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内容提要

    撒旦现在看到伊甸，并且就在他必须尝试反上帝反人类的大胆计划的地方附近，此刻他疑虑重重，陷入恐惧、妒忌和绝望的激情漩涡之中；但最终他确认从恶，继续他奔向伊甸园的行程；描写转入伊甸园的外貌景象及其所处环境；他跳过边界，变成一只鸬鹚 〔1〕 蹲在生命树上，从乐园的最高点四下观望。描写乐园；撒旦第一次看到亚当和夏娃 〔2〕 ；他对他们优美体态和幸福生活感到惊讶，但却下定决心要促使他们坠落；他偶然听到他们的交谈，从而获悉他们被禁止去吃知识树上的果实，否则将受到死亡的惩罚；他打算从此入手实施他的诱惑，诱使他们违迕：于是他暂时离开他们，通过其他渠道进一步了解他们的情况。与此同时，乌列驾着一道阳光光束降临，警告看管伊甸园大门的加百利 〔3〕 说，一个邪恶的天使已经逃脱地狱，冒充成一个心地善良的天使在正午时分经过了他的领地，向下奔向伊甸园，后来因他在山上的愤怒姿态而被发现。加百利承诺在天亮之前找到他。夜晚降临，亚当和夏娃一边交谈一边准备休息：描写他们的凉棚，他们晚上的祷告。加百利抽出他守夜的一队队天使围绕伊甸园巡逻，安排两个强壮的天使到亚当的凉棚，以防那个邪恶的天使有可能在那儿伤害睡着的亚当和夏娃；他们在那儿，在夏娃的耳边找到他，他正在诱惑梦中的她；尽管他不愿意，但他们还是把他带到加百利面前；当受到盘问时，他不屑回答，准备抵抗，但由于来自天庭征兆的阻止，所以他飞出伊甸园。

