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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芒是头一回离开自己家里人。我想他属于那种凡是见到自己不熟悉的东西就感到别扭的人。不过,头天晚上令人不愉快的印象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他很快就被母亲,还有安娜哄住了。安娜有充分的理由能够更好地理解他。我吗,有一个伙伴很高兴,把钓鱼竿收了起来。

    我们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去森林里到处跑,像阿肯色设陷阱的猎人们那样。居斯塔夫·艾玛尔给我们讲述了这些猎人的冒险故事。他们不屑于走现成的路,无论遇到灌木丛还是沼泽地,都不后退。相反,灌木丛越密,不得不膝盖和双手着地,甚至腹部着地,艰难地匍匐前进,我们就越高兴,因为我们认为绕道走不光彩。

    我们经常在黎歇谷度过星期日的下午,一块儿玩捉迷藏游戏。那可是惊心动魄,充满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因为是以整个大农庄为范围,每座谷仓、每间库房,任何一座楼房,都可以躲藏。对这里每个神秘的角落都了如指掌之后,我们便去拉洛克寻找新的神秘地方。廖内尔和他姐姐布洛迪娜也来玩。我们去韦斯克大院(我父母称为主教大院)农庄。在那里,在这个处处充满意外的新环境中,捉迷藏的游戏玩得更起劲。布洛迪娜和阿尔芒一块儿,我与廖内尔一起儿;一方寻找,一方躲藏,躲在柴火堆、干草堆、秫秸堆里。我们爬上屋顶,管它什么洞、翻板活门,都要钻过去。瞧压榨机上面这个危险的洞,往里一钻,苹果堆便会坍塌下来。在对方的追寻下,你会变化出许多绝技……但不管这追寻多么妙趣横生,真正最大的乐趣,也许是接触大地的财富,钻到丰收的果实里,沐浴在各种各样的芬芳之中。啊!晒干的苜蓿的清香,猪圈、马厩或牛栏刺鼻的气味,压榨机散发的醉人的香味;那边更远处,在大木桶之间流动的冰凉的空气,夹带着酒桶的酒臭味,还有一丝丝霉味。是的,后来我体验到了酿葡萄酒时那醉人的蒸气。不过正如苏拉梅特酒,它是要求以苹果为主要原料的,我喜欢的正是苹果酒的这种醇香,胜于喜欢葡萄酒那种甜腻腻的味道。谷仓里光滑的地板上倾倒了金黄的麦粒,堆得高高的,四周斜斜的。廖内尔和我见了,便脱掉外衣,把衬衣袖子卷得高高的,将胳膊插进麦堆里直及肩膀,感受细细的、新鲜的麦粒在张开的手指间滑落。

    有一天我们商定,我们各自秘密地布置一间私人住宅,然后每人轮流邀请其他三人到自己家里做客,被邀请的三个人都要带点心。命运安排我头一个做。我选定了一块白色、光滑、外观非常好看的巨大石灰岩,作为我的住宅。它偏僻地处在一大丛荨麻中间。这些荨麻,我必须奋力一跃————借助一根撑杆,铆足劲一撑才能跨过去。我给自己漂亮的住宅取名为“何不居”,然后端坐在那块巨石上,像踞于宝座之上。其他三个人看见将我与他们隔开的荨麻围墙,都高声叫起来。我把我用过的撑杆递给他们,让他们跳过来。可是他们并没有拿起撑杆嘻嘻哈哈跳过来,却带着撑杆连同点心飞快地逃跑了,把我一个人撂在这个偏僻的鬼地方。没有撑杆帮助,我要出去可太难了。

