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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天涯一孤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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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从此好好的游戏人间吧!”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我,我因对你说:“一样的大家都是游戏人间,你何必特别嘱咐我呢!”你听了我这话,脸色忽然惨淡起来。哽咽着道:“只怕要应了你在《或人的悲哀》里的一句话:我想游戏人间,反被人间游戏了我!”当时我见你这种情形,我才知道我从前的推想又错了。后来我到上海,你写信给我,常常露着悲苦的调子,但我还不能知道你悲苦到什么地步;直到上月我接到你一封信说,你从此变成天涯一孤鸿了,我才想起有一次正是风雨交作的晚上,我在你所住的梅窟坐着,你对我说:“隐!世界上冷酷的人太多了,我很佩服你的卓然自持,现在已得到最后的胜利!我真没有你那种胆量和决心,只有自己摧残自己,前途结果现在虽然不能定,但是惨象已露,结果恐不免要演悲剧呢。”我那时知道你蕴藏心底必有不可告人的哀苦,本想向你盘诘,恐怕你不愿对我说,故只对你说了几句宽解的话。不久雨止了,余云尽散,东山捧出淡淡月儿,我们站在廊庑下,沉默着彼此无语,只有互应和着低微之吁气声。

    最近我接到你一封信,你说:

    隐友!《或人的悲哀》中的恶消息:“唯逸已于昨晚死了!”隐友!怎么想得到我便是亚侠了,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斯!……但是亚侠的悲哀是埋葬在湖心了,我的悲哀

    只有飘浮的天心了,有母亲在,我须忍受腐蚀的痛苦活着

    ……

    我自从接到你这封信,我深悔《或人的悲哀》之作。不幸的唯逸和亚侠,其结果之惨淡,竟深刻在你活跃的心海里。即你的拘执和自傲,何尝不是受我此作的无形影响。我虽然知道纵不读我的作品,在你超特的天性里早已蛰伏着拘执的分子,自傲的色彩,不过若无此作,你自傲和拘执或不至如是之深且刻。唉!亲爱的朋友,你所引为同情的唯逸既已死了,我是回天无术,但我却要恳求你不要作亚侠罢。你本来体质很好,并没有心脏病,也不曾吐血,你何必自己过分地糟蹋呢。我接到你纵性喝酒的消息,十分难受。亲爱的朋友!你对于爱你的某君,既是不能在他生时牺牲无谓的毁誉,而满足他如饥如渴的纯挚情怀,又何必在他死后,作无谓的摧残呢?你说:“人事难测,我明年此日或者已经枯腐,亦未可知!……现在我毫无痛苦,一切麻木,仰观明月一轮常自窃笑人类之愚痴可怜。”唉!你的矛盾心理,你自己或不觉得,而我却不能不为你可怜。你果真麻木,又何至于明年此日化为枯槁?我诚知人到伤心时,往往不可理喻,不过我总希望你明白世界本来不是完全的,人生不如意事也自难免,便是你所认为同调的某君不死,并且很顺当的达到完满的目的;但是胜利以后,又何尝没有苦痛?况且恋感譬如漠漠平林上的轻烟微雾,只是不可捉摸的,使恋感下跻于可捉摸的事实,恋感便将与时日而并逝了。亲爱的朋友呀!你虽确是悲剧中之一角,我但愿你以此自傲,不要以此自伤吧!

    昨夜星月皎洁,微风拂煦,炎暑匿迹,我同一个朋友徘徊于静安寺路。忽见一所很美丽庄严的外国坟场,那时铁门已阖,我们只在那铁棚隙间向里窥看,只见坟牌莹洁,石墓纯白;墓旁安琪儿有的低头沉默,似为死者之幽灵祝福;有的仰嘱天容,似伴飘忽的魂魄上游天国。我们驻立忘返。忽然坟场内松树之巅,住着一个夜莺,唱起悲凉的曲子。我忽然又想起你来了。

    回来之后忽接得文菊的一封信说:

    隐友!前接来信,令我探听PM的近状,她现在确是十分凄楚。我每和她谈起FN的死,她必泪沾襟袖呜咽地说:“造物戏我太甚!使我杀人,使我陷入于类似自杀之心境!”自然哟!她的悲凉原不是无因。我当年和她在故乡同学的时候,她是很聪明特殊的学生。有一个青年十分羡慕她,曾再三想和她缔交,她也晓得那青年也是个很有志趣的人,渐渐便相熟了。后来她离开故乡,到北京去求学,那青年便和她同去。她以离开温情的父母和家庭,来到四无亲故的燕都,当然更觉寂寞凄凉,FN常常伴她出游。在这种环境下,她和他的交感之深,自与时日俱进了。那时我们总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然而人事不可测,不久便听说FN病了,病因很复杂,隐约听说是呕血之症。这种的病,多半因抑郁焦劳而起,我很觉得为PM担忧,因到她住的梅窟去访她。我一进门便看见她黯然无言的坐在案旁,手里拿着一张甫写成的几行信稿。她见我进来,便放下信稿招呼我。正在她倒茶给我喝的时候,我已将那桌上的信稿看了一遍,她写的是:“……飞蛾扑火而焚身,春蚕作茧以自缚,此岂无知之虫虱独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罗网,不可逃数耳!即灵如人类,亦何能摆脱?……”隐友PM的哀苦,已可在这数行信笺中寻绎了解,何况她当时复戚容满面呢。我因问她道:“你曾去看FN吗?他病好些吗?”她听我问完,便长叹道:“他的病怎能那么容易好呢!瞧着罢!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不免因我而死!”我说:“你既知你有左右他的生死权,何忍终置之于死地!”她这时禁不住哭了,她不能回答我所问的话,只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只见上面写道:

    “pM!近来我忽觉得我自己的兴趣变了,经过多次的自省,我才晓得我的兴趣所以致变的原因。唉!PM!在这广漠的世界上我只认识了你,也只专程的膜拜你,愿飘零半世的我,能终覆于你爱翼之下!”

    “诚然,我也知道,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缚自己。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阻碍,常常压伏着自然情况的交感,然而愈要冷淡,结果愈至于热烈。唉!我实不能反抗我这颗心,而事实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这意境的名园里,做个永久的俘虏罢!”

    F韩

    隐友!世界上不幸的事何其多!不过因为区区的名分和地位,卒断送了一个有用的青年!其实其惨淡尚不止此,PM的毁形灭灵,更使人为之不忍,当时我禁不住陪着哭,但是何益!

    她现在体质日渐衰弱,终日哭笑无常,有人劝她看佛经,但何处是涅槃?我听说她叫你替她作一篇记述,也好!你有功夫不妨替她写写,使她读了痛痛快快哭一场;久积的郁闷,或可借之一泻!

    文菊

    亲爱的朋友!当我读完文菊这封信,正是午夜人静的时候,淡月皎光已深深隐于云被之后,悲风呜咽,以助我的叹息。唉,朋友呵!我常自笑人类痴愚,喜作茧自缚,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类。每当风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赏美景,只知握着一管败笔,为世之伤心人写照,竟使洒然之心,满蓄悲楚!故我无作则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凉之音,岂偌大世界,竟无分寸安乐土,资人欢笑!唉!朋友哟!我不敢责备你毁情绝义以自苦,你为了因你而死的FN,终日以眼泪洗面,我也绝不敢说你想不开。因为被宰割的心绝不是别人所能想到其痛楚;那么更有何人能断定你的哭是不应该的呢。哭罢,吾友!有眼泪的时候痛快的流,莫等欲哭无泪,更要痛苦万倍了。

    你叫我替你作记述,无非要将一腔积闷宣泄。文菊叫我作记述,也不过要借我的酒杯为你浇块垒。这都有益于你的,我又焉敢辞。不过我终不敢大胆为你作传,我怕我的预料不对,我若写得不合你的意,必更增你的惆怅,更觉得你是天涯一孤鸿了。但是我若写得合你的意,我又怕你受了无形的催眠,————只有这封信给你,我对于你同情和推想,都可于此中寻得。你为之欣慰或伤感,我无从得知,只盼你诚实的告诉我,并望你有出我意料外的澈悟消息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保重罢!

    隐自海滨寄

    (原载1926年《小说月报》第17卷第1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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