    那时，当罪恶势力之龙遭到第二场败仗 〔4〕 ，

    愤怒降临，向人发起报复之际，他 〔5〕 看见

    天启 〔6〕 ，听到天上在大声疾呼：灾难即将

    降临地球居民的头上！就这警告的声音

    而言啊，因为当时我们的始父始母已经

    从警告得知，他们隐秘的敌人正在靠近，

    为时不晚，所以，能躲则躲，也许这样

    可以逃过他那致命的圈套；眼下的撒旦，

    人类原告之前的诱惑者，此刻怒火中烧，

    由于那场第一次较量的失败，和他逃亡

    进入地狱的缘故，第一次降落，要报复

    天真无邪的脆弱人类：尽管他敢于冒险，

    长途奔袭，无所畏惧，但却没有他速度

    之快的欣喜，没有自吹自擂的理由着手

    他的可怕企图，这企图邻近分娩，此时

    正在他喧嚣的胸中翻转沸腾，就像一座

    魔鬼的加农炮产生的后坐力弹到他身上；

    恐惧和怀疑分散了他思绪混乱的注意力，

    从底部搅动他那内心之中的地狱，因为

    他随身带着地狱，地狱在他身上，团团

    把他围在中央，他既不能走出地狱一步，

    也不能因为地点变迁而让地狱从他身上

    飞开：现在，良心唤醒沉睡状态的绝望，

    唤醒有关过去他的境况如何，现在如何，

    境况必将更糟的酸辛记忆；多一分不义，

    多一份惩罚，必然而然接踵而至。现在，

    令人愉快的伊甸躺在眼前，他时而投去

    自己那悲哀的伤心目光，时而仰望苍天，

    盯着正午炽热的太阳，这个时候，太阳

    高高坐在他子午圈的塔楼上 〔7〕 ：思前想后，

    百感交集，于是他这样开始悲叹：

    “啊，你头上顶着无比灿烂的光荣桂冠，

    就像这个新世界的天主从你独占的领土

    纵目俯瞰；所有的星星一看到你的容颜，

    马上就会藏起他们相形见绌的颗颗脑袋；

    虽然我在对你呼叫，然而声音并不友好，

    加上你的名字，哦，太阳 〔8〕 ，我要告诉你，

    我是多么憎恨你的光线，光线使我想起

    我来自怎样的堕落状况，想起昔日高过

    你的天空，何等辉煌；直到在天庭掀起

    战争，反对天上无敌的天王，狼子野心

    和骄傲才把我摔下：为什么啊！他不该

    从我得到这样的回报，正是他把我创造，

    那样明亮高大，他道德高尚，从不责怪，

    他的礼拜仪式并非艰苦重任。给他献上

    赞美，轻而易举的补偿，向他表达感谢，

    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举手之劳更轻松的事？

    天经地义啊！然而他所有的善在我身上

    都被证明是恶，在我身上完全变成恶念；

    多蒙提携，身居如此的高位，我却鄙视

    顺从，以为再高一步就会置我于最高处，

    无穷的感激，巨大的债务，就在一瞬间

    统统一笔勾销；那债务是如此难以承受，

    总是还债，总是欠债，忘记了从他那儿

    我仍然在得到什么，不懂因欠债而心存

    感激，就不欠谁什么，一旦负债，及时

    清偿，然而却还个不完，那是什么负担？

    唉，如果他那一言九鼎的命运之神任命

    我为一个级别低下的天使，那么我必定

    安分守己，心满意足，就不会燃起野心，

    怀抱非分之念。然而为什么不呢？某个

    掌权天使，与我同样位高权重，他野心

    勃勃，我虽不才，却在拉我入伙；但是，

    其他与我同为重臣的掌权天使们，面对

    来自内部或者外部形形色色诱惑的进攻，

    不但没有倒下，反而坚定不移。你拥有

    站立的同样自由意志和权利吗？你拥有。

    既然天上的自由之爱对大家都平均有份，

    那你责怪谁，或者责怪什么？那就诅咒

    他的爱，因为爱或者恨，对我而言两者

    一样，它在分发永久的悲伤。不，受到

    诅咒的是你，因你自由选择的意志违背

    他的意志，落得如今的下场，追悔莫及。

    我，多么痛苦！从哪一条路我才能逃脱

    无限的愤怒，无限的绝望？不管我飞到

    哪里，哪里就是地狱，地狱就是我自己；

    阴间底部更深一层的地方，宽宽地张开，

    一直发出要把我吞没的威胁，与之相比，

    我受苦的地狱似乎就是一座天堂。那么，

    唉，请最后发发慈悲吧：有没有为忏悔

    留下什么地方，为宽恕留下一点点余地？

    除了降服，绝无余地；鄙视这个词禁止

    我那么做，我担心在下面的精灵中丢人

    现眼，我采用其他承诺和别的大话引诱

    他们，而不是屈服，自吹我能征服权力

    无限的上帝。他们哪里知道，唉，我呢，

    为那些自负的吹嘘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备受折磨，何等痛苦，我的内心在呻吟：

    他们拥戴我坐上地狱的王位，头戴王冠，

    手执权杖，然而，我爬得越高也就跌得

    越深，直到掉进仅有的最为深重的苦难，

    野心赢得如此的欢乐。不过话又说回来，

    我可以忏悔，我可以通过上帝的大赦令

    恢复以前的地位；然而向上再向上蹿得

    更高的野心将会多么快地被召回，假装

    归顺的誓言将会多么快地被撤销：悠闲

    将宣布暴力之下，痛苦之中的句句誓言

    因而无效。极端仇恨的创伤已深深扎根，

    真正的和好如初绝不可能再在那儿生长：

    那么做只会导致我更为严重的故态复萌，

    更加沉重地坠落：如果这样，我就势必

    付出双倍的痛苦去购买昂贵的短暂间歇。

    惩罚我者对此心知肚明；因此，我乞求

    和平的距离与他赐与和平的距离都一样

    遥远。所有的希望就这样不在考虑之列，

    为了他的新欢，创造的人类，为他取代

    这个世界，他看着我们被抛弃，被流放。

    因此，再见吧，希望，再见吧，与希望

    相随的恐惧，再见吧，怜悯！对我而言，

    所有的善德一去不返，我的善德就是你，

    罪恶：有你，我就有与天王划分的帝国，

    有你，我统治的空间或许将会超过一半；

    不久之后，人和这个新世界都将会知道。”