    阿尔芒·巴夫莱泰尔只在我们家度过两个夏天。八四年夏天,我的表姐妹们也都不来了,就是来时间也很短。我一个人待在拉洛克,便更经常与廖内尔过往。我们不乐意在星期日公开相会,而早已谈妥这天我去体验黎歇谷的生活。我们像真正的情人相互约会。偷偷赴约时,心怦怦乱跳,思想上激动不已。我们合计找了一个小小的藏物处,作为我们自取邮件之处;为了确定在何时何地相会,我们相互写一些古怪、神秘、带密码的信。这些信要借助于翻译密码的格子或秘诀,才能看得懂。信放在一个密闭的小匣子里,藏于一棵老苹果树根部的苔藓下面;那棵老树在树林子边缘的草地上,离双方的住宅都是一半的距离。我们彼此向对方夸张地表达的感情,也许正如拉封丹所言,有“一点点做作”,但绝没有虚伪。我们都向对方发过誓,要忠于我们的友谊。因此我想为了两个人重聚,就是赴汤蹈火也会在所不辞。廖内尔让我相信,这样的山盟海誓,必须有某种信物。他把一枚铁线莲花饰折为两半,一半交给我,自己保留另一半,发誓要把它像护身符一样佩在身上。我把我的一半花饰装在一个小绣花香袋里,像佩带圣牌一样挂在脖子上,紧贴着胸口,一直保留到初领圣体。

    我们的关系尽管非常热烈,但并未掺杂丝毫肉欲的因素。首先廖内尔长得非常丑,而我呢,大概已经感觉到,自己在使思想和感官相结合方面笨得出奇。我想这种笨拙在我是相当特殊的,很快形成了我生活中一种基本的抵触。廖内尔呢,作为基佐合格的外孙,已显示出一些高乃依式的感情。有一天他离去时,我走到他面前,想兄弟式地拥抱他一下,他伸直胳膊推开我,一本正经地说:

    “不,男人不相互拥抱。”

    他怀着友情,想方设法进一步把我带进他的生活和他的家庭习惯。我说过他是孤儿,黎歇谷庄园是属于他舅舅的。他舅舅也是基佐的女婿,因为德·R兄弟俩娶的是两姐妹。R先生是议员,应该直到去世都一直是议员,如果不是在德雷福斯事件开始的时候,他以非凡的勇气投票反对他自己那一派(这就是说他是右派)。此公非常善良,特别正直,但稍稍缺乏个性,缺乏才能,总之缺乏某种我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这种东西能使他在这个人口众多的家庭的餐桌上,不仅仅凭年龄,也不仅仅表面上起支配作用。在这个家庭的餐桌上,年纪最小的成员并不总是最顺从的。这个出色的人已经感到,在妻子面前都难以充分保持面子了。妻子比他强,这令他不堪忍受。其实,R太太性格很平和,很温柔,而且非常体贴人。她说话的语调和行为方式,丝毫不会流露出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的意思。不过,她也许说不出什么很新鲜、很深刻的东西,但从来不会说了等于白说,而且所说的话都是明智的(在这里,我在我童年的回忆中,加进了一些更新近的回忆)。因此,她对所有人都有着实实在在的巨大影响,仿佛上天赋予了她绝对权威。我并不觉得她的容貌与基佐先生很相像,但她曾当过基佐先生的秘书,是他思想上的知己。她的声望肯定因为意识到过去这段经历的分量而提高了。

    除了R先生,家里所有人或多或少都关心政治。廖内尔在他卧室里让我脱帽向奥尔良公爵一张照片行礼(当时我绝对不知道照片上是谁)。他哥哥在某省大肆进行竞选宣传,仍在选举中败北或再次落选。邮差从利西瓯送来邮件,当时全家人正在餐桌上用餐,每个人,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都立刻抓过一张报纸。大家都停止了吃饭,好大一会儿,我这个客人在整个餐桌周围连一张面孔都看不到了。

    礼拜天早上,R太太在客厅里进行祭祀,父母、孩子们和下人们都参加。廖内尔权威地让我坐在他身边。我们跪在地上祷告的时候,他抓住我的手,紧紧握在他手里,仿佛要把我们的友谊作为牺牲奉献给上帝。

