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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色的黄昏支配着场内,一层薄烟的轻纱罩住着人们的头上,辨不大出他们的正体。人并不多,厅也不大。四面石竹色的粉壁上飞舞着一群有翅膀的小爱神,向人们张着危险的弓箭。

    镜秋跟着堂文坐下去时,觉得臀部下有了柔软的反动力。舒服和安静的意识,同时眼睛的面前就有了白的东西光闪着。巨大的圆背上,一个精光的秃头颅。他的旁边是一只亚拉斯加的黑熊。熊是断了头发的。褐色的绢丝的断面下垂堕着一对动摇着的翡翠。

    ————不多几分钟了。

    堂文好像怕扰乱了场内沉静的空气似的,在镜秋的耳朵边轻轻地吹了几个音。

    堂文和镜秋是主仆的关系。镜秋是被堂文的父亲,一个大纺织业家,买去了脑筋和精力,做了他的纺织机的一部,替他生利息的。当初镜秋也不过是他们工厂里几千雇用人员中的普通的一个,然而这刚离了学校里的实验室的青年,不知道那一部分被老主人看中了,入厂后不几时,竟被收用做秘藏人员,连住也搬到主人自己的宏大的家里去了。老主人的意思好像是要把他留在自己的跟前,预备做一个现年十三岁的女儿的丈夫的后补,好令将来帮助着不大聪明的自己的儿子,顾护自己的事业的永兴的发展。实在这种事情在豪家的家庭里是常有的,因为豪家们的儿子大都逃不出遗传原理的支配,成人之后,多具有怠懒,放荡,发狂种种的危险性。镜秋不用说是跌入了老厂主的女儿政策的一个。

    ————这儿本来是不应该两个男人同来的,损失太多了。

    正苦着赶不出酒后的忧愁的镜秋忽又听见身边的堂文少爷,指着贴在前列的椅背上的小白纸条,这样说。纸条上是“开映中不许发奇声,唯手足的实行不妨”几个外国字。镜秋觉得堂文嘴角边一个猥邪的微笑射住了他。

    忽一会,不晓得从什么地方出来的桃色的光线把场内的景色浮照出来了。左边的几个丽服的妇人急忙扭起有花纹的薄肩巾角来遮住了脸。人们好像走进了新婚的帐围里似的,桃色的感情一层层律动的起来。这样过了片刻,机械的声音一响,场内变成黑暗,对面的白幕上就有了银光的闪动。尖锐的视线一齐射上去。

    舍有刺戟性的好色的法文的长文一过,就现出一幅刚出了水的维那斯之图。站在海边的维那斯把身子hula式地摇了几摇,葡萄的香露水便滴下小丘的蔬草上去。冒犯规则了,嘻嘻的声音忽在黑暗中发了两个。其次是嫫娜凡娜,在敌将的行营内脱去了大衣的凡娜。敌将是忘了战争吗,被花香魅倒了的黄蜂似的,只把鼻尖拿去花心间旋转着。过去是神经昏乱了的爱丽司小姐。但是在旅馆的大餐厅上丢去了抹胸的她却并不失神,登上嘻嘻地狡笑着的眼睛和牙齿齐射的酒台上跳起却尔斯顿来。

    一瞬间,镜秋前面的秃光头倾斜了,同时他便看见黑熊的头变了两个。哈哈,这是所谓两个男子同来的损失的理由吗,他心里想着,觉得刚才多喝了点的Old Tom在他的血脉里发作起来。手足只是发抖着桃色的兴奋。

    然而银幕上的风景又换了。这回是两只螳螂相斗之图。打了败仗的雄的螳螂昏醉地,但是很满足地一直等着雌的来把他渐渐地吞下去。谁说雌的是弱者呢?忽然Close-up来了。蓬乱的黄金绢丝,死去了而活着的眼睛,裂开的石榴,行空的足。又是long-shot。激情泛滥了。筋肉的吸引,反抗,骨节鸣动的声音……眼都花了。

    紫色的黄昏忽又支配了场内,人们都回归现实了。镜秋觉得眼底里发焰,脑筋像要破裂似的,急想走时,堂文紧扭住他细声地说,

    ————忙什么,还有哪,更妙的……喂,喂,镜秋你瞧,那不是青云吗?

