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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学会艺术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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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在休息的时候,不复受人为的拘束,可以任其自然的要求而活动。“任天而动”,就有“神”所造的美妙的姿态出现了。

    人在照相中的姿态都不自然,也就是为此。普通照相中的人物,都装着在舞台上演剧的优伶的神气,或南面而朝的王者的神气,或庙里的菩萨像的神气,又好像正在摆步位的拳教师的神气。因为普通人坐在照相镜头前面被照的时间,往往起一种复杂的心理,以致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全身紧张得很,故其姿态极不自然。加之照相者又要命令他“头抬高点!”“眼睛看着!”“带点笑容!”内面已在紧张,外面又要听照相者的忠告,而把头抬高,把眼钉住,把嘴勉强笑出,这是何等困难而又滑稽的办法!怎样教底片上显得出美好的姿态呢?我近来正在学习照相,因为嫌恶这一点,想规定不照人物的肖像,而专照风景与静物,即神的手所造的自然,及人借了神的手而布置的静物。

    人体的美的姿态,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凡美的姿态,都是从物理的自然的要求而摆出的姿态,即舒服的时候的姿态。这一点屡次引起我非常的铭感。无论贫贱之人、丑陋之人、劳动者、黄包车夫,只要是顺其自然的天性而动,都是美的姿态的所有者,都可以礼赞。甚至对于生活的幸福全然无分的,第四阶级以下的乞丐,这一点也决不被剥夺,与富贵之人平等。不,乞丐所有的姿态的美,屡比富贵之人丰富得多。试入所谓上流的交际社会中,看那班所谓“绅士”,所谓“人物”的样子,点头、拱手、揖让、进退等种种不自然的举动,以及脸的外皮上硬装出来的笑容,敷衍应酬的不由衷的言语,实在滑稽得可笑,我每觉得这种是演剧,不是人的生活。过这样的生活,宁愿做乞丐。

    被造物只要顺天而动,即见其真相,亦即见其固有的美。我往往在人的不注意,不戒备的时候,瞥见其人的真而美的姿态。但倘对他熟视或声明了,这人就注意、戒备起来,美的姿态也就杳然了。从前我习画的时候,有一天发现一个朋友的pose(姿态)很好,要求他让我画一张sketch(速写),他限我明天。到了明天,他剃了头,换了一套新衣,挺直了项颈危坐在椅子里,教我来画……这等人都不足与言美。我只有和我的朋友老黄[1],能互相赏识其姿态,我们常常相对坐谈到半夜。老黄是画画的人,他常常嫌模特儿的姿态不自然,与我所见相同。他走进我的室内的时候,我倘觉得自己的姿势可观,就不起来应酬,依旧保住我的原状,让他先鉴赏一下。他一相之后,就会批评我的手如何,脚如何,全体如何。然后我们吸烟煮茶,晤谈别的事体。晤谈之中,我忽然在他的动作中发现了一个好的pose,“不动!”他立刻石化,同画室里的石膏模型一样。我就欣赏或描写他的姿态。

    不但人体的姿态如此,物的布置也逃不出这自然之律。凡静物的美的布置,必是出于自然的。换言之,即顺当的、妥帖的、安定的。取最卑近的例来说:假如桌上有一把茶壶与一只茶杯。倘这茶壶的嘴不向着茶杯而反向他侧,即茶杯放在茶壶的后面,犹之孩子躲在母亲的背后,谁也觉得这是不顺当的、不妥帖的、不安定的。同时把这画成一幅静物画,其章法(即构图)一定也不好。美学上所谓“多样的统一,就是说多样的事物,合于自然之律而作成统一,是美的状态。譬如讲坛的桌子上要放一个花瓶。花瓶放在桌子的正中,太缺乏变化,即统一而不多样。欲其多样,宜稍偏于桌子的一端。但倘过偏而接近于桌子的边上,看去也不顺当,不妥帖,不安定。同时在美学上也就是多样而不统一。大约放在桌子的三等分的界线左右,恰到好处,即得多样而又统一的状态。同时在实际也是最自然而稳妥的位置。这时候花瓶左右所余的桌子的长短,大约是三与五,至四与六的比例。这就是美学上所谓“黄金比例”。黄金比例在美学上是可贵的,同时在实际上也是得用的。所以物理学的“均衡”与美学的“均衡”颇有相一致的地方。右手携重物时左手必须扬起,以保住身体的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绘画上也是均衡的。兵队中“稍息”的时候,身体的重量全部搁在左腿上,右腿不得不斜出一步,以保住物理的均衡。这姿势在雕刻上也是均衡的。

    故所谓“多样的统一”“黄金律”“均衡”等美的法则,都不外乎“自然”之理,都不过是人们窥察神的意旨而得的定律。所以论文学的人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论绘画的人说,“天机勃露,独得于笔情墨趣之外”。“美”都“神”的手所造的,假手于“神”而造美的,是艺术家。