    然而,廖内尔并不总是显得高尚。祭祀厅(我刚才说这是客厅)旁边是书房,一个宽大的四方形房间,贴墙壁都摆满了书,其中有《大百科全书》,旁边是高乃依的作品。那些作品伸手就可以拿得到,吸引着孩子的好奇心。廖内尔知道书房里没人时,就拿起那些书拼命地乱翻。一篇文章把他引到另一篇文章,篇篇文章都写得生动活泼,饶有趣味,铿锵有力。十八世纪这些鲁莽而过分的思想,颇能使人开心,吃惊,获得消遣,同时得到教益。我们经过书房时,廖内尔总用胳膊肘捅我一下(礼拜天旁边总是有人),眨眨眼睛,示意我注意那些非同一般的书。这些书我还从来没有时间去摸一摸呢。再说,我思维比廖内尔慢或者考虑的事情比他多,所以对这类事情远不如他那样好奇。读者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吧。后来当他对我讲述他通过辞典进行的探索,告诉我他的发现时,我听着他讲述,惊愕多于兴奋。那些闪烁其词的话,我根本听不明白。第二年又有一回,他摆出一副高人一等、了解情况的样子(他很会摆出这副样子)告诉我,他在他哥哥已经不住的卧室里找到一本书,这本书有一个暗示性的题目:《一条猎犬的回忆》。我还以为是一本关于犬猎队的书。

    但是《大百科全书》里的新奇东西了解完了,最后廖内尔从中再找不到多少可学的东西了。说来真奇怪得很,我们回过头来却读了一些非常严肃的书,而且这回两个人是一起读的。我们读的书有波舒哀(7)、费奈隆(8)和帕斯卡尔的作品。今年说明年,说话间我长到了十六岁,准备接受宗教教育了。我开始与表姐进行的通信,也使我的思想倾向于接受宗教教育。这年夏天过后,廖内尔和我仍不断见面,在巴黎我们轮流去对方家里。这个时期我们之间的交谈虽然是有益的,但是不知天高地厚。我们自以为是地“研究”前面提到的几位大作家,争相评论一些哲学著作的章节,而且选择最深奥的章节进行评论。《论欲念》、《论对上帝和对自己的认识》等著作被定期评断;我们醉心于浮华,觉得一切都旨趣不高,只要我们脚下不踩空;我们进行荒谬的评注和长篇大论。这些东西今天我如果重新见到,一定会面红耳赤。不过,这倒使我们思想集中,可笑的主要是我们从中汲取的自满情绪。

    我与廖内尔的关系终结了,因为我们的友谊无法再坚持下去。这件事我不会有机会再来谈。几年间我们还继续见面,但所获乐趣越来越少。我的兴趣、我的观点和我写的东西,他都不喜欢。起初,他试图让我改弦更张,后来就不再跟我往来了。我想他出身的这个家庭的思想,只能对下保持友谊,我的意思是说,他们的友谊伴随着恩赐和保护。甚至在我们之间感情最热烈的时候,他也让我感觉到我的出身与他不同。蒙塔朗贝尔伯爵(9)与其好友科尔努德通信集刚刚出版。这本书(八四年的新版本)放在拉洛克和黎歇谷客厅的桌子上。廖内尔和我抑制不住冲动,赞扬这些通信。在这些信里,蒙塔朗贝尔伯爵俨然是一个伟人,他对科尔努德的友谊令人感动。廖内尔幻想我们之间也有这样的友谊,当然我是科尔努德。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不能忍受别人告诉他任何事情;一切他总比你先知道。有时他能把你自己的见解复述给你听,仿佛那是他的见解,而忘了他应该感谢你,或者把从你这儿听去的情况再自鸣得意地告诉你。一般情况下,他把从别人那里拾来的牙慧当做自己的看法。在我们发现缪塞的时候,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他高谈阔论地甩出一句话:“这里理发店的一位伙计,他心里装着一个美妙的八音盒。”这真让我乐坏了,因为这句话显然是荒谬的,但他却当成个人思考的成果!(如果不是在圣勃夫的《手册》里读到基佐同样喜欢说这类话,我可能就不会提起这种胡说八道了。)

    “那么阿尔芒呢?”