    镜秋忙坐下来睁大眼睛看时,果然坐在前几列右方的柱边一个少妇的朦胧的半面画确实是青云。青云是堂文父亲的第三房。但是虽在这地方发见了她的踪迹,镜秋却并不觉得怎样稀奇。因为她自老太太逝世之后,主人再娶了第四房,家里的几个主妇中她就算最空闲的了。家事有第二房料理着,小小姐是家庭教师的晓瑛看护着,老爷又还醉在第四次的新婚的梦里不醒,有了吃,有了穿,天天只与无聊相对着,谁禁得住她不出来闲散一下。虽说这地方有点不妥,但是若不是老爷教了她,她那里会晓得。镜秋觉得堂文话里似乎有刺,忍不住心头的郁愤,忙说:

    ————青云是青云,但是我们都来了,你叫她不要来呢。

    ————喂,你……不是来不来,你看看她的邻席哪。

    堂文不满足地用嘴角向那面撅了一撅说。

    镜秋再抬头看时,真的看见她跟邻席的一个养着巧妙的考尔门式的胡子的青年肩膀相依靠着不知道密切地在讲些什么。但是这时,忽见半面画一转,那面射过两道眼光来。一瞬间,青云脸上的一种很大的摇动,是镜秋不能放过的。她注意到这儿两个人的存在了。

    这时幸亏壁面上的银光再闪了。这一次是走出了原野的野兽,轮舞,互斗,雌的变做雄的,雄的变做雌的。几只雄的斗一雌的,几只雌的斗一雄的。牙和牙的相砍,肢和肢的相击……可是镜秋觉得堂文的精神是不全在画面了的。他的兴味似乎移到青云的身上去了。

    映完之后,镜秋便在微光中看见青云忽忽地向身边的青年私语了几句,离开了他,走近堂文这儿来,眼底里蓄着两颗真珠。

    ————胡子真漂亮呢?

    堂文把“捉住了”改了这样说。

    瞬间,恐怖捉住了她,但是随后勉强的微笑却从泪痕的脸上浮泛出来了。

    ————呃,

    她不应而钩上了堂文的手臂,拉着走了几步,抬起笑脸央求地向他说,

    ————我们外面走一走好么。

    跟着一丛人,下了石階,踏着碎石小路,经过中庭的菊花坛,就出了武装的铁栅门。再穿过几所房屋,转了两转,三个人就踏出了小巷的阴影,同时街道的铺石上便印出了三个瘦长的影子。

    淡黄的光线还在透明的空气底下乱舞着。被叶儿弃掉了的树木从头上向行人伸着乞怜的裸手足。有点冷。镜秋跟着堂文和青云的背后走着,紧把两边的肩膀耸起来,使寂寞的头部缩进大衣的领襟里去。

    镜秋还按不住被刺戟了的神经的跳动,默默地心里想。哼,这就是堂文之所谓眼睛的diner de luxe吗?花着工人们流了半年的苦汗都拿不到的洋钱,只得了一个多钟头的桃色的兴奋。怪不得下层的人们常要闹不平。富人们的优越感情我也有点懂得,可是他们对着舒服的生活,织绸的文化,还有多少时候可以留恋呢?就从今天来在那儿的观客看,他们身虽裹着柔软的呢绒,高价的毛皮,谁知他们的体内不是腐朽了的呢。他们多半不是歇斯底里的女人,不是性的不能的老头儿吗?他们能有多少力量再担起以后的社会?

    羊毛的围巾,两条,裹着处女的酥胸迫近来了。刘海的疏阴下,碧青的眸子把未放的感情藏匿着。独身者,携着手杖当做妻子,摩着肩过去。鼻子和胡子移进烟斗来了。披着青衣的邮筒在路傍,开着口,现出饥饿的神色。