    一九二八年十月十二日[2]

    流光容易把人抛 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1] 老黄,即作者的好友,口琴家黄涵秋。

    [2] 本文篇末原未署日期。这里所署的日期是发表在《小说日报》时篇末所署,在新中国成立后作者自编的《缘缘堂随笔》(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11月初版)中,篇末误署为:1926年作。

    美术与人生

    形状和色彩有一种奇妙的力,能在默默之中支配大众的心。例如春花的美能使人心兴奋,秋月的美能使人心沉静;人在晴天格外高兴,在阴天就大家懒洋洋地。山乡的居民大都忠厚,水乡的居民大都活泼,也是因为常见山或水,其心暗中受其力的支配,便养成了特殊的性情。

    用人工巧妙地配合形状、色彩的,叫作美术。配合在平面上的是绘画,配合在立体上的是雕塑,配合在实用上的是建筑。因为是用人工巧妙地配合的,故其支配人心的力更大。这叫作美术的亲和力。

    例如许多人共看画图,所看的倘是墨绘的山水图,诸人心中共起壮美之感;倘是金碧的花蝶图,诸人心中共起优美之感。故厅堂上挂山水图,满堂的人愈感庄敬;房室中挂花鸟图,一室的人倍觉和乐。优良的电影开映时,满院的客座阒然无声,但闻机器转动的微音。因为数千百观众的心,都被这些映画(电影)的亲和力所统御了。

    雕塑是立体的,故其亲和力更大,伟人的铜像矗立在都市的广场中,其英姿每天印象于往来的万众的心头,默默中施行着普遍的教育。又如入大寺院,仰望金身的大佛像,其人虽非宗教信徒,一时也会肃然起敬,缓步低声。埃及的专制帝王建造七十层高的人面狮身大石雕,名之曰“斯芬克司”。埃及人民的绝对服从的精神,半是这大石雕的暗示力所养成的。

    建筑在美术中形体最大,其亲和力也最大;又因我们的生活大部分在建筑物中度过,故建筑及于人心的影响也最深。例如端庄雅洁的校舍建筑,能使学生听讲时精神集中,研究时心情安定,暗中对于教育有不少的助力。古来帝王的宫殿,必极富丽堂皇,使臣民瞻望九重城阙,自然心生惶恐。宗教的寺院,必极高大雄壮,使僧众参诣大雄宝殿,自然稽首归心。这便是利用建筑的亲和力以镇服人心的。饮食店的座位与旅馆的房间,布置精美,可以推广营业。商人也会利用建筑的亲和力以支配顾客的心。

    建筑与人生的关系最切,故凡建筑隆盛的时代,其国民文化必然繁荣。希腊黄金时代有极精美的神殿建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有极伟大的寺院建筑,便是其例。现代欧美的热衷于都市建筑,也可说是现代人的文化的表象。

    春光先到野人家

    山中避雨

    前天同了两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们仓皇奔走,看见前方有一小庙,庙门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开小茶店而带卖香烟的。我们趋之如归。茶店虽小,茶也要一角钱一壶。但在这时候,即使两角钱一壶,我们也不嫌贵了。

    茶越冲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游山遇雨,觉得扫兴;这时候山中阻雨的一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牵引了我的感兴,反觉得比晴天游山趣味更好。所谓“山色空蒙雨亦奇”,我于此体会了这种境界的好处。然而两个女孩子不解这种趣味,她们坐在这小茶店里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闷万状。我无法把我所体验的境界为她们说明,也不愿使她们“大人化”而体验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除雨声外,这是我们当时所闻的唯一的声音。拉的是《梅花三弄》,虽然声音摸得不大正确,拍子还拉得不错。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做广告的。可惜他拉了一会就罢,使我们所闻的只是嘈杂而冗长的雨声。为了安慰两个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气地把胡琴递给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两个女孩很欢喜。“你会拉的?你会拉的?”我就拉给她们看。手法虽生,音阶还摸得准。因为我小时候曾经请我家邻近的柴主人阿庆教过《梅花三弄》,又请对面弄内一个裁缝司务大汉教过胡琴上的工尺。阿庆的教法很特别,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给你听,却不教你工尺的曲谱。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对他的拉奏望洋兴叹,始终学他不来。后来知道大汉识字,就请教他。他把小工调、正工调的音阶位置写了一张纸给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门。现在所以能够摸出正确的音阶者,一半由于以前略有摸violin[1]的经验,一半仍是根基于大汉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piano[2]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Beethoven的sonata[3]。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两部空黄包车拉过,被我们雇定了。我付了茶钱,还了胡琴,辞别三家村的青年们,坐上车子。油布遮盖我面前,看不见雨景。我回味刚才的经验,觉得胡琴这种乐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数十百元一具,制造虽精,世间有几人能够享用呢?胡琴只要两三角钱一把,虽然音域没有violin之广,也仅够演奏寻常小曲。虽然音色不比violin优美,装配得法,其发音也还可听。这种乐器在我国民间很流行,剃头店里有之,裁缝店里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里有之。倘能多造几个简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渔光曲》——般流行于民间,其艺术陶冶的效果,恐比学校的音乐课广大得多呢。我离去三家村时,村里的青年们都送我上车,表示惜别。我也觉得有些儿依依。(曾经搪塞他们说:“下星期再来!”其实恐怕我此生不会再到这三家村里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没有胡琴的因缘,三家村里的青年对于我这路人有何惜别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于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语云:“乐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一九三五年秋日作