    当他这样表白之时，愤怒，妒忌和绝望，

    每一种激情都使他神情黯淡，他的脸色

    三次变得苍白，他借来的容颜因此受损，

    其伪装因此暴露，如果有眼，一眼看穿。

    由于上天之心远离如此邪恶的私心杂念，

    所以永远心明眼亮。为此他马上意识到，

    每次烦恼不安都要用外表平静抹平遮严，

    行骗的高手，在假冒神圣的外貌下玩弄

    谎言的鼻祖，祸心深藏不露，报复隐伏：

    然而，他耍弄欺骗行诈的把戏还不到家，

    乌列就曾受到警告；他的眼睛追赶着他

    离开的行踪方向，在亚述的山 〔9〕 上，看到

    他那损毁的外貌，如此奇丑无比的外貌，

    绝不可能降落到幸福行列之中任何一位

    天使的头上：他的样子凶狠，举止狂暴，

    这是他的记号，那时他孤孤单单，以为

    谁也观察不到，谁也不会看见。就这样

    他继续他的行程，一直来到伊甸 〔10〕 的边界，

    美好宜人的伊甸园就在那儿，近在眼前；

    她的圈地围绕着绿色的树冠，仿佛一圈

    乡村护堤围绕着陡峭荒野上的开阔田园，

    她崎岖不平的侧面杂草丛生，灌木交错，

    宛如一口拒绝访客们的洞穴，呈现一片

    自然而然的野生状态；其头顶上空长满

    西洋杉、松树、枝叶繁茂的棕榈和冷杉，

    一道森林的风景线，一顶空中的遮阳棚，

    高不可攀；随着地势一级一级向上抬升，

    浓荫层层叠叠，看来犹如一座森林剧场 〔11〕 ，

    蔚为壮观。然而，高过这些树冠的顶上，

    伊甸园的青墙倏然耸现：从此给予我们

    大众的始祖 〔12〕 宽阔的视野，他脚下的帝国 〔13〕 ，

    邻近的四围，一览无余。高出那道青墙，

    一排绝妙的大树排列成一圈，树上结满

    奇珍异宝般的果实。金色的花簇和累累

    果实一下子出现，仿佛涂上釉彩，五光

    十色，无比鲜艳：与把太阳的光线洒向

    晴朗的黄昏时分的云块，或者每当上帝

    完成沐浴大地的时候，洒向雨后的彩虹

    相比，太阳更乐意把他的光线洒向他们：

    看上去这是一幅多么可爱的乡村风景画；

    此刻迎接他靠近的是愈来愈纯净的空气，

    它本应激起他内心春天般的欢乐和欣喜，

    能够赶走所有的悲哀，除了绝望。现在，

    温和的微风扇动着他们载满芬芳的翅膀，

    撒下一方土地的芳香，喃喃低语从哪儿

    他们偷来那些芳香的战利品。如同水手，

    当他们扬帆穿越好望角，现在已经经过

    莫桑比克，从阿拉伯半岛，幸福的乐土，

    盛产香料的海岸刮起的东北海风，迎面

    送来塞巴 〔14〕 的特有香料味，于是他们非常

    高兴航行中磨磨蹭蹭，古老的海神眉开

    眼笑，不知多少里格为感激不尽的芳香

    喝彩欢呼。恶魔如此欣赏那些香味糖块，

    以至于他对香味的喜爱超过阿斯莫丢斯 〔15〕

    对鱼腥味的喜爱，他来了，他们的祸根。

    阿斯莫丢斯因迷恋托比特 〔16〕 的儿媳，所以

    招致鱼腥味的驱赶，从米蒂亚 〔17〕 全力以赴

    逃到埃及的时候，在那儿牢牢被缚。

    撒旦经过长途跋涉，现在来到那座陡峭

    蛮荒小山的上坡路上，他一边沉思一边

    缓缓而行；然而再往前走完全无路可往，

    荆棘盘根错节，严严实实，无论人或者

    野兽的必经之路，因为处处树丛，处处

    杂灌，处处藤蔓的纠结缠绕，条条不知

    所向：那儿仅有一道门，暗自藏在一边，

    面朝东方：当罪恶元凶看到这正当入口，

    他嗤之以鼻，根本就不会把它放在眼里，

    仅仅轻轻一跳，他就高高跃过那座山上

    所有的屏障或者最高的篱墙，落在里边，

    稳稳站住。就像一只在饥饿驱使下的狼，

    为了在不常去的地方寻找要捕获的猎物，