    几个月期间,我还继续去巴黎看他,但间隔时间越来越长。他与他一家人住在A街,紧挨着中心菜市场。在那里他生活在他母亲身边。那是一个温和、持重、可敬的妇人。一块儿生活的还有他两个姐姐,其中一个年龄明显大一些,不愿抛头露面,而让自己显得微不足道,在妹妹面前深情地表现出自我牺牲精神。像通常情形一样,一如我所感觉的,她把一切最苦、最累、最没人愿意干的家务活儿,全部一个人承担下来。二姐与阿尔芒年龄差不多一样大,长得楚楚动人,简直可以说她所担当的角色,就是代表这个凄凉的家庭的魅力和诗意。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受到所有人尤其是阿尔芒的疼爱,但阿尔芒疼爱她的方式有些古怪。这我后面会谈到。阿尔芒还有一位大个子哥哥,刚完成医学学业,开始寻找就诊者。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至于父亲巴夫莱泰尔牧师,大概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广施仁慈方面,我还从来没见过他。某天下午,巴夫莱泰尔太太邀请阿尔芒的几个朋友吃点心,我们正在餐厅里分享三王来朝节饼,牧师突然令人印象深刻地出现了。啊!天哪!他长得多丑!这个五短身材,肩膀宽阔的人,有着大猩猩般的胳膊和手,庄重的牧师袍更增强了他相貌的丑陋。怎样形容他的头呢?花白的头发油乎乎的,直直的一绺绺蹭得衣领子也油光光的;一对眼球突出的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乱转,鼻子难看地隆起,下嘴唇肿肿的,软软地向前耷拉着,呈青紫色,流着哈喇子。他一出现,本来挺活跃的我们这些人,顿时鸦雀无声。他只在我们之中待了一小会儿,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例如:

    “好好玩,孩子们。”或者:

    “愿上帝保佑你们。”说罢就离开了,后面跟着巴夫莱泰尔太太。他有几句话要对她说。

    翌年,在完全相同的情形下,他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进到餐厅里,说了一句完全相同或相当的话,又以完全相同的方式离去,后面跟着他妻子。他妻子产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把我叫去介绍给他,因为直到此时他只知道我的名字。牧师把我拉到他身前,啊,真讨厌!我还没来得及躲避,他就亲了我一下。

    我只见过他两次,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非常强烈。自那之后,他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甚至开始徘徊在我打算写的一本书里。这本书至今我还没有说不写了。通过这本书,我可以稍稍散布我在巴夫莱泰尔家体验到的那种暧昧气氛。在这里,贫穷不再像富人们通常以为的那样,仅仅意味着缺吃少穿。你感到它是实实在在的,咄咄逼人的,难解难分的。它支配着人们的思想和心灵,触及最隐秘、最脆弱的地方,使生活精致的发条变形。如今在我看来一清二楚的事情,当初因为所受教育不够而无法理解。巴夫莱泰尔家许多反常现象我觉得奇怪,多半因为我没能很好地看出其根源,不善于时时事事把生活的拮据考虑进去。这个家庭出于羞耻心,想方设法掩饰它的拮据。我绝对不是一个娇惯坏的孩子。我说过,母亲总是保持着警惕,不让我在任何方面优越于不如我幸运的同学。但母亲从来没有企图让我摆脱自己的习惯,打破我这令人迷恋的幸福圈子。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正如我是法国人和天主教徒而不觉得一样。出了这个圈子,一切在我眼里仿佛都具有异国情调。正如我们所住的房子一定要有可通车辆的大门,或者像克莱尔姑妈所强调的:“我们不能没有”可通车辆的大门;正如我们凡是出门旅行,一定得坐头等车厢;正如我们去戏院看戏,我无法想象凡是自我尊重的人,除了坐包厢,还能去别的地方就座。这样的教育将在我身上产生怎样的反作用,要谈论这一点还为时过早。我还处在这种年龄:一天上午,我带阿尔芒去歌剧院看戏。妈妈为我们订了两张四楼楼座的票,因为是头一回让我们单独去看戏,她觉得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两个小孩子,这种座位也就足够了。我觉得我们所坐的地方明显比平常高,一看周围的人又都像是平民百姓。我简直要疯了,赶紧跑到验票处,把口袋里所有的钱全掏出来,补了两张能坐回平常那种位置的票。应该补充说一说的是,每当我邀请阿尔芒而没有向他提供最好的东西,我心里就感到难过。