    好鸟枝头亦朋友

    [1] Violin:小提琴。

    [2] Piano:钢琴。

    [3] Sonata:奏鸣曲。

    梧桐树

    寓楼的窗前有好几株梧桐树。这些都是邻家院子里的东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为它们和我隔着适当的距离,好像是专门种给我看的。它们的主人,对于它们的局部状态也许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对于它们的全体容貌,恐怕始终没看清楚呢。因为这必须隔着相当的距离方才看见。唐人诗云:“山远始为容。”我以为树亦如此。自初夏至今,这几株梧桐树在我面前浓妆淡抹,显出了种种的容貌。

    当春尽夏初,我眼看见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黄的小叶子一簇簇地顶在秃枝头上,好像一堂树灯,又好像小学生的剪贴图案,布置均匀而带幼稚气。植物的生叶,也有种种技巧。有的新陈代谢,瞒过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换青黄。有的微乎其微,渐乎其渐,使人不觉察其由秃枝变成绿叶,只有梧桐树的生叶,技巧最为拙劣,但态度最为坦白。它们的枝头疏而粗,它们的叶子平而大。叶子一生,全树显然变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见绿叶成荫的光景。那些团扇大的叶片,长得密密层层,望去不留一线空隙,好像一个大绿障;又好像图案画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见的庭院植物中,叶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无过于梧桐了。芭蕉叶形状虽大,数目不多,那丁香结要过好几天才展开一张叶子来,全树的叶子寥寥可数。梧桐叶虽不及它大,可是数目繁多。那猪耳朵一般的东西,重重叠叠地挂着,一直从低枝上挂到树顶。窗前摆了几枝梧桐,我觉得绿意实在太多了。古人说“芭蕉分绿上窗纱”,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阶前窗下的所见而已。若登楼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应见“梧桐分绿上窗纱”了。

    一个月以来,我又眼看见梧桐叶落的光景。样子真凄惨呢!最初绿色黑暗起来,变成墨绿;后来又由墨绿转成焦黄;北风一吹,它们大惊小怪地闹将起来,大大的黄叶便开始辞枝。起初突然地落脱一两张来;后来成群地飞下一大批来,好像谁从高楼上丢下来的东西。枝头渐渐地虚空了,露出树后面的房屋来、终于只剩几根枝条,回复了春初的面目。这几天它们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经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样子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诗:“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现在倘要搜集它们的一切落叶来,使它们一齐变绿,重还故枝,回复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间一切支配者的势力,尽了世间一切机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黄转绿世间多,但象征悲哀的莫如落叶,尤其是梧桐的落叶。落花也曾令人悲哀。但花的寿命短促,犹如婴儿初生即死,我们虽也怜惜他,但因对他关系未久,回忆不多,因之悲哀也不深。叶的寿命比花长得多,尤其是梧桐的叶,自初生至落尽,占有大半年之久,况且这般繁茂,这般盛大!眼前高厚浓重的几堆大绿,一朝化为乌有!“无常”的象征,莫大于此了!

    但它们的主人,恐怕没有感到这种悲哀。因为他们虽然种植了它们,所有了它们,但都没有看见上述的种种光景。他们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们的根干,站在阶前仰望它们的枝叶,为它们扫扫落叶而已,何从看见它们的容貌呢?何从感到它们的象征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占有的。可知艺术也是不能被占有的。

    廿四(1935)年十一月廿八日夜作,曾载《宇宙风》。

    “爸爸回来了”

    带点笑容

    请照相馆里的人照相,他将要开镜头的时候,往往要命令你:“带点笑容!”