    小心翼翼地巡行，偷看牧羊人在牧场上，

    在什么地方放心大胆把他们的羊群关入

    围栏，于是他就轻易跳过栅栏进入羊圈：

    或者就像一个盗贼，正要去偷某位富人

    没有藏起来的现金，他家的门坚固安全，

    横加杠，竖加栓，牢不可破，不惧攻击，

    但盗贼要么从窗子，要么从房瓦上爬进；

    这位第一大盗就是这样爬进上帝的羊圈：

    从此，无耻的雇工 〔18〕 就这样爬进他的教堂 〔19〕 。

    于是他飞向长在树木中间最高的一棵树，

    就像一只鸬鹚蹲伏在那生命之树的顶上；

    然而，他之所以去到那里不是为了赢回

    真正的生命，而是蹲着图谋如何让死亡

    降临那些活着的生命；不是为了去思考

    那赐予植物生命的力量，而是仅仅用于

    眺望观察，得到善用的生命树，曾经是

    生命不朽的保证。除了独一无二的上帝

    以外，不管是谁，不但几乎不知道正确

    评价他面前的善举，反而把最好的东西

    变为最坏的东西，恣意滥用，或者用于

    他们最卑鄙的目的。现在，他看到身下

    一派格外的奇观，那造物主的所有财富

    展露在狭窄的空间，以便满足人类感官

    所有的快乐，不仅如此，因为这座花园

    就是上帝天赐之福的伊甸园，由他安排

    在伊甸的东方，所以这是一座人间天堂；

    伊甸的边界起自浩兰 〔20〕 ，向东延伸，直到

    希腊列王的伟大建筑，塞流西亚 〔21〕 的皇家

    城堡，或者很久以前伊甸子孙们的驻地，

    提拉撒城 〔22〕 那一带：在这片可爱的土地上，

    上帝圈定远比可爱更加令人愉快的乐园；

    他使这片富饶的土地长出各种珍稀树木，

    他们悦目、芳香、味美；在这万木中间，

    那棵生命树高高矗立，一树植物的黄金，

    一树繁花盛开一样的芳香果实；知识树 〔23〕 ，

    我们的死亡之树，紧紧长在生命树 〔24〕 一旁，

    由于为知恶付出惨重代价，所以才知善。

    一条大河 〔25〕 向南流经伊甸，虽然他的流向

    没有改变，但当他经过草木丛生的山冈

    之时，已变成一条地下暗河，因为上帝

    投放的那座山就是他的花园，她的地面

    因而被抬升得高高超过奔腾而去的水流，

    大地的气孔就像脉络，通过它们给干旱

    送去自然提灌的清泉，一条一条的小溪

    浇灌着花园；从那以后，溪流汇合为一，

    跌下陡峭的林中空地，融入山下的洪流，

    洪流穿过黑暗的通道，马上又一次出现

    在眼前，而今分成四大主要支流 〔26〕 ，各自

    随意奔泻，蜿蜒曲折地淌过一个又一个

    著名的王国以及一片又一片美丽的乡村，

    这里不必逐一述说，然而不得不说的话，

    如果“艺术”能够表达，那就说说来自

    蓝宝石源头的条条潺潺溪流，如何滚滚

    流过闪闪发亮的珍珠和黄金一般的沙滩，

    在夜色的垂饰之下，宛如琼浆玉液一样，

    沿着迷宫般曲曲弯弯的河道流动，拜访

    每一棵植物，滋养与伊甸园相称的仙花，

    当然，她们不是花圃和精美花坛的杰作，

    而是那造物主的慷慨，他使山冈、平原

    和谷地，或者密不透光的阴暗午休凉亭，

    或者被朝阳第一抹温暖霞光照亮的开阔

    田园，繁花似海，无处不烂漫：这地方

    就是这样，一片幸福的乡村土地，气象

    万千；赫斯帕里亚 〔27〕 的那些纯粹寓言故事，

    如果真实可靠，只有在这儿才真实可靠：

    在丰茂的林子里面，一些树木渗出芳香

    四溢的树胶和香脂，另外一些树上挂满

    可爱的果实，金黄色的外壳光滑而闪亮，

    味道可口怡人。在林间草地或者丘陵间

    平整的草原上，羊群在啃食鲜嫩的香草，

