块尽管吃。

    ————马尔塞的巧格力糖听说有初恋的滋味你相信吗!

    ————那我不大知道,可是我记得我们女学校的朋友们都把巧格力糖当做一种接吻的代名词。

    ————啾,啁,啁啾。

    金丝雀像说着“我也要吃”似的叫了两三声。

    吃也吃完,谈笑也谈饱了的这天黄昏时候,比也尔只得了她明天同去看日戏的应诺就忽悴地离开了那家芸芳满室的花店。

    戏院的路是通着菜馆的,菜馆的路又通着舞场。就是那郊外处处好驱车的坦平的道路也不像同这些没有连接的。何况又在这秋光澄媚的时候呢?就过去的一个月,比也尔已知道了金发的女儿所喜欢的,黑发的女儿也无不喜欢。她现在已经向他开口就“比也尔!比也尔,啊,比也尔”的叫起来了。然而这一个月间,关于女人自身,比也尔所得到的知识却很少。他只知道了她也和碧眼的女儿一样欢喜吃糖果,欢喜喝混合酒,欢喜看蹴球的比赛,和她以前也曾在市内的外国人办的学堂念过好几年书,经过很奢华的生活。至于她的家庭怎么样呢,比也尔是不明的。她似乎不大愿意说,比也尔也怕听见她这样可爱的女人有了脸黄骨枯,终日躺在床上对着小红灯的父亲和跑起路来恰像水鸭陆行的母亲。那个小妹妹又怎么同她住在一块这也是他愿意知道而不知道的。然而他所关心的究竟是她一个人。他若能够时常听见她那讲起外国话来有特别魅人的声音。能够不时看见那对神秘的黑眼睛,他是什么都可以不问的。

    一天晚上,从影戏院出来,比也尔便把那娇小的身体夹到月明的河岸去。岸傍边是一只大型的麾托船待着他们。

    渴了的喉咙,一杯的威司基曹达,使他们苏生了。阿尔哥尔把他们从银幕所受的幻影赶了出去。她说船里太暖,把那缎子的薄外套脱了下来,就躺下窗边柔软的坐褥去。

    船穿过了两条圆形的大桥,一直向河口驶去。夜半的水上是寂无人声的。月光使水面跳着金色的鱼鳞。从船窗望去,濛雾里的大建筑物的黑影恰像是都会的妖怪。大门口那两盏大头灯就是一对吓人的眼睛。

    ————这儿好了吧!觉得青草的气味吗?

    从司机室出来的比也尔说,

    ————不,桂花吧!什么地方呢?

    ————海岸公园的下面。

    比也尔看见了她两个眼圈被体内的热气烘得粉红,便接着说,

    ————把这灯熄了吧,凉爽一点。

    她的轮廊在淡黄色的月光里浮映出来了。头发是小冈上的疏草。

    一一你看那颗金星哪;不是不时都孤零吗?我以前就像它,但是自从得到了你之后,我就有了领前的明灯了。你知道我是热爱着你的。

    比也尔把她搂在怀里,在她的头发上印下了嘴唇。这样寂静的半夜,身在月明的船上,与爱人共感着同一个的脉搏,他觉得世间的一世都消沈了。橙树的香风也吹不到他的身边,巴黎的雾景也唤不起他心弦上的波纹。他只觉这是天上并非人间。

    ————我爱,你不冷吧!

    她摇头,疏发下只是醉眼朦胧。

    这时比也尔的内面好像一道热汤滚了起来一样。他觉得从她颈部升上起来的一种暖气是不能忍耐的。他心头一跳,便把她软么么的身体放在坐褥上,喘出几个声音来。

    ————我爱,我……

    在那强大的压迫的下面,那脆弱的身体像要溃碎了。她并不抵抗,只以醉眼望他。但是忽然樱桃一破,她说,

    ————五百元给我好么?