    三王来朝节那天,巴夫莱泰尔太太邀请阿尔芒的朋友们来分吃三王来朝节饼。这个小节日我参加过好几回,但不是每年都参加,因为冬季这个时候,我们一般在鲁昂或南方。但一八九一年过后,我不得不又参加了一回,因为那位好心的巴夫莱泰尔太太,已经把我作为一位著名作者,介绍给其他多少都有些名气的年轻人。显然,安排这类聚会,也并非没有为阿尔芒年轻的姐姐未定的前途操心的意图。巴夫莱泰尔太太考虑,在这些小有名气的年轻人之中,说不定会冒出一个对象哩。可是,这种操心她却企图掩饰,甚至予以否认。相反,阿尔芒不顾脸面的介入,使这种意图昭然若揭。他利用三王来朝节这天聚会的机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做种种最直截了当、最难以启齿的暗示。三王来朝节饼由他分,他知道饼内那粒蚕豆在什么地方,巧妙地让它落到他姐姐或者可能的求婚者手里。由于没有其他女孩子在场,他只能选姐姐做王后。这嘛,就当是开玩笑。阿尔芒肯定已经受到那种奇怪的病的折磨。这种病导致了他几年后自杀。他之所以热衷于这样做,我无法做出别的解释。不让姐姐流泪他绝不罢休。语言做不到这一点,他常常走到姐姐面前,揍她,掐她。怎么!他厌恶自己的姐姐吗?我想,相反他很爱她。姐姐的一切都使他感到痛苦,包括他让她遭受的这些屈辱,因为他是一个生性温情的人,绝不冷酷无情。可是,无形的魔鬼却以损害他的爱为乐事。在我们面前,阿尔芒显得神经质而又活泼,但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家人,对他所爱的一切,总表现得思想尖刻,正是这种尖刻的思想使他在贫困面前昂首挺胸。他常常把母亲企图掩盖的一切如污迹、物品不配套、衣物上撕裂了口子等,全都抖搂出来,既使母亲难堪,也使客人们感到不自在。巴夫莱泰尔太太慌了神,只好弃车保帅,来个半承认,而把其余一切掩饰过去,一迭连声地表示歉意:“我知道,在纪德先生家里,三王来朝节饼是不敢放在一个有缺口的盘子里端出来的。”阿尔芒指出她是藏头露尾,一边不顾情面地哈哈大笑,或者嚷道:“那是我搁过脚的盘子。”“这使你大吃一惊吧,老兄!”从他嘴里神经质地发出的这类感叹,仿佛几乎与他无关。请想象这种场面的结局吧:阿尔芒讽刺挖苦,母亲表示抗议,姐姐哭哭啼啼,所有客人都感到难为情。请想象一下吧,就在这时牧师庄严地进来了。

    我说明过,我所受的教育,使我对贫困所呈现的“异国情调”,多么容易发出感慨。然而,在这里贫困却伴随着难以言状的忸怩作态,左右为难,谦卑殷勤,荒唐可笑的种种表现,简直令人头晕目眩,不一会儿对现实连丝毫概念都没有了。我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漂浮不定,分崩离析,陷入荒诞,不仅地方、人和谈话,而且连同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声音都是这样。我的声音我听了似乎很遥远,却响亮得令我惊愕不已。有时我觉得,所有这些怪现象阿尔芒并不是没有意识到,而是竭力推波助澜。恰恰因为如此,他为这个合唱增添的刺耳的音符,其实应是意料之中的。最后,更有甚者,我觉得巴夫莱泰尔太太本人,也陶醉在这种令人癫狂的和声之中。她为《安德烈·瓦尔特手册》的作者介绍说:“这本如此出色的书,你肯定阅读过吧,德厄里先生,它获得过音乐戏剧学院朗诵一等奖,所有报纸都大加赞扬。”在这种说话方式的感染下,每个客人,包括我自己、德厄里和其他所有人,很快就在我们自己制造的气氛支配下,像虚幻的丑角一样高谈阔论、手舞足蹈起来。出来后到了街上,大家都为之愕然。

    我再见到阿尔芒……这天我受到他大姐的接待,套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对我说,我可以上两层楼去阿尔芒的卧室去看阿尔芒,因为他传话说他不下来了。我知道他的卧室在什么地方,但从来没有进去过。那个房间直接朝向住房对面的楼梯,阿尔芒的哥哥在那边开了个诊所,如果我没搞错的话。那房间不算太小,但很暗,通过一个小院子采光:一个难看的翘曲锌板反射器伸向院子,把灰白的光折射上来。阿尔芒和衣躺在未铺的床上。他还穿着睡衣,胡子没刮净,没打领带。见到我进去,他爬起来,拥抱了我。平常他不会这样。我们交谈是怎样开始的我不记得了。我对他的卧室面貌的关心,大概远远胜过了对他说什么话的关心。整个房间里见不到任何悦目的东西;一切都显示出贫困,一切都显得难看,黑乎乎的,令人透不过气来。待了不一会儿,我便问他愿不愿意陪我到外面去。

    “我再也不出去啦。”他简单地说。

    “为什么?”