    其间要么点缀着棕榈覆盖的小丘，要么

    在可灌溉的溪谷大大敞开她的库房四周，

    无刺的玫瑰 〔28〕 和姹紫嫣红的鲜花给她镶上

    一圈花儿的裙边。另外一边，凉爽幽深，

    荫翳的山洞和地穴比比皆是，它们上面

    覆盖的葡萄藤郁郁葱葱，一边轻轻爬行，

    一边铺开紫色的葡萄；同时，汩汩水流

    手挽手，落下一道道陡峭的山坡，要么

    落地分散，要么汇入一座湖泊，她水晶

    一样的镜面捧着长春花编织的桂冠献给

    四周的湖岸。每当兴趣广泛的潘神 〔29〕 携手

    美惠三女神 〔30〕 和霍莉 〔31〕 翩翩起舞，带路走向

    永恒的春天的时候，一阵阵微风，春天

    温柔的旋律，就会一边呼吸田园和丛林

    发出的气息，一边为那颤抖的树叶调音，

    百鸟因此加入合唱。并不是说恩纳仙境 〔32〕 ，

    普罗塞耳皮娜 〔33〕 采花的地方，那儿她自己

    比鲜花更美，然而却被冥府的狄斯 〔34〕 摘去，

    刻瑞斯 〔35〕 为此痛苦万分，为寻找她而踏遍

    世界 〔36〕 ，也不是说奥龙特斯河畔那达芙妮

    芬芳的树林 〔37〕 ，卡斯特利亚的灵泉 〔38〕 ，可以

    与这伊甸的乐园竞争；也不是特赖登河

    环绕的尼西亚岛 〔39〕 可以比肩：有位老人含 〔40〕 ，

    异教徒称其为亚扪 〔41〕 或者利比亚的朱庇特，

    他把阿玛尔忒亚 〔42〕 以及她面色红润的儿子，

    年幼的巴克斯 〔43〕 藏在岛上，从而躲过继母

    雷亚 〔44〕 的眼睛；也不是阿玛拉山 〔45〕 可以企及：

    尽管有人相信那就是伊甸园，处在昼夜

    平分线之下，尼罗河源头，阿巴辛 〔46〕 列王

    在那儿保护他们的孩子们，光亮的岩石

    把外界隔绝，上山需要满满一天，但是，

    与这亚述乐园 〔47〕 相比，相差万里。大恶魔

    看到这儿一派生机盎然，心里感到悲哀，

    所有鲜活的动物，前所未见，新奇陌生。

    两个无比高贵、又高又挺的身体，似神

    直立，裸体中的庄严被天生的荣幸覆盖，

    似乎万物之主，因为在他们神圣的神情

    之中，闪现着他们辉煌的造物主的意象，

    似乎拥有真理、智慧、神圣、要求严格、

    纯洁的特征，虽然要求严格，却被赋予

    真正的子女的自由；虽然双方并不平等，

    这正如他们的性别看上去并非平等一样，

    但男人却从上帝得到真正的权力；因为

    他被赋予思考和勇敢，又因为她被赋予

    温柔、可爱、妩媚、优雅，所以他只为

    上帝，她只为他身上的上帝 〔48〕 ：他那饱满

    方正的天庭，骄傲的眼光，表明他绝对

    统治的权力；雅辛托斯 〔49〕 似的卷发，前额

    中分，散发着阳刚之气，一波一波成束

    下垂，仅与宽肩齐平 〔50〕 ：她披着不加装饰、

    乱蓬蓬的金色长发，就像一层面纱向下

    飘落到她纤细的腰间，然而嬉戏的发卷

    如波似浪，就像葡萄藤卷曲着她的卷须，

    这意味着顺从，但也需要受到小心控制，

    她温顺相从，他才得以最大程度地享受，

    顺从而腼腆地半推半就，适度得意忘形，

    欲罢不能，就可以推延甜蜜爱情的时间。

    那时，那些隐秘而神圣的部位无遮无盖；

    那时，没有自觉有罪的羞耻感：一件件

    造物主作品的放荡羞耻，不名誉的名誉，

    罪恶的渊薮，你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如何使全人类陷入不幸的困境，又如何

    使人类的生活背离他最幸福的生活方式，

    背离了简单朴素，一尘不染，天真无邪。

    他们就这样一丝不挂地走过，完全不避