    比也尔一时好像从头上被覆了一盆冷水一样地跳了起来。他只跪在椅褥下,把抱着腰身的两手放松,半晌不能讲出半句话来。他想,梦尽了,热情也飞了,什么一切都完了。他真猜不出这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这种话来。我的爱人竟是个常人以下的娼妇吗?他不能相信他自己了。幻灭,落胆,他只好在玫瑰路中彷徨了。并不是钱的问题,五百元也不够买自己想买给她的钻石的戒指。他想她真是在打趣他。他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同时又觉得一种愤怒,眼圈即时热将起来。半晌他站起来默默地开了灯,走进司机室里去。寂静的水上被发动机的声音打破了。这时女人也已经爬了起来,整好纷乱的衣衫。披上外套出神地,默坐在那苍青半明灯光下。

    高层的建筑物造成的午夜的深巷的铺道上两个黑影寂寞寞地走去了。比也尔觉得那天上的月亮也在笑他。他那里预想得到这身边的有灵魂的人物竟是一块不値三文的肉块。突然透过一层寒冷的空气来了一阵长长短短,断断续续,嘈杂不齐的汽筒声。街店的玻璃也在响应了。他这时才知道他忘了这市里有这么许多的轮船和工厂。比也尔把他那跌落了泥土的爱人送回家里去,回来踏上自己的寓所的階段时,东方的天空里已经浮出一片红云了。

    第二天比也尔整天卧在床上。办公是不在他头里的。一直到了那秋日的馀光在西窗边踌躇不去的时候,侍者才拏了一封桃色的封信进来。比也尔翻了起来坐在床上,两只手像缩了筋一样地战栗着。眼光像要透过纸背。用不到说是她的手迹。虽是不大高明的外国文,然而所欲讲的却讲得很清楚。它的大意是这样:

    我真想不到你会这么样生气。你的爱我,我是很知道的。但是我对于你的心理,你却有些不知道。你以为我是一个未嫁的女儿,可是我已经是人家的妻子了,萧儿,就是我们的女儿。我的丈夫因为他时常在远方,所以你未曾见过一次,然而我们母子都是很爱着他的。就对你说了也不要紧,我是这市里名家的女儿哪。你不相信就请向长安寺街的尽头那个花园里的那间大洋房里面的人们问问看。我的丈夫以前是我们的家庭教师。他虽不是富裕,然而他却是勇敢奋斗的青年。我会爱上了他,虽说一半是为了他的美貌,但是大部实是为了他美丽的精神。不然我那会不顾家人的反对,弃掉了一切舒服适快的生活,跟他走来做这卖花的生意呢?但是这卖花的生意一做起来我就觉得它的滋味和它的意义了。自己要糊口的自己赚,至少比住在那壮美的房屋,穿好衣,吃便饭是更有意思的。

    有了这样一个家庭而更在过去的一个月内,跟着你吃,跟着你看,这不是没思想的人做得到的。何况又肯委身于你呢?比也尔,不,先生,你想想看吧。你说我太金钱的吗?但是在这一切抽象的东西,如正义,道德的价値都可以用金钱买的经济时代,你叫我不要拿贞操向自己所心许的人换点紧急要用的钱来用吗?在我五百块钱,如果向我父亲写一封信去,不说五百块,就是五千块也可以马上拿到手里的。可是我觉得向你要便当一点。我知道你是不会吝惜这五百块的。就是这一个月间你为我花的也不在这数目的两倍之下吧!还是你说我不应该在那个时候说出来吗?我本就是不受管束的女人,想说就说,那种不能把自己的思想随时随刻表示出来的人们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这个人太Materielle也好的。

    你每开口就像诗人一样地做诗,但是你所要求的那种诗,在这个时代是什么地方都找不到的。诗的内容已经变换了。就使有诗在你的眼前,恐怕你也看不出吧。这好了,好让你去做着往时的旧梦。

    玲玉上

    比也尔·普涅先生。

    看完,比也尔像呑下了铁钉一样地忧郁起来。

    二八.十.二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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