    “你看得很清楚,我现在这副样子没法出去。”

    我坚持要他出去,说他可以套个假领子,至于他刮没刮胡子,我并不怎么在乎。

    “我连脸都没洗。”他抱怨道,接着发出一声痛苦的冷笑,向我宣布他再也不洗脸了,正因为这样房间里气味难闻;现在他出房门只是为了去吃饭,已经二十天没有去外面了。

    “那你干什么?”

    “啥也不干。”

    他床旁的桌子一角横七竖八放了几本书,我试图分辨那些书的题目,他见了说道:

    “你想知道我阅读什么书?”

    他递给我一本伏尔泰的《少女》。我知道很久以来这一直是他放在床头的书,包括毕哥-勒布伦(10)的《爱引经据典的人》和保尔·德·科克(11)的《戴绿帽子的丈夫》。他觉得可以对我无所不谈了,匪夷所思地向我解释说,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是因为他现在只会干坏事,知道自己会损害他人,会使其他人不高兴,遭其他人讨厌,再说他远不像表面上那样有才智,甚至自己所有的这点才智也不知道如何发挥。

    现在想来,当时我不应该让他处于那种状态不管,至少应该多找他谈谈。可以肯定,阿尔芒的样子和他的谈话,当时对我的触动不如后来那么大。还应该补充的一点是:我似乎记得,他突然问我对自杀有什么看法。我当时盯住他的眼睛回答说,在某些情况下,我觉得自杀值得称赞————这话说得那样无耻,在当时我敢情是做得出来的。但我不能肯定我没有这样想象过,因为我脑子里反复琢磨过这最后的一次谈话,准备写我打算把牧师写进去的一本书。

    相隔几年之后(在这期间我再也没见到他),当我收到阿尔芒的死亡通知信时,我特别再次考虑过这件事。我当时正在旅行,没能去参加他的葬礼。不久后见到他可怜的母亲时,我不敢向她询问。我是间接地了解到阿尔芒自投了塞纳河。

    * * *

    (1) 克拉默(Johann Baptist Cramer,1771——1858),德国钢琴家、作曲家。

    (2) 杜塞克(Jan Ladislav Dussek,1760——1812),波希米亚钢琴家、作曲家。

    (3) 普拉迪埃(Pradier,1792——1852),法国著名雕塑家。萨福(Sappho,约前7——前6世纪),古希腊著名女诗人,以文笔优美而世代著称。

    (4) 帕德鲁(Pasdeloup,1819——1887),法国乐队指挥。

    (5) 格雷特里(Grétry,1741——1813)、布瓦埃迪欧(Bo?eldieu,1785——1858)、埃洛尔德(Hérold,1791——1833)都是法国作曲家。

    (6) 科波(Jacques Copeau,1879——1949),法国演员、评论家和戏剧导演。带头对二十世纪初期戏剧艺术中的现实主义发起攻击。1913年建立老鸽舍剧院,试图通过几乎空无一物的舞台,使观众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演员身上,以图革新法国戏剧。

    (7) 波舒哀(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十七世纪法国天主教教士、演说家,支持法王路易十四,鼓吹绝对君权论。

    (8) 费奈隆(Fran?ois de Salignac de la Mothe-Fénelon,1651——1715),法国天主教大主教、神秘主义神学家、文学家。

    (9) 蒙塔朗贝尔伯爵(Charles Montalembert,1810——1870),法国演说家、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十九世纪反对法国教会和国家中专制主义的斗争的领袖。

    (10) 毕哥-勒布伦(Pigault-Lebrun,1753——1835),法国作家,以写风俗小说著称。

    (11) 保尔·德·科克(Paul de Kock,1794——1871),法国作家,写有大量描写小布尔乔亚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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