    ————怎么啦,镜秋,快点跑。

    堂文和青云停步在前头叫着。他此时的脸上讽刺的神气已经销沈,满脸的春风早把青云的短发吹动起来了。

    ————天气太好了,我们想再走几步,你先回去吧。

    ————好的。你们可说定个地方我好叫阿荣开汽车来接。

    ————用不到了,你回去就是,我们晚餐或者不回来的。

    ————哼。

    镜秋只从鼻子里哼出半个声音,这时他的轻蔑的脸色,他们并不曾注意到。

    镜秋心里充满着无名的郁悴,一个人坐了电车回到家里来时已经上灯了。他经过书厅时听见晓瑛还在教着小姐的书。他并不去惊动他们一径回到隔院自己的房间。但是被强烈的酒,神经的刺戟,和一种义愤唤了起来的他的心奥的爱情,却烦缠着他,使他一刻也不感觉安宁。他是爱着晓瑛的。但是问题却是晓瑛对他不时像是永久冰结着的炬火。晓瑛是今年的春天应着报上的征求来在杨家里专工教小姐的课外书的。她的履历,镜秋所知道的只是她曾在内地的大学念过两年书,后来因为闹了风潮,被开除了而已。这半年来,她会完全占领了镜秋的心,使他顚狂欲倒似的,并不是她有了美丽的容姿,或是有了什么动人的声色。她可以说是一个近代的男性化了的女子。肌肤是浅黑的,发育着的四肢像是母兽的一样地粗大而有弹力。当然断了发,但是不曾见她搽过司丹康。黑白分明的眸子不时从那额角的散乱着的短发阴下射着人们。可是镜秋却老是热狂着她,不晓得感到了她的什么魅力。

    镜秋在房里踱来踱去的走了半天仍不能把发了性子的神经镇静下去,于是便拿出藤椅子来在階下轻烟似的残光里抽着香烟。东方的露空里挂起土耳其的国旗来了。

    ————你不忙吗?

    忽然晓瑛,手里拿着一本书,微笑着,站在他的背后问。镜秋不答而向后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又是问字了。晓瑛常常拿着英文的难的单语来问他。前一次曾拿了一本布哈林的英译的唯物史论来,一定要他把“史的”的意义说明给她听。

    ————你只在问书的时候,才像个有感情的人呢。

    她并不想答应,手指着书上的一页说。

    ————这是英文吗?怎么念的,a priori?

    ————晓瑛,我爱着你哪,我这心你不懂吗?

    镜秋紧急捉住了她的手臂,眼睛圆睁睁地问着她。但是晓瑛却只给了他一眼,脱了他的手,慢慢地从地上拾起书来,不见有半点感情的变动。

    ————你不懂吗,我一定要娶你做妻子?

    镜秋再用力表明着说。

    然而晓瑛仍不答复,自去坐在石头上,默默地翻看着书。镜秋满身的血跃动着,不知道怎么才好。他觉得眼底一道热水滚了出来,便去蹲在她脚边的草地上,用柔声,恳求地对她说着。

    ————晓瑛,我这心,你真的不懂吗?我为你弄得理性都昏乱了。我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我这半年来对于你的崇拜,真是不能鼓起你心里半点波纹吗?你相信我吧,我要你做妻子哪。你好好的给我一个好的回音,好吗?

    ————你再继续爱着吧,我很欢喜看你爱着哪,正像一只可爱的禽兽!

    晓瑛半微笑着这样回答。

    镜秋觉得好像被宣告了死刑一样,站起来,点着了香烟急速地大嘴抽着。

    ————Good morning!

    ————Kou-m-o-o-o

    ————Prince of Wales has lost his hat!

    ————Cri……

    小姐在院子里的灯下教着鹦鹉学着英文。是愉快的饭后。镜秋腋下夹着一根手杖想走过院子时,小姐忽叫住了他说。

    ————那儿去,镜秋!

    ————没有,街上散散步。

    镜秋没精采地说。

    ————我也要去。

    黄色的声音。镜秋虽觉得不耐烦,但也不见得有什不好的理由。

    ————你要去,向二姨去说一声。

    ————好,你等着,别走了。

    她飞也似的走了进去。一会,披着毛围巾出来。于是两个人便走出了大墙门。小姐的爱狗沙留基看见了追上去,一块儿去。

    两个出了树木路。四围是静寂的,很少人影。遥遥的东面的黑空,受着热闹的区域的灯光的反照,布出一大片的红彩。

    ————你欢喜倪先生吗?我今天什么都看见了。

    忽然小姐靠近镜秋说。女子十三是半大人了。镜秋不禁觉得一跳。

    ————没有法子呢,她不喜欢你,她有点傻哪。她接着说。

    ————别讲先生的坏话。

    ————怕什么,我不喜欢她。

    ————你喜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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