    上帝或者天使的目光，因为他们思无邪；

    他们就这样手拉手走过，自从他们相遇

    在爱情的怀抱以来，他们是迄今最令人

    喜爱的一对；自从亚当生育子子孙孙后，

    他就是男人中最英俊的男人，夏娃就是

    女人中最美丽的女人。一片小树丛长在

    一块草地上，树影下传来绵绵低声细语，

    他们两人在一条清泉旁坐下身来，经过

    并不繁重的愉快园艺劳动后，尽情享受

    称心如意的凉爽西风，使无忧无虑变得

    更加轻松，那有益健康的饥渴令人感激

    不尽，他们吃起他们的水果晚餐；遂愿

    顺从的果树枝丫又低又矮，结出的果实

    甜如花蜜；在繁花似锦的柔软泉边坡面，

    他们似坐似躺，仙果沿着斜坡近在手边：

    他们咀嚼美味佳肴一样的果肉，口渴时

    就用水果外壳舀来溢满泉沿的汩汩清流；

    既不缺少讨人喜欢的微笑，也不乏亲密、

    温文尔雅的交谈；男当女配，姻缘幸福，

    年轻人的嬉戏调情应有尽有，旁若无人。

    在他们的周围，大地上形形色色的动物

    活蹦乱跳，嬉戏玩耍，从此以后，他们

    成为林地或荒野，森林或洞穴等等猎场

    之中的野生动物；好动的狮子后腿直立，

    用它的前爪逗弄着幼崽；熊，猞猁，虎，

    豹，在他们面前欢跳耍闹，笨拙的大象

    展尽它的全部力量，卷起他柔软的长鼻，

    引来他们哄堂大笑；狡猾的蛇迂回靠近，

    借用戈尔迪 〔51〕 编结的技巧把他长长的身体

    像辫子卷成一盘，虽然他已经给出致命

    诡计的证据，但没引起注意；其他俯卧

    在草地上的动物，现在坐满草地，要么

    两眼发呆，要么在临睡之前反刍，因为

    西斜的太阳此刻急急忙忙，正在以全速

    赶往亚述尔群岛 〔52〕 ，在冉冉上升的天秤座

    之中，一群繁星引领傍晚；那时，撒旦

    仍在出神凝望，就像最初站在那儿一样，

    最终从失语中勉强恢复这样悲哀的演讲：

    “噢，地狱啊！我的两眼在悲痛中看到

    什么？使用其他模式创造的人类被捧上

    如此的高位，占据我们的天赐福祉之地，

    也许是地球生养，而非精灵，却与天上

    明亮的精灵们相差无几。我对他们全神

    贯注，就想弄个明白；我本来可以去爱，

    在他们身上，非凡的外表如此生气勃勃，

    创造他们之手给他们的体态倾注了多少

    优雅。啊，高贵的一对，你们难以想到，

    你们的变化正在迫近，近在咫尺，一旦

    这些快乐统统消失之时，就是打发你们

    走向苦难之日，你们现在品尝欢乐越多，

    苦难就会越加深重：幸福，要不是严密

    防范，那么幸福就难以持久；这个高地，

    你们的极乐世界，天堂把这样一个敌人

    阻止在外，但保卫不严，此时却让敌人

    进到里面；然而我并非刻意与你们为敌，

    虽然我得不到同情，但我可能同情你们，

    如此孤立无助。我试图与你们结成联盟，

    彼此和睦，如此坦率，如此亲密，所以，

    从今以后，我必须与你们，或你们必须

    与我同住。我的住地或许不如这伊甸园

    美丽，令你们满意；但请接受同样属于

    你们造物主的作品；他交给我，我同样

    大方把它送人。地狱将完全敞开其大门，

    派出她的全部魔王款待你俩；那儿不像

    此地面积有限，会有空间容纳你们数不

    胜数的子孙；如果没有更好住处，那么

    谢谢他，他迫使我违心地这样报复你们，

    用你们代替他，你们没有错待我，错待

    我的是他。当我行动时，看到你们天真

    无辜，我本应回心转意，尽管受到诅咒，

    我应该拒绝，然而理由正当透明，通过

    征服这个新世界，实现报复，扩大荣誉、

    帝国，还用问吗，迫使我此刻必须出手。”