    爱好美术的朋友X君最嫌恶这一点,因此永不请教照相馆。但他不能永不需要照相,因此不惜巨价自己购置一副照相机。然而他的生活太忙,他的技术太拙,学了好久照相,难得有几张成功的作品。为了某种需要,他终于不得不上照相馆去。我预料有一幕滑稽剧要开演了,果然:

    X君站在镜头面前,照相者供献他一个摩登花样的矮柱,好像一只茶几,教他左手搁在这矮柱上,右手叉腰,说道:“这样写意!”X君眉头一皱,双手拒绝他,说:“这个不要,我只要这样站着好了!”他心中已经大约动了三分怒气。照相者扫兴地收回了矮柱,退回镜头边来,对他一相,又走上前去劝告他:“稍微偏向一点儿,不要立正!”X君不动。照相者大概以为他听不懂,伸手捉住他的两肩,用力一旋,好像雕刻家弄他的塑像似的,把X君的身体向外旋转约二十度。他的两手一放,X君的身体好像有弹簧的,立刻回复原状。二人意见将要发生冲突,我从中出来调解:“偏一点儿也好,不过不必偏得这样多。”X君听了我的话,把身体旋转了约十度。但我知道他心中的怒气已经动了五六分了。

    照相者的头在黑布底下钻了好久,走到X君身边,先用两手整理他的衣襟,拉他的衣袖,又蹲下去搬动他的两脚。最后立起身来用两手的中指点住他的颞颥,旋动他的头颅;用左手的食指点住他的后脑,教他把头俯下;又用右手的食指点住他的下巴,教他把头仰起。X君的怒气大约已经增至八九分。他不耐烦地嚷起来:“好了,好了!快些给我照吧!”我也从旁帮着说:“不必太仔细,随便给他照一个,自然一点倒好看。”照相者说着“好,好。”走回镜旁,再相了一番,伸手搭住镜头,对X君喊:“眼睛看着这里!带点儿笑容!”看见X君不奉行他的第二条命令,又重申一遍:“带点笑容!”X君的怒气终于增到了十分,破口大骂起来:“什么叫作带点笑容!我又不是来卖笑的!混账!我不照了!”他两手一挥,红着脸孔走出了立脚点,皱着眉头对我苦笑。照相者就同他相骂起来:

    “什么?我要你照得好看,你反说我混账!”

    “你懂得什么好看不好看?混账东西!”

    “我要同你品品道理看!你板着脸孔,我请你带点笑容,这不是好意?到茶店里品道理我也不怕!”

    “我不受你的好意。这是我的照相,我欢喜怎样便怎样,不要你管!”

    “照得好看不好看,和我们照相馆名誉有关,我不得不管!”

    听到了这句话,X君的怒气增到十二分:“放屁!你也会巧立名目来拘束别人的自由……”二人几乎动武了。我上前劝解,拉了愤愤不平的X君走出照相馆。一出滑稽剧于是闭幕。

    我陪着X君走出照相馆时,心中也非常疑怪。为什么照相一定要“带点笑容”呢?回头向他们的样子窗里一瞥,这疑怪开始消解,原来他们所摄的照相,都作演剧式的姿态,没有一幅是自然的。女的都带些花旦的姿态,男的都带些小生。老生,甚至丑角的姿态。美术上所谓自然的pose[姿势],在照相馆里很难找到。人物肖像上所谓妥帖的构图,在这些样子窗里尤无其例。推想到这些照相馆里来请求照相的人,大都不讲什么自然的pose,与妥帖的构图。女的但求自己的姿态可爱,教她装个俏眼儿也不吝惜;男的但求自己的神气活现,命令他“带点笑容”当然愿意的了。我们的X君戴了美术的眼镜,抱了造像的希望,到这种地方去找求自然的pose与妥帖的构图,犹如缘木求鱼,当然是要失望的。

    但是这幕滑稽剧的演出,其原因不仅在于美术与非美术的冲突上,还有更深的原因隐伏在X君的胸中。他是一个不善逢迎,不苟言笑的人。他这种性格,今天就在那个照相馆中的镜头前面现形出来。他的反抗照相者的命令,其意识中仿佛在说:“我不愿做一切违背衷心的非义的言行!我不欲强作笑颜来逢迎任何人!我的脸孔天生成这样!这是我之所以为我!”故在他看来,照相者劝他“带点笑容”,仿佛是强迫他变志,失节,装出笑颜来谄媚世人,在他是认为奇耻大辱的。然而照相馆里的人哪能顾到这一点?他的劝人“带点笑容”,确是出于“好意”。因为他们营商的人,大都以多数顾客的要求为要求,以多数顾客的好恶为好恶,他们自己对于照相根本没有什么要求,也没有什么好恶。故X君若有所愤怒,也不必对他们发,应该发在多数的顾客身上。因为多数顾客喜欢在镜头面前作娇态,装神气,因此养成了这样的照相店员。

    我并不主张照相时应该板脸孔,也不一定嫌恶装笑脸的照相。但觉照相者强迫镜头前的人“带点笑容”,是可笑,可耻,又可悲的事。因此我不得不由此想象:现今的世间,像X君的人极少,而与X君性格相反的人极多。那么真如X君出照相馆时所说:“现今的世间,要进照相馆也不得不‘带点笑容’了!”

    廿五(1936)年夏日作,曾载《宇宙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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