    那魔鬼这样说了一大通，假借迫不得已，

    暴君的托辞，为他穷凶极恶的行为辩解。

    然后，从那棵高高的树上高高的落脚点，

    他飞落而下，混入那些形形色色，长着

    四足，嬉戏玩耍的兽群之中，时而这般，

    时而那样，借用他们的外形，千方百计

    服务他的目的：靠近一些观察他的猎物，

    在不被察觉之中，通过引人注意的言行

    他可以更多地了解，留意他们状况如何。

    现在他是一只狮子，围着他们转来转去，

    高视阔步，两眼凶光；接着如同一只虎，

    偶然发现两只温驯的幼鹿正在林边一块

    空地玩耍，他马上贴地逼近，然后卧中

    抬头观察，再三换位，就像虎挑选地点，

    要从何处突袭可以确保抓住他俩，一爪

    抓一只：正当第一个男人亚当对第一个

    女人夏娃滔滔不绝说出这样动人的话语

    之时，他全神贯注地听到崭新的声音。

    “你是所有这些快乐独一无二的分享人，

    不可或缺的部分，你自己比一切更珍贵；

    那位创造我们，并且为了我们创造这个

    丰裕世界的天神，一定无限善良，如同

    他的善良，他的宽容慷慨同样无穷无限，

    他使我们从那尘土中获生 〔53〕 ，把我们安置

    在这儿，在极乐世界，我们在他的身边，

    既没有什么功德可言，也无能在需要时

    为他做点什么；他要求我们的全部效劳

    仅仅就是遵守这样一条，当心这一嘱咐，

    在伊甸园，所有的树上结满美味的果实，

    品种如此之多，别去品尝那唯一的一颗

    知识树上的果实，它就种在生命树旁边；

    从‘死亡’到‘生命’近在咫尺，相生

    相克，不管‘死亡’为何物，毫无疑问

    是种可怕的东西；因为你清清楚楚知道

    上帝的宣告，谁要品尝那棵树上的果实，

    谁就必将死亡：在如此之多的神迹之中，

    这是留给我们要服从的唯一神迹，其他

    神迹赋予我们统治的权力，让我们统治

    陆地上，天空中，大海里所有其他动物。

    因此，不要让我们去苦苦思考这条容易

    遵守的禁律，禁律之外的许可种类之多，

    领域之广，足够让我们好好欣赏，各种

    快乐任挑任选，没有限制，但是，请让

    我们赞美他，不管什么时候，我们赞美

    他的慷慨，我们接下来的工作令人愉快：

    剪一剪这些生长的植物，照料这些鲜花，

    虽说辛苦，但有你相伴，苦中有甜。”

    夏娃对他这样答道：“你啊，我为你而生，

    我从你得生，我是你的肉中肉，没有你

    我无所适从，你是我的向导，我的源头，

    你刚刚说出来的话既恰当又正确，因为

    我们的的确确应该把所有的赞美，以及

    每一天的感谢献给他，尤其是我：当初

    你因为喜欢像你自己一样的配偶而无处

    可得，所以，我才享受到迄今为止如此

    幸福的命运，无论在哪一方面，我欣赏

    你的卓越超群。我常常会回想起那一天，

    当我第一次一觉醒来，发现我自己躺在

    花儿的阴凉下憩息，万分纳闷我在哪儿，

    我是谁，何来何往，如何实现何来何往。

    距离那儿不远的地方，从一个山洞大量

    涌出的水流发出一种喃喃的低语，水流

    散开，汇入一座清澈的平湖，那时平湖

    保持纹丝不动，纯净得就像是长天碧空；

    我向那儿走去，心里边空空如也，为了

    窥视清澈如镜的平湖，我在绿色的岸边

    躺下，对我而言，那似乎是另一个天空。

    当我弯腰俯瞰的时候，恰恰在我的对面，

    在汪汪粼粼的湖水里面出现了一个人影，

    正弯着腰直直盯着我，我惊得向后一退，

    它也惊得向后一退，然而不久，我高兴

    探头一望，它同时也探头相望，那相对

    相望的眼神既有同情也有爱；如果没有

    一个声音像下面这样提醒我，那么迄今

    我的两眼仍死死盯着那儿，苦苦地白白

    渴望：‘你所看到的，你看到那儿的美人

    就是你自己，你走它就走，你来它就来；

    但是，请跟我来，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儿不是影像在等你出现，等你的温柔

    拥抱，你是他的意象，他与你不能分离，

    你可以喜欢他，你将为他生下众多像你

    自己一样的孩子，从那以后，被人称为

    人类的母亲。’除了规规矩矩跟在后面，

    这样看不见地被领着，我又能够怎么样？

    直到我看见你为止，英俊而高大，千真

    万确，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然而据我

    看来，比起平静光滑的水中镜像，自己

    以为少了几分美丽，几分吸引人的温柔，

    几分亲切与和蔼。我转身而退；你边追

    边喊，‘回来，美丽的夏娃，你在躲谁？

    你在躲的人，你从他出生，你是他的肉，

    他的骨；我借给你我的侧面，离我心脏

    最近的部分，给你存在，给你血肉生命，

    让你在我身旁，从今以后有个亲爱的人

    安慰，不可分离：我追求你，我的灵魂

    其中的一部分，断言你是我的另外一半。’

    随即你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我不再跑，

    从那以后，我看到男子气概的智慧风度

    如何超越美丽，唯有那样才是真的完美。”

    我们共同的母亲这样说完，双眼流露出

    只有夫妻间才有的倾慕，眼光光明正大，

    她温顺地百依百随，半拥半抱，斜靠在

    我们第一位父亲的身上，在她瀑布一般

    散开的金发遮盖下，她隆起的乳房半边

    光光地贴在他的胸膛上。他，既为她那

    美丽，也为她唯命是从的魅力欣喜若狂，

    脸上荡漾着超凡脱俗之爱的微笑，就像

    朱庇特播洒云雾盖住五月的繁花，疯狂

    亲吻婚姻保护神纯洁的嘴唇时，他面向

    朱诺 〔54〕 的微笑。那魔鬼因为妒忌把脸转向

    一旁，但又不无羡慕地朝他们侧目窥望，

    不怀好意的一瞥之后，他这样自我哀叹：

    “多么可恨的一幕，这折磨恼人的一幕！

    这两个人如此陶醉在彼此的怀抱，远比

    快乐的乐园更加幸福，他们将享受无穷

    无尽的福上之福，同时我却被打入地狱，

    那儿既没有爱也没有欢乐，在种种折磨

    之中，我们最大的强烈愿望仅仅就一个，

    至今没有完成，渴望的痛苦总在折磨我；

    不过，但愿我不会忘记从他们自己口中

    我得到的收获。所有的东西看起来并非

    统统属于他们；一棵要命的大树，所谓

    知识树，挺立在那儿，禁止被他们品尝，

    知识受禁？太费猜想，不合道理。难道

    他们的主人竟妒忌他们拥有知识？求知

    岂能为罪，岂能该死？他们只需要保持

    无知，那就是他们的幸福生活，那就是

    他们的服从，他们忠诚的证明吗？天哪，

    多么美妙的基础，他们的毁灭建在上面！

    就从这里入手，我要用更大的求知欲望，

    刺激他们的头脑去拒绝满怀妒忌的命令，

    首创的命令，其设计意图是为了使他们

    一直处在卑贱低微的地位，因为，知识

    可提升他们到达与诸神平起平坐的高度；

    一旦有如此渴望，他们就去尝，就去死：

    还能有什么更大的可能接踵而至？但是，

    我必须首先转遍这园子，不漏一个角落，

    仔细搜索；偶然的运气或许带路，也许

    我在那儿遇见某位逛来逛去的天上精灵，

    在泉边或在浓荫深处，从他的口中套出

    更多值得了解的情况。迄今幸福的情侣，

    汝等能活且活；直到我回来为止，享受

    短暂的快乐，因为漫长的苦难随后就到。”

    话音未落，他轻蔑地掉转他骄傲的脚步，

    但鬼鬼祟祟，小心翼翼；他的游走开始

    穿过树林，穿过荒地，越过山冈和沟谷。

    与此同时，在最遥远的地平线终点，天、

    地、海在那儿相汇，落日正在缓缓下垂，

    他在傍晚时分的光线水平瞄准，直端端

    照到伊甸园的东门上。那是一大堆岩石，

    一堆雪花石膏，层层叠叠向上直达云天；

    愈远愈显眼，一条山路从平地绕来绕去，

    向上攀援，轻易抵达一道高高的大门口；

    其余的地方都是陡峭的悬崖，要么高矗

    壁立，要么垂天而挂，不可能攀越上爬。

    加百利坐在这些由岩石组成的柱子中间，

    他 〔55〕 是天使守护神中的大天使，正在等待

    夜晚的降临；在他的周围，天堂的青年

    赤手空拳，正在进行英雄气概般的比赛，

    然而近在咫尺之间，天上的武器、盾牌、

    头盔以及战矛，高高悬挂，钻石和黄金

    镶嵌在上面，明亮耀眼。乌列到达那边，

    他乘着一束太阳的光芒穿过黄昏，滑翔

    而至，神速得就像一颗流星，横越秋天

    夜空；那个时候，水蒸气就像着火一样

    给天空打上印记，提醒水手要小心提防

    猛烈的风暴将从他罗盘的什么方位点上

    迎面袭来：因此，他急急忙忙这样开口：

    “加百利，就你而言，命运授权你负责

    此地 〔56〕 ，你要千万当心，不让任何坏东西

    靠近或者进入这个幸福之地；就在今天

    正午时分，一位天使来到我的管辖之地，

    他看上去充满热情，想要了解更多有关

    万能上帝作品的情况，主要是人，上帝

    最新的意象。我发现了他下定决心全速

    飞去的方向，注意到他划过空中的路线，

    然而远在伊甸北部的山上，他首先降落，

    我马上就看出他的神情与天堂格格不入，

    狂热之中隐藏肮脏。虽然我的眼睛仍然

    在追踪他，但